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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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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汤汤,骑马烧香,烧死罗大姐,气死豆三娘,三娘摘豆,豆角空,嫁济公,济公矮,嫁螃蟹,螃蟹过沟,踩着泥鳅,泥鳅告状,告着和尚,和尚念经,念着观音,观音撒尿,撒着小鬼,把得肚子疼,请个财神来跳神,跳神跳不成,白费我二百文。

屋顶上的瓦楞草,干枯的和新生的,细白的和葱绿的,在风中都轻微抖动,有多少年没见过瓦楞草了?你赤脚在印着深深的独轮车辙的青石板上僻僻叭叭拍打着,从童年里跑出来了,跑到如今,那一双光脚板,污黑的光脚板,就在你面前拍打,你拍打过没拍打过光脚板这并不重要,你需要的是这种心象。

你在这些小巷子里总算绕出来了,到了公路上,从县城来的班车就在这里掉头,当即再回转去。路边上是汽车站,里面有一个买票的窗口和几条长凳,你刚才就在这里下的车。斜对面有一家旅店一趟平房,砖墙上刷的石灰,上面写着“内有雅室”,看上去倒也干净,你好歹也得找地方住下,便走了进去。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在扫走廊,你问她有房间吗?她只说有。你问她这离灵山还有多远?她白了你一眼,这就是说是公家开的旅店,她按月拿的是国家的工资,没有多余的话。

“二号,”她用扫帚的把手指了指开着的房门。你拎着旅行包进去,里面有两个铺位。一张床上绕腿躺着个人,抱了本《飞狐外传》,书名写在包着封面的牛皮纸上,显然是书摊上租来的。你同他打个招呼,他也放下书冲你点头。

“你好。”

“来了?”

“来了。”

“抽根烟。”他甩根烟给你。

“多谢,”你在他对面的空床上坐下。他也正需要有个人谈谈。

“来这里多时了?”

“上十天了。”他坐起来,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来采购的?”你琢磨着问。

“弄木材。”

“这里木材好弄吗?”

“你有指标吗?”他反问你,满有兴趣。

“什么指标?”

“国家计划的指标呀。”

“没有。”

“那不好办。”他重又躺下。

“这林区木材也短缺?”

“木头倒是有,价格不一样。”他懒洋洋的,看出你是个老外。

“你是等便宜的价格的?”

“晦,”他漫声应答了一下,便抄起书看。

“你们跑采购的见多识广呀,”你还得奉承他两句,好向他打听。

“那里,”他谦虚了。

“这灵山怎么去法?”

他没有应答。你只好说你是来看风景的,哪里有好的去处?

“河边上有个凉亭,坐在那里看对面的山水,风景都不错。”

“您好生歇着!”你寒暄道。

你留下旅行袋,找服务员登了个记,便出了旅店。公路的尽头是河边的渡口。石条砌的台阶陡直下去,有十多公尺,石级下停靠着几只插着竹篙的乌篷船。河面并不宽但河床开阔,显然还不到涨水季节。对面河滩边上有一只渡船,有人上下,这边石阶上坐的人都等那船过渡。

码头上方,堤岸上,还真有个飞檐跳角的凉亭。凉亭外摆着一副副差不多是空的箩筐,亭里坐着歇凉的大都是对岸赶集卖完东西的农民。他们大声聒噪,粗粗听去,颇像宋人话本中的语言。这凉亭新油漆过。糖下重彩绘的龙凤图案,正面两根柱子上一副对联:

歇坐须知勿论他人短处

起步登程尽赏龙溪秀水

你再转到背面,看那两根柱子,竟然写道:

别行莫忘耳闻萍水良言

回眸远瞩胜览凤里灵山

你立刻有了兴致。渡船大概是过来了,歇凉的纷纷挑起担子,只有一位老人还坐在凉亭里。

“老人家,请问这对子�;�;”

“你是问这楹联?”老者纠正道。

“是,老先生,请问这楹联是哪位的手笔?”你问得更加恭敬。

“大学士陈先宁先生!”他张开口,露出几颗稀疏的黑牙,一板一眼,咬字分明。

“没听说过,”你只好坦白你的无知,“这位先生在哪个大学里任教?”

