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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下卷)-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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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在这时候,众人方才晓得,原来京里最近来的众多读书人同陈先生他们虽然尽是文人,却实在是两路人。 







      一者,是为穆清请命,另一个,却是为了命案而来。 







      偏偏此刻朝中最为正直的马文升此时却在千里之外。这位前大理寺少卿如今早被起复为都御史,正巡抚陕西,调兵协剿。 







      有捷报来说,项忠、马文升先后至固原,分六路进兵,连败贼众。看来加官进爵、论功行赏在所难免。 







      如今鲁正听这少年言语之间说了冯于,便觉着可从他口中知道些细故,这才想从窦元宗手里把他救下。只是他这点心思,却瞒不过鲁如海。 















      第五回:君子温润似水清洄 中秋私语两情缱绻 















      陆崇儒乃是致休大臣,自然,偶尔来拜望的,大多是文人骚客,官场上的人物到底是少。故而府邸之内,也是闲散静谧。 







      陆府共三园,君瑞独居清洄园。他素喜提匾,园子里起的四座小楼自然也是他写的匾额。 







      四楼分散,惟独其中的篁斋与望江阁之间有连廊,最是亲近。 







      篁斋傍着竹林,虽说是书房,却又同藏书阁是一处。望江阁却在园角,同篁斋之间只隔着园内小湖一角。虽说已临着陆府外墙,却因为窗棂之外可远远望见一条人工凿的小河,而名为望江。这望江阁正是君瑞的居处。 








      西席鲁骢所居在西,原是客居,却因为君瑞不喜交际,便成了鲁如海的私地。鲁骢偏爱江南,最喜杨柳。君瑞敬爱先生,便在客居广植杨柳,取名五柳轩。 







      北边角楼,乃是清洄园中第四楼,离另外三楼最远。却是雕梁画栋、飞檐衔铃,不胜奢华。只因它与陆府老太君所居的抱慈园相临,中间有门洞相连,老太君居处又极近,便在这角楼里安了观音像同香案、佛幡、蒲团,权做佛堂来用。老太君笃信佛教,故而十天里倒有八日是在这角楼里礼佛吃斋。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按着大内的成例,宫里宫外都张灯结彩,扎兔爷儿。进了早膳,皇帝具服作乐于奉先殿祭祀,用时食。行一室一拜礼,至中室跪祝毕,又四拜,焚祝帛。随后便在奉天殿丹墀上受百官朝贺。到了下晌,便该赐宴群臣。鸣鞭之后,是皇太子亲王上殿,万事如旧。今年眼尖儿的官员却发觉自第三爵奏《眷皇明之曲》声起,御座东的皇太子座便悄悄空了。好事儿的打听下来,原来太子抱病,方才按制在丹墀下礼毕,已先行回仁寿宫去了。 








      旧时永乐间,是赐府部堂上、春坊、科道、近侍锦衣卫及天下进笺官,宴于文华殿。只如今皇帝昏聩,不待见那些御史言官儿,早免了文华殿赐宴。故而虽说是大宴群臣,君瑞却在家中过节。晨间朝罢回来家里便热热闹闹预备了起来。 








      只因老太君腿脚近年已十分不便,团圆饭就摆在老太君的抱慈园里。家里又多了穆罄竹同他母亲,自然是热闹了不少。只是鲁骢向来不喜欢人多,众人便也不去唤他,只关照了下人把另备的一份酒席送去五柳轩,也就不再理会他,免得自讨没趣儿。吃过了团圆饭,一家子又坐在一处吃月饼,分食果品。说说笑笑,及至半夜一家子才散了各自回房歇息。 








      君瑞刚回了园子,忽然就听下人说昨日先生竟带了个受伤的少年回来。君瑞只觉新奇,这几日正忙,没理会园里的事儿,没想先生就带了个人回来,还说是他族里亲眷。君瑞思前想后,便觉着自个儿该去瞧瞧。 
















      待珠儿昏沉沉醒了过来,天色早暗得深沉。他曾细细看过陆府地形图,更是把清洄园里每栋小楼的布置图也看仔细了,大小细节都瞧得清楚,如今睁开眼,便知道自己现下是在五柳轩客房之内。 








      四下寂静,惟有一个刚留了头的小丫头隔着纱帐在花厅同内室之间相隔的垂花门下靠着门框,臻首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珠儿垂眼静默了片刻,他将伤手挪至眼前看那裹上白布的五指,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由指尖一直刺入了心底。他倒抽一口冷气,正懊恼自己做了失策的傻事,却听见外头花厅里有人低语。 








