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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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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能将生死痛苦；欢欣迷茫；沉静焦躁；淡泊平和与冷酷、虚荣、贪婪、轻蔑、敬重、悲愤与淫邪、惊奇、昏聩、恍然大悟……统统加以表述。
你说你想寻觅知音；能让你这〃灵山随想录〃得到回音且不管是赞同；斥责；批评；嘲讽；诋毁；挖苦乃至于批判。
你想面对现实；你无能为力；你只好守护这样的信念：〃偏激〃就是不平则鸣；世道的荒唐常使不正常；成为最大的正常。
你讲对无情无理；荒诞是必然的反抗！
没有思想的自由；也就没有自由的思想；也即意味丧失了独立的人格。
你透露你刻意表述人生的苦难；而只能在这人生意义的表述上去感受写作的欢欣；因为你的人生体验总与苦难为侣。因此；你坚信：嘲笑、怀疑、揭露、批判、想入非非；比歌功颂德或虔诚的解释、补充更有思想价值。
59
这一章继续写他在神农架林区游荡；他住进林区整洁的招待所；但他却分明隐约听到了…种吟吟声；他原以为是虫鸣；可室中连虫子的栖藏之地都没有。他好奇地推开窗户；而窗外小河被阳光照得碧蓝闪烁；除了山中的风涛声和河水的哗哗声；四周一片寂静。
在这一回；那音响与声乐的旋律给人描绘了一个立体的玄念。
他讲这依稀流淌；宛如一缕游丝的声音使他迷惑；也激起他探究的欲望。他终于在走廊下的阳光中；隐约看见山谷对面的山岩上有几个人影在恍动。并听见尖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也从此处传来。他通过变焦镜头；最终看清了是几个采石工在岩壁抡钎采石；并哼吟出哀怨悲凉；仿佛哭腔丧歌般的号子声。
他钟情于这民间歌谣；本想提笔写点什么；可在这歌声中；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林区的一个朋友告诉他；这是山上打石工唱的号子；唱词大都即兴而唱；多半很粗俗。
那朋友笑着说：这些石工长年在外没女人；只好拿石头来发泄。并说这音调虽有些悲凉；但这哭诉般的歌词还是满好听。
这朋友还给他带来一包用报纸包裹民间流传的手抄本_____《黑暗传》并摹仿歌师向他表演唱颂。
他欣喜地说这就是他梦昧以求的宝藏！还赞美说：这语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里流出；根本不受所谓民歌体五言七言格律限制！又说：这是没被人糟蹋过的民歌！发自灵魂的歌！不光是少数民族；汉民族也还有一种不受儒家伦理教化污染的真正民间文化！
你想：如果说你从他这一章描绘的在褐色岩壁栈道上采石工的打石号子中听出了〃于无声处的忧怨之声〃；那从这《黑暗传》的歌词中；则真的听到了这民族灵魂的智慧与文采四溢的活力。
比如下面这段歌词：
伏羲来制琴，
女娲来做笙，
有阴才能言，
有阳才有声。
阴阳相配才有人，
有人才能有声音，
有了声音才有歌，
歌多才能出歌本。
当年孔子删下的书，
丢在荒郊野外处，
一本吹到天空中，
才有牛郎织女情。
二本吹到海里去，
渔翁捡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庙堂里，
和尚道士唱圣经。
四本落到村巷里，
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
农夫当作山歌唱，
六本就是这《黑暗传》，
歌师捡来唱亡灵。
你讲如果说你阅读的所谓正统历史和〃阳春白雪〃的文学史；是掺杂了文彩飞扬的赞美颂辞与真真假假的粉饰；那这则民歌诵词则有着〃清水出芙蓉〃；自然清新的美；与让人无可置疑的真实。而你由此领悟了那些所谓被屏弃与诋制；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这些〃野史粗说〃；竟然蕴藏着如此自然辩证的哲学观；浸润着如此丰富美艳的生命力与创新色彩。