“你们当然不知道,都上千年的人了。”老人不胜鄙夷。

“您别逗,老人家,”你解嘲道。

“你又不戴眼镜子,看不见吗?”他指着亭子的斗拱说。

你抬头看见那未曾着色的一道横梁上,果真用朱笔写着:大宋绍兴十年岁次庚甲孟春立,大清乾隆十九年岁次甲戌三月二十九重修。

4

我从自然保护区的招待所出来,又到那位退休的羌族乡长家去了,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我已经去过三次,再也没有碰上他。这扇可以为我打开通往那个神秘世界的门对我已经关上了,我想。

我信步走去,细雨迷蒙。我好久没有在这种雾雨中漫步,经过路边上的卧龙乡卫生院,也清寂无人的样子,林子里非常寂静,只有溪水总不远不近在什么地方哗哗流淌。我好久没有得到过这种自在,不必再想什么,让思绪漫游开去。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部车辆,满目苍翠,正是春天。

路边有一座空寂的大房子,该是昨晚保护区的干事讲的土匪头子宋国泰的巢穴吧?四十年前,只有一条马邦走的山道经过这里,往北翻过五千多公尺高的巴朗山,进入青藏高原的藏族地区,往南则通往氓江河谷,进入四川盆地。南来的鸦片烟土和北来的盐巴,走私贩都要在这里乖乖丢下买路钱,这还算是赏脸的,要闹翻了撕破面皮,就有来无还,都去见阎王。

这是一座全部木结构的老房子,两扇高大笨重的大门敞开,里面有个被楼房环抱荒芜了的大院子,容得下整个马邦数十头牲口。想当年,只要大门一关,这四周围着木栏杆的楼上廊檐里都会站满持枪的匪徒,那过夜的马邦就如同瓮中捉鳖。就是枪战的话,这院里也没有一处是火力够不到的死角。

有两处楼梯,也都在院子里。我走上去,楼板格支格支直响。我越加大步走着,故意表明有人来了。但这楼上也空寂无人,推开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股尘土和霉味。只有挂在铁丝上的一条灰白的毛巾和一只破鞋表明这里竟有人住过,也该是几年前的事了。自从这里建立自然保护区,集中在这所大房子里的供销社,土产收购站,粮油站,兽医站以及一个山乡的全部机构和人员便都迁到保护区管理处修建的那条一百米长的小街上去了,聚集在这楼上宋国泰手下那一百来条汉子和一百来条枪当然更留不下一点踪影。他们当年躺在草席子上,抽着鸦片,搂着女人,那些被抢来的女人白天得为他们做饭,夜里就轮流奸宿。有时为分赃不均,有时为个年轻女人,时不时还发生火拼,这楼板上想必也热闹非凡。

“只有匪首家国泰能镇得住他们。这家伙手狠心毒,狡猾得出名。”他是搞政治工作的,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他说他给来这里实习的大学生们做报告,从保护大熊猫讲到爱国主义,可以把女学生们讲得痛哭流涕。

他说被土匪抢来的女人中还有个红军女战士,三六年红军长征过毛儿盖草地的一支队伍,有个团就在这里遭到土匪的袭击。洗衣队的十几个从江西来的姑娘都被抢走奸污了,最小的只有十七、八岁,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几经转手,后来被山里的一个羌族老汉买了去当老婆,现今就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山冲里。她还能报出来她当年属于几支队几分队几连的连指导员的姓名,人如今可是当了大官,他很有番感慨。他说他当然不能给学生们讲这些,便又回到这匪首宋国泰身上来。

