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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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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请”是:累了请你歇歇脚,渴了请你喝喝水,有话请你慢慢说。“四要”是:工作艰苦要实干,遇到问题要冷静,待人接物要热情,工作效率要快捷。“九点”是:讲话轻一点,微笑多一点,脾气小一点,做事勤一点,行动快一点,效率高一点,嘴巴甜一点,待人暖一点,服务优一点。

镇长去电管所检查工作

 天还在旱,实在是旱大了,各村寨没有了水的继续在没水,分片包干的干部三天两头往下边跑,他们的死任务是想尽办法带领村干部寻水源,要保证村民吃水,实在找不到水源的,就分散群众到有水的村寨去投亲靠友,先渡过难关。镇街三六九日集市人明显稀少,因为许多人嫌到镇街丢人,他们的头发成了毡片,衣服发臭,几个月都没洗脸了。靠近河的,河里还有着水,有井的村寨,井也没完全干枯,就日夜用抽水机抽汲,但却常常就停电了。而镇街上那些公家单位里,一旦空调开不了,电扇不转了,就怨声四起,骂爹骂娘。镇长满嘴又起了火泡,到电管所去检查工作。

街巷里碰着了元斜眼,元斜眼全身只穿了件短裤,还是件花布短裤,趿着一双破拖鞋。镇长说:你凉快!元斜眼侧了头,把那只好眼对着镇长,说:人身成了筛子了,喝些水就全漏了!镇长说:最近忙活啥哩?元斜眼说:这热的天,能干啥?等哩!镇长说:等下雨呀?元斜眼说:等着你当书记啊!镇长忙朝周围看了一下,低声说:不敢说这话!元斜眼还是高声:群众都这么议论么!镇长说:声低些,低些,那都是瞎猜哩。哎,都咋议论着?元斜眼声低下来,说:议论书记肯定要走啦,你肯定瓮里捉鳖十拿九稳是书记啦!你是书记了樱镇工作就肯定上新台阶啦,因为你是有学历的人,是知识分子,作风扎实,不像现在的书记没文化。镇长说:书记有文化,他是秘书出身。元斜眼说:他没学历呀!就凭个胆大,喜欢把事情煽起弄圆,煽起弄圆了就怂管了。镇长说:这话不要信,千万不要再传。赶紧走开,走开几步了,回头还双手往下按了按,说:不要传啊!却掏出纸烟,给元斜眼扔去一根。

曹老八和他的媳妇

 镇政府的职工吃饭,也像村寨里人一样,都端了碗蹴在院里的树底下边吃边说话。说话最多的是刘秀珍。刘秀珍原来不吃辣子不吃蒜,现在也是端一碗捞面捏一疙瘩蒜,或者一手拿了蒸馍一手拿根青红辣椒蘸了盐,一口馍一口辣椒,口舌就辣得吸溜着但话不停。她的话除了说自己有出息的儿子,再就是有关镇街上的奇闻异事。大家都是从她的嘴里知道了米粉店的老板娘其实是二婚。知道了乔虎虽然整天跟着妻兄换布拉布,热火得不行,但乔虎和中药铺的那个大胸脯营业员有一腿,营业员除了一对奶,长得没他媳妇好看,这就像有人放着正肉不吃要吃杂碎。后来,她又说到了曹老八的媳妇邋遢,不收拾自己也不收拾屋子,那屋里乱得下不了脚,这一顿吃过饭的锅碗下一顿再做饭时才洗,案板上啥都有,竟然有臭袜子。还有,是这媳妇爱打麻将,稍一有空就和另外几个妇女们转几圈。曹老八拿她没办法,讲究着是个工会主席哩,回家来经常媳妇不在,冰锅冷灶,就泡方便面,还说世界上最好吃的是方便面。大家爱听着刘秀珍说,听过了又都说刘秀珍是个是非人,而如果哪一顿吃饭刘秀珍不在,大家就觉得没吃好,像是饭里少盐缺了醋。

