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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下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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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苌咸炕鹱瓶尽!
朝内暗动,全是为了太子一人。惟有一个寿阳王,一心要将那个小人儿置于羽翼之下,执意护他。却被皇帝一声令下,跪祖宗反省去了。
二十一年秋九月己卯朔,旨意下:指赐阁老刘吉之女月衣妻栎。月内成亲,不得有误。
及至此时,明眼人尽可瞧出来,这已不是恩赐,圣旨措辞竟近逼亲。旨意传至陆府之日,寿阳王得离奉天殿回返京内府邸。
旦日下朝,君瑞乘的驼车。车夫正自赶路,却觉车辕猛然一沉,不知何时,那把手上头竟立着个汉子。这人身躯健壮,穿惯了的一身紫色衣裳。太阳|穴处高高鼓起,双眼锐利有神。且不提这些武林高手的特征,只单看他脖颈处纠结的肌肉,便叫人立时知道眼前这个是个不好相与之人,恐怕捏着他脖子,也未必捏得死他。
车夫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立在车辕上的怪人,正自惊魂。他本是个寻常老百姓,虽说做了陆府三代的车把势,却因为陆家代代清洁自爱,未曾见过这等光景,心里诧异,又知绝非是江湖人来寻仇,暗暗恼怕。
奇的是,车住了许久,车内人却似是毫无察觉一般,半丝声音也无。
车夫自是不敢稍动的,却把那江湖汉子的打扮给细细看了一回。紫裳本是富贵人才能穿的颜色,此刻裹在那身麦色的肌肉上,倒像是只猕猴硬穿了儒生的衣裳。
眼睁睁看那汉子探入车内把陆家少爷给抱了出来,车夫这才晓得,原来自家少爷竟是昏睡着的。正摸不着头脑,忽然就听见街上一个江湖打扮的武人竟叫了一声“紫衣侯!”。
车夫年纪已大,倒真有些阅历,平日在府里同那些家丁侍卫唠嗑,也听过这人。
说起着“紫衣侯”,实在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簪璎子弟。无甚希奇的蓬门出身,只是爱着紫裳成狂,竟蔑视世间规矩,日日穿了它在江湖上招摇过市。初时,江湖上人也有看他不顺眼的,怎料想几年打下来,竟无人能赢他一招半式。据最后一个与他比武的某帮帮主断言,其功力之高,恐在江湖前五名之内。排名一旦列了出来,虽是粗略,却也教众人望而却步。因他奇特的癖好,众人便称他一声“紫衣侯”。
先时“紫衣侯”并未成名,身无财物,自然只能老老实实拿柄好剑去闯荡江湖。后来渐渐有了名气,手里更是阔绰,也不知怎地,他便懒用起那剑来。江湖人物无傍身兵器,便是离死不远了的。这“紫衣侯”正是在江湖上春风得意的当口,又怎会有那寻死的念头,于是绞尽脑汁想要件称手称心的。寻了许久,因缘际会之下,竟偶得了一部书册,内中记载了化气为冰独门功夫,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没日没夜在家勤练,果然只是几年功夫,他便练得炉火纯青,舍了剑,只用那无踪迹可寻的冰针作为兵器。
及至这江湖汉子把自家少爷颈侧衣领翻开查看,车夫猜想,这人应是先拿冰针暗算了少爷。那人看了仔细,也不说话。一手又点了君瑞睡|穴,把人紧紧抱了,便纵身而去。
此刻车夫方才醒悟过来,跳下车,追在街上大叫了起来:“救命啊,贼子虏人了!”
