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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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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是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了,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我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运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工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问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人畜共居的村庄
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只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才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忧无虑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挥霍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人世间某一年的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做一条狗呢?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
你敢说张三家的狗不认识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子,见面更懒得抬头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后不能留一张完整的好皮。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叽叽,你敢保证它们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事。猪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竞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牲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村庄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看上去你们似亲戚如邻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把你们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走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叉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和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你觉得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你有点怕,它做了一辈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摸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住在村东头的人和住在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一声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人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住在村东头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是一天的头茬子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沫浴在一片曙光中,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的人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个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成为世俗的东西。
早晨村东头的屋影;树影、烟影、人畜影层层叠叠压向村西头。早晨的影子是残梦;是梦幻与现实的暖昧与交替。这种影子里长大的人,忧郁、怀疑、好妄想。午后村西头的影子正好反过来压向村东头。午后的影子是疲惫,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种阴影里吃饭的人们;咀嚼生活的自足与艰辛。早熟,早恋,早有所成。
住在村东头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阳,一泡激尿撒出三米远两丈高。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之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为了一大早地晒晒太阳。越是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就越是需要阳光,撒尿是个多好的正当理由,它让这个无期监禁的〃家伙〃偶尔出来放放风见见阳光。村东头的男人,无论高矮胖瘦皆悍劲阳刚。
水往东边流,一渠水村西人洗过衣服村东人洗,虽说水过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风向西边刮,村东头的尘土刮到村西头,村西的尘土又刮到更西边另一个村庄的东头。
村东头的人以为太阳落尽时,太阳才落到村西头的房子后面,几栋矮土房足够遮挡人的眼光和观念。就像村西人以为太阳还未出来时,村东人已饮足了早晨的头茬子阳光。村西人的黄昏漫长;夜相对短些。村东人的黎明早,昼相应长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样的。先醒的人先睡着。误差极微小,才不易觉察地影响着人。
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太阳先照那么一阵,一个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无人地先干那么一阵。
另一个人总是最后目睹日头落尽,看着人全回村,牲口都归圈。尔后关好院门。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个端起饭碗,最后一个点灯又最后一个把灯吹灭。半村人鼾声大震时,另半村人正醒着。
这样的两种人像不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他们气质、禀性中的不同东西肯定比相同的东西多得多。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俏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越过河,到对岸的村于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仍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鬃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永远欠一顿饭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顿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天黑时又饥又累回到宿舍,胡乱地啃了几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会儿出去好好吃顿饭。谁知一躺下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我就这样给自己省了一顿饭钱。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我突然暴富,腰缠千万,我也只能为自己备一顿像样点的早餐。却永远无法回到昨天下午,为那个又饿又累的自己买一盘菜一碗汤面。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这笔欠账却永远记在生命中。也许就因为这顿饭没吃饱,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难逃生中,我差半步没有摆脱厄运。正因为这顿没吃饱的饭,以后多少年我心虚、腿软、步履艰难,因而失去许多机遇,许多好运气,让别人抢了先。
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会,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它们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不知道。
你若住在城市的楼群下面,每个早晨本该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阳光,被高楼层层阻隔,你在它的阴影中一个早晨一个早晨地过着没有阳光的日子。你有一个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个儿子,但你不喜欢他。你没有当上官,没有挣上钱,甚至没有几个可以来往的好朋友。你感觉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从没有认真地去想想,也许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个早晨的那一束阳光,有了这束阳光,也许一切就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为每个早晨都能临窗晒会儿太阳,所以容颜光彩而亮丽,眉不萎,脸不皱,目光含情;你的儿子因为每个早晨都不在阴影里走动,所以性情晴朗可人,发育良好,没有怪僻的毛病;而你,因为每个早晨都面对蓬勃日出,久而久之,心仔大志,向上进取,所以当上官,发了财。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烟囱下面;那些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烟灰煤粒常年累月侵蚀你,落到皮肤上,吸进肺腑里,吃到肠胃中,于是你年纪不大就得了一种病,生出一种怪脾气,见谁都生气,看啥都不顺眼,干啥都不舒服。其实,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别人多吃了许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怪领导给你穿小鞋,同事对你不尊敬,邻居对你冷眼相看,说三道四。你把这一切最终归罪于社会,怨自己生不逢时,却不知道抬头骂一句:狗日的,烟尘。它影响了你,害了你,你却浑然不觉。
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探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娓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
走在路上尽可以想些高兴的事情,想得入神,而不必担心路不平。
还有吃饭,许多人有这个条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许多人不这样去做,他们用这段时间下馆子去找挨宰,找气受,找传染病,尔后又把牢骚和坏脾气带到生活中,工作申。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懂得每顿饭对人生的重要性。他们活得仔细认真,把每顿饭都当一顿饭去吃,把每句话都当一句话去说,把每口气都当了口气去呼吸。他们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他们,他们过得一个比一个好。
我刚来乌市时,有一个月时间,借住在同事的宿舍里,对门的两位小姐,也跟我一样,趁朋友不在,借住几天。
=奇=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们买回好多新鲜蔬菜,有时还买一条鱼,我所见她们又说又笑地做饭,禁不住凑过去和她们说笑几句。
=书=她们从不请我吃她们做的饭,饭做好便自顾自地吃起来,连句〃吃点饭吧〃这样的客气话也不说一句。也许她们压根就没把我当外人,而我还一直抱着到城市来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对我客气一下。她们多懂得爱护自己啊,生伯我吃掉一口她们就会少吃一口,少吸收一点营养,少增加一点热量,第二天她们在生活和事业上与人竞争时就会少一点体力,缺一点智力,她们生活的认真劲儿真让我感动。虽然只暂住几天,却几乎买齐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摆了一窗台,把房间和过道扫得干干净净,住到哪就把哪当成家。而我来乌市都几个月了,还四处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简单的饭食糊弄自己,从不知道扫一扫地,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总抱着一种临时的想法在生活:住几天就走,工作几年就离开,爱几个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几十年就离世。
=网=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该把借住的这闺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父 亲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3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缩〃。我一慌就叫反。一次右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嗷〃让牛向左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会自觉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里都会让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太平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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