这宋国泰原先小伙计出身,他说,跟个商人跑鸦片生意。这商人被盘踞这里的匪首陈老大击毙了,便投靠了新的主子。七混八混,不久当上了老大的心腹,进出这楼后面的老大住的小院。这小院后来被解放军吊迫击炮炸毁了,现今都长成了杂树林子。当年这可是个小重庆,土匪头子陈老大同他一窝子小老婆们就在里面花天酒地。能在里面伺候他的男人只有这来国泰一人。有一回,从马尔康过来了一支马邦,其实也是群土匪,看中了这条可以坐吃现成的地盘,双方激战了两天,互有死伤,却未分胜负,便商议说和,歃血为盟。于是开了大门,把对方迎了进来,楼上楼下,两股土匪,混同一起,猜拳举碗。其实是老大的一计,把对方都灌醉了好一举收拾。他又叫他小老婆们解开奶子,在桌间粉蝶似的飘来荡去。岂止对方,两股人马,谁能抵挡得住?无不喝得烂醉。只有两名匪首还端坐在桌上,按事先约好的,老大举手订个响蜚,宋国泰上前添酒,一手抓过那匪首搁在桌上的快慢机,说时迟,那时快,一枪一个,连同老大,当即撂倒了,便问:还有哪个不服的没有?土匪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那还敢有半个不字。这宋国泰就此住进了老大的小院,那些小老婆也统统归他所有。

他说得这般有声有色,做报告能把女学生都说哭了,并非吹牛。他还说五。年进山剿匪,两个连的兵力夜里把这楼和那个小院包围了,拂晓进行喊话,叫他们放下武器,改邪归正,大门口就好几挺机枪火力封锁,一个也别想逃得出去,好像他就亲自参加了战斗。

“后来呢?”我问。

“开始当然顽抗,就用迫击炮把小院轰了。土匪们活着的都把枪扔了,出来投降,可就没有宋国泰,进到小院里搜查,也只有些哭成一团的婆娘。都说他屋里有一条通山上的暗道,可也没有发现,他人也没再亮相。如今,都四十多年了,有说他还活着,有说他死了,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种分析。”他靠在藤圈椅上,捏着扶圈的手指弹动着,分析道:

“关于他的下落,有三种说法。一说他逃走了,流窜在外地,在哪里隐姓埋名,落下脚来,种田当了农民。二是他可能在当时枪战中被打死了,土匪们不说。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他们里面可以打得天翻地覆,对外人却不吐一点内情。他们有他们的道德,江湖义气,另一方又手狠心毒,土匪也有他们的两面性。那些女人,本来是抢来的,一旦进了这窝子,也就等于入了伙,一方面受他揉拧,又还为他保守秘密。”他摇摇头,不是不理解,而是感慨人世之复杂,我想。

“当然,也不排斥第三种可能,跑进山里出不来了,就饿死在山里。”

“也有迷失在这山里就死在里面的?”我问。

“怎么没有?别说外地进来挖药材的农民,就是本地的猎人也有困死在山里的。”

“哦?”我对这更有兴趣。

“去年就有个打猎的,进山十多天了,也没有回来。他们家属这才找到乡政府,乡里又找到我们。我们同林区派出所联系,放出了警犬,让它嗅了嗅他的衣服,跟踪搜索,最后找到了,人卡在岩石缝里,就死在里面。”

“怎么会卡在石缝里?”

“什么情况都有,心慌嘛,偷猎,保护区里禁止狩猎的。也还有哥哥打死弟弟的。”

“那为什么?”

“他以为是熊。兄弟两个一起进山里安套子,弄麝香,这可来钱呢。安套子如今也现代化了,把林场施工工地上的钢丝缆索拧开,一小股钢丝就能弄个套子,上山一天可安上几百个套子。这么大的山,我们哪看得过来?都贪心着呢,没有办法。这兄弟俩在山上安套子,安着安着就走散了。要照他们山里讲的又成了迷信,说是中了邪法。两个人围着个山头转了个圈,正巧碰上。山里雾气大,他哥看见他弟的人影,以为是熊,揣枪就打,做哥的就把弟弟打死了。他半夜里还回家了一趟,把他弟的枪也带了回来,将两根枪并排靠在他家猪圈的篱笆门上,早起他妈喂猪食时就可以看见。他没有进家门,回转到山里,找到他弟死的地方,用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