书记当然也听到过刘秀珍的这些说辞,一天到工地去,他穿上了西服也穿上了西裤和皮鞋,经过曹老八的杂货店,店门锁着,斜对面的巷子口却坐着曹老八的媳妇。曹老八的杂货店开在街北面,其实他家住在巷子口。已经是午饭后两个小时了,曹老八媳妇端饭在巷口吃了还没起身,碗筷放在面前,落着一片树叶,也趴了一只苍蝇。书记走过去说:还没吃毕呀?曹老八媳妇说:我吃得迟。书记说:是不是打麻将耽搁做饭了?听说你麻将打得好,十个指头都能摸清牌。曹老八媳妇说:哎呀书记谁给你嚼我的不是了?我心烦么,生个儿那是给亲家母生了,老八整天弄他的工会哩,我不打个麻将我就憋死呀!我们打得小,五角一元的。书记说:多少带点彩,这我不管,只是老八要忙工会了你得多在地里店里经顾着。曹老八媳妇说:咋没经顾?经顾着哩。书记说:瞧这碗底的糁子花花都干了,你还坐着?!曹老八媳妇说:别看我在这儿坐着,我人缘好,人都帮我的,我家的牛就是在巷子里惊了,我吆喝一声,就有人给我把牛拦住了。曹老八骑着自行车由东往西过,他骑得猛,已经过了巷口,突然看见了书记,自行车一时停不住,后来停住了,赶紧返折回来,说:书记,到店里坐,我给你泡菊花茶!书记说:我和你媳妇拉几句话。曹老八说:和她有啥拉的?拉了书记到杂货店,就给书记口袋里塞一包纸烟,书记不要。曹老八说:一包纸烟不算行贿吧,我不求你办事。你这身行头好啊,我先以为是县上、市上哪个大领导来了,一定眼,才看到是你!这热的天是不是又到大工厂的工地去?书记说:得天天去么,一天不去看一下,这饭吃不香觉也睡不稳。曹老八说:书记,不是我当面给你说,我走到哪儿都给人说,我在樱镇经历过十个书记了,只有你这个书记给樱镇办了大事!书记说: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好,谁在这种形势下都会干成些事哩。曹老八说:你是谦虚,但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如果没有你,凭咱镇长,就是大工厂寻到门上,他也不敢接哩。书记说:镇长也是能干人么。曹老八说:他太软!在乡镇当领导么,光凭学历那毬不顶,就得要工农出身的领导来插杆举旗!书记嘎嘎嘎地笑,拍着曹老八的肩,说:你这个曹老八!大嘴曹老八!

离开了杂货店,书记沿街往过走,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尤其穿了西服就特别明显,但他走得刚致刚致的,反倒觉得精神百倍,力量充沛。街上人见他过来,有的赶紧避开,有的却要撵上来招呼,他就大声地和人说话,亲切地骂。

带灯和竹子又从河里拿了两条鱼在饭馆里让油锅炸,瞧见书记过来,忙移坐到墙角,还听见书记在和人说话:——啊书记,听说大工厂建起了镇街上每户人家都要有一人当工人?——是呀是呀。——那人家肯接收吗?——只要肉到了咱的案上,咱怎么切就怎么切!——那咱真的就富裕啦?——当然富裕么,现在人均年收入一千三百元,将来是六千元!一万二千元!——爷呀,那钱多得怎么花?!——慢慢花,慢慢花。

又说天气

 晚上,竹子从学校回来,看到带灯坐在综治办里发呆,窗纱外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蚊虫,蛾子,飞来的都往上爬,爬一会儿就掉下来,窗台上就聚了一大堆。竹子说:姐,你咋啦?带灯说:心里有些谋乱。竹子说:那你该出去转转么。带灯说:你去学校也不叫我么。竹子就不好意思了,说:我本来是去向他借本书的,他留着让看电视就看了一会儿。姐你没看电视?带灯说:天气预报还要旱的。竹子说:是还要旱的,而且南方比咱这儿旱得更严重,你看新闻了吗,国家几个领导人都到重灾区去视察慰问了。带灯说:是吗?竹子知道带灯并没有看到国家领导人到重灾区视察慰问的事,她就告诉带灯,某某领导是到了云南,某某领导是到了贵州,某某领导是到了四川,她只说也会有领导人到秦岭里来的,但没有。末了问带灯:你说天气就是天意,那么天这么干瞪眼地旱,是什么意思,它想干什么?古时候有大旱大涝和地震,皇帝就得祭天,你说现在国家领导人视察慰问,算不算也是祭天?带灯说:领导人再不去,天怨了人也会怒的。竹子说:是呀,人怒了上访的就多,又该咱遭罪了。话刚落点,院门被人用脚咚咚地踢着,两人都不说话,拿耳朵逮着动静。