      与那鲁如海的声音不同,那人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显得极为可亲。那人似乎并不多话,总爱待鲁如海长长解释了一番,方才开口。那声音真是说不出的悦耳、绵软而温柔。 








      珠儿心知那人是谁,却也不由凝神去听。 







      此刻,君瑞面前正摆着雅韵赶着送过来的荷藕水晶包,这盘糕点显然是刚自蒸屉上取出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只因府里上下皆知君瑞偏爱甜食,陆家就用了个糕点厨子,专一侍侯君瑞。荷藕水晶包正是这厨子新想出来的点心,拿一层薄薄的糯米皮子包住伴上荷花蜜作馅儿的细细剁碎的八月桂藕,点上冰糖桂花,上笼蒸至面皮晶莹剔透。这道糕点原该是下锅煎至金黄,方可吃出其外皮薄脆而内馅清香爽口的味道,却因为君瑞身子不佳,惟恐损伤了胃,才不得不作蒸食的。 








      君瑞本是最爱甜食的,更难抗拒这道时令佳品,但此时却无心尝它一口。 







      将鲁如海刻意推近的糕点又推开一些,君瑞只是默默看向内室,目光落在了那层层垂落,遮蔽了床上人影的纱帐上。 







      细听鲁如海将事情的来由解释了一番,君瑞垂下眼帘,他素日都极为敬重先生,却同一般的弟子不同,他和先生可算是忘年之交。此刻却知道了那年太子宠幸的居然就是先生族中亲眷,顿时心中百味陈杂。 








      良久,却是低声问先生:“先生真要认了他?” 







      鲁如海一双眼中分明带了一种怜惜之情,轻轻扫过内室。听见君瑞这话,只是身上轻轻一震,回首看向自己平生唯一得意喜爱的学生,忽然就如知交好友一般坦言:“要认他是真,我也不在乎他流落在外做的是什么营生,那全不是他情愿的。我只认他是当年鲁家嫡系女鲁珊……同容家容四少爷的孩子,是膏梁之族的子弟。” 








      君瑞闻言,便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也就不再劝他。只是拿眼细细看了鲁如海许久,起身道:“来人。把容公子搬去本少爷的望江阁休养。手脚谨慎些,别惊扰了公子。” 








      鲁如海顿时大惑不解,见真有几个仆从进来抬人,大惊之下猛然起身,正要开口阻拦。却听身边君瑞轻轻言道:“先生知道的,他在我那儿休养比留在先生这里……妥当。” 








      只是一句话,鲁骢只觉喉口一凉,回首望去,眼光直直撞入了君瑞那双暗色深邃的眼瞳里。 







      这是一个心思何等善解人意的孩子!这是一个感觉何等明锐的孩子! 







      他,原来已经看出来了! 







      珠儿只是装睡,却也发觉君瑞园子里的仆从果然都是伶俐人儿,一路把他抬入望江阁里竟无大颠簸。丫鬟们里外忙了片刻,倒也把他惬意至极地安顿在了君瑞房内的卧榻上,与君瑞的纱帐遥遥相对。珠儿顿时对这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好奇了起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没见过,如此放心将陌生人安顿在伸手可及处的人。这位温润如玉的君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眯缝着眼睛,偷偷从长长的眼睫下看出去。众人早已经退走,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换下了一身累赘衣物,散着头发、拖着双内屋常穿的丝履在内室里头啪嗒啪嗒走着。松散的雪缎袍子搭在肩头,却又把那人的年纪生生压了几岁下去。那人在笑。看着个年纪同样小小的丫头吃力地抱了一床被褥进来铺在地上,嘴里调侃道:“雅韵好丫头,你何必这样,睡在地下若受了风寒可怎么得好!” 








