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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上卷)-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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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个烫手山芋,必是万家妖孽子设计扔到本宫手里的。”朱佑樘咬牙道,思索片刻,“用过膳,咱们就走,须赶在本宫的官船到杭州府之前,先去探些内幕。”
因而转头道:“阿奴,你用了饭就回船上去。同长卿说,让他慢些行程,在杭州府五十里外停船,本宫自会与他会面,不许走了本宫的消息。那船里上下,没个靠得住的。再有朝中消息,就叫你来传话。”
当下草草传膳,待各自用过,便分道扬镳。
第六回:割锦袖一刀断情谊 稍试探巧手摸底细
君瑞随着太子,一路到了码头,却见河道之内居然只一条船,虽然不大,却也是个富家气派。
船上艄公早立在船头候着,见了莽汉子,连忙于船舷搭上踏板,哈腰道:“爷儿们怎这会子才到?北直隶宗人府已派人来催了多回,只咱们这条船了。”
朱佑樘眉尖微微一动,抬眼看向那侍卫。莽汉子垂首低声回道:“殿下乃是代天巡抚,官船快到了,因此肃清河道为迎圣驾。”
朱佑樘颔首,于是由余嘉搀着上了船。艄公见人都上了船,便要动手抽回踏板,却冷不妨叫人一脚压住。
君瑞正要送太子进舱,也好跟着进去侍侯,见状不免止了步子。回头却见是个左右不过十余岁的富家小姐,着一身粉锻衣裳,虽是个霸道模样,竟凭地可人。不消说,这便是那柳家的思影小姐。
只是此时她身后还跟着数人。
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小秀才,在君瑞看来约莫与窦元宗同岁的样子,他模样生得倒也不差,只平庸了些,教人记不住细处。另外几人,看衣着像是几个仆从,中间一个童儿又背着个包袱。
那秀才见柳思影骄蛮样子,似是有些尴尬,勉强干笑看着船上众人。将思影拽后了几步,躬身作揖道:“在下汪千岳,因有要紧事体前往杭州府,今日官府封了河道,现下只阁下这船能走,于是冒昧阻拦,望请恕罪。还请诸位能行个方便,载在下一程,自当铭感五内。”
“世兄同他们罗嗦什么,不如再留些日子陪思影玩耍,待河道通了再去杭州也一样。”那柳思影本就骄蛮,虽然有陈允管教六岁,却仍是脱不了本性。若不是因为汪亭神爱她爽直,决计不会要自己次子不远千里前来柳府提亲。只可惜待这汪千岳赶到竟已来不及上路好完成父命,因而还未曾提得亲事。
见汪千岳似乎不为所动,便发了脾气,直缠着他,死命抱紧。她自小就是闺阁教养,虽是个男儿性子,却极少见过真男儿。就是与自个儿兄长,因他年纪已过弱冠,见到自己就爱说教也不亲近。直至见了这汪千岳,此人又处处顺着自己心意,自然就生了异性亲近的本能,倒也非关情爱,实是待他与兄长一般的心思。
汪千岳虽然年纪未及弱冠,却也是个有主见的。平日在家熟读四书五经,去岁父亲携他前来与柳家老翁贺寿,见了柳思影几面,也欢喜她骄蛮却不过火的性子,及至此时,见她撅着嘴赖着自己撒娇,也越发觉得讨喜,只是父命难违,于是只好忍痛将她推开,叫下人好生好语劝着。随后便转头去看君瑞。
朱佑樘本想身边有君瑞把这些没相干的给随意打发走,自然不必他纡尊降贵。眼角微瞥却见如此情状,倒不禁住了步子,右手依旧轻轻搁在从人臂上,回首漫不经心地看着君瑞作何举动。
君瑞这里正看得有趣,他自三年前入宫以来,便未曾见过如此爽直又毫无心机的女娃儿,因而此时觉得她可爱万分,心里暗暗欢喜。正抿嘴微笑,偏生又见柳思影一双巧目瞪了过来,于是冷不防闹得双颊竟染了几分微红。到底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一旦对个女娃儿心生欢喜,便不觉羞涩。正自情动,忽然听得身边一声冷哼。
抬眼看去,却见太子一双乌黑厉眼正看着自个儿。于是一惊,赶忙低下头去。
汪千岳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声冷哼,见君瑞立时退后一旁,便晓得这船上人虽众甚,实则只一个主子。只是见君瑞一身贵气出众,竟也如此作低伏小,不禁心下大是惊讶。
