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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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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我仓皇跑过的那些人家的房子:陈元家的房子、张天家的房子、胡学义家的房子……白天我多少次经过这些房子,门口蹲着人,墙根卧着狗和牲畜。我无所事事地走着,边玩边走,不时伸手折一根路边的柳树条,抬脚踢一下路上的土块和驴粪蛋。我认识每一户人家的大人和孩子,熟悉每个院子的每一间房子。他们也都知道我是刘家老二。有时我被陈元家方头喊住,在他家院子里玩一上午。有时在胡学义家墙根蹲一下午,和胡小梅玩抓石子。胡小梅的手指细长细长,她能一手背接住七个石子。我玩不过她,却喜欢跟她玩。她家黑狗也认识我,见了我便亲热地跑过来,让我摸它的脊背和脖子。夜里这些人家全不一样了。我似乎错跑到另一个村庄,所有的门紧闭,窗户黑洞洞的。奔跑中我还急促地敲了丁树和李一棵家的门,一点回应没有。眼看我要跑出村子了,剩下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我已经看见村边那片黑森森的苞谷地,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去。过了苞谷地再过一个沙沟,就是闸板口村了。偷苞谷的贼好像是闸板口村的。

我又急又害怕,再跑下去,我就被偷苞谷的贼追赶着跑进苞谷地,跑过那个沙沟,一直跑到闸板口村了。

就在这时月亮钻进云里去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像暗了下去。我一扭身,躲到路旁一垛柴禾后面。

这垛柴禾全是红柳,枝条不规则地乱扎着。我不小心碰到一根,弄出一阵干炸炸的响声,我想偷苞谷的贼一定听见了。

我猫着腰,屏住气等了好几分钟,才看见偷苞谷的贼从柴垛旁过去。他过去的时候,好像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一股目光落到身上,像浇了盆凉水一样,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我想他会转到柴垛后面找我,却没有。他几乎没停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钻进那片苞谷地里不见了。

我直起身,村子里突然一片亮光。好多人家的窗户都亮了。到处是开门声、说话声。

〃出啥事了。刚才谁在喊。〃〃好像是个孩子。〃我听见许多人走到路上,相互询问,突然又害怕起来,不敢过去跟他们说话。我蹲在柴垛后面,一直等他们回到屋子,灯一家一家灭尽。

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在家里躲得没趣,想出去找个人把这件事说清楚。村子里不停地刮着风,人都像被风吹乱的影子,这儿那儿,破破碎碎的。不知怎么了,那年秋天,我记住的人都薄薄的像一张纸,风一刮就动起来。

我在村里转悠了半天,也没人理我。人们都忙着什么事,往东走的、朝西去的、照北跑的、碰到一起、又分开,越离越远,回来又出去,没有一点秩序,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像一场没做好的梦,乱乱的。

一天早晨,我看见杜锁娃的父亲牵着一头牛正准备下地。我故意绕到他前面,站在路旁等他走过来。我想他肯定会问我。是他安排我看偷苞谷的贼的。

杜锁娃的父亲一手扛锨,一手拉着牛缰绳,走到跟前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等他问那件事,他已经牵着牛走过去,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我见他过去了,紧走两步追上去。

〃那个贼跑掉了。〃我说。

他扭过头看着我。

〃偷苞谷的贼。〃我又大声说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吆喝了一声牛。接着我听他嘟囔说:〃苞谷早收掉了。哪还有苞谷。〃我一下愣在那里。

许多年,或许许多事情都没有发生,但被我经历了。我很小的时候,人们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从我八岁到三十五岁二十七年里,被你们打断腿的一个人,一直在梦中追我,我跑不过他。一个梦中我逃脱了,远远地甩掉了他。另一个梦中他又追了上来。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另一条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随着我一年年长大,我想我再不会怕他了。下次梦中遇到他我一定不会逃跑,我会双手叉腰站着等他走到跟前,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腿又不是我打断的,我为啥要吓得逃跑呢。可是,我一直都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在一场一场的梦中,我依旧被他追着跑。一开始是在村里那些幽黑的巷子里奔跑,除了身后一瘸一拐的断腿人,再碰不见一个人,也没一点灯光。我在恐惧和绝望中跑过一幢幢熟悉的黑房子。

后来就到了荒野上,我漫无边际地奔逃,断腿人像一截摇晃的木头在身后紧追不舍。

再后来,梦境移到了一个小镇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从街道一头往另一头跑。我不熟悉两旁的高房子,不敢躲进去,只是拼命奔跑。