过了一会儿,白仁宝进来,竹子问:外边有啥事?白仁宝说:还能有什么事?天这么晚了闹什么闹!就告诉带灯和竹子,他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传话的,不管外边怎么闹腾,今晚上的大院就是不开,谁也不要出声搭理。竹子说:领导说不搭理咱就不搭理,睡吧睡吧,我也瞌睡得不行了。

大门外的闹腾直到后半夜,竹子在起来上厕所时,响动才结束了。第二天一早,大门口挂着的樱镇党委和樱镇政府的牌子被摘下来扔在巷道里,但牌子并没有遭踩断。

给元天亮的信

 这几日不知怎么就是想上山,也就上了山。鹁鸽岘、双轮磨和骆家坝三个村子都在高山顶上,它们还较好,石缝里水没全枯,插上一片树叶子能导流出香头子粗的水。常说山高水也高,水是有根的,从山底下长上来?鹁鸽岘里并没鹁鸽,村后石洞里的顶壁上全吊着蝙蝠,成千上万地拥挤着,翅膀扇动,就感觉微风中的一塘荷叶在摇曳。姓叶的那个老伙计是个话痨,问吃腊肉呀还是蚕蛹还是绿豆土豆南瓜豆角西葫芦笋瓜熬在一起的大锅烩?她把这饭叫懒饭。我说吃糊汤吧。她说你咋也是农民胃?!于是灶膛生火,苞谷糁子下锅,煮了回回豆和扁豆,又煮了红薯片子和蔓菁干,放了老碱了捂上锅盖,说糊汤要闷哩,然后一边捞酸菜,剥蒜捣泥,一边给我说话,话就更稠了。她说王大狗外出打工三年了,王二狗和嫂子在家里,嫂子害了一场病,眼珠子突出脖子粗,王二狗帮着种地、砍柴、推磨子,还三番五次下山买碱盐,两个人出双入对地过起他们的日子了。她说高山上也有了贼,昨天夜里把她家林坡上的三十棵树剥削了皮,而且三天前王改改家的鸡丢了五只。王改改家在路边,这条路能通到汤河镇去,她只说过路人口渴,她舍不得水,把水桶提进了卧屋,谁知贼不为着喝水,要吃鸡,把鸡偷了。老伙计在给我说这话时,有杜鹃叫,杜鹃就藏在半坡上的那个坟墓的树上。

我实在不想听了村里那些也让心烦的事,我是来让风吹的,看树怎么长看云怎么飘的,所以在了双轮磨村,我谁也不找了,只是转。双轮磨村有一口塘,双轮磨村的人很骄傲,因为以往的春上泡满了椴木皮,泡好了晾个整日头,用碌碡碾了做草鞋的料子用。双轮磨村的草鞋在镇街有名,一双能卖到三元至四元。现在的塘露了底,尽是烂树枝败叶、塑料纸和死了的黑头鱼。曾在一家看那个老婆子剜扣眼儿,缝小领子,手真是巧,但她老说儿媳的不是。我扭了头看场院几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单腿儿斗鸡,斗恼了,打起来,各家的大人出来就一边提了自己孩子耳朵往家走,一边骂,骂的是自家孩子,对方听了都知道骂的谁,脸色难看。而我一直在笑,笑着欣赏。村东边的石狮子坏了一只眼。村北头老楸树上的老鸦窝掉下来了。村中间有一个磨子,上磨扇已经磨损得只有三指厚了,磨盘上放了大石头压分量。有媳妇在磨荞麦,笸篮里箩面,手指上的顶针打得箩帮子咣当咣当响。问这磨子多少年载了。她说她不清楚多少年载了,就嘤地一叫,磨道里慢下来的牛就加快步子,牛戴着暗眼。