因此忍不住去看朱佑樘,见他不过是随意作寻常打扮,却自有贵气外溢。若单只一身贵气倒也罢了,偏偏又生得一双乌黑厉眼,竟是簪缨子弟也不曾有的威严气魄。
正自诧异,忽然听见这人出人意料地对自己慵懒一笑,自一旁从人臂上稍稍抬起手来,微微招手道:“无妨,咱们也是去的杭州府。古人云:‘出门在外靠朋友’。汪公子只管上来就是了。”
诏令是在夜间到的杭州府。
卫勒自正门战战兢兢接了钦差——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忙着要沐浴熏香跪接圣旨,冷不妨教季晨一把攥住膀子。
卫勒奉命追查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前些时候他追踪作案之人到了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的府邸,不想却被王越生生拦了下来,几番交涉无果,只好忿忿而退。为此,他便与王越交了恶。谁知不能尽早结案也就罢了,竟又弄出了谋反案来。他本是想待清查过后再上奏朝廷,没料想,却反被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参了一本,说他袒护反贼、办事不力。
进退维谷,结果闹得他心里惶恐不安。诏令到前,他已为此病了有多日,如今勉强起来接旨,本已是病弱的身子,现下更是憋得死白死白。
季姓,表字晨者,小字清录。弱冠之年得“赐同进士出身”,考选之后,被送进翰林院做了“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之后“散馆”。如此一路出来,及至今日做了监察御史,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倒也算得官场得意。
他与卫勒长子卫敏乃是桃园结拜的意气弟兄,卫敏多次想把自家妹子许给他做正妻,奈何季晨无意,几番作媒不果,不得已才作了罢。此时他看着义弟老父满头花白头发,也不禁恻然。只是此番乃是公事,也不好过于流露关心之意。于是扶了卫勒微笑道:“卫大人,京里诏令下得急。咱们就免了那些繁文缛节,赶紧宣诏吧。”
卫勒神志此时已恍惚勒起来,跪在正堂内,依稀听得季晨嗓音低沉,口中读道:
据李裕、孟和等奏称,日前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另有隐情。杭严道按察史卫勒办事不力,罚俸半年。着其原职留用,戴罪立功。皇太子朱佑樘接诏后,速往杭州府,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监察此案,具折上奏,原差照办。
钦此!
“钦此”两字一出,卫勒竟如虚脱了一般,当时就晕了过去。左右连忙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安顿在堂里,硬灌了碗参汤下去,这才悠悠醒转。
季晨见他缓过神来,还是不放心,又教人往他舌下垫了几片人参才罢手。这里闹腾许久,已连卫家家眷也惊动了,因季晨实在不是外人,于是出来探事儿。季晨左右招呼了,却仍不见卫敏出来,于是转头问衙门里头的仆役:“你们家大少爷呢?”
那人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乃是卫敏的结拜兄弟,因而偷眼看了一旁众人,将季晨带过一边,咬耳道:“敏少爷昨日去了寿阳王府,现下还未曾回来呢!”
季晨一惊,怪道:“两年不见,他几时结交的寿阳王?”
那下人老老实实道:“季少爷不知道。那年老爷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举家南下。到任第二日,老爷携了敏少爷前去拜望王爷。这不,一来二去的敏少爷就和王爷成了知交了。”
正说着,只听门前一人大笑:“哟,这么闹腾腾的。教人险些认不得门呢。”
寻声看去,才见是个衣着锦绣,面貌奇秀的男子。这男子此时正斜靠门扉,面露讥讽之色。眼神漠然,飘了一周。冷不丁儿看见季晨站在角落愣愣瞧着自个儿,面色忽然一白。
“阿敏?”