在多少次的奔跑中我想找到那垛柴禾,躲到它后面去。我试着躲在一堵破墙后面,钻进一间没人的空房子,都被断腿人找见了。他不抬头,却总能看见我跑到了哪里。在我的下意识中只有那垛柴禾能救我,却一直再没找到。

那垛柴禾是胡望家的。我那时还不明白胡望为啥要把一车柴禾卸在路边。他家的房子离路有一百多米远。除非不想要的东西,才敢放在路边。这个村里有些爱占便宜的大人,我就碰到好几个。他们走到柴垛边身不由己地停住,上上下下瞅半天。

〃嗯,这根能做鞭杆呢。〃〃这是根好叉刺。〃说着顺手拽了去。其实,他们哪家的院子都有成垛的红柳,哪根都能当鞭杆做叉刺。他们只是想占点小便宜。村里的男人们大都有不空手回家的习惯。出去放羊也好、锄草也罢,回来时总要捎带些东西。一捆草、半截树根,还是几个红柳条,家产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别小看一根红柳条,做饭时往炉灶里多塞一根,锅里的汤面就会立马〃咕嘟〃起来。(奇)爱占小便宜(书)的人总能及时(网)享受到小便宜的好处,同样一碗汤面,端在手里,一想到其中几个面条是白用别人家的柴禾煮熟的,味道就会立马变得美滋滋,少放盐也觉不出。

胡望也是极小心小气的人,他为啥把柴堆在路边让人随便乱拿白占便宜呢。十几年后我二十多岁快离开村子时才明白过来,胡望是多么有远见和心计的人啊。多少年前我还啥事不懂的时候,他便已经谋划着占这块靠路边的好地。尽管那时他根本没能力打个围墙把它圈起来。但他把一车柴禾卸在了这里。事实也证实了这堆柴禾的用处。后来张天家大儿子娶媳妇,想在路边这块地上盖房子,就被胡望挡住了。

他早年卸在路边剩下半垛已经发灰的柴禾,使这块地永远成了他的。

只是胡望占着这块地,到老也没在上面起半堵墙。他的两个儿子,没长大便东一个西一个跑掉了。说是做买卖去了,却从没给家里寄回一分钱。胡望守着这块地,一年年地巴望哪个儿子挣笔钱回来,盖一院新房子。胡望没望来这一天。他在我离开村子的前一年死掉了。

那堆剩下一半的红柳柴,在胡望去世前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被一个赶车的过路人点着烤火了。火烧得很旺,把半个村子都映红了。村里许多人爬在窗台上看见了这堆火。胡望没有看见,他的房子离柴堆太远。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扫雪,看见垛柴的地方剩下一片黑灰。

不知胡望再想过其他计谋没有。那堆灰却再不会为他证明什么。雪一消,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烧掉成灰的东西人可以不认帐,不理识。只是它还应该在我的梦里,我的梦里又没着火。再说,梦才不管那些东西是否还在村里,那些人是否还在人世。

那垛柴禾早在它还没被烧掉、甚至没被太阳晒得发灰那时起,就从我的梦中消失了。那时我像一堵墙的影子一样正一点点地长大。许许多多的梦纠缠在一起,不光这一个。每天每夜,都发生一些事,我记不清楚。有些当时就忘了,有些情景许久以后又完整清晰地现示出来。

但在相同的梦境中我依旧在那个巷子里奔逃,两旁依旧是黑黑的房子,身后偷苞谷的贼一瘸一拐的样子还是那样吓人,只有那垛柴禾不见了,路空荡荡地对着苞谷地。

这样的梦一直延续到我进入乌鲁木齐,以后再没梦见那个偷苞谷的贼。

我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他了。一方面,我远离了那片地域。他瘸着腿,一定跑不到这么远的城市。即使跑来了,也难以找到我。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尽管依旧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却长到了跟他一样大的年纪,而且一年年地超过了他(在我的梦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年龄,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岁的样子)。

随着年岁日长,我越来越分不清曾经的哪些生活情景是现实,哪些是梦。它们糅在了一起。我也不再去仔细分辨。

梦是个人的现实。

那些梦别人可以不当真,我却不能回避。它发生在我心中,确实已经发生了。我不能说那全是假的。

当我远离那些日子,再无法回去,那里的一切都成了实实在在不能添改的经历。

多少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街上行走,我的一条腿突然疼痛起来。它好像一下子不是我的腿,我的身体不认它了,狠劲往外推、撕扯,要把它扔掉。我不知道身体中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它迟早要出点事。我跑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早该把腿跑坏一条了。只是我不知道腿坏了会是这种滋味,它牵动了全身,我有点站不稳,转头望望,街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多少年来我天天见的一街人,却一个也不认识。