也是天公不作美,也不知道是存心要怎地。那紫衣侯将人掠至半道,忽然就听得半空里轰然大作,打了雷起来。暗道了一声“晦气”,再赶,雨已是兜头狂倾了下来。
眼见得就要到地方,却见前头迎面过来几个捕快。虽说依仗着自个儿武艺,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要把他们引入雇主地头,总是不好。
紫衣侯顿时住了步子,正自暗暗思量,就觉得怀里那太子爱臣搁得自己很是不适,于是稍稍动了下臂膀,但见他头上锥发的白玉簪自湿发上滑了下来,顿时一头青丝如瀑,沾了暴雨,湿淋淋挂了下来,露出他温润如玉一般的睡颜。容貌并非绝色,却带了自小娇养得来的矜贵之气,粉腮桃面,真是可人。
紫衣侯却是无心理会他究竟长得是美是丑,身后车声辚辚,倒也不着意,正想着还是先避避的好,忽然就听得身后马车猛地勒马而住,只是片刻,车上头便有人低声道:“拿下这厮,仔细别伤了他怀里的人儿。”
紫衣侯顿时大惊,回首去看,却是已被里外三层围了个结实。主使之人又隐在车内帘后,不见其貌。若围着他的是一般人,他自不放在眼里,偏偏眼前有几个人他也认得,全是江湖上的高手,实力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况且他手里又抱了个昏睡之人,要想全身而退自然毫无可能。
眼见雇主地头近在咫尺,他又不敢叫人。权衡了形势,紫衣侯弯腰俯视了怀中的太子爱臣,微叹了口气,猛然将手里的人抛了出去,趁着众人抢着去接,脱身逃去。
众人七手八脚,争着将君瑞接了,才回过神要去追他。车内那低沉悦耳的声音淡然道:“罢了,把人抱来。”
当下就有个侍从把君瑞抱了,小心翼翼送进车帘内。只见车内一双白皙有力的手,柔柔抱了君瑞起来,那人细细端详了君瑞容颜,忽然舒了口气,吩咐外头道:“回府。”
车内极是宽敞,摆了座、桌,还能立个侍侯童儿。走了起来,车内也极稳,那人将君瑞的衣带解了开来,温温存存地一层一层退下君瑞的衣裳,露出自小娇养的一身白玉也似的肌肤来。那人住了手,怔愣了片刻,终是微微长叹了一声,取了座上堆着权作引枕用的一条褥子过来,把君瑞全身擦拭干了,又脱了自己身上的软锻锦袍下来,仔细将他裹了,才把他如珠似宝一般轻轻纳入怀中暖着。
“异地相见,竟不是我意料中的情形。若不是我偶然掀帘而望,岂不是生生得就把你给错过了的?也不知那贼人是个什么身份,却把你给劫了。”那人复又低低叹了一声,无奈苦笑道:“栎儿,他究竟没能把你护得周全。枉费了我强忍了心痛把你相让。这叫我怎肯再放手?”
第十回:丈夫毒手孟昌受教 偶得指点君瑞知机
窦元宗垂眼瞧着自个儿手里一包药粉。
替那妖孽预备的药粉现下已无大用,眼睁睁又得看他媚惑太子,败坏朝纲。窦元宗仔细拆了那包药粉,伸手抖入了一壶菊花酒内,甩开麻纸,苍白有力的手执了那壶柄起来,轻轻摇匀了酒液。映着案头烛火微光,慢慢扯出一抹狞笑。先时看来还十分齐整的面容,顿时显得分外狰狞。
下首一人,坐得端正,却是胆战心惊看他举止:“窦大人,那药……。”
窦元宗抬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笑了起来。滴溜溜转着一双眼,笑看那“紫衣侯”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毫无规矩一把抢了案上那壶药酒起来,仰脖饮了下去。
“紫衣侯”使力抹了把嘴,满意地舔了舔唇瓣。“把事儿办砸了,你倒还有脸来见我。”窦元宗说得薄凉,那“紫衣侯”却不着意,当着下首那人的面,一双蒲掌砸在窦元宗手边木桌之上,把上头一只束腰酒盅震得跳了起来,“哐”地一声跌在了地下,洒了一弧美酒:“你怎知咱的喜好?这么跑了一趟,回来就爱有口酒吃,你果然机灵,难怪人家管你叫‘人精子’。咱欢喜你这机灵鬼儿,下回买卖咱算你便宜些就是。你不就想给那人几分颜色看么。咱虽失了手,却看他们入了京里的寿阳王府。嘿嘿,你接着想怎么办,只要银子拿来。”
下首那人眉尖一皱,却看窦元宗轻飘飘吐了句话出来:“这么说来,你这算是把先头交代你的事儿办完了?”