见季晨满脸诧异,他白着脸,勉强一笑。随即又吊儿郎当晃了过来,看了季晨身上的补子服,道:“季大人也来瞧热闹?这屋子里头,每日家偷狗戏鸡卖儿子,假凤虚凰的一台大戏。”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
卫家大夫人狠地过来,“啪”地一个巴掌:“小孽畜,你爹正病着呢,你又哪里来的胡话!”卫敏一愣,捂着脸,转头呆呆看了季晨一会儿,见他满脸异色,于是又笑:“人皆有父母。”
说完,哈哈笑着,穿过厅堂,回后院去了。
季晨遇着这番变数,人早懵了。此时见卫敏神色举止皆异常,方回转神来,急忙跟了过去,拦他在后院里。
“阿敏,你这是怎么了?”季晨问他。方才厅堂之上草草一眼,只见他华服美冠,近得前来,才嗅得他竟是满身香馥,清新动人。因而更是大惑不解。
那卫敏止了步子,听见季晨问他,也不言语,立在当处,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季晨正觉浑身怪异,谁知竟不防教卫敏给抱了个满怀。
光天化日之下,季晨竟有冰水淋身之感,僵直了身子,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来。眼正发直,见埋首在他肩窝的卫敏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着自个儿,那情形真是恐怖万分。
“你怕了。”转了一脸讥讽,卫敏笑笑地看着他,“呵呵,我知道,你怕我。”
说罢,用力一推,狠狠撕了半扇袖子下来摔在季晨面前,冷语道:“你我今日割袍断义,日后别再来寻我了。”于是拂袖而去。
季晨被他此举弄得莫名其妙,虽不知其中缘故,却可依稀猜到定与那寿阳王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寿阳王,他就头痛。
此人贵为王爷,封地富庶。锦衣玉食之下,行径风流。若说他是风流潇洒,照他看来,不过是纨绔恶习。偏偏这王爷又是个才高八斗的人物,年纪轻轻,结交了一群江南名士,与之吟诗作对,煮酒论茶,古物赏玩更是个中高手,却不见他于国于民有何建树。也因他并无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劣习,故而得了个名号“雅王爷”。
辞了按察史卫勒出来,季晨心中甚是烦乱。此时外头天色昏暗,官轿已启程返回驿馆。
轿外寒风正紧,呼啸而过,卷得轿帘不时舞动,外头仆从手里打着灯笼,柔和的烛光时而透过轿帘舞动的缝隙照进官轿。
安坐于官轿之内,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回了驿馆。
辞了按察史卫勒出来,季晨心中甚是烦乱。此时外头天色昏暗,官轿已启程返回驿馆。
轿外寒风正紧,呼啸而过,卷得轿帘不时舞动,外头仆从手里打着灯笼,柔和的烛光时而透过轿帘舞动的缝隙照进官轿。
安坐于官轿之内,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回了驿馆。
下得轿来,早有个小驿丞迎了出来:“季大人可回来了,方才有人来报信儿,说是‘明日三更,城外水月寺相会。’”
“竟没留下名姓?会是何人呢?”季晨不觉疑惑,边进了厢房,边草草打发了驿丞去。他心中有数,无论是谁要见他,如此隐秘小心多半事关机密。
船,本就比不得太子原先坐的官船,如今船身上头又挤了汪千岳同他的贴身童儿,越发教人觉着狭小许多。
汪千岳自上得船来,及至艄公解下绳缆启程,坐于舱内,一舱沉寂,偏不见人轻易搭理自己。
先前作低伏小的小少爷这会子正小心陪在少年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少年细细端详了他一番,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道:“君瑞,这里有余嘉侍侯,你且下去吧。”
君瑞抬眼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汪千岳,欲言又止。见太子不耐地摆摆手,于是无可奈何退了出去。
言出则令行。汪千岳几时见过如此严谨的规矩,正好奇着,又有个脸面光滑、身带女气的仆役不知打哪儿弄了盆热水来,取了一方锦缎沾水,对少年陪笑道:“瞧这天儿寒得。主子擦个脸,也缓缓神儿。先前急着赶路,主子也不曾好生歇息。一会子工夫,后头炉上煨的参汤便得。”
说话间,早手脚利索地细细拧干了缎子。见少年微微颔首,才仔细侍侯他擦脸。