我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浑身冒汗。这条腿已经疼得不能着地,想找个人帮我一把,又不知去找谁,我认识的那些人,他们远在黄沙梁。我只好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他们刚从我身边超过去。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每走几步便回头看我一眼,他似乎想帮帮我,又不敢停下来,好像有点害怕我,我紧走几步,他也加快步子。我慢下来,他也慢下来,不住地回头看着我。我觉得奇怪,走着走着,我一低头,突然看见自己……许多年前,那个偷苞谷的就是这副样子在追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望见。街上的人黑压压的晃动着,像一片风中的苞谷地。

我紧走几步,突然又一阵剧痛,我感到一个人的粗壮身体正穿过我,像从我身上踩了过去。

他最终还是追上了我。

野地上的麦子 

好几年,我们没收上野地上的麦了。有一年老鼠先下了手,村里人吆着车提着镰刀赶到野地时,只看见一地端扎的没头的光麦杆,穗全不见了。有两年麦子黄过了头,大风把麦粒摇落在地,黄灿灿一层,我们下镰时麦穗已轻得能飘起来。

麦子在大概的月份里黄熟,具体哪天黄熟没人能说清楚,由于每年的气候差异和播种时间的早几天晚几天。还由于人的记忆。好多年的这个月份混在一起,人过着过着,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一些年月里,经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出现在眼前。人觉得不对劲。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劲。麦子要熟了,每年要熟一次。仿佛还是去年前年被人割倒的那些麦子,又从黑暗中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月份里。

那时正值玉米长到一人高,棉花和黄豆也都没膝,村子被高高矮矮的庄稼围着,连路上都长出草和粮食。

一条路隔段时间没人走,掉在路上的麦粒、苞谷豆、草籽……就会在一场雨后迅速发芽,生长起来。路上的土都很肥沃,牲口边走边撒的粪尿,一摇一晃的牛车上掉下的肥料和草,人身上抖下的垢甲,凡从路上拉来运去的东西,没一样不遗落一些在路上。春播一过路往往会空一阵子,有些路就是专门通向一块地,这块地里的活干完了,路也就没人走了。等过上一两个月,人再去这块地里忙活,这才发现路上已长满了作物,有麦子、玉米、黄豆,还有已经结上小瓜蛋子的西瓜秧,整个路像一条绿龙,弯弯曲曲伸到人要去的那地方。人在路头愣望一阵,想他们麻袋上的那个小洞、车箱底的那个细缝,咋会漏掉这么多种子。人实在不忍心踏上去,只好沿路边再走出一条新路。

麦子成熟的香味就在这个时候,顺风飘来,先是村西边的人闻到。麦子快要熟了。嗯,是麦子熟了。打镰刀的王铁匠锤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麦香飘过他的铁炉的一瞬被烤熟了,|Qī=shū=ωǎng|像吃了口新麦锅盔的感觉。编筐的张五突然停住正编的一根榆树条,抬头朝天上望。麦子已经熟了,快给村长说说去,该安排人割麦子了。

正往车上装羊粪的韩三扔掉铁叉快步朝村东边走去,新麦的清香拨开浓浓的羊粪味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刚迈出两步,风已经翻过一家家房顶把麦香刮到村东头,全村人都闻到麦香了。

这时候,村长就会派一个人骑马去野地走一趟,看看麦子黄到了几成,哪天下镰合适,以便安排劳力。

有一年人们闻着麦香走向野地,全村150多个劳力,十几辆大车,浩浩荡荡走了一整天,天黑透走到野地,连夜在地头搭棚、支炉灶、挖地窝子。人马疲困已极。第二天一早,人们醒来一看,麦子还青着,只黄了一点麦芒。

麦子成熟的气息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是哪一块麦地熟了。有人站在车上,有人爬上棚顶,朝四下里张望。肯定有一块麦子已经熟透了。谁也不知道这块麦地在哪里。仿佛是去年前年随风飘远的阵阵麦香,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了回来,又亲切又熟悉。

人们住下来等麦子黄熟。

也就几天就能下镰了。节气已经到了,麦子不黄也说不过去。最多三五天吧,回去屁股坐不稳又得再来。

人们等到第五天,麦子还没黄。

第三天的大太阳,本来已经把麦穗催黄了,可是天黑前下了一场雨,一夜过去,麦子又返青了,跟刚来时一模一样。

第六天上午,磨利的镰刀刃已开始生锈,带来的粮食清油也吃掉八九成。人们拆掉窝棚,把米面锅灶原搬到车上。那天天气燥热,天上没一朵云,太阳照到每一片叶子上。150多人,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往回走。麦子在他们离去的背影里,迅速地黄透了。