      那丫头却自横了他一眼,啐了他一口:“奴婢这是怕容公子夜里伤势有变。主子自小就是娇养子儿,身子又弱,哪会伺候人。病人伤势夜里常有反复,主子是应付不来的。奴婢在,主子可自睡个安稳觉去,别引出那劳什子的病根来才是正经事儿。” 








      那人不再言语,拿衣袖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又想了一想,走近了卧榻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方才回首对那丫头温和低语道:“雅韵,他就交给你了,夜里你警觉些。今儿个真把我折腾惨了,现下倒是真倦了,头也有些痛,你点些安神药香。恩……就拿上回皇太后赐下的沉水香。” 








      那人起身向床帐步去,嘴里唠叨着,竟全然不像方才在鲁如海那边正襟危坐、莫讳如深的样子,只是温和依旧,仍是那个温文可亲的人儿。 







      君瑞今日已是累得惨了,正要梳洗安歇,忽然就有下人进来回事儿,说是宫里赏了月饼,太子差人送了过来,来人又说了不叫声张。 







      君瑞满心疑惑,哪有送敬食却不叫声张的?况且……现下又是子时,宫门早闭,来人是怎么办的差?心里虽是作此想,人疑疑惑惑得却还是重整了衣冠,出去了。远远看见门外一人背手而立。 








      夜色沉沉中,竟染了一身调皮的清辉。 







      君瑞看见那人就着门前西瓜灯的微弱光芒转身看来,笑意盈盈,卓然而立。 







      太子?……竟然会是太子! 







      君瑞忙打发了下人,迎了上去。正要行礼,却被太子一把扶住。月下,太子默默看了他很久,伸手将君瑞额前偶落下的一缕发丝细心地绕向他耳后。 







      君瑞浑身一震,只听太子柔声道:“佳节中秋,赏酒赏月赏佳人。可惜此刻花市灯尽,若得灯火交映,我的君瑞定然更胜梦中佳人。” 







      君瑞情窦初开,几曾听过如此绵绵情话,当下自是臊得满面通红。虽是心如鹿撞,他却是依然心思清明,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是如何出的宫?” 







      朱佑樘轻笑一声,一手握了君瑞一双滑腻腻的手儿,道:“本宫逃了酒来,宫里留的乃是个替身,皇祖母见了自会替我掩饰。也是怕旁人见了传出去不好,故而直到此刻才来会你。” 








      抿嘴一笑,太子拉了君瑞就往外头跑。 







      此时街上灯市已尽,人潮也早散了。君瑞被太子拿手牵了,一路过去,只觉四下俱静,月华清冷。 







      移时,两人已转进了一条胡同。暗漆漆走了几步,太子伸手推开一道角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君瑞四下一看,只见是个殷实人家家里的后院儿。园子里遍植了桂花树,此刻,淡色细小的花朵正缠了满树,在淡淡月华下吐着甜腻的香气。一壶清酒、果品糕点摆了中间一张矮几之上。 








      君瑞因而大是诧异,正自度忖,却觉太子一双手渐渐离了他手,悄悄揽紧了他的腰身:“这里是余嘉在京里置的私宅,今儿个中秋,我是想你想得紧了。也亏得这奴才尽心,收拾了这么个地方。” 








      太子虽说是狠着心肠把君瑞推了出来,却是满心爱恋难以割舍。中秋月圆,也是生了情动、难以自已,这才放纵了自己。如今见君瑞自是容颜依旧,粉雕玉琢,顾盼之间风流娇贵,更是难再压抑,一手揽了他,直恨不能把这个小公子给狠狠揉进心里去。 








      一味亲近,只觉臂中君瑞的腰身一僵,尚不及细想,君瑞已狠狠把他推了开来,屈膝跪道:“殿下请自重。臣愿为殿下把盏,以尽君臣之道。” 







      真似是兜头一盆凉水凌空而降,直把个太子给凉得透心透肺。良久,方才低声道:“你这是恼了我了。” 







      君瑞从来是见惯这位太子稍不顺意,便把违逆他的奴才给折腾得更作噩梦式的。就是当年初入宫闱,他也曾遭太子设计,被杖之于廷。故而他今日虽是神情自若,心下却已预备受罚。今见他如此,倒是一愣。太子见他依旧不敢抬首的样子,踱至矮几前的美人榻安坐了下来,轻叹道:“君瑞,你是我心上之人,若恼了我,直对我说便是了。何必又拒我千里?咱们相聚不易……你……。”话说到此,太子语气一顿,“我费尽心思同你说了原由,原来你仍是不懂我。” 








      君瑞垂首回道:“太子是恐授人以柄,太子也要臣替太子办事儿。这些臣都知道。”他低眉敛目,心里却是一阵隐痛。他并非一个不识时务、任性固执的人物。况且太子说的话,他也明白。只是家训从来洁净,父亲也是求独善其身的,一时官场万相却真真地摆了他眼前,太子命他做的,实在是与要他放低了脚,踩踏泥水一般。受同僚排挤、众儒奚落,又生生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儿骂作狐媚男宠,真是件件桩桩都是剜心之刃。到底不过十四的岁数,如今面对太子,自然怨愤顿生。既是口口声声说了情爱,却为何所作所为尽是要把他迫死的心狠。 








      太子见他回得硬气,知道他怕是恼得深了,于是又叹:“你连日来受的委屈,只当我是不知道的么?” 