汪千岳见那少年似对这等尽心服侍早司空见惯了一般,只微微仰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余嘉,赏参汤,上碧螺春。”
虽只寥寥数语,那仆役却是十分的乖巧。打发了一旁莽汉子,于是回道:“主子放宽心,赵醒办事还是稳妥的。小爷身子底儿薄,回头服了参汤下去好生歇着,过了晌午一准精神了。”
那少年于是不再说话。
不消片刻,先前那莽汉子已回转了来,手上捧着的漆盘里正摆着只海水江牙青瓷茶碗,恭恭敬敬奉至汪千岳面前。
汪千岳此时已知这汉子叫赵醒,及至他将茶碗粗手粗脚摆至自己面前,方才发现他那双粗手上筋肉贲起,明明白白一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
这会子汪千岳更觉诧异,想不到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等本事,教这么个武林高手心甘情愿认作主子。
待侍弄停当,那仆役又赶忙端了水盆恭身退了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正捧着个沉红色雕花漆盘,里头搁着个青花汤盅,边上一只青花瓷碗里摆着个小巧玲珑的同色瓷羹。
少年伸手接了参汤来,只进了一口,便把碗搁在桌上,反是细细端详了汪千岳许久。思索了片刻,这才微微一笑:“免贵姓余,表字木樘。先前退下的乃是舍弟木乐。舍弟素来体弱,家里头怕有闪失,便给他取个小字“君瑞”,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一番话,娓娓道来,既合情理,也温存至极。活脱脱一个身家显赫的温逊公子。千岳思及方才所见所闻,不免感叹,忽然脑中灵机一动:“余……莫非两位竟是户部尚书余子俊,余大人家的公子么?”
那少年忽然一愣,随后却又轻笑了起来:“汪公子好眼力。”
汪千岳及至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下人服侍这木樘公子竟如此规矩严谨,原来他真是官宦子弟。
心中疑团一解,顿觉轻松许多。况且这汪千岳素来受其父影响,惯会结交朋友,如今见这余木樘举止妗贵、风流潇洒又自有隐约威仪,不禁心生好感,于是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见那木樘公子懒懒靠着舱边敞开的雕花窗棂,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开口道:“在下尚有一惑不解,又恐问得孟浪,得罪了公子。”
汪千岳爽快道:“无妨,公子随意便是。”
朱佑樘微微眯缝了双眼,沉声问道:“公子既然心急赶路。难道不知道么?即便是未曾封河,舟船也不如驿马走得快捷。”
汪千岳并未听出他语中冰冷之意,反不禁思及父亲的嘱咐,于是一叹:“在下何尝不知道。自此去往杭州府,驭马不过二十日。只是此地虽已出了北直隶,却属陪都南直隶境内,实是不便由陆路出行。”
陪都?……。朱佑樘不动声色,心下略一思索,猜想这汪千岳乃是有躲避之人,而他所躲避之人,只怕同京师脱不了干系,或者说,他所躲避的根本就是官府中人。
“这等烦人事体,且不去提它,免得平白坏了公子兴致。”太子正暗自度忖,却听汪千岳笑道:“如今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正闹得不可开交。寻常官员避之尚惟恐不及,不知道木樘公子为何竟赶在这时候去往杭州府呢?”
他这话其实也是存心试探。虽不是官场中人,因他父亲与官府多有结交,却也知道几分官场的规矩。现下见户部尚书余子俊家的公子竟赶往杭州府,不免就猜想这江南一案怕不是已牵连到上头。因恐牵连自家,于是出于谨慎,决意探探这官场的事体。
他哪里知道面前的公子哥儿,非但不是官府家眷,又是深宫里头出来的厉害角色。只那点心思,如何避得过太子法眼。
朱佑樘见他语气小心,步步为营,脸上偏又勉强装作好奇无意之态,心中不觉冷笑一声。
反面色如常,温和笑道:“还不是因着家父的缘故。”
见汪千岳面色微微一变,于是笑道:“舍弟君瑞自小便是个药罐子,父亲难免就溺爱过了,平日等闲不许他出门。前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奴才碎嘴,教这小冤家吵着要去看太子代天为寿阳王贺寿的热闹。平日他是最怕我这兄长的,只这回连我冷脸,他都不卖面子。府里左右拧不过他,因而家父只好教我携他来了。”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语罢,微微一叹,笑看千岳道:“兄台家中,可有这等烦人的小冤家?”