你想你宁可相信神话传说所传递给你的遥远真相；也不愿去相信编造矫揉的历史。
他那朋友继续叙述说他认识的一个老歌师；在过去就因为藏有…部全本《黑暗传》；在查抄〃四旧〃时；就被作为重点反动迷信的罪证被收缴；人也被逼迫死去。
他内心感慨：还哪里去找寻对灵魂的敬畏？哪里还能再找到这应该端坐静穆乃至于匐伏倾听的歌？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空虚荒凉的民族！…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
他并自嘲地说他的慷慨激昂；也许是酒喝猛了；〃邪火功心〃。
你想邪火功心的予其说是一个时代被扭曲了的灵魂；倒不如说是人们被愚民政策清洗空了思想。
你说在那动乱年代；举国上下好象都以为〃样板戏〃的历史与文化才是真正的历史。敬畏的除了偶象；就是〃集体〃、〃榜样〃……而灵魂上的信仰与精神上的寄托；神圣、博爱、宽容、忏悔全都交付给了〃阶级斗争〃的仇视。
你虽未见过上帝；但从这〃天簌之音〃中；你仍听到了民族精神生生不息的回荡余音；庙堂寺院；虽在兵荒马乱的战乱中坍塌破落；但一代又一代和尚道士手中的银铃、钹鼓；唱经吟呤之声；仍盘绕回旋在山野丛林。虔诚的众人也仍将被这晨钟暮古吸引下去；直至永恒。你想这也许就是精神的力量！
他接下来讲述林区的领导干部请他去向他汇报林场情况；以为他这北京来的作家可以向上替他们转达下情。负责的领导无非先对林区的历史和建设作了番回顾。总体意思是说生态环境在逐年好转；迁栖走了的一些珍奇动物又都回来了。
而存在的问题是经费不落实。似乎希望他能在上面呼吁来钱。
他说他不是领导作家的领导；作…番空头许诺。他说他连自已也保护不了；还能讲什么；于是只好说保护自然生态是很重要的事业；关系到子孙后代！
他心中想说长江已成了黄河；泥沙俱下；三峡上还要修大坝！但他明白他不能这样说……
他说这不是聊天的场合；便把话题扯到野人﹍﹍
他说群众干部于是都说这〃山鬼〃还追女人；也有农场职工吃过野人肉的等传说。林区干部陪同他到了保护区的中心；他所见与印象深刻的是海拨二千多米；见到一片秀美的亚高山草甸和嫩绿的在雾雨中起伏的冷箭竹丛。他想这就是自然界所剩不多的原始生态。
他讲他还看见山中一家人捉了个熊崽子；用绳索套起；还问他买不买；又看见了一只金丝猴的标本。
他还引述庄子所说：〃林秀于外；风必摧之……〃又说那金丝猴也许是因为失去了自由而不肯驯化绝食而死；以对人类的抗议。也还是在这自然保护区办公驻地；他还遇到个年轻记者；问他可否有什么捷径；想写条消息；揭露地区前党委书记涉嫌贪污赂用政府拨款。
你理解他所言：〃这难道是聊天的场合？和除了野人还又能谈什么？〃还有〃野兽失去自由；也只有以死抗争〃这一系列喻示的背景和含义。也明白他为何一直避而不谈所谓文明社会的歌功颂词；却偏要大写特摆：民间文学与官方文化的分野……………民间歌谣〃黑暗颂〃与孔孟之道的伦理规范的对立……
你说中国特有的那种对什么都〃顺风倒〃、〃众口一辞〃和〃追时尚〃、〃搞运动〃；对事物青一色的划定；比所谓寻找野人_____山鬼；更荒诞可笑。
你说这分明是在暗示引导你从原生态毫不失真、纯朴厚重的大自然与原汁原味的民歌传说中去反观这〃文明社会〃；到处弥漫着假大空、矫情的谎言与颂词；让你内心去审视与领悟他这对比鲜明的表现意图。
你说那时就有人对腐败有如此义愤；不能不为你敬视；但你想那小记者也许就太幼稚。而从北京来的他就很旷达和超悟；所以并不同这小青年讲透那反腐败是一个千年的话题；从下而上是越反越倒霉的真实。
你讲：你终于领悟；压迫你的腐败；是体制的腐败；比方说：事业单位的行政领导均实行的任命制；这种缺少监督约束的权力；是将国家集体资源作家长似的私分乱配；完全以任人唯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个人意志加以发挥；导制了小人、坏人结党营私；摧残忠良。这些被任命的大官小吏；巧立名目；以权谋私；造就了层出不穷的贪污贿赂现象。