村长马缺也闻到了麦香,每当这个节气村长马缺都格外操心,一有点儿风就把鼻子伸长用心地吸几口气。

有一年,也是这个月份,大早晨,树轻轻晃动,马路上几头牛踩起的土,缓缓向东飘浮,牛也朝东边走,踩起的土远远跑到它们前头。村长马缺站在路边上,鼻子伸进风里,吸了两下,又吸了两下。

什么地方着火了。不像是炊烟的气味。

村长马缺赶紧爬上房,踮起脚尖朝西边望。早晨的炊烟,像一片树林一样挡住视线。炊烟全朝东边弯。村长马缺第一次感到这个村子的炊烟这么稠密,要望过去都有点费力。

村长马缺下了房,快步走到村西头,站到一个粪堆上朝西边望,鼻子一吸一吸地闻了好一阵。是一股很远处的烟火味。它穿过天空和荒野时烟味变薄变旧了,还粘染了些野草、尘沙和云的气息。好像还飘过村里种在西边野滩上的麦地,粘带了些麦粒灌浆时溢出的青郁香气。

什么东西在远处烧掉了。村长马缺在心里嘀咕。

那以后村长马缺时常在梦中看见一场大火,呼呼地烧着,四处都是火,浓烟滚滚。他辨不清那场火在什么地方。村长马缺一直在担心野地上的麦子,会在哪一天烧着。麦子熟透了会自己着。有时远远的一粒火,甚至一颗流星都能把七月的麦地点着。

村长马缺没有把这种担心告诉别人,他一直一个人在心里害怕着一场没烧着的大火。

野地上着过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长马缺出生以前。村里王家(也许是刘家)一头牛不想干活,跑到野地里。那头牛左肩胛一块皮磨烂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闲时皮能长好。可是伤口化脓了,不住往外流脓水,成群的苍蝇在伤口处叮咬,甚至作蛹。紧接着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厉害,站着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实在熬不下去,便在一个夜晚挣脱缰绳跑了。人跟着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里面转了半天,差点把自己丢了。人爬到一棵树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来。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黄一片的草木中发现牛的蹄印和粪,说明牛还在里面,找了大半天,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见牛的影子。人跑到草滩另一头,放了把火,想把牛烧出来。火着了三天三夜,烟灰顺风刮到村里,房顶院子落了厚厚一层。

到底把牛烧出来没有?由于时间久了,许多关于前辈人的故事大都是这样剩下半截子。要再说下去就得瞎编。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说不完,谁有闲工夫瞎编故事呢。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里,没人理识。我也懒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够我说大半辈子,我哪顾得上说别人呢。

那年派去探麦的人是刘榆木。这是个啥活都不干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墙头上,像个驼背的鸟似的,有时他面朝西双手支着头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尻子对着南边一蹲又是一下午。我们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见了啥。

一个人要是啥都不干,一天到晚盯着一个小地方看上一辈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们又不愿意相信刘榆木会看出啥名堂。

他是个懒人,不会比我们知道更多的事情。我们想。

早先刘榆木喜欢蹲在旧马号圈墙上,那堵墙又高又厚实,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见。后来那堵墙倒了。听人说是刘榆木家里人嫌他啥活不干整日蹲在墙上,气愤地把那堵墙放倒了。后来刘榆木蹲到靠马路的半堵破羊圈墙上。那堵墙矮一些,也单薄,却一直不倒。

谁也使唤不动刘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粮,种几亩地他从来不管不问。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从墙上跳下来,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准时地回到家里。听人说他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烟就知道家里做什么饭,饭啥时候做熟。

谁家有急事找刘榆木帮忙,他总是一甩头,丢一句〃管我的球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长马缺也没想到要使唤刘榆木,他从粪堆上下来,想着派谁去野地看看,一扭头看见蹲在墙头上的刘榆木。

〃刘榆木,给你派个活,到野地去看看麦子熟了没有。〃〃麦子熟不熟管我的球事。〃刘榆木头一甩,不理村长了。

村长马缺瞪了刘榆木几眼,正要走开,又突然回过头。

〃给你一匹马,你就把马当成这堵墙边走边看,也不耽误你看事情,只要把麦子熟没熟给我看回来就行了。〃

这一年村里又没收上麦子。去晚了几天,麦子黄焦在地里。

派去探麦的刘榆木根本没去野地。他骑马从村西边出去,在村外绕了一圈,绕到村东头,打马朝沙湾镇奔去了。

他去沙湾镇其实也没啥球事情。只是他觉得去野地看麦子更没意思。有啥看的,掰指头一算就知道麦子熟没熟。节气到了麦子肯定会熟。时候不到再看麦子还是青的。刘榆木许多年不问地里的事,他已经不知道地开始变得不守节气和信誉。好像太阳绕着地转晕了,该熟时不熟,不该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这些事又管刘榆木的球事。