见他面露苦相,汪千岳已把他的话信了八九分,不免释怀笑道:“怎么不是!只怕舍弟更烦人呢。我汪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豪门朱户,在武昌却也是个世代书香之门。偏生家中人丁单薄,父母膝下只我和弟弟两个。弟弟又小我十余岁,因而合府上下皆宠他,竟生出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朱佑樘听他毫无防备自呈家世,又观他言行举止,神色态度,知道此人实是个诚信君子。忽然又觉他所说事体甚是熟悉,转念一想,心头蓦然一惊。
倏地直起身子,正色而坐,朱佑樘细细打量了汪千岳一番,出言问道:“听汪公子言语,令尊难道是素有‘湖南第一人’美誉的汪亭神,汪先生么?”
汪亭神乃是一介名士,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能如此迅速仅凭寥寥数语便反应过来的人却不多。汪千岳不禁为之侧目:“正是,莫非公子见过家父?”
“是啊,不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未敢或忘。”及至此时,朱佑樘倒安下心来,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复又懒散了下去,“我与君瑞皆有心,若能得令尊教诲,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怕令尊看不上咱们这些天资不济的,没得折了令尊名头。
第七回:千里鸿信玉碎胡州 水月厢房深夜点拨
这汪千岳平日极是仰慕其父。故而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模仿父亲。虽人称其父为“湖南第一人”,却从没听人赞得如此坦率,又显得如此仰慕,当下不禁暗自得意,倒与这朱佑樘推心置腹了起来:“家父是最欢喜好学之人的,莫说是如公子这般聪颖儒雅的了,就是等闲秀才,也能轻易同家父谈到一处去。”
“既是如此,在下倒要以文会友,只望令尊莫要厌弃。”朱佑樘眼帘微垂,掩去其中万般心思,道,“只是胡州一别,也不知要何时相见了。”
话到此处,悠然一叹,顿时显出无限惆怅来:“看汪公子此番行色匆匆,不知可曾见过令尊?”
那汪千岳不禁面色一黯:“家父教人转告我,叫我前往杭州府,务必在寿阳王府前截住陈允先生。来去匆匆,倒没见父亲一面。”
“陈允先生么?”朱佑樘细听至此,已知道其中自有蹊跷,道,“在下与陈先生甚是相得,令尊的意思……莫非陈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汪千岳不由自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家父的意思。家父只说,叫陈先生小心冯于此人。”
朱佑樘稍使手段便把事体细细探了个究竟,做得虽然轻松,此时却愁绪满心,在他看来,陈允这事儿虽琐碎,不知怎么,总教他觉得扑朔迷离。为何那日见汪亭神烂醉客栈?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了的。
当下,强自按下心头乱麻,出声唤道:“余嘉,君瑞呢?”
君瑞那里方才睡下。余嘉守在外头,正听见太子唤他,于是进了来,小声儿回了话,转身正要去叫。朱佑樘眉头微微一皱,忽然道:“别搅了他好梦。你悄悄去了,把他上回拾来的什么劳什子绳串,给取了来。”
余嘉也是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安安静静办差去了。只片刻,便双手捧了东西复命来。
朱佑樘自他手上拣过绳串,随手置于桌上。正要开口,猛抬头间,竟见那好好先生一般的汪千岳脸色惨白,双眼直愣愣瞪着桌上的“冤孽串”,似是活生生见了鬼的模样。
静默片刻,只听得汪千岳声音嘶哑,干巴巴道:“不知道公子可否能将此物交在下细看?”
将绳串递了过去,眼见得汪千岳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灰败。朱佑樘佯作震惊道:“汪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半晌,那汪千岳才回转神儿来,嘴唇微颤,却勉强周全礼数:“不知道此物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朱佑樘见他面无人色,不由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顿时柔声道:“那日见令尊酒醉结了此物出来,却不想竟丢在客栈里头,也不带走。舍弟顽皮,觉得此物玲珑讨喜,便拾了来。如今正遇上公子,此物就归还了原主吧。”
那汪千岳失魂落魄,竟不及搭理他,只是紧紧攥了这“冤孽串”,喃喃道:“这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朱佑樘起身上前来,轻按住他的肩头,问道:“汪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见汪千岳满眼茫然,抬头看着自个儿。正觉不耐,汪千岳忽然哽咽了起来。朱佑樘自小便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故而自他年满十二岁以后,除了君瑞外,从未见人抹眼泪儿,况且宫里那地方,即便是有人哭,多半也是假的。此时听他强自压抑苦痛,声声哽咽,不觉就有了几分凄楚郁胸。正自感慨,只听他低声答道:“若没料错。家父已亡,只是家父家母素日恩爱,如今家父去得不明不白,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原来这汪千岳此刻已认了那冤孽串尾端的如意结出来,这种结法乃是其母独创的手法,旁人学它不来。其父拆了原结的时候,留了尾端的如意结下来,故而他是一眼就认得的。偏偏他父母又是鹣鲽情深,其父出门必定带了其母所结的结子,轻易不肯离身的。如今竟在一个不相干的少年处得了此物来,又见父亲在上头结了个冤孽串,怎不是五味杂呈,心中知道不好!