你想要从根本上铲除腐败；还政清明；只有在所有单位实行公民选举和领导年换制；建立民主的监督弹骇体制；从根源上铲除腐败的温床___人事腐败。才能从真正意义上代表最普遍人民的利益；从而还政于民；溶入现代公民社会的发展。
他的笔触把你从悠然的思绪和优美动听颤动的音符；引领进一个更加惊艳也更加冷酷的意象之中。
他描述他沿着出美人的王昭君的秭归香溪南下；到了预定将成立的三峡省省会宜昌。
他说他早已没有诗性；该唱该呼喊的似乎都唱完。他说他不知回顾的这号称原始林区神农架木鱼坪最后的一个夜晚所见的那怪异景象；又是否也算一首诗？
〃明月当空，森然高耸的山影下的一片空场子上，竖起两根长竹篙，上面吊着雪亮的汽油灯，下端技起一块幕布。一个杂技班子，吹起一只压瘪了的有点走调的铜喇叭，敲着一面受潮了闷声的大洋鼓，在场上演出。约莫二百来人，这小山村里的大人小孩倾家出动，包括保护区管理处的干部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也包括长点雀斑身穿敞领短袖衫按英文音译为T恤的细巧的来自屈原故乡的那位姑娘，里外三层，紧紧围成了大半个圆圈。这秃头班主；脑门上青筋毕露，有人鼓掌。场上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喇叭在山影里回荡，鼓也不闷，人心激荡。
明月在云影里走动，汽油灯显得越加辉煌。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柔术，一直在场上检场的红绸衣裤的一名少女跃上方桌，桌上又架起两条板凳，板凳上再加一张，她人便高高突出在漆黑的山影里，被雪亮的灯光照得一身艳红，夜空中挂的一轮满月霎时暗淡，变得橙黄。
她先金鸡独立，将腿轻轻抱住，直举过头。众人鼓掌。再正面两腿横开劈叉，稳坐在条凳上，纹丝不动，人又叫好。继而叉开两腿，后仰折腰，瘦小的脾间挺突出阴阜，众人都屏住了气息。又见她头从胯下缓缓伸出，便怪异了，再收紧两腿，夹住这颗拖着长辫子的少女的头，倒睁两颗圆黑的眼睛，透出一股悲哀，仿佛望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后，双手抱住她那张孩子气的小脸，像一只怪异的人形的红蜘蛛，询视众人。有人刚要鼓掌即刻又止住了。她改用手撑住身体，抬起下垂的两腿，再单手旋转起来，红绸衣里两粒乳头绑得分明。听得见人声喘息，空中散发出头发和身上的汗味。这红衣女孩咬紧牙关，小腹微微起伏，脸上亮着润湿的光泽。都在这清明澄澈的月光之下，背后是幽深的山影，她扭曲得失去了人形，只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乌亮的眼睛还显出痛苦，这种痛苦也扇动人残忍的欲望。
这一夜，人都兴奋得不行，像打了鸡血，虽已夜深，远近的房舍大都透出灯光，屋里说话和东西的碰撞响动良久。我也无法入睡，信步又回到已经空无一人的空场子上，吊在竹篙上的汽灯已经撤走了，只有明澈如水的月光。
我很难相信，在这座庄严肃穆深造的山影下，人们才演出过这人形扭曲得超乎自然的场面，疑心是梦。〃
你说你已很久未能有如此震撼灵魂的感触；这的确不是做诗的时代；一切都被异化了。
你想：为生存发财；可以摧残蹂躏灵魂良知人性；为当官则可以不择手段。
你看到在这庄严大山中；在汽油灯照耀下的场景；世人的残忍娱乐心态、人们的扭曲心灵；愚劣行为与麻木无聊；同民间歌谣传说的质朴、虔诚、率真形成的反差犹如〃天壤之别〃。
你看到：沉寂、庄严；黛色苍茫的大山；清澈温柔永恒的月光；与雪亮刺眼的舞台射灯下那群草台戏班反人性的丑浊畸形表演和观众愚昧麻木的心态；反差是如此的鲜明。
你想这难道就是这民族千年文明而遗承下的文化国粹吗？
你真的怀疑起所谓人类文明的进程是建立在什么为代价的价值观上？
你进而仿佛也真的读懂了一位诗人的表述：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音。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60
