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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上卷)-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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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陪侍还是起来说话吧。”主意一定。朱佑樘将手里的玉佩还了君瑞。
“陪侍心里定是恼恨本宫了。”见君瑞依然直挺挺跪在地下,他微微一笑。
“君瑞不敢。”
朱佑樘于是立了起来,下到君瑞面前:“陆栎,你本是要死的。可知道,本宫为何待到你奄奄一息时才将你救回冷泉殿?”
到了此时,君瑞方才知道这半月来,救了自己的人,是太子朱佑樘。猛抬头,见那太子面上笑意盈盈,竟和善了许多。
“那日倒不是本宫不救你,你既然已是本宫的陪侍,自己人总须得照应几分。只是那日你做得太过,犯了万贵妃慈威。陆陪侍,不是本宫对你不满。只是在宫中,若万贵妃对你不满,那是谁都保不住你的。你可明白了?”
说到此,又一叹:“身为宫中人,有些东西,你总是要懂的。”
听到此处,君瑞心中竟已无半点恨意,于是目光平和了许多。朱佑樘见他如此,知道已成了一半。因而伸手挽了君瑞的胳膊,亲自将他扶起,又轻拍君瑞的肩膀道:“听闻陆陪侍旧日在家时,唤作‘君瑞’,取‘君子祥瑞’之意。……此名甚好,日后本宫也如此唤你。本宫以后当同你一处读写、游戏,只当是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君瑞自从进得宫来,遍尝人情冷暖。此时见那朱佑樘面目亲切,又言语恳切,不禁心中大感暖意,答道:“蒙殿下不弃,君瑞记下了。”
到底不过一个十岁娃儿,又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平日里多与街邻童子玩耍。虽因通读诗书颇有些见识,言行举止似个小大人,心底却天真。哪里知道这太子朱佑樘不单只比自己年长两岁,更因自小长于这险恶内宫,早已经是生得惯使计谋,心存百转回肠。
然,那朱佑樘却仍不满,复又开口道:“君瑞你是父皇指给本宫的人,本宫不单只为与你做个兄弟。前些日子虽委屈了你,可你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本宫终有一日将成一代令主,重整朝纲,鸿图天下。”言语气势,犹如鸿雁凌空,竟有一飞冲天之势。如今成化帝开始宠信佛道,任用奸佞,而朝廷的重要官吏也腐败至极,百姓中竟“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国政紊乱。君瑞自幼便仰慕书中英雄建树,对此早有“治国、平天下”之念。此时此刻听得太子此语,如遇知音、不由为之倾倒。
正自热血沸腾,一心要追随于他,忽听那太子又将话锋一转,声色俱厉道:“但本宫有话说在前头。本宫虽引你为兄弟。若你有一日对不起本宫,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这一番话又抚又镇,偏还恩威并施。
君瑞忙道:“殿下放心,君瑞此后定当为殿下尽忠,决不反悔。”
见君瑞神色凝重,朱佑樘心知,今后若有人想要君瑞背叛,已是很难的了。
次日,陆君瑞便随朱佑樘前去上早课,两人举止颇是亲密。同行同止,同榻同卧。但凡上头赏下了什么东西,朱佑樘取了两份来,一份如众人所料予了他的|乳兄弟,另一份,必属陆栎。
这前后态度反差极大,众人皆知,却无人能解。因而便有流言蜚语四起,传言太子耽迷娈童。恰巧此时因宫内情势日渐严峻,太子便佯作无能,以求韬光养晦。如此一来,宫内行刺渐少,只弹劾太子的折子慢慢多了。
但对此万贵妃却松了口气,也不再急着改立太子,而成化帝又因东静郡王薛培静的缘故避讳此事。朱佑樘的太子之位反较之前安稳了许多。
第三回:试拜兄北雪偏斗诗 说笑话白龙知失言
寒风凛冽,京畿道上,雪积了有寸许,车马过时“嘎吱”有声。半天里,鹅毛大雪依旧下得紧,一场大雪几乎弥天。
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沿着官道几乎很难看见行人。
胡州地界。