季晨立在水月寺厢房之内,面上不觉苦笑。
昨儿个他拜会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虽说是例行公事想将案情稍事探究一番,却明明白白听出,这位王大人非但不想助他办差,恐怕还对他的到来十分不悦。更别说是下属督粮道伍路莹了。
伍路莹乃是浙江承宣布政司参议,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兼着督粮道一职。案子本就是因他失职所至,若说要办他,本也是理所因当的,只不知怎么竟教他开脱了去,依旧好端端地办他的差使。季晨也在官场摸爬了多年,此番却偏看不出端倪来,只依稀晓得,伍路莹之所以能置身事外,必是有过硬的靠山。单这一条,就值得他对此人多加小心。
偏这伍路莹真真一个怪人。方才见他,便笑嘻嘻上前来,预先打了个千儿,又将季晨热络地拉至一旁吁吁叨叨攀谈起来。季晨大小是个监察御史,负责监察一道官员吏政,又能直达中听,可说是握有官员升降大权,官阶却只是个七品。虽说到了地方上无人不应承几分,如此殷勤的却从未见过。当下把他弄得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堂上正坐着的布政使王越。那王越却好似对伍路莹这等目中无人的表现无动于衷,反冷眼看着,只顾叫下头上茶待客。
他同这伍路莹东拉西扯地,好不容易说到了秋粮走水案上头,就又叫伍路莹给叉开了话头。结果如此一来,他在王越府上干耗了半日,却是丝毫没探听出什么门道来。
想到此处,顿觉心中闷气。于是踱至窗前,正推窗观月,但听得外头更鼓三更,忽觉有风来,抬首而视,只见月落星沉,一片漆黑之中,萧索寒意侵入心脾。
如今雪已化尽,正是春归之时,只是三更火尽,无限忧思。季晨正自感叹,猛然一惊,险些把心给吊到嗓子眼儿来。伸手不见五指里,一点幽亮点于院中,却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莫非竟是遇上了鬼祟之物?急忙退至榻前,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腿脚虚软,险些跌坐下来,季晨不禁面色惨白、额际生汗,急急喘气中忽然听得有人“咯咯”一笑,再抬头,这才想起,原来今日此刻,他乃是受邀而来。
来人乃是而立年纪,素衣便服,满头青丝唯簪一支嵌银木藤簪。看他笑意盈盈,雍容华贵,气度轩昂。季晨一惊,只那人发上簪子看来颇是熟悉,于是又就着房里微弱烛火细细辨认。正自称奇,忽然忆及昔日曾在宫中见一贡物,方恍然大悟。
此簪虽不起眼儿,却是万金之宝。
就说那紫金藤。此种紫金藤名贵无比,十分罕有,是在穷山恶水之间,贴著峭壁而生。长得极慢,每年,只长一指。而又不能和动物相遇,不论是鸟飞过停上一停,还是猿猴攀过,抓了一抓,甚或至於蛇虫经过,蛰伏一下便立时枯死。
它还生长在临江的峭壁之上,一面必定要是奔腾澎湃的江水,它才能在峭壁上生长,所以,就算发现了紫金藤,要把它采下来,也是千难万难,通常出在西南,云南、贵州、西康一带的深山绝壑之中。普通生物,一碰到它,它立时枯死,然而,有毒的生物,一碰上了贴崖而生的紫金藤,就是死路一条。有毒的生物一沾上了紫金藤,就被黏住,难以脱身,直到本身的毒质,全被紫金藤吸收殆尽,这才油尽灯枯,落下去。紫金藤靠毒物长大,自是剧毒,但只要与银一起,只要身上有一截紫金藤,立即百毒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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