这一章叙述他从山中又回到了大都市；并且描述他同一位年轻女性跳舞的情景。似乎与前面几个章节又点脱节；但他又同她谈起了〃钥匙〃；这一小小情节；又同前面所提他总找不到把钥匙忘在何处相连接；好象观众读者就不那么容易进入。
你看到不论是艺术；还是人生；其实；只要你能找到打开它的〃钥匙〃；走进去还是不吃力的。
她说她虽然同他跳舞调情；但并不会同他结婚。
他描写再见到她；是在一个深秋之夜；他便携她到他的一个画家朋友家作客。巧合的是他竟认识这画家朋友家中的另一个披长发的女人。可过了很久；。她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她就作过模特儿；并且是裸体模特儿。
她对他说职业并不重要；说是摸特儿就是摸特儿。并问：你以为摸特儿就都很轻佻？
他说：〃那不一定，模特儿也是个严肃的工作，袒露自己的身体，我说的是裸体模特儿，没什么不好，自然生成的都美，将自然的美贡献出来，只能说是一种慷慨，同轻佻全然没有关系。再说美的人体胜过于任何艺术品，艺术与自然相比总是苍白贫乏的，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艺术超越自然。〃
他接着认为：写作不过是门技术；只要掌握了；谁都可以写作。还说：艺术不过是一种活法；人有不同的活法；艺术代替不了一切。下面他在女模特这段对话；其实也表现了他旷达的某种人生哲学：
〃你挺聪明的，〃她说。
〃你也不笨，〃你说。
〃可有笨的。〃
〃谁？〃
〃画家，只知道用眼睛来看。〃
〃画家有画家的感受方式，他们比写作的人更重视视觉。〃
〃视觉能了解一个人的内在价值吗？〃
〃好像不能，但问题是什么叫价值？这困人而异，各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价值只对于持有同样价值观的人才有意义。我不愿意恭维你长得漂亮，我也不知道你内里是否就美，可我能说的是同你交谈很愉快，人活着不就图点快活？傻瓜才去专找不痛快。〃
〃同你在一起我也很愉快。〃
你认作模特儿的女性就很了不起；在七十年代未期至八十年代初期；在那样的社会有勇气当模特儿；并且是裸体；不但要冲破世俗杂念；弄不好还有可能被涉嫌流氓；她不仅有为艺术美献身的精神；而且行为的前卫；将导制思想的解放。
你讲正如他所言：写作是一门技术；艺术也是一种活法。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的确如此！国内当时并不缺乏艺术造诣很高的作家；他们并不是写不出象《灵山》这类思想性与艺术意境登峰造极的作品；而是没有勇气去写；最多写一些所谓浅薄的暴露与伤痕文学。
你说因为他们尚未丢失钥匙；知道打开中国文学的钥匙是不能涉及深刻、敏感、尖锐的话题；否则就要为此付出流亡的〃百年孤独〃；甚至……所以一些文人作家；最终不是走上了领导作家的作家的康庄大道；就是借文学之名而经商谋利。
你看到代表人类灵魂良心的作家也就不是〃异类〃；就是消声匿迹。
你说你就是不懂找〃钥匙〃开门的狂妄之徒；屡屡都是用〃郎头〃、〃钢钎〃去同所谓单位的领导较量；结果当然是撞了个头破血流。
你并不后悔你所走过的路；你的价值观决定了你用受〃政治歧视〃、〃经济压迫〃而换取你人格的自由与解放……
你说如今；你终于明白；谁让你向他们挑战。
他们的不廉政、腐败；自有其生根的基础；那就是他们并不是由群众真正民选出的领导；其官虽小；其权虽微；但是他们有条件把权力私有化；事实上这种〃任命制〃就是篡权；因此任命他们的人；可以大权独揽；中权私有；而放任他们那就是小权独揽；微权分散；害国整民。他们可以将国家财政拨款用于买轿车；可以办公室豪华装修、可以用国有资源的门面等额外收入；私分乱配；收受回扣；贪污赂用；还可以利用上班时间集体玩〃公费网吧〃、公款泡小姐、打麻将、游山玩水、豪饮公款宴席……可以对不满他们的人克扣工资、奖金乃至让他们下岗……