“紫衣侯”笑得暧昧:“你是十分的行家,若想咱寻王府晦气,这么点点银子怎够。再拿出个万儿八千的,咱瞧着眼缘顺了,兴许就肯替你跑王府一趟了。”
窦元宗狞笑,许久,方开口道:“真是个泼皮无赖,却是个不长眼的。本官的银子是你这不长脑的东西好讹的?……倒叫余公公见笑了,这厮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物,多次讹了我的银子,今日正好一并清算。公公出宫不易,不知道登门来访所为何事?”他起身踏过那抓破了喉咙、七窍流血倒在地下的尸体,立在下首那人面前对那下首之人微微颔首。神态之间从容老练,偏偏眉宇之内狠辣之色毕露,平添了几分戮血的味道。
那人盯着窦元宗一双厉眼,略略沉吟了片刻,点首:“鲁正此人窦大人可知道他底细么?前日此人来见太子,原来自他进京那一日起,便是有荐书在身的。是右都御史马文升大人手书。”
时辰已过未时,门扉几度开合,从人进出,已不知撤换了桌上几回汤药、清粥小菜。而床榻之上,儒雅公子兀自昏睡未醒。
那人此刻却只是依坐窗边,手里捉着只比巴掌稍大的白毛狮子猫,任它细小的幼齿顽固地啃着自己指头。
君瑞身上遭人点的睡|穴自行解开之时,那人正离了座儿,近前来看。
也不知是睡了回笼觉的缘故还是那紫衣侯点|穴手重了,君瑞微微眨了眨眼,却仍旧是爱困。小小掩着口打了个呵欠,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团作一堆,又要睡过去。
忽然就有一只旁人的手贴上了君瑞软和的脸儿,君瑞习惯性地将脸儿往那掌心里蹭了蹭。这是他旧时在家的习惯,后来入了宫去,自然也是如法炮制在了太子身上。只是他每回尽是未睡醒时下意识的动作,太子不曾见怪,故而就是君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
那人只是哑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把怀里的猫儿放下,又把君瑞连同榻上的薄被一起裹了抱起来。那人举动极轻,却也把君瑞给惊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下一刻却是把眼使劲眨了几眨。
那人顶上戴着金丝编就的四指蟒龙冠,冠子上头嵌着拇指大一块红宝石。镏金簪子约莫有两指半长,横贯锥发,却在两端细细绕了红缨下来,下头垂着的血色流苏长长地坠至腰间。
那人着的是寻常式样的书生袍子,料子却是雪缎,领口下摆并着袖边皆绣了细细一圈金线花纹,腰里系的也是白玉带。
上上下下,把那坐于榻沿出手抱住自己的男子仔细看了一回,君瑞此刻倒真是彻底醒了过来,嘴唇微颤,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难道还是当年那素有“雅王爷”之称的寿阳王么?旧日的儒雅气度依旧还在。只是一年不见,王爷的面色却变得苍白忧郁,再不复当日风流从容、目空一切的王孙气焰。
端详一眼,竟垂首不忍再看。寿阳王见他此状,却是微微苦笑一声,柔柔看着他,道:“栎儿,你好硬的心肠,竟是这般懒看我么?”
那个温柔多情的王爷,如今又在眼前,君瑞却是满心歉意怜悯。他也觉了这人目中情谊竟未曾稍改,只可惜此刻他已是忧心重重,哪里还有闲心理会于他。
注目间,寿阳也是惘然。
太子城府深沉,纵是知道他心爱君瑞,寿阳却为他竟肯替君瑞选亲深感齿冷。
目光流转在君瑞身上,于是便有慨叹自生。当年那个书摊前抱住一摞书册任性不肯放手的孩子,终究还是大了。谦谦君子,温文风雅,一对晶莹眼眸里和煦若春风,却在人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睿智而冰冷的锋芒。
寿阳忽觉一阵揪心,一句话忍不住就冲口而出:“你就辞官随了我去吧。”
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见君瑞一脸震惊,复又释然一笑的样子,寿阳苦笑。眼见君瑞唇边浅笑:“王爷说笑了。此番皇上赐婚原是家父的意思,臣心里也无异议。”
寿阳也曾想过,这人忘记了储君同自己一同回返江南。日日晨间亲手为他束发,一处读书对弈,鉴赏古玩,将他爱用的饭食喂入他口中,饮些冽酒,看他醉红了双颊,香喷喷眠在怀里。这人却离不开储君,只将自己痴心视若无物。
当日看太子紧紧将他搂在怀里策马离去,便知道自己该死心。可惜纵然身边有了个卫敏却依旧念他在心上。原先强要了卫敏是为着那八九分相似的样貌,杭州府又见了他,才知卫敏那算计人的性子竟及不上他半分。这人年幼之时,是个粉嫩可人的贵公子,惹人疼爱。大了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教人眷恋难舍,若一池洁净暖水,把人烦恼都涤净。如今再看他眼内锋芒,却叫人怜惜不已,恨不能用自己一腔热血把它暖化。由年幼娇贵及至如今大家气度,看他几年间一步步走了过来,言谈举止风度气韵,岂是个小小卫敏能及得上的!