碑石上头蒙了一层厚雪,碑上最后一个“界”字已有一半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是胡州地头了。”一辆马车过时,车帘稍掀,内有一人微微探出头来瞧了那块碑石一眼,不多时又缩了回去。
于是,车走得更快了起来。
胡州城是南下必经之地,又因此地有间婆云茶楼,历来就有许多行商与文人墨客汇聚于此。
胡州城共有四道城门,分立东南西北。北门名曰:朝阳门。有颂圣之意。
婆云茶楼便离这北门不远,相传乃是徽宗年间的老店子了。因其茶香千里,曾有过几代皇帝下临。
老店子里本来生意极多,今日逢着大雪,人到底稀少了些。只有几个当地熟客自命风流,执意要在此间烹茶赏雪,吟诗作对。
座上有个书生,此人姓陈名允,字松坡,乃是个此次大比落第的秀才。为人和善,又文思敏捷,颇有几分急才;因而人缘也不错。虽这回落了第寄居在此,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慕名文人相邀。
此地却也有个妙人,名曰:“六窍公子”。盖取其“唯一窍不通”之意,本来的名字倒已经记不得了。偏生此人又无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道德文章皆高人一筹,为此还生出不少笑话来。因而逢着文期酒会,此人也是必邀的,众人觉得若座中无此人,失色不少。
这回赏雪,六窍公子自然也是来的。方上了二楼雅座,便缠上了那陈允:“松坡。小弟此番做了几篇文章,只等松坡细细品评一番,也好教学相长。”
陈允接过文来,细细看了一番,开口正要评它。忽听得楼下茶保一声拉长调子“来——客——罗。”
众人一惊,纷纷自楼上探出头去张望。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到了,竟教茶保这般殷勤。
只见个腰里别着配刀的莽汉子一脚踏了进来,手里白灿灿的打赏了茶保,因见上下众人皆直愣愣地瞧者自个儿,两眼一瞪:“瞧甚?没见过活人么!”
一旁茶保见了,哈腰道:“爷且消消火,里头坐。”那汉子瞪他:“少给爷打屁!拣个‘清净雅致’的座儿伺候了。”
茶保平日里这类人也见多了,自然也不生气,笑笑诺了,正要领那汉子进来。忽听那汉子身后有人“扑哧”一笑:“你这奴才,早叫你多读些书的。如今在外头尽扫我的脸面,只亏你还记得‘清净雅致’这词儿,也不枉君瑞的嘱咐了。”
众人寻声看去,见个浑身裹着雪裘的少年正立在门前。那少年说着便在檐下跺了跺脚,抖去一身残雪,这才退下裘衣交与一旁侍从,踏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身石青袍子,生得英俊不凡,威严尊贵。
“主子教训的是,您请。”方才的汉子此时却作小伏低的,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止了步子,向后头望了一眼。众人见他气宇轩昂,于是不免定睛细看。
须臾间,见个素衣少年也进了来。身后侍从替他拍了身上残雪,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明。素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顾盼之间风流动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一双手插在个毛皮筒子里头,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先进来的少年随手替他摘了筒子交了下人,忽然皱眉道:“君瑞,你捂了这半日,怎地双手还是这般冰凉?”
君瑞因而嘻嘻一笑:“只消阿兄赏口茶吃,小弟便得救了。”
说罢,两人齐齐一笑,臂挽臂上雅座而来。
见两人坐在角落自顾自说笑,众人也不再留意。因而那六窍公子又缠着陈允评他的文章。陈允无奈,道:“这篇文章可比‘石榴花’,当真是‘一字一个中,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六窍公子闻此评价喜不自胜,众人错愕。那陈允莞尔一笑道:“本人字字出于肺腑,决无托大之意。”
座中有人得悟,皆暗笑。
陈允正自偷笑,忽见角落里君瑞也抿嘴而笑,便上前作揖问道:“幸得相会于此楼中,不知两位公子贵姓、台甫?”
君瑞依然在笑,一旁石青袍子的少年歪了他一眼,起身回礼:“免贵姓黄,字木堂,蓬居通州。这是舍弟木乐。舍弟无理,倒叫足下见笑了。”
原来竟是太子朱佑樘同着君瑞两人白龙鱼服,出京公干。
陈允微微一笑:“不知道木乐公子是在笑些什么?”