你声明你就生活在这样乌合的生存空间。所以；你的活法就是把你的愤懑写出来；你明知你控诉不了他们；但是你如果连这一吐为快的勇气都没有；你说你就无法活下去；老天还未剥夺你这呐喊的自由；你且不管所写所述能否可以出版；你毕竟找到了一种活法。
61
这一章说他回想他从被赶出北京；弄到他儿时曾经逃难过的那山区；去接受所谓〃五七干校〃的再教育。他说那时人与人关系被此起彼复的政治运动弄得扭曲畸形；人都高喊革命口号；生怕被对方打成敌人。
他又说他打出身就生于抗战爆发；日机空袭；母亲带他疲于奔命。他便讲他这…生大概就注定了逃难的习性。而他成人后又遇文革大动荡；他已习惯且学会在动荡的空档中找一些乐趣。
他在旅途中；想起他少年时代的一位好友托人转来的一篇小说。辗转了不少地方；都是为了追溯一个迷糊的印象。想起过去的好友；何尝不去一见；说不定又有意想不到的乐趣。
他出了市镇；夏夜已繁星满天；一片蛙鸣；夜半子时；他居然找到了他家中。见到了这个在山区县城郊外野外勘探队；长得书呆子似的神态憨厚的这朋友。
老朋友见面；自然分外亲切、随和。
他这老友又给他聊摆起一个看似很开心的故事：〃我给你讲个开心的故事怎么样？我跟一个小分队，上面下来的任务，去找金矿，没想到在大山里逮到个野人，他说：〃别逗了，你亲眼看到的？〃我问。
〃看到算什么，还逮到了！我们几个在山岭上窜，想少绕点路，好天黑前赶到宿营地。山岭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烧过，种的包谷。枯黄的包谷地里，有一处直晃动，从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个野物。为安全起见，进这样的大山里，那时候都带有枪。这几个都说，要不是狗熊就是野猪，找不到金子，弄点肉吃，也算有口福。几个人就分头包抄。那东西显然听见动静，朝林子方向就跑。当时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山谷里还满亮，这东西跑动的时候，从包谷穗子之间露个头来，一看是个披着长毛的野人！这伙计几个也都看见了，兴奋得不行，全使劲叫野人！野人！别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枪。成天在山沟里转，好不容易有个放枪的机会，也发泄发泄。一个个都来劲了，又跑、又叫、又放枪。临了，总算把它通出来了，全身上下赤条条的，弹精光，举手投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镜，用绳子套在头上，镜片一圈圈的，磨损得像毛玻璃一样。〃
你想；与其说是那老友杜撰的故事；不如说这就是那时代他经历过的〃典故〃。
那好友接着终于点穿讲叙：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农场劳改。六0年闹灾荒，没吃的，浮肿得不行，差点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时候定量的口粮人都不够吃，再说，又怎么敢长期把他藏在屋里？他这才辗转跑进大山里，已经二十年了。问他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头一年，山里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他帮他们打柴，做些农活。后来下面的公社里听到了风声，要查他来历，他才又躲进这大山里，平时靠那户人家暗中给他点接济，弄盒火柴，给点油盐。问他怎么打成右派的？他说他在大学里研究甲骨文，当时年轻气盛，开会讨论，对时局发了几句狂言。众人说，跟我们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却硬是不肯走，说要把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粮，怕走了叫野猪给糟蹋了。众人都起哄说，叫它们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问他衣服在哪里？他说在崖壁下一个山洞里，天不是太冷的话，平时舍不得穿。有人给他一件上衣，让他扎在腰上，才领着他一起回到营地。〃