我从这空荡荡的楼上下来,在那容得下一个马帮的院子里站了一会,走到公路上来。路上也还是没有人,没有车辆。我望着对面的雾雨迷蒙中苍绿的山上,有一条灰白的放木材的陡直的滑道,植被已经完全破坏了。早先,公路未通之前,这两边山上也该是森森的林木。我总想到这山颠背后的原始森林里去,我说不出为什么那总吸引着我。

细雨不断,而且越加集密了,成为一层薄幕,把山梁都笼罩住,山谷和沟壑就更加朦胧。雷声滚动,在山背后,沉闷,隐隐约约。我突然发觉更为喧响的还是来自公路下方的河水,总也不停息,总在咆哮,总这样充沛的流量,从雪山下来注入氓江的这皮条河,流得这样的急促,带有一股镇慑人的凶险劲头,是平川上的河流绝对没有的。

5

你就在这凉亭边上碰上了她,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约的愿望,一次邂逅,一次奇遇。你黄昏又来到河边,麻条石级下,棒槌清脆的捣衣声在河面上飘荡。她就站在凉亭边上,像你一样,望着对岸苍茫的群山,而你又止不住去望她。这山乡小镇上,她那么出众,那身影,那姿态,那分茫然的神情,都非本地人所有。你走了开去,心里却惦记着,等你再转回到凉亭前,她已经不在了,夜色已暗,凉亭里亮着两点烟火,明明暗暗,有人在轻声说笑。你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从声音上大致可以辨出是两男两女,也不像是本地人,他们无论调情还是发狠,都嗓门响亮。进而细听,这两对青年男女讲的好像是各自的把戏,怎么瞒过父母,哄骗他们工作单位的头儿,找种种借口溜出来逍遥。讲得那么得意,还止不住格格直笑。你已经过了这年纪,用不着受谁的约束,唯独没有他们这分快乐。他们兴许是乘下午的车刚到,可你记得从县城里来只有早上的一趟班车,总归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她似乎并不在他们之中,也不像他们这样快活。你离开凉亭,沿着河岸,径直走下去。你已经用不着辨认,这河岸上几十户家门,只最后一家开着卖烟酒手纸的半爿店面,石板路便折向镇里,然后是高的院墙,右手昏黄的路灯下,漆黑的门洞里便是乡政府。里面带望楼的高屋大院想必是早年间镇上富豪的旧宅。再过去,一片用残砖围住的菜园子,菜地对面有一个医院。隔一条小巷,便是近年来才盖的影剧院,正放映一部武打功夫片。这小镇你已经转过不止一遍,连晚场电影开演的时间你都不用凑近去看。从医院边上的小巷子里可以穿插到正街上,一出巷口,便面对庞大的百货公司,这你都清清楚楚,仿佛这镇上的老住户。你甚至可以导游,倘有人需要,而你自己尤其需要同人交谈。

你未曾想到的是,这条小街人夜了竟还这么热闹。只有百货公司铁门紧闭,玻璃橱窗前的铁栅栏也都拉起上了锁。别的店铺大都照旧开着,只不过白天在门前摆着的许多摊子收了起来,换上些小桌椅或是竹床铺板。当街吃饭,当街搭讪,或是望着铺子里的电视,边吃边看边聊天,楼上的窗帘则映着活动的人影。还有吹笛子的,还有小孩哭闹,家家都把声音弄得山响。录音机里放的是都市里前几年流行过的歌曲,唱得绵软,带点嗲味,还都配上电子乐强烈的节奏。人就坐在自家门口,隔着街同对面交谈。已婚的妇女这时候也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跟着塑料拖鞋,端着澡盆,把脏水泼到街心。那半大不小的小子则成群结伙,满街乱窜。朝手勾着手的小丫头们擦肩而过。而你,突然,又看见了她,在一个水果摊子前。你加快脚步,她在买柚子,才上市的新鲜柚子。你便凑上前,也去问价。她手摸了一下那透青的滚圆的柚子,走了。你也就说,是的,太生。你跟上她,来玩儿的?你似乎就听见她悟了一声,还点了点头,她头发也跟着抖动了一下。你忐忑不安,生怕碰一鼻子灰,没想到她答得这么自然。你于是立即轻松了,跟上她的步子。

你也为灵山而来?你还应该讲得再俏皮一些。她头发又抖动了一下,这样,就有了共同的语言。

你一个人?