      君瑞不理他,太子道:“你是我怀中至宝,我怎舍得你受那些秽气!只是,如今我是储君,你我又是暗里私情,自然他们还不在意你。若真到了我君临天下之日,天下之人胸襟狭隘的何止这些,口诛笔伐。我既是爱你疼你,自是要护着你的。我知你脾性,是受不得那些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手中权柄虽大,也能使残暴手段杜绝周边流言。只是到时政务繁忙,我如何顾得过来?稍不留意,你便会在我目光之外被伤得遍体鳞伤。故而我此番虽是推你入虎|穴,也是想借官场历练于你。若你有些功勋在身,必要好些,倘竟能学得元宗行事的一半狠辣手段,我也就放心了。” 








      听至此,君瑞猛抬首看向面前安坐的太子,只见他愁绪深锁眉宇,一个字顶着一个字道:“有句话你要记得:你是一生一世都好好藏在我心里的,是我的怀中至宝。”情深意切,柔肠万千。一双点漆般漆黑的眼瞳里,温存至极,仿佛能在顷刻间滴出水来。 








      君瑞心里百味陈杂,忽然思及近日所受的万般委屈,偏又是无处可诉。到底年纪尚小,泪水含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不禁悲从中来,膝行了几步,一把抱住太子双腿,号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倒不打紧,却把太子给硬生生吓了一跳。太子也不过十六,生得又是天下头等复杂冷酷的宫闱,自是打落牙也得笑着和血吞。后来见识了官场,人人虚伪,嬉笑怒骂,却不见真流眼泪的。也是关己则乱。手足无措把君瑞拉了起来,抱在膝上,胡乱拿衣袖去擦他眼泪,却是泪如泉涌,怎么也擦拭不净。 








      于是长叹一声,紧紧把他搂在了怀里,只道:“宝贝儿,今儿个你便好好哭一场吧。日后……”话声至此,顿时噎住。 







      这日夜里,余嘉远远瞧见:矮几上的果品只稍动了几口,月下的美人榻上,太子肩头披了轻裘,眠在他怀中的,仿佛是件心爱的宝贝,是那么小心翼翼。太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君瑞的脊背,温柔而专注地看了那人儿一夜。 








      清辉寸寸,微风过处,落了一地鹅黄桂香。 















      第六回:鸿爪雪泥请旨指婚 盘根错节各显精明 















      在仁寿宫外众人看来,身为储君的三皇子幼时倒还是个孝仁有余而威信不足的样子,只是渐渐大了起来,面上却也慢慢笼上了一层阴霾,仿佛时时都阴沉着的面色,叫人看了,觉得不讨喜。万贵妃虽说在人面前还是对太子一副宽厚的样子,却常在私底下笑太子是只不会叫的狗儿,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不怕太子,只道他就是恨得急了,也做不出什么事儿来。 








      前一阵子又传闻与他那东宫侍度关系暧昧。四月头上从杭州府回来倒是长了分脾气,只是独独一回暴躁如雷,却是为了个男子。待这事儿过去,人竟又变了先前的样子回来。皇帝不满,百官叹息,妃嫔安心。 








      太子最爱读的是《孝经》,常看的是御花园里草木枯荣,面目清俊却少有喜怒,十六岁的年纪,竟不曾亲近脂粉。因此也有官员妃子讥笑他是个不出家的和尚。然而只有仁寿宫里的人才清楚,他是个什么禀性的人物。表面上看,是笑骂由人、独善其身,其实就是个睚眦必报、城府深沉的人。他把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却似是蛇一般,卯准了什么机会,就冷不丁咬你一口。 