身为王孙,拈笔能书、勾弦能曲,“雅王爷”风流之名远传。眠花宿柳、眷宠娈童,谙尽天下国色。几回布衣出游,赢得薄幸之名。无数女儿美童为他伤心,念着与他相好时他的百般温存,恨他离去潇洒无情。古有潘安“羊车投瓜”之说,人只记得当年寿阳王的风流韵事。
寿阳王尝轻衣简从居金陵三月,策马离城时,竟有闺阁千金为他不顾声名寻死觅活,更有那烟花巷内绝色丽姝登楼掷帕。帕上全是伤心泪点点,不知他究竟是负了多少红颜。
便有那多事人写了歪诗打趣儿,诗曰:“金陵玉人挥离曲,直送王孙严杭去,一骑踏尘蛟绡碎,点点红泪比落雨。”
然而一见君瑞,他却是甘愿为之倾倒。寿阳不知自己究竟能衷情这男子多久,只是一味知道自己如今是不肯放手。
君瑞素来知他风流,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个如何样子的风流种子,只道他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勾着美人一处孟浪,也不清楚他每回恋上一人全是真心,可惜那真心却不长久,每每新鲜滋味一失,便少亲近。
寿阳问他:“你就容他们随意替你选个女子拜堂么?当日在杭州府,你同太子是如何情状,今日你们两个怎么就全忘了!”
君瑞淡笑,唇边顿时泄露了一丝嘲讽:“怎说是随意选的!臣父自有他的考量。王爷以为,臣是家中独子,便能随心所欲忘记了家族香火延续;王爷以为,臣一心眷恋太子,就肯屈了自己男儿志气甘作雌伏;王爷以为,臣有太子心爱,日后就没有失去太子保护的一日?王爷素来是个明白人,臣这里便直着肠子说了。储君若不能即位,百官必然饶不了臣,皇上必不能放过臣;储君若能即位,百官也不肯放过臣,储君终有一日再禁不得那些人的言语。若此,臣之性命不是险之又险?臣父曾对臣下说过一话‘替你请旨是为你在朝中寻个坚实靠山,日后即便皇帝大行,太子即位,你也保得住性命。放了手,全凭宫里旨意,便是赌那两个机关算尽的人物,万贵妃必然争着竭力拉拢于你,而太子自然会替你寻个稳健丈人,也好借机稳固他的地位。算来算去,贵女如云,挑挑拣拣总委屈不了你的。’”
寿阳于是哑然,他不想陆崇儒这老家伙竟冷眼看得这般准,平日的老眼昏花原来全是作假。是了是了,能在如今官场上稳稳做到礼部侍郎又能安安稳稳致休的人,能有几个?若不是心智上自有那么几手伎俩,岂能全身而退!
老甲鱼!藏得忒深沉,想来自己爱儿同太子的事儿他也该是知道的,却为何一声不吭,装聋作哑?素日只当他是无欲无求、洁身自好的斯文官儿,如今看来却是瓮底陈酒,浑身透着一股子邪气。寿阳暗自咋舌,却知道陆崇儒就是再老谋深算也不足为惧,他心思究竟还在家族,对权柄倒无甚执念。不然就该在官场上学那李孜省兴风作浪,何必年纪不过刚入不惑便致休返家。
若是他猜得不错,陆崇儒抱的定然是偏安一隅的心思。既舍不得家族几代多年间争下的荣华富贵,又懒得在官场上同那些奸猾官员厮混纠缠。但凡眼睛厉害的都看得出来,这人,是个一捏就软的柿子,反不若他独子陆栎来得齐整自重。
他正想着,却见那卫敏推门进来:“陆崇儒这人心里小九九倒打得顺溜。”寿阳顿时把脸一沉,斥骂道:“还有个规矩没有?漫说是这是我寿阳王府,就是你卫家大宅,也是容你偷偷摸摸隔墙听人私语,又不请自入的?”
卫敏大笑:“规矩?王爷几时也讲究起规矩来了?世间规矩不知多少,就有容人赏玩男子的?”