君瑞立了起来,道:“只兴你独自偷欢么?”这话有些刺意,陈允不知这是从何而来,却也不恼。
君瑞见他温水脾性,于是蓦地收起了一身尖刺,学他微微一笑:“公子讽他,未免过了一些。”
见旁的几人此时依旧不解,君瑞道:“这位公子是说他的文章,似‘石榴花’中看不中用,‘一字一个中’乃是‘不中’的意思。……”
“那‘字字珠玑’又如何呢?”六窍公子见他忽然支吾起来,急忙问道。
“足下自个儿不也说了,是‘字字猪鸡’么?”君瑞笑得直打跌,“阿兄,我说的是不是。这位仁兄真是好文采呢。”
陈允一听,顿时大笑:“木乐公子真是聪颖!不才陈松坡,有幸结识二位,不知两位可否过桌一叙。”
北方文人素来豁达,于是众人欣然将两桌一并。
陈允见君瑞他们的茶水尚未上来,便问道:“木堂公子,不知道两位……”
话未尽,忽然有人道:“诸公好兴致!”
寻声看去,只见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也上了二楼来。
见众人回首看他,那白衣少年微微道了个万福,领着身后抱琴童子上前几步,笑道:“今日早起,闻得列位在此地闲聚,煮茶吟雪。如此雅事,怎也不叫上奴家?”
君瑞听那少年竟以“奴家”自称,不觉脊背之上一阵发凉。不由偏脸去看身边人的脸色,见他脸上不露声色,忽又听得众人一阵哄笑:“雪离公子平素‘千呼万唤’不出来,今日定是知道松坡老兄到了胡州,又在这席上露了脸,方才肯来见见咱们这些俗人。”
语毕,又有个玄衣男子出头,笑道:“正是正是,‘北雪’老弟平素连我冯于的面子都不肯赏光,今日亭神兄倒是好福气了,见了尊面一回。”
话说到此,君瑞才知道,这真是群英聚会。冯于乃是江东名士,亭神此人姓汪,号称“湖南第一人”,雪离公子定然就是文坛上人称“南松北雪”的佟雪离,而这陈允……
君瑞不禁侧首去看,见他温文尔雅,又得佟雪离如此重视,知道他便是“南松”陈松坡无疑。
既知道这雪离公子是“北雪”佟雪离,君瑞对他自称“奴家”倒也不见怪了。
传说这佟雪离乃是个相公底子。十一岁时,遇陈松坡偶在街上卖字,品评一番,那陈松坡竟将他引为知音,因爱他才华便倾囊将他赎了出来。
其后,那佟雪离同那陈允结拜为异姓兄弟。凭一手好琴教授达官显贵的千金以筹巨资,不久便在两人相遇之地居住下来,将自家宅子命曰:音庐。
那陈松坡却不是本地之人,因而一年之中只得数月滞留此地。
不想那佟雪离天资聪颖,只几年才学便可与他比肩,故而天下文坛才有了“南松北雪”之名。
如今见众人对那佟雪离的身世竟无半点芥蒂,君瑞不觉心生钦佩。
那陈允见众人玩笑,别过脸,轻咳了一声。众人却又是一阵哄笑,将那佟雪离拉到他身旁坐下,于是陈允更是尴尬,涨红了一张脸,呐呐道:“离弟来得巧,方才兄长新结识了两位朋友。”
雪离见青衣少年与君瑞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瞧着自己,也不生气,笑道:“今日正是远客驾临的好日子。奴家贱名佟雪离,两位有礼了。”
语毕,着童儿焚香摆琴,又转头去看众人:“君子咏诗,岂可无琴?今日难得稀客齐聚,不如就由奴家起调,按胡笳十八拍的样子如何?”