从双磨村到骆家坎要过一座岭,岭上长年都有云,两个村的人亲戚多,往来就称之为过云。这叫法好听,我也是过云到了骆家坝。走过一片梢树林子,梢树林子里尽是野荆棘和枯蒿,蒿籽发黑,壳子如针,蹚过去就粘满裤腿,像是乱箭要把你射死。还有蚂蚱在脚面上溅,有蛇忽地爬过,还有什么鸟的兽的怪叫,总觉得鬼就在石头上站着,那石槽里卧着的云里住了妖魔。一拐进了村头听见了青蛙叫,心里才踏实了。有老鼠就有人家,有青蛙就有村子,青蛙声能给人壮胆。我当然知道山里人的农具,但我在骆家坝村见到了更多我不知道的农具:栲木扁担,两通叉,桐木蒸米桶,竹笊篱,青木搭柱,吹火筒,火钳,木戳瓢,五升斗,饸饹床子,牙子镢,糍粑石臼,尿勺罐子,拧绳拐子,窝醋木瓮。这些你可能忘了吧,我一提说你应该还记得。有四堵石头垒起的墙,里边是一个庙,庙全坍了,草丛中只有几块石板,石板上的香炉里还插着香。一个老汉告诉说村里昨天在那里祈雨,香还要点三天,点香的三天里讨饭的乞丐和坐月子的妇女不让去,会污了神灵。石墙边长着一棵软枣树,叶子被捋去捣糊做了凉粉了,光秃秃的,一只猫在树身上磨爪子,树发出难听的声。我在一家里喝水,儿子和媳妇都不在,只有个老婆子和她的小孙女。小孙女不愿意到她跟前去,她一拉就哭。我问她多大了。她说九十二啦。我说身子还硬朗呀!她说不行了,土壅到脖子了。我说这话不要说她说你看看么,娃娃都拉不到怀里了,娃娃不喜欢到怀里来那就是快死的人了么。我赶紧把小孙女抱到她怀里,就离开了。在村口,一只狗把我咬了,从院门里跑出来的妇女说:快看看衣服破了没?我的裤子破了,她说:那肉就没事的。狗咬人,衣服破了说明肉没事,真的咬到肉,衣服倒是好的。

我给你说这些,我都觉得我琐碎而泼烦。以前看见过一句古话,说:神不在,如偷窃。我现在对日子在偷在窃吗?

山坡上有一簇土坟

 带灯和竹子去锦布峪村,走到半路的一处沟岔里,看见坡上有一簇坟堆,坟堆小小的,但整个坡上没有树,就显得刺眼。正是中午,太阳白花花的,没发现有蜂,蜂声却嗡嗡响,沟岔里很静。

带灯说:瞧见那些坟堆了吗,那肯定是一个家族的,人说生有时死有地,他们埋在这里,应该说坟地就是幽灵出没的穴位。他们先后从这里冒出来成形为人,做了一场人后,又一个接一个归之于此。

竹子说:那不一定吧,埋在樱镇的都是樱镇的幽灵,那也有外地人嫁过来死了埋在这里的,也有樱镇人离开了樱镇在市里省里工作,那死了不一定就埋回来。

带灯说:能埋在这里的外地人那是从这里出去的幽灵么,生在这里而不埋在这里,就是远方的幽灵跑了来的。

竹子说:那元天亮呢,他肯定将来在城里火化的,他能不是樱镇的?

带灯说:元天亮肯定是这里的幽灵,他就是火化了,骨灰肯定要埋回来的,我有这预感。

竹子说:那咱们呢,咱如果死了埋在这里。

带灯说:你说不来,我可能就在乡政府干到死了,死了还能埋到哪儿去?我恐怕本来就是这里的幽灵,只是还不知道是从哪个穴位里冒出来的一股地气。

和马连翘打架

 遇见了在镇街卖杂货的刘慧芹,带灯问最近没回红堡子村?刘慧芹说她没回去,她一回去儿子在镇街学校里就偷懒,但她过几天了还是要回去打核桃的。还问带灯有时间的话,跟她一块去,装一袋子核桃。

带灯以前去红堡子村,也正是打核桃的季节,山沟里流着洗核桃的黑水,水中到处是水边树上落下的核桃,家家院子晒着核桃,人人和你说话都是口里说着手上不误退核桃青皮。红堡子村是樱镇产核桃最多的地方,那里木耳香菇不多,石碴地也不宜种烟叶,卖核桃是主要的经济收入。但红堡子村人口兴旺,村落零乱,独家独院的常有四世同堂,又是生活再困难,永远的义举是全心全意地供养最小一辈出人头地,而不惜贡献家产和老命。所以红堡子村的孩子在镇街学校寄读的多,刘慧芹的儿子早上起不来,起来了迷糊着眼去学校慢得能踏死蚂蚁,刘慧芹总要拿个扫炕笤帚在后边撵。