      太子所居的寝殿,就被他整治得跟个铁壁铜城一般,好似是没有一道风能透过的墙。而太子为此使出的手段,余嘉至今想起来都要浑身发憷。 







      那是陆侍读未入宫时候的旧事儿了。那时候仁寿宫太子寝殿里外宫人没一个不觉着太子软弱好欺的,也没人觉着这个小皇子还是个太子的位份,更别说知道他禀性了。太子身边斯时就两个贴身小太监。他余嘉只是尚膳监少监,镇日跟着太子不是他的分内事。那两个小太监分属内官、直殿两监,是汪直点了送进太子寝宫侍奉的。太子待着两个小太监极好,常有些东西赏下去。在宫人们看来,这两个就该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了,故而巴结奉承的不少。 








      余嘉原也是这么以为的,谁想就有一回他伺候太子用膳时,太子拿着牙著轻轻点着那两人,玩笑一般对众人道:“你们瞧这两个对本宫极忠心的奴才,平日尽心侍侯本宫,这才是你们该学的榜样。”斯时太子笑得很随性,就像是其他那些刚愎性子的皇子一般,仿佛对手下信任有加,一心向旁人炫耀。余嘉那时正忙着用银著将试毒小黄门试完的一道菜夹入太子碗内,垂首的一瞬间,他分明看见了太子眼中闪过了一道阴霾。 








      众人点头称是,可余嘉笑不出来。太子见他愣住,顿时警觉,却是若有所思看着他。半晌,方才饶有深意地微眯了双眼懒洋洋扯了扯嘴角,移开了视线。 







      就在月尾,他偷偷听见那两个小太监把太子平日里做什么,喜欢什么的话告诉了汪直。他有些替太子担心,便趁着太子一人儿在御花园里品茶瞧花的时候,把事儿说给太子听了。太子却只是浅浅笑了,随手把腰里玉佩解了下来甩在了他手里:“赏你。”随后便毫不在意,复又端了了那官窑青花茶碗起来看他的风景。 








      余嘉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完了,却没想到,就在十日之后,太子亲手逮到了这两个小太监在私底下同别宫宫人闲聊。雷霆震怒,说是要他们有个榜样的样子,竟传了寝殿内所有侍奉的宫人来看,又叫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来,看着他们把这两个小太监给当众活活打死。 








      余嘉还记得那两个小太监的死状。执杖太监看来与这两人也有些交情,并没有多折腾他们,拿起枣木棍照他们后脑劈去,直劈得脑颅迸裂,面目全非。 







      太子的紫檀木雕座被移至廊下,太子稳稳安坐着,支着额,抬眼看那青石板上淌了浓浓稠稠一汪鲜血,揉了揉被那两声凄厉惨叫弄得有些痒的耳朵,方才叹了一口气,挥退司礼监的人。 








      待合院只余下在寝宫侍奉的众人,太子坐在椅上,挑着眼懒懒扫了一圈,开口道:“瞧见了?乱嚼舌头根子的,在本宫这里就这么整治。本宫平日最疼的就是他们两个,若你们有哪个以为自己比他们更有依仗些,只管出去放肆。” 








      太子把话说得并不重,音调也是如风拂过一般和缓,却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当下把园子里黑压压排排站满的奴才们给震得“哗啦啦”跪下了一片。余嘉记得,那时侯自己是跪在角落里的,惶恐的眼在惧怕下躲闪着,却低垂的瞬间,看见坐在椅上那位尚处在孩童时期的储君脸上忽然掠过了一丝带了淡淡疲倦的寂寞与悲伤。 








      当时余嘉对他甚是同情,谁承想,那储君忽然一眼看来,似笑非笑地起身,道:“你们也要相互看着些,若见哪个出去乱说的,回来禀报,本宫自然有厚赏。”说着,自一旁宫人手里取过一只匣子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刷”地一声打了开来,露出里头圆滚滚一斛东海明珠来,“得了,都起来罢,今儿个大家受惊了。一会子都上余嘉那里,一人领颗同这一样的珠子,也压压惊。”说着,慢慢步至余嘉面前,把匣子放在了余嘉手里。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太子寝宫里人人都知道:尚膳监的余嘉,出头了。 







      中秋夜后那日清晨,太子终于离开陆栎回返禁宫。余嘉喉咙眼里吊了约莫一日的心,在太子踏入寝宫的一瞬间也究竟放了下来。 







      吐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接过小黄门手里捧着的条盘。也是耳目众多,才回宫不到半日,余嘉已知道宫里的几件大事,心里暗自度忖良久,终究下了决心,想着还是把送进来的东西先呈给太子过了目再说。 