众人笑道:“正是此话!如今有君操琴,尚缺枝冷花,折他一枝来,权当彩头。”
忽然又听冯于插话道:“冯于这里先讨个饶,就不必死按格律了罢。”
众人因而大笑:“你这‘江东名士’也不知道是哪里混来的。也罢,不过搏它一乐,今日不单是便宜你了,大伙儿都得了好处。雪离公子向来刁钻,吾等哪里是对手,只望不至续得难看便很是不错的了。”
君瑞到此时方瞧出几分味道来,又见身边之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因而出声道:“阿兄与我乃是浮梁商贾,列位莫见怪,今日就容我二人‘坐山观虎’。”
那佟雪离本不在意此二人,此时见君瑞出声,也不作答,只挑了弦,默默而拨。调方起,只觉清冽,歌曰:
——红泥火炉绿蚁酒,美人泪湿软云袖。
鹧鸪踏遍离人血,落红化泥飞雁绝。
方听到此,闻者无不恻然,知道这是那佟雪离的心声。冯于轻咳一声,道:“就由不才来续吟:
——巧手描眉点绛唇,旧人青衫荆钗横。
六朝金粉今安在?丈夫醉笑看啼痕。
汪亭神却自笑他:“你这是什么调调?怀才不遇也不必拉着闺怨的话来泄恨吧。咱们这是赏雪,你倒弄得凄凄惨惨。”
冯于干干脆脆自罚了一碗茶水,斜吊起眼:“我作的不好,就看亭神老兄的了。”他知这汪亭神虽说人称“湖南第一人”,却并非为他文采出众,只是人品是有目共睹的高洁,他自然不服。汪亭神哪里知道他这心思,只是听他语气尖锐,还道是自己说得过分,心下也有些歉疚,忽然就想了自己家中夫人起来,多月未归,念她甚深,于是道:
——恨听樵鼓撕绢帕,却强欢笑诉离情。
冯于大叹:“不善不善,这不是比我又怨恨了几分?”
汪亭神歪了他一眼,续吟道:
——不见山崩海未枯,愿看天长共与君。
六窍公子突然出声插道:“我也有了。”
——半墙冰玉半天雪,劳散香枝竟折腰。
云旗委蛇东君至,自有蝴蝶绕花回。
诗句方罢,顿时四下狂笑,君瑞险些喘不过气来。
冯于笑得差点掉下椅子来,乃指着那六窍公子大笑道:“今日服了阁下了!旁的也就罢了,这冬雪映梅时候,哪里来的蝴蝶绕花?”说着,也不知怎地,椅子竟向后翻了过去,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佟雪离及到此时,不由将那琴一推,笑道:“六窍公子好本事,竟破了这一局。这状元梅是必属阁下的了。”
原来那佟雪离竟是故意设的局,并非是要人扭转乾坤,而是要人来破他的凄迷之调。
说到此处,忽然一叹,回首目光悠悠瞧了陈允:“松坡依然不肯轻易赐教。奴家告辞了。”
见佟雪离毫不留恋转身离去,陈允因而也是一叹,道:“你竟不知我心意,怎不教我心灰意懒?”
言罢,黯然而去。
可惜好端端一场文期酒会竟为此二人弄得不欢而散。
文人本就随性至极,此刻见松雪二人不欢而散,于是皆觉无趣,不禁倒有了几分黯然。
冯于依着窗棂哈哈一笑:“有道是:‘傲松盘山青四季,瑞雪压枝寒一宿。’列位何需如此沮丧,此二人相会历来极似‘参商’二星,东升西落不见彼此。今日一会已是诸公奇遇。”
“冯公此话说的正是,现下松雪二人不在,况今日正逢着大雪,新春刚过。咱们倒不如来说些趣闻,也映个景。按个来,哪个要是说不出来,咱们就罚他碗茶,如何?”众人缓过神来,点头道,“可惜此处乃是婆云茶楼,不宜饮酒,不然咱们倒可浮一大白。”
汪亭神端起茶碗,沉吟了片刻,道:“不如由在下起个头。……苏州有位大夫,名气颇大,因好酒贪杯,几次误用大药,致人于死。后来他因酒病辞世。有人送来一幅集唐诗句子: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横联也妙,乃是——‘一将功成’。”
众人听罢,皆笑,因指着他道:“咱们竟不知道汪公也是个会打趣儿的主儿,只这一条,咱们都该罚上一碗茶水。”
冯于因道:“说到这类事体,在下倒有一问请教各位了。”
“冯公何需如此客气,只望别刁难了咱们才好!”雪须老人抬手捻了捻自个儿胡尖,笑道。
“今见在座诸公想酒久矣,倒令冯于有此一想”冯于面露狡诘之色,道:“ 不知唐时酒价如何?”