她没有回答。在装有日光灯的理发铺子前,你于是看到了她的脸,年纪轻轻,却有点憔悴,倒更显得楚楚动人。你望着套上电吹风头罩烫发的女人,说现代化就数这最快。她眼睛动了一下,笑了,你也跟着就笑。她头发散披在肩上,乌黑光亮,你想说你头发真好,又觉得有点过分,没有出口。你同她一起走着,再没说什么。不是你不想同她亲近,而是你一时找不到语言。你不免尴尬,想尽快摆脱这种窘境。

我可以陪你走走吗?这话又说得太笨。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仿佛听见她在嘟嚷,又像是责怪,又像是允诺。可你看得出来她都故意显得轻快,你得跟上她轻捷的脚步。她毕竟不是孩子,你也不是毛头小伙,你想试着招惹她。

我可以当你的向导,你说,这是明代的建筑,至今少说有五百年的历史,你说的是这中药铺子背后那座封火墙,那山墙上的飞檐,黑暗中衬着星光翘起的一角。今晚没有月亮。五百年前的明代,不,那怕就几十年前,这街上走个夜路,也得打上灯笼。要是不信,只要离开这条正街,进到黑古隆冬的巷子里,不只几十年,只是几十步,你就回到了那古老的时代。

说着,你们便走到了一品香茶馆门前,墙角和门口站了好些人,大人小孩都有。踮脚朝里一望,你们也都站住了。门面狭窄进深很长的茶馆里,一张张方桌都收了起来。横摆着的条凳上伸着一颗颗脑袋,正中只一张方桌,从桌面上垂挂下一块镶了黄边的红布,桌后高脚凳上,坐的一位穿着宽袖长衫的说书人。

“太阳西下,浓云遮月,那蛇公蛇婆率领众妖照例来到了蓝广殿,看到童男童女,肥胖雪白,猪牛羊摆满两旁,心中大喜。蛇公对蛇婆说:托贤妻的福,今天这份寿礼,甚是丰厚。那边道:今天是太夫人大春,理该少不了管弦乐器,还需洞主操心。”拍的一响!他手上的醒堂木拍在桌子上,“真是谋高主意多!”

他放下醒堂木,拿起鼓锤,在一面松了的鼓皮上闷声敲了几下,另一只手又拿起个穿了些铁片的铃圈,缓缓晃了晃,铮铮的响,那老腔哑嗓子便交代道:

“当下蛇公吩咐,各方操办,不一会,把个蓝广殿打扮得花花绿绿,管弦齐奏。”他猛然提高嗓门,“还有那青蛙知了高声唱,猫头鹰挥舞指挥棒。”他故意来了句电视里演员的朗诵腔调,惹得听众哄的一阵笑。

你望了她一下,你们便会心笑了。你期待的正是这笑容。

进去坐坐?你找到了话说。你便领着她,绕过板凳和人脚,拣了张没坐满的条凳,挤着坐下。就看这说书人耍得好生热闹,他站了起来,把醒堂木又是一拍,响亮至极。

“拜寿开始!那众小妖魔。”他哈依依哎呀呀,左转身拱手作拜寿状,右转身摆摆手,做老妖精唱道:“免了,免了。”

这故事讲了一千年了,你在她耳边说。

还会讲下去,她像是你的回声。

再讲一千年?你问。

嗯,她也抿嘴应答,像个调皮的孩子,你非常开心。

“再说那陈法通,本来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程,他三天就赶到了这东公山脚下,碰上了王道士,法通顶礼道:贤师有请。那王道上答礼,客官有请。请问这蓝广殿在何处?问那做甚?那里出了妖精,可厉害呢,谁敢去呀?在下姓陈,字法通,专为捉妖而来。那道士叹了口气说,童男童女今天刚送去,不知蛇妖入肚了没有?法通一听,呀,救人要紧!”