      高高拢起的物件上蒙着块血色绫巾。端端正正奉至太子面前,看那人懒懒靠在紫檀木雕坐榻里,年青而有力的手臂枕着两个鲜红绣金线的丝锻引枕上。余嘉捧着那物事立了许久,太子却一言不发,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他的下颔,忽然露出阴沉沉一抹浅笑:“这么说来,他是进京了。” 








      余嘉不动声色,却把腰弯得更低了些。太子伸手,一指挑起了上头盖着的血色绫巾,显出一抹淡青色块来。 







      原来里头是件瓷器,上着薄薄的釉彩,是个瓷炉的样子。炉盖作博山状,有三层镂孔,一二层各有六孔。顶部有一孔,盖底圆形,子母口,炉底口径作覆碟式,宽边折沿,腹外壁贴塑五个浮雕人像,底座有7个花瓣足。瓷炉釉色青中发白,造型稳健,竟是件宋瓷中难得的精品。 








      “居然是北宋年间的影青瓷人面博山炉。”太子嘀咕了一声,笑得更显阴沉了些,“他说要送君瑞,本宫便做中间,岂不是便宜了他。” 







      余嘉回道:“王爷这回进京陛见,是皇上的意思。看来王爷还不知道陆大人的事儿,才把东西送来了这里。” 







      太子却是冷笑:“不知道?你当他是死了?……余嘉,你传话出去,说本宫要见寿阳王叔。” 







      余嘉迟疑了一下:“现下殿下恐怕见不着寿阳王爷。” 







      太子一愣,只听余嘉徐徐言道:“王爷入宫陛见,同皇上一言不合吵将起来。皇上一怒之下,把王爷软禁在奉先殿别院了,要王爷每日除了用食入寝都得跪在明室列祖列宗面前自省,去向祖宗请罪。” 








      太子顿时嗤笑一声,却没再问下去。手指轻挥了一下,没想到素日极为机灵的余嘉竟没退下,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太子原不着意,忽然眼角复又瞥见了余嘉手上的瓷炉,目光一闪,于是默不作声看向余嘉。余嘉在心里思来想去,把话儿反复斟酌了数回,说出口来,却是一句话:“殿下可还记得前几日陆崇儒入宫请旨替陆大人指婚的事儿么?” 








      太子沉吟了片刻,垂下了眼帘,手指落在榻桌边沿慢慢摩挲着,状似不在意道:“你说下去。” 







      余嘉把手里沉红条盘交回了小黄门手里,赶紧回道:“当日皇上倒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那陆崇儒早已致休,不过就是百姓,皇上见他也是为着修殿的图纸。因而皇上随口应了,便打发了那陆崇儒。这事儿原就这么了结了的,哪个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昨日有人拿这事儿当作笑话,说给贵妃娘娘听,原是逗趣儿,却不想娘娘竟作了真。今日听说已奏请了皇上,说是君无戏言,既然是应了陆崇儒,就该给陆大人指婚。” 








      这话一落下去,活似是掉进了夜半凉水里,四下顿时是死一般的静寂。余嘉只是胆战心惊,看着太子兀自沉默不语。 







      良久,太子抬首看向余嘉,面色虽有些苍白,神色倒还自若:“指了谁家的?” 







      余嘉摇首:“奴才回主子的话,还没指定。贵妃娘娘目下总理后宫。说是臣下的亲事不必由皇上忧心,她自替皇上留意,才是贤惠。陆大人的事儿,待她问过殿下,知道了陆大人的喜好再斟酌着办。” 








      太子面色渐渐缓了过来,却是轻轻冷笑了起来:“本宫还道父皇是为了什么要同寿阳王怄气呢。谁不晓得他最是宝贝这个弟弟,平日里虽是防着再有那‘夺门之变’,却又把他惯得上天,封地富庶、封号尊荣。这会子居然去和他较真,还意正词严罚他跪祖宗。” 








      他这里正冷冷笑着,却见余嘉又伸手自袖内掏了本折子出来,恭恭敬敬道:“殿下,这是窦大人交予奴才的东西,说是殿下用得上。” 







      太子随手取了过来翻开一瞧,原来一本名册。草草看来也是寻常,只是其中罗列的,全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那些适婚闺秀。 







      铁划银勾,一笔好字,却是做了媒人的红线引子。太子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余嘉双眼:“他是何时、何地把这东西交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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