众人瞠目结舌,惟有君瑞莞尔。冯于因而转头看他,众人只听得君瑞笑道:“每升三十钱。”
见冯于一呆,君瑞从容答道:“在下尝读杜工部诗曰:
蚤来就饮一斗酒,
恰有三百青铜钱。
由此可知,唐时酒价每升三十钱。”
见众人眼神诧异,君瑞心中不觉思绪万千。他自六岁起,便有“神童”之称,到了十岁,父母爱若至宝,整日逗弄他玩耍,也不许他多看书,生怕他看坏了身子。谁想十岁之后进得宫去,竟命比草贱。不想民间还有人为自己惋惜万分,因而心下便有了几分凄楚。
不由转头去看一旁白龙鱼服的太子,却见他脸色有些阴霾,不禁心中一紧。
朱佑樘见君瑞一脸惊怕,自觉失态。于是勉强一笑,站了起来,道:“诸公兴致如此高昂,在下也来凑个趣儿。”
众人惊觉这人此刻威仪毕现,不由皆凝神听他细言,朱佑樘却不紧不慢道:“近来陕西、山西闹了饥荒,饿殍遍地。已出了争食‘两脚羊’的旷古奇事,诸公难道不知道么?”
众人自是知道那“两脚羊”指的乃是人,是说人肉鲜美如羊的意思。今见这少年神情自若,侃侃而谈,于是一起变色,一时间竟说不出一星半点儿的话来。
汪亭神喘了口气,不觉叹道:“足下乃是真人,只为何却不懂‘文人莫谈国事’一话?即便咱们有心报国,当今宠幸李孜省,朝中有此等祸国殃民之人掌权,又有那‘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绵薄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太子闻言自知失言,竟有被人戳了脊梁之感。再看那汪亭神、冯于一干文人黯然神伤之态,又念及自己在宫中的处境,于是默然。
第四回:小皇子袖手避恶霸 倔君瑞路谒玲珑生
次日晨间,人早早的都起来了。雪是昨夜就止住了的,现下已扫至街边,空出一条热热闹闹、车水马龙的街市。
雅韵乌溜溜的头发上插着小小的麦杆子,似懂非懂地听着爹在一旁同人说话。
家里只她、弟弟和爹三个,昨儿个夜里,爹把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面粉糊在野菜汤里做了面糊。这已经是家里这几个月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雅韵坐在巷口,瞧着街市边的摊子,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爹。爹眼睛红红的,看着自个儿直淌眼泪。
但雅韵不管这些,她注意到卖“扁食”的摊子里有两人很怪。这二人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的,一只小小的“扁食”,两人能嚼上许久。
她想,这两人一定从来没有挨过饿。
“二两银子。”忽然有个声音对爹这么说到,随后自己小小的身体就被拽了起来。她挣扎了起来,“啪”的一声,挨了个巴掌。
朱佑樘又夹起一只白胖的扁食,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咬了一口。忽听一旁君瑞闷哼了一声,抬眼看去,见他从嘴里吐出了一枚通宝。那青蚨钱儿极小,乃是做做样子打出来的。朱佑樘笑道:“君瑞今年得了好彩头。”
正笑着,忽然住了口,自那已咬了一口的地方看进去,原来也有个钱子儿裹在里头。于是苦笑:“这生意人倒已是把生意给做精了的。”当下便停了箸,失了胃口。
君瑞见他只吃了两三只扁食便罢了手,顿觉不妥,因而问道:“主子是哪里不爽了么?”