啪的一声,只见这说书人右手举起鼓锤,左手摇着铃圈,翻起白眼,口中念念有词,浑身抖索起来……你闻到一种气味,浓烈的烟草和汗珠中的一丝幽香,来自她头发,来自于她。还有僻僻剥剥吃瓜子的声音,那吃瓜子的也目不转睛盯着罩上了法衣的说书人。他右手拿神刀,左手持龙角,越说越快,像用嘴皮子吐出一串滚珠:

“三下灵牌打打打三道催兵符尽收庐山茅山龙虎山三山神兵神将顷刻之间哦呀呀啊哈哈达古隆冬仓嗯呀呀呀呜呼,天皇皇地皇皇吾乃真君大帝敕赐弟子轨邪除妖手持通灵宝剑脚踏风火轮左旋右转。”

她转身站起,你跟着也迈过人腿,人们都转而对你们怒目而视。

“急急如律令!”

你们身后哄的一阵笑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干吗不听下去?

有点想吐。

你不舒服?

不,好些了,里面空气不好。

你们走在街上,街旁闲坐聊天的人都朝你们望着。

找个安静的地方?

嗯。

你领她拐进个小巷,街上的人声和灯光落在身后,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放慢了脚步,你想起刚才的情景。

你不觉得你我就像被驱赶的妖精?

她噗哧笑出声来。

你和她于是都止不住格格大笑,她也笑得都弯下了腰。她皮鞋敲在青石板上格外的响。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泛着微光,远处模模糊糊有几幢房舍,你知道那是这市镇唯一的中学,再远处隆起的是山岗,铺伏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星光隐约。起风了,吹来清凉的气息,唤起一种悸动,又潜藏在这稻谷的清香里。你挨到她的臂膀,她没有挪开。你们便再没有说什么,顺着脚下灰白的田埂,向前走去。

喜欢吗?

喜欢。

你不觉得神奇?

不知道,说不出来,你别问我。

你挨紧她的手臂,她也挨紧你,你低头看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她鼻尖细小,你闻到了那已经熟悉了的温暖的气息。她突然站住了。

我们回去吧,她呐呐道。

回哪里去?

我应该休息。

那我送你。

我不想有人陪着。

她变得固执了。

你这里有亲友?还是专门来玩的?

她概不回答。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你还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径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像一则故事,又像是梦。

6

在海拔两千五百公尺观察大熊猫的营地,到处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湿的。我已经住了两夜,白天穿着这营地里的羽绒衣,身上也总潮呼呼的。最舒服的时候,是在火堆前吃饭,喝着热汤。一口大铝锅用铁丝吊在伙房棚子的横梁上,底下架着的树干不用锯断,架起在灰烬上顺着烧,火苗冒起足有一两尺高,又可以照明。每当围着火堆吃饭,有一只松鼠总来,蹲在棚子边上,滚圆的眼睛直转。也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人才聚齐。有几句玩笑。吃完晚饭,天也就全黑了,营地被魁黑的森林包围着,人都钻进棚子里,在煤油灯下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长年在深山里,该说的都已说完,没有新闻。只有一位雇的羌族山民,从海拔两千一百公尺的卧龙关,进山后最后的一个村落,每隔两天,用背篓背来些新鲜的蔬菜和整片的羊肉或猪肉。保护区管理处离村子也还远。他们只有一个月或几个月才轮流下山休息一两天,去管理处理发、洗澡,改善一下伙食。平时的假日都积攒起来,到时候乘保护区的车子到成都去看女朋友,或是回到其他城市他们自己的家,对他们来说,那才是生活。他们没有报纸,也不收听广播,雷根,经济体制改革,物价上涨,清除精神污染,电影百花奖,等等等等,那个喧嚣的世界都留给了城市,对他们来说这都太遥远了。只有一位去年才分配来这里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总戴着耳机。我凑近他身边,才听出他在学英语。再有一位在油灯下看书的青年人,他们都准备报考研究生,好离开这里。还有一位,把白天接收到的无线电讯号,按测定的方位,一一画在一张航空测绘的座标图上,这些讯号是由被诱捕套上无线电颈圈再放回到林海中去的大熊猫身上发射出来的。