〃这几个上去，把他眼镜除了，用枪管撩拨撩拨他，厉声问：你要是人，跑什么？他混身哆噱，噢噢乱叫。有个伙计拿枪顶了他一下，吓唬他说，你要再装神弄鬼，就把你毙了！他这才哭出声来，说他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不敢回去。问他犯什么罪了？他说他是右派分子。这伙都说，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你还不回去？他说他家里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这大山里来的。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上海。这伙儿说你家里人都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收留你？他说他们怕受牵连。大家又说，受个鬼的牵连，右派分子都补发了一大笔工资，这会人还巴不得家里有个右派分子呢。又说，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说他没有病，只是高度近视。几个伙计都止不往直乐。〃
你想他老友这故事中的〃野人〃；不仅是视力高度近视；而政治上也〃高度近视〃；看不来〃风向〃；把人世看得太单纯；无非是坦陈了内心的一些真实想法；也就因此差点而死于非命。
他讲那老友在讲述故事中散漫的眼光与其说是狡狯；倒不如说有点凄凉；他想笑也没笑出来。
你也就在这章故事中醒悟；他为何屡屡用貌似幽默灰谑的口吻和语气；讲述的却全是沉重凄凉、惨淡的话题；是想让人在反差鲜明的〃色调〃下去学会反省与深思。而国人人性的陋习的确如他所述：〃这也是野人故事的妙处；听来人人快活；其实人都非常残酷；你也就不必再把他点穿。〃
你想与其说是中国人人性残酷；不如说中国人太实惠了。反右时；人人都怕沾上右派的〃气息〃；夫妻、父子可以为此反目；朋友同事更可以暗中加害；而一旦平反恢复名誉；夺回权力；补发工资之时；人人又都想巴结。
你说那〃野人〃所经历的故事；总让你联想到陶渊明《桃花园记》：〃长居于山野；生于秦；不知有魏晋〃的意味。
而他这位本来很有写作天才的朋友所写给他让他帮助发稿的小说；并非仅仅是因为是内容的〃异端〃而实在是那特殊时代的畸形；流产的结果也注定是必然的了。
你想这也不光是〃当今文坛〃的尺寸不宽松；抛开政治原因不谈；而更深厚的历史文化因素却是这个民族潜意识中的心理也不健全。
你说真实的人生；不仅包含了现实；也包容着历史与未来。所以；谈古必然应对着说今；而中国文化历史的别一特色却是：〃可以刺古而讽今〃；但绝不可有〃批今喻古。〃也不可以谈论过去，人都好用一切向前看作托词，好像过去的一切错误、冤情甚至灾难，都可以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切向前看中一笔钩销。人都喜欢用作品中的东西来同自我〃挂号比照〃；而一说有蚤子；就都一窝峰去逮；不去逮的也还怕被别人逮去。
你又隐约记得不知哪位伟人巨著曾有如下论述：〃不以行为作为法律的法律；无非是对非法行为的公开认可。〃而如果思想自由都要遭禁锢制裁；那这个民族的精神力量和创造力又如何在国际上处于领先地位呢？
但你转念又一想：伟人的名言；不也在过去被肢解为各取所需吗？而历史不也可以一样连贯下去吗？
〃各取所需〃；这就是你认为的某种意义上的历史！
你想：历史从某一时空；从某种角度和意义上讲；其实就是各取所需。
62
这一章用〃你〃的口吻又说他把钥匙丢了。他在与她的对话中；这钥匙其实就是一个虚幻的意象。但要进入这并不容易理解的内容与作者写作意图；实在是件不易之事。虽然你可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这〃钥匙〃还是引导你在这灵山之旅中想入非非。