朱佑樘摇了摇头。
君瑞于是进言道:“胡州乃是君瑞家的祖籍所在,年幼在家时听爹说过,胡州永花巷里有家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是胡州一绝。这梅子蜜糕素有生津止渴的功效,最能开胃。既然主子现下没了胃口进不下东西,不如着人去买上一些回来。”
朱佑樘沉吟了片刻,正要发话,忽然见街市上往来人流竟“哗”地一声闪了条道出来。不多时,才看清乃是名华服男子领着个把奴才招摇过市。那人倒也长得人模人样的,偏是个鼻孔朝天的嚣张气焰。
见这伙人气势汹汹地转进了条巷子里头,众人才松了口气,却脚不着地地纷纷走避了开来。就是“扁食”摊子上的人也赶忙会帐走人。
君瑞正觉奇怪,忽然听得摊主上前来,对自己陪笑道:“几位也避避,小的是小本经营,可惹不起麻烦。”
君瑞瞧了太子一眼,见他似乎已没了先前的兴头,脸色平平地离了座,于是赶紧掏银子会了帐。又见太子立在一旁未曾走动,知道是要自己打听事由,因而趁那摊主收拾东西,攀谈道:“老哥儿看来是本地人,可知道方才那位转进巷子的贵主儿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摊主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了君瑞一眼,于是低下头去,将东西收得更快了些,边收拾,边低声道:“怎么不晓得!此人乃是这胡州州府衙门经历司经历,官儿虽不大,他哥却是胡州知府,听说他表叔还是万贵妃身边梁公公的岳丈。”
“笑话,既是个公公,又哪里来的岳丈?”君瑞轻笑一声,觉得这民间传言未免太不可信。
谁知道那摊主却叹了口气,收妥了东西,道:“公子年轻不经事儿,哪里知道太监娶夫人、姨娘古来就是有的。天下男子哪个不恋红妆?虽说公公……眼看今日买卖又做不成了,公子也走罢,免得年纪轻轻卷进是非里头。”说罢,便扛着少许家当,匆匆走了。
君瑞正想叫住那摊主再细问个中情由,忽听得巷口一阵疯闹。
转眼之间,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华服男子便出了巷子,手底下的人还拽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
那丫头踢蹬着脚,冲巷子里跟了出来的老头儿哭道:“爹,你竟不疼我了么?别卖我,不要……雅韵定会乖乖的,洗衣做饭……去给人做童养媳也成,别卖我……。”
那老儿跟在后头,手里握着二两银子,也是泪如泉涌,拽住那华服男子的袖子便哭道:“小老儿不卖了,不卖了还不成么?银子如数奉还,只求公子放过小女!”
“成,你还二十两银子来。”
那老头一愣:“公子明明只给了二两啊?”
那男子却冷冷一笑:“那是爷买她的银子,如今你要还她去,自然是‘赎’了。在商言商,赎人哪里还有原价的?”
见如此恶霸,君瑞不觉气极,转头去看太子,指望他为民除害,谁知那太子竟转身便走。
君瑞面色惨白,挡住朱佑樘的步子,低声问道:“光天化日之下,有如此恶人,殿下竟不管管么?”
朱佑樘默然,半晌方道:“本宫若担了此事,只怕也命不久矣。君瑞,你自是知道个中情由的,为何又来为难本宫?”
君瑞只觉周身一阵冰凉,竟踉跄几步,眼看那恶霸猖狂而去,不禁咬牙。
如此轻描淡写的调子,如此毫无愧色的一代皇族。
三载春秋,转眼又是冬日。当年初入宫闱,只为误了太子早课,自己险些丢掉性命。今日又见了权势的好处。君瑞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见太子目光冷峻了起来,于是压低了声儿,道:“人道三尺有神明,原来乃是痴人说梦。君家食民米与赋,仲尼曾言‘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如今区区阉党竟能使太子畏惧,岂不可笑?”
说罢举目,旦见得鹅雪又落,因而惨然一笑:“君瑞命比草贱,今日冒犯皇家,不求苟全,旦求速死。”
那伙人早走远了,众人也已散尽,先前热闹的街市经方才这一闹腾,现下倒冷清了许多。朱佑樘一行人本就是在个偏僻角落里头用膳,如今行人更是稀少。
闻君瑞言语,太子侧目。他与陆栎相处三岁,本以为他骨子里头虽有刺,但经历几番搓揉已圆滑了许多。况,陆栎为人向来温和,做事也从不卤莽,今日不知是为何竟像是疯癫了一般,不仅出言顶撞,还动辙求死。
“作死的混帐东西。”朱佑樘面色铁青,冷冷看了君瑞一眼,一拂衣袖正要离去。见一旁粗莽汉子尤伫步不动,似有要拉君瑞的样子,于是喝道:“随他去!也教他醒醒脑子。”
说罢竟领着人回昨夜下榻的客栈去了,独留君瑞一人默默立在雪地里发愣。
“君瑞小娃儿。”
忽然听得耳旁有人轻声相唤,于是呆呆转头看去,不禁大叫一声。
“鲁先生!”
鲁骢,表字如海,号鸣轩居士,乃是君瑞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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