寿阳顿时怒极,气冲冲举了手起来,却是横竖打不下去。那卫敏偏不识相,又把脸蛋伸入寿阳手下,挑衅道:“打不打?我可是送上门来了。”
寿阳不怒反笑:“你此番跟本王入京,敢情是成心气本王来了。”收了手,他神色已然从容,“怎么,上回本王那府邸你砸得还不过瘾,如今瞧上本王这京邸了?”
卫敏抿嘴一笑,手里捧着一叠衣物,眼里看着君瑞,却对王爷软言道:“我岂有那份闲心来管你们闲事。王爷原应承了在京里替我置个产业的,只望别见了他倒把我忘了。况且现下也非是卫敏无故同王爷作对。只是来提醒王爷,王府终不是陆大人久留之地,若叫皇上储君知道了,又起风波。未知王爷肯是不肯放人呢?”
这卫敏行事举止无一不怪,说起话来全凭心意。寿阳也是没缘法,到底曾是枕边人,依着他的性子,从来是不愿对他们狠下心肠的,即便是对着失了宠爱的佳人,他也是柔声软语好言相慰,更何况此刻卫敏已软下了话头,他又怎发作得出来。
寿阳无奈,便脸去看君瑞神色,瞧见了一脸漠然。于是一叹,起身吩咐了卫敏替君瑞更衣,这才施施然出门去了。
君瑞这厢也看了出来,卫敏此人好生厉害的手段,轻捻虎须,却知道适可而止,明明是把寿阳攥在手里的捉弄。这样精明的人物,怎么就能着了季晨这伪君子的道儿?
“你当日不是说了日后要同季晨远走高飞的么?”君瑞隐忍不住,斟酌着问了出来,那卫敏只是一笑:“区区平生最爱己身,但若要人信,总得送个弱点给那人看吧。陆大人年纪尚轻,随便说说你也信。”
君瑞闻言,心里颇不是滋味:“当日你既是骗了天下,今日却为何对我说这实话?”
卫敏脸上浅笑顿时抑止,不无凝重地看了君瑞一眼,叹道:“不过是想你明白:人生在世,若你不爱自己,世上便再无一人爱你。好自为之吧。”
君瑞心头大震。这人说得不错!世情原是如此,只是自己从来就是钻了牛角尖,竟没想明白。
故而自此刻起,君瑞渐渐便有了个主意在胸。
第十一回:成对病弱相敬如宾 一样赠礼两种心思
成化二十一年秋九月末。
是日为黄道吉日,宜嫁娶。
吏科给事中陆栎奉旨成婚。如山贺礼中,储君送了一架玉石紫檀插屏,嵌着百子图的样式。这是场面上的贺礼。私底下,太子着余嘉又送了旧日君瑞在宫中用的那方木印同一只锦匣来,匣里头收着厚厚一卷素帛。君瑞没敢看,连着那方木印,一并收进了榻下密格。
刘家千金与君瑞同岁,闺名月衣,善女工有德容。时为新妇,虽羞涩少言却也知举案齐眉,侍夫如宾。
君瑞自小体弱,时常告假养病。刘氏知理,侍侯汤药饭食颇是仔细,君瑞得此贤妇也是一幸。朝中同僚无不艳羡。
然,刘氏好女竟有个病根,偶有心口绞痛,夜不能寐,最经不得风寒欺身。
君瑞虽对她无心,却也怜爱她娇弱。晨间兴致高昂,便喜拿了眉笔细细替她画眉。君瑞自成婚以来,少见太子,几回宫内回廊擦身而过,依足礼数便垂首让于一旁。一月来,除了那请安套话,竟未同这储君说上半句话。
天候见寒,君瑞十日里倒有七八日留在家中。篁斋内已烧上火盆,君瑞夫妻因着身体缘故,二人终日盘桓其中。日落西山,红袖添香。君瑞展书而读,刘氏则安坐一旁拿个绣绷做女工。罄竹年纪尚幼,每每不识相过了来寻哥哥嫂嫂玩耍。总坐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被细女拽了走。
细女的心思也不奇怪。日日晨昏定省,君瑞每回伴妻子去给陆老太君和母亲请安,瞧见那两双眼睛时常掠过妻子腹部,便知道自己对家族究竟肩负着如何沉重的责任。纵使有百般不情愿,却也无奈。
相对于陆府内的安宁静谧,京里倒生了几桩大事。
南松公子陈允于通政司衙门告御状。因京中各地学子闻讯聚集,朝廷严旨查办。江东名士冯于到案,指认朝中重臣。牵连甚广。阁中老臣刘珝遭人构陷,涉及此案。上念其老迈,着恩准其致仕。