刘慧芹说:主任,我几时把我儿领到你那儿去,你和竹子给他教育教育,学好了将来也能当个镇干部么。竹子说:当啥都不要当镇干部!刘慧芹说:镇干部贵气呀!竹子说:咋个贵气?刘慧芹说:我就要看看你和主任的样子。竹子说:啥样子?刘慧芹说:这我又说不清,瞧你们穿的多好看。带灯就不吭气,嘿嘿地笑。

三个人正说话,街上就过来了朱志茂老两口。老两口并排走,共同提着一个笼筐,一摇一晃,摇摇晃晃。笼筐里是几十颗带青皮的核桃。竹子悄声说:咦,老两口在一搭过日子了?老两口一个在说:你慢点。另一个在说:你也慢点。带灯觉得老人举止感人,说:再不让老两口在一搭,那就造孽了。

但是,话还没说毕,斜对面卖寿衣纸扎店里冲出来了马连翘,她对着她婆婆尖锐地说:哎,哎!老婆子抬头见是儿媳,说句:碰上了!手一松,笼筐倾斜,把老汉子拖得打了个趔趄,七八颗青皮核桃在地上滚。马连翘说:叫你哩!老婆子说:噢。马连翘说:你又去老二家了?谁让你去他家,你就恁缺不了老汉?!老婆子说:不是我去老二家,是你爹想吃核桃,给我捎话,我领他去后坡里摘了咱些核桃。马连翘说:那是老二家的核桃吗,他跟着老二过活凭啥吃我家的核桃?老婆子说:分家的时候核桃树分给你了么。马连翘说:你给他摘核桃,还把家里什么给他了?老汉子说:我不吃,不吃了!把核桃笼筐放下,颤颤巍巍就走。马连翘就过来拿了笼筐。

带灯便过去说:马连翘你太过分了,把核桃放下!马连翘说:我爹跟着老二,我娘给他吃什么核桃?带灯说:你还知道把他们叫爹叫娘呀?!核桃是我让他们去摘的!马连翘说:你让摘的,你镇政府人能管了催粮催款刮宫流产,还管到我家的树呀?带灯说:我就管了!上前夺核桃笼筐。马连翘抱住笼筐不放,两人就推推搡搡。带灯没马连翘力气大,但带灯手快,后来是马连翘打她一下,她把马连翘打两下,马连翘抓了她的脖子脸,她手伸到马连翘怀里拧,恨得得地拧了一把。竹子赶忙跑去拉架,她抱住了马连翘,把两个胳膊和身子全抱住,带灯趁机在马连翘胳肘窝里连戳了两拳,将核桃笼筐夺了下来。马连翘骂竹子:你这是拉架吗,你把我抱住让她打?!竹子说:你这没良心的,我拉架你还怨我,不拉了,让打去!马连翘踢过来一脚,没想脚被带灯捉住,往前一拥,马连翘倒在地上。马连翘倒在地上不起来,喊:打人了!镇政府人打人了!带灯说:我就打了,打你这个不孝顺的!还往前扑。马连翘翻身就跑,跑进了不远处的肉铺里。

竹子说:她去搬元黑眼了!

旁边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嘁嘁咻咻着马连翘还能有人惹得下,带灯看起来那么文静漂亮的人还会打架,出手竟那么麻利!这阵都拿眼睛往肉铺子里瞅,说:搬元黑眼了?还真搬元黑眼了?!

竹子立即从地上捡了半块砖提在手里,又觉得不了,把砖扔了,给旁边刘慧芹叽咕着让去把元黑眼的婆娘喊来,然后就拍着手上的土,大声说:行么,搬谁都行,让他元黑眼出来!