同我一起进山在这山里连续转了两天的那位老植物学家早已躺下不知是否睡着了,这潮湿的被褥里我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和衣躺着,连脑子也好像冻僵了,而山外正是阳春五月。我摸到了一只草蚤,盯在我大腿内侧,是白天在草丛中转从裤腿里爬上来的,有小指甲这么大,硬得像块伤疤。我按住使劲揉搓,也还拔不出来。我知道再使劲就会拔断,它那紧紧咬住的头嘴就只能长久长在我皮肉里。我只好向我旁边铺位上的营地的一位工作人员求援,他让我脱光了,在我大腿上猛一巴掌,就手把这吸血鬼拧了出来。扔进灯罩里,冒出一股肉馅饼的气味。他答应明天给我找一副绑腿。

棚子里十分安静,听得见棚子外、林子里,到处都在滴水。山风由远及近,并不到跟前来,就又退了回去,只在幽远的山谷里喧哗。后来,我头顶上的板壁也开始滴水了,好像就涌在被子上。漏雨了?我无意起身,里外反正都一样潮湿,就由它一滴,一滴,滴着……后来,听见了砰地一声,清晰又沉闷,在山谷里回荡。

“在白崖那个方向,”有人说了一句。

“妈的,偷猎的,”另一个人骂道。

人都醒了,或者说,就都没睡着。

“看一看时间?”

“十二点差五分。”

就再没有人说话,似乎等着枪声再响。而枪声也就不再响。这种破碎了又悬置的沉寂中,只有椰子外的滴水声和抑郁在山谷里的风潮。你就似乎听见了野兽的踪迹。这本是野兽的世界,人居然还不放过它们。四下的黑暗中都潜伏着骚乱和躁动,这夜显得更加险峻,也就唤醒了你总有的那种被窥探,被跟踪,被伏击的不安,你依然得不到灵魂中渴求的那分宁静……

“来了!”

“谁来了?”

“贝贝来了!”那大学生喊道。

棚子里一片忙乱,大家都起来了,跳下了床。

棚子外面呼味呼味喷着鼻息,这就是他们援救过的,产后病了的,饥饿的,来找寻食物的熊猫!他们就等着它来。他们就相信它会再来。已经又有十多天了,他们都算着日子,他们说它肯定会来,在新竹笋长出之前,它就还要再来,而它就来了,他们的宠儿,他们的宝贝,用爪子扒搔着板壁。

有人先开了一线门缝,拎着一桶玉米粥闪了出去,大家跟着都跑出去了。朦胧的夜色中,一只灰黑的大家伙正一摇一摆,走动着。那人将玉米粥立刻倒在盆里,它跟上前去,呼哧呼哧着粗气,手电光全落到这黑腰围黑眼睛身躯灰白的野兽身上。它也不理会,只顾着吃,头都不抬一下。有人抢着拍照,闪光灯直亮,大家轮流凑近它身旁,叫它,逗它,摸一下它那硬得像猪棕样的皮毛。它抬起头来,人又都匆忙逃开,钻进棚里。毕竟是野兽,一只健壮的熊猫可以同豹子格斗。它第一次来把盛食物的铝盆也嚼碎了一起吃下,消化不了的一颗颗铝豆再排泄出来,他们都追踪过它的粪球。曾经有一位记者,为了宣传大熊猫像猫咪一样可爱,在山下管理处诱捕到的熊猫饲养场里,企图搂住它合影,被一爪子抓掉了生殖器,当即用车子送到成都去急救。

它终于吃完了,抓了根甘蔗,咬着,摇晃肥大的尾巴,钻进营地边上的冷箭竹和灌丛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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