天快黑时,刘榆木原打马绕到村西头,一摇一晃走进村,给村长马缺丢下一句〃还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转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识村长的追问。

其实刘榆木也没走到沙湾镇。沙湾镇比野地更远,去了再赶回来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墙头上远望时的目光尽头,又朝前望了一阵子就调转马头回来了。

这两截子目光接起来,足足有60公里。这大概是村里最长远的目光了。刘榆木想。

村长马缺也没完全信刘榆木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整日蹲在墙头上身子悬在半空里的人不太踏实。没等到十天,也就过了七八天吧,村长马缺便带着人马下野地了。结果还是晚来许多天,麦粒几乎全落到地上,又准备发芽长下一茬麦子了。

事后人们埋怨村长马缺,不该把探麦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懒汉刘榆木。村长马缺辩解说,我总不能让铁块烧红正要打一把镰刀的王铁匠扔下锤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里正浇苞谷的韩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麦吧。更不能让我村长马缺丢下一村子的事亲自跑去看麦子吧。况且,也不是件啥难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脑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麦子黄了没有。刘榆木不是爱支着头傻看吗。看不正是他的特长吗。

不管怎么说,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干了。刘榆木依旧蹲在那截墙头上,像啥事没发生。又一年,我们踏着泥泞春播时从他眼皮底下走过。秋天拉着苞谷回来时从他尻子后面过去。我们懒得理这个人。没心思跟他搭腔说话。他也不理识我们。有些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

这样过了几年,又是几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一样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刘榆木也还是蹲在破墙头上,像个更加驼背的鸟,只是头发和胡子更苍白蓬乱,衣服更脏旧。低头看看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时我想,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还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就说刘榆木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说这些话时我们似乎看见荒草淹没到了刘榆木的脖子跟。刘榆木没黑没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还是满当当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旧淹没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这个人最后就叫荒草吃掉了。我们说。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荒草根本没不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连他的脚跟都没不到。刘榆木蹲在墙头上。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生命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那以后野地种没种我记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几年。村里的事突然多起来,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长老了,乱哄哄的,人再顾不上远处。

又过了些年,有一户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里住烦了。〃我听人这么说。却想不起这户人家烦的时候啥样子,不烦时又是啥样子。他们家住在最东头,西北风一来,全村的土和草叶都刮到他家院子里。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们一家人身上落。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个都没跑掉,全顺风钻进他们一家人鼻孔里。

他一生气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风。

我都忘了那户人家姓什么了,也没想过我们踩起的土会全落到这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住在上风,刮风时从不知道把脚放轻些。这户人家搬走后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久,许多事情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况且,又刮了许多场风,村里也没一个人闻到住在野地上风处的那户人家放的屁,也没看见哪粒沙尘是他们家牲口故意踩起来弥我们的。

再后来又有几户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凑成一个小村子,村名叫野户地。

现在,我们生活的村子再没有野地可种了。

没有野地可种的那些年,麦子成熟的香味依旧在那时候,顺风飘来,人们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阵。村长马缺依旧会闻到一股浓浓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烟火味。他依旧会站在村西头的粪堆上眺望一阵。在他身后的破土墙上,刘榆木依旧像个驼背的鸟一样蹲着。

村长马缺如果站得稍远些,站在西边或北边那道沙梁上朝村里望一眼,他就会看见梦中的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村子里燃烧着。村长马缺从没有跑到远处看一眼村子。

村里人也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

这一村庄人的火焰,在夜晚窜出房顶几丈高。他们的烟,一缕一缕,冒到村庄上头,被风刮散,灰烬落入荒野和院子里。

他们熄灭了也不知道自己熄灭了。

我因为后来离开村子,在远处看见这一村庄人的火焰。看见他们比熄灭还要寂静的那一场燃烧。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一根柴禾看见一堆柴禾慢慢被烧掉,然后熄灭。它自己孤单地朽掉,被别处的沙土掩埋。就这些。

一个人的村庄(节选)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

我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想它们没用处了,我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钥匙,使你顿觉离家多年。 

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那时村里已没有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经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 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情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至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旧是: 

他割草去了。 

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情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锹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了。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 

我出去翻地。我有一把好铁锹,你知道的。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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