自此,北雪一案震惊天下。
时入十月,复李孜省左通政,再掌通政司。其上任首日,即追究陈松坡击响景阳鼓,惊动圣驾之责,断其流徙千里之罪。
十一月头上,寒风呼啸,一代名流,发口外为民。
就在陈允上路那一日,右都御使马文升果然如传闻一般被调如京师做了兵部尚书。陆府少奶奶刘氏身子不适,府里慌忙延请了大夫,却诊出喜脉来。
这原是喜讯,偏偏这刘氏心疾又重了几分,时常心痛。太后不知是从何处得知了此事,格外开恩,谴了太医来看,却也说孩子留不得。
陆家长者虽不乐意,却也怕万一勉强要孩子,出了事,刘家追究起来不好交代。思虑多日,到底是点头应允了打胎的事儿。谁想反是那刘氏不肯答应,执意要把孩子诞下。刘阁老同夫人也来看过女儿,夫人哭哭啼啼劝了,她却不理,直把那刘阁老气得不行,不几句便拂袖而去,扬言再不管她。
自鲁如海认了容佛陵之后,真无一日不是神志恍惚的。及至那容佛陵执意求君瑞把他弄进了宫去,顿时气急。容家仅存的一缕香火就声生掐灭做了宦官,怎不叫他晕厥。
鲁如海是拿他当了亲子一般,自然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偏偏那容佛陵却全不领情,每每就拿“与你毫无干系”之类的话来堵他,伤他心。鲁如海总想着九泉之下难去见他母亲,只是每日巴巴地抱着当年珊儿表妹相赠的一方丝帕长吁短叹,竟拿容佛陵毫无办法。到容佛陵真行了宫刑,鲁如海已是全然绝望。
他虽知道此事并不干君瑞的事儿,到底尚有些迁怒,心里淡了,也就再留不住。
这日便要同君瑞辞别,想来此生也难再见。
鲁如海平生最得意的莫过于君瑞这个学生。文章诗词无不出色,才华横溢,真真一个宝贝。
他却知道君瑞有个致命伤。君瑞素来锦心绣口,却实在是个只会做文章的书呆,政事不通,又软心软肚肠。即便是看出了什么道道,也作不出什么应对来。白白聪明了一场,却是个最没手腕的官儿,又不会那些昏官的中庸之道,竟是睁着眼睛往污水里跳的人,又恨污水脏了衣裳,一心想往外爬,偏偏又爬不出来。
自他奉旨成亲以来,人自是稳重了一些,却越发得不乐意言语起来。平日人家问他十句也难得他一句回话。眼里看着人,心思却远了,静得叫人看得心里只发紧。
近来变故重重,太子与君瑞的关系因此也叫人辨不分明。单看君瑞一声不吭娶了妻,太子又和和气气送了贺礼,旁人只当是自己初时看走了眼。
鲁如海却不若旁人,心里头并无半点疑惑,只叹这两个孩子处世也渐渐老练了起来。
只是这两个孩子心伤得却不知道有多深。
篁斋日日是由君瑞亲手打理的,并不肯假手他人。鲁如海常觉得奇怪,凭他那身子,陆府上下怎么就放任他去。
篁斋整整两面墙的书柜,沉沉压着不知几许书册。好容易几处空余灰墙上挂着联语书画,一股子浓郁的书卷气直把人瞧得以为自己平白矮了几分。黄花梨多宝格上摆着几件古玩。雕花木窗下黄花梨束腰书案上摆着大理石纹的小插屏,酸枝木承盘里青花瓷的笔筒同松墨端砚摆着,案上一柄白玉镇尺,笔架山间搁着紫毫。案下一只黄花梨滚凳。
鲁如海踏进篁斋之时,只见君瑞正拿了一张薄笺拟信。
走近了去看,却原来是片诗笺。尚不及看,君瑞已扬袖轻轻遮了去。
鲁如海不觉失笑。原是无话不对他说的,如今时日长了,这孩子几时也有了心事呢:“君瑞到底是大了。”
君瑞闻言,脸色却是一变:“先生是在生君瑞的气?”鲁如海面上浅笑顿时苦了起来:“这原不干你的事儿,佛陵这孩子任性,他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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