但元黑眼没有出来,肉铺的后院里一阵一阵猪被杀的嘶叫声。

思想工作

 第二天,镇政府给职工发当月补贴,还没等带灯、竹子去领,刘秀珍跑来说:怎么停发你两个的补贴?竹子当下火了,问为什么停发我们的补贴,带灯制止了她,问刘秀珍怎么回事,刘秀珍说是你们身为政府工作人员,当街竟然和群众打架,有损了镇政府的形象。带灯噢了一下,她没有去领补贴,也没有去寻领导,让竹子去采些指甲花束,在蒜窝子里捣呀捣呀,捣成了泥,两人就把花泥敷在指甲上。

肯定是有领导要来的,果然镇长就来了,镇长说他是来做思想工作的。

镇长说:你俩好像不服气?带灯说:把我们卖了还要我们帮着数钱是不是?镇长说:但你们是打了架了呀!带灯说:是打了架,这是我到樱镇以来打的第二架。第一架是为修路占地,别人围攻你,我去和一些人推搡过,竹子也是被人唾了一脸。镇长说:不说上次事。带灯说:这次马连翘不行孝道,欺负老人,该不该教训她?何况她先动手,你瞧我这脖子!镇长说:谁都知道马连翘不是好货,可你是什么身份,你一百个理一出手就没一个理了,人家元黑眼来找书记……带灯说:他元黑眼还有脸寻书记?书记怎不问问他元黑眼凭什么来给马连翘说话?镇长说:好姐哩,别再惹事,悄悄的。书记发了火,要给你们处分,还是我从中通融了,才取消了你们的补贴。这一月没补贴了,我会想办法以后在别的方面给你们再补回来。带灯说:我稀罕你补?你走吧,我不要你来做思想工作,这一月没补贴我饿不下,就是把工资全扣了我也活得下去!镇长说:你原先不是这脾气么,现在咋成了这样?竹子说:啥环境么,还不允许人有脾气?镇长说:你少插嘴,要不是你也搅和,事情能闹这一步?竹子不吭气了,带灯还在敷她的指甲花泥。镇长说:你去给书记做个检讨,这事就妥妥过去了,他讲究有人给他说软话。带灯说:我是孩子呀,被大人打了还要给大人说打我是为了我好,是不是?我不去!她不顾手上的花泥倒在床上,一拉被单盖了头。竹子说:你睡呀?哦,那我把窗帘拉上。镇长瞪了一眼竹子就退出了门。

去买衣服

 带灯和竹子被取消了当月的补贴,大院里的人突然看她们时眼光怪怪的,只要她们也看过去一眼,这些人又立即客气地给她们笑。带灯知道这并不是在同情她和竹子,而是在嘲笑。竹子偏气嘟嘟地走过去,白仁宝说:你瞪我?竹子说:谁瞪你?白仁宝说:你眼睁那么大没瞪我?竹子说:我眼大!

清早起来,竹子穿了件黑衫子,带灯说:那件红衫子多好看的,洗了?竹子说:黑衫子能配合心情么,我还要摘朵白花别在胸前。带灯说:穿红衫子!还有啥鲜亮的衫子就换着穿!竹子说:没啥鲜亮的。带灯说:那咱到县城买衣服去,有罚的钱还没咱买几件好衣服的钱?!

带灯当即发动了摩托和竹子出大院,白毛狗汪汪着也要跟着去,带灯没让去,马副镇长说:带灯去哪儿呀,上午全体职工政治学习哩。竹子说:石门村有了上访,那不去了?马副镇长说:去吧去吧。

带灯在樱镇是最讲究穿衣的,但毕竟也是在樱镇待得久了,到了县城商场,才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土气,也才知道学着县城人穿戴时尚是要费功夫的。两人在商场转了大半天,挑来挑去要么觉得一件都不行,要么觉得几件都好。后来,不厌其烦地从这个商场跑到那个商场,试穿了一件脱下来又试穿一件,还是不称心,再跑,再试,末了能决定下来的还是最初看中的,就反复地照镜子,照得都认不得镜子里的人了,接着讨价还价,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也不去吃饭,有了头晕恶心到厕所里吐,吐得几乎把肚子吐出来。终于把身上所有钱都花得一分不剩了,竹子买的是一件二百元的碎花粉红衫,一件一百六十元的牛仔裤,一件黄衫,一个发卡,一支唇膏,还有一个手镯,手镯是玻璃做的,注了绿色,竹子说:别人问,你就说是翡翠!带灯买得更多:三件上衣,两条裤子,一双高跟鞋,四双袜子,花了两千元。当下两人都换上了新衣服。

带灯说:为啥不给自己穿呢?!竹子说:穿!带灯说:新衣服穿上了自己都觉得精神!竹子说:就是!