你不知你是否领悟内容的精神实质？你只按你自建的逻辑去解读你的思想。也并非是有导引别人的用心。
他说他的钥匙就放在书桌上台灯座下；和几封待复而一直未复的信傍；当下可就是找不到。
你想也并非是信封盖住了台灯的开关；而没有光明。你理解的台灯只是看书而用；而读书与体验解读人生；就本来是两码事。台灯照亮的是书堆；而现实人生；命运社会岂是台灯所能照亮？
他又说；他抽屉中一些杂物诸如信件、稿子、公费医疗证、煤气供应卡、记念章、景泰蓝的小剑……是些不值钱扔了又可惜的东西；只多少还保留些记忆。
她说这谁都有；可谁都珍贵。
他说记忆未必都是珍贵的。
丧失了反倒是一种解脱……
你想那些信件、稿子、公费医疗证、煤气供应卡、记念章、景泰蓝的小剑﹍﹍所拆射的就是那特殊年代的历史……想丢掉也非易事；而想起那沉重的历史；是有令人喘不过气来之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讲；那记忆未必都是珍贵；才希望有丧失记忆的解脱。
他说那赤裸裸的钥匙就淹没在这乱糟糟的屋里。
他说是他自己丢失了自己房门的钥匙才弄得这样狼狈不堪。他无法摆脱这团混乱；这种被弄糟的生活；而且无法出门；可他又必须出去！
你想他也不是在说禅装玄；你只有理解了那种〃进门难〃、〃出门也难〃、〃有家难归〃〃与无家可归〃的遭遇后；才能读懂弄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你说他而为飘泊流亡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不愿〃审时度势〃；这种不识时务；所带来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你现在才算明了为什么那胆敢异议时政的人就会活得狼狈不堪。
他说他走在热闹的大街；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在居高临下的窗口俯视；他就裹个混同于枯叶、香烟盒、快餐盘中飘伶的软木塞子。
你相信也只有身处异国他乡；飘荡海外的游子才会有此感受。但你想；如果不是为了追求思想身心的自由；谁愿以此而为？
他说他这一生总还应该有点什么美好做事情；可那似乎也很遥远；只剩下一些淡淡的印象和隐约的轮廓。而他回忆中他爱的姑娘；仍那么温柔动人。
他说他想起出门去赴的约会；其实也就是大家见面后天南海北闲聊；什么谁在闹离婚；谁又同谁好了；出了什么新书；要不就是某某大员有什么新的讲话；尽是陈腔滥调。他之所以去；是忍受不了孤独。
他最后说：
〃之后也还得再回到他那凌乱的房间里来。房门不是开着？
对，他推开房门，在摊得满地的书刊前止步，见那靠墙放的书桌边上正躺着他那把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只不过被靠在台灯座子上横放的一封要复而未复的信挡住，跨过书难进到房里反倒看不见了。〃
你想不管你对什么政策有意见；不管法制有何不完善﹍﹍对家乡的眷恋与对这片土地美好山川的怀念是很难解脱与排斥回忆的。况且；大自然生养你的这片土地也非谁的专权归属。而他终于找到了那书桌边台灯座下的钥匙；确是因为那封要复而未复的信所挡住了；跨过书堆进到房里反倒看不见了。
你不禁想起反复出现的这封〃意味深长；想复而始终未复的信；这一意象是不是就在揭示良心的不安与现实的严酷复杂？
你想你曾也有一些想复而未复的信……也许是自作多情的情书；也可能是想寄出的建议；还有就是举报未果的揭露……
你说你想寄又寄不出；与他要复而未复的信；是否有某些共通之处？你当然不得而知。你应当承认你的浅薄、俗气。
你想也许你是找寻不到启悟愚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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