回到樱镇石桥后村的路口,两人停下摩托拢头发,要以整洁的面目进镇街,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吱扭开院门,她们挺了身子准备着让第一个见到的人感到惊艳,但院门里先露出的不是人头,是黄牛。两人就哧哧笑。忽然觉得脑后一股凉气,竹子说有风了?带灯就看烟囱,烟囱里的烟歪了,是有了风,却仍不是要下雨的风。

沙厂的生意十分红火

 带灯和竹子始终没有给书记检讨,甚至一连几天也未到书记办公室去。马副镇长甚至把一个锡燎壶让带灯拿给书记,还交代书记好喝酒,喜欢他这只燎壶,就说是在石门村下乡时从村里买来的送给书记。带灯没接受锡燎壶。其实,书记下令取消带灯和竹子补贴后,并没要求再写检讨,而大工厂的基建进度非常快,工地上一天一个样,巨大的兴奋使他几乎把带灯和竹子的事都忘了。

基建之所以顺利,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条却是施工用的沙料供应很充足。这沙车源源不断地把沙运到工地,收沙员几乎是运多少收多少,装方计量,现场付款,元家五兄弟由元老三管钱做账,他每天数票子数到指头蛋子疼。他们没有想到沙厂的生意这么红火,又雇了几十个打工的,日日夜夜连轴转在河滩里干活,机械轰鸣,喇叭呜咽,整个沙滩狼藉一片,通往厂区工地的便道上被倾轧得到处是坑,最大的坑竟有笸篮大。打工者三班倒换,换下来的有的就到河堤里的地里摘了人家的辣椒,坐在沙滩上夹在馍里吃,吃饱了卧地便睡,有的则肩头搭了衣服,三五一伙去镇街喝酒。当然,他们是坐不到酒馆子里的,因为酒馆子里坐了大工厂工地的人,人家大都说着南方的蛮语,着统一工装,有饭有菜,他们就蹴在酒馆子外边的石桌前干喝,划了拳,声如狼嚎。镇街人都在议论:狗日的沙厂发得扑腾了,那不是在淘沙,是挖金窖!有人就看着他们喝酒,等喝毕了去捡酒瓶子,但他们却把空瓶子收了。

换布拉布还有乔虎,眼红得出了血,恨当初没有先去办沙厂然后再改造老街,谁一提说元家兄弟,就觉得是对自己的羞辱,斥责:你住嘴!当换布在凉粉摊上吃凉粉,马连翘走过来屁股抡欢了,说:呀换布你蹴着吃凉粉?快拿个凳子让换布坐么,咋能让换布蹴着?!换布先觉得这女人好意,说:你也吃呀?马连翘说:我就是有口福也没个清闲空么,得去沙厂呀!换布立马不舒服了,说:你也敢去沙厂?马连翘说:沙厂人手不够,我能干了男人活。换布把凉粉碗往地上一蹾,恨恨地说:你能干了男人!

换布就谋算着也要办沙厂,去找书记,书记说已经有沙厂了,一个镇上咋能再办第二个,何况现在从松云寺下河湾处到下河湾的青石砭都是沙厂的范围,你把新沙厂办在哪儿?换布说镇街前的河滩那是全镇街人民的,他元黑眼的沙厂咋能把整个河滩都成了他的?书记说:那你起来迟了,当然拾不到粪了。换布说这不公平!书记说:你改造老街就公平啦?!换布其实是来试探书记口气的,而书记一口回绝,使他回来和拉布乔虎喝了几瓶闷酒,差不多都喝醉了。

换布的媳妇见不得换布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打鸡踢狗还骂她,所以见换布又喝高了,叫喊着去炒鸡蛋呀,腊肉呢,咋不切一盘腊肉来?!她去了厨房,把鸡蛋、腊肉全藏起来,自个去了广仁堂。她长年害心口病,觉得有些气堵,找陈大夫开点药。

广仁堂里有好多人,不是热感冒了就是嘴角生燎泡,更多的犯了心慌,血压增高。大家都在说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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