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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下卷)-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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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安好。”君瑞问了一声安,却不敢再多言语,只是抄着手,立在离书案不远的门前,预备聆听父亲的庭训。 







      父亲终于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君瑞便不自觉地屏息起来。陆父却并没有疾言厉色,放了手里爱儿的窗课本子,只是说:“这几日也无不好的,罄竹那孩子还在园子里?” 








      君瑞顿时舒了口气,恭恭敬敬回道:“回父亲的话,竹弟还在园子里念书。儿子方才本想看看他的窗课本子,彼此切磋一下。只是看他用心,就罢了念头,自己来了。” 








      陆父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心也不再放在这上面了,却又问他:“今日没上朝?怎么也不去科里办公事?” 







      君瑞弯了唇,只是苦笑道:“多少年的老规矩了,父亲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是不爱上早朝的,更别提午朝了,就是朔望朝日也不过是看百官行礼罢了。皇上又不待见御史言官,阁老们若想见他也是难之又难。况且这几日不是儿子值日,科里左右无事,都给事中知道儿子前日又晕厥过去,便给假十日,故今儿个是哪儿也不去的了。” 








      陆父微微颔首,沉吟了片时,复又拿了君瑞的窗课本子起来,捻着须子,道:“为父方才看了你的功课,文章也算不俗,只是男儿志气、功名利禄的心思却比前两年淡了许多。如今为父也早致了休,却是把官场给看透了的。那也不是什么好地儿,抄家灭族的更是不少,要是有谁在背地里使坏,也是防不胜防的。你既然在这上头的心思也淡了,便要仔细些。若是真艰难,你自己拿主意也就是了。” 








      君瑞垂着眼,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是教父亲给看了什么出来了?还是谁同父亲嚼了舌根子的?父亲又是因何如此突兀地同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正生了层层疑心出来,只听见父亲轻轻叹了口气:“家里只你一个娇养儿子,我儿又是生得聪慧过人,为父从来以你为荣。爹今儿说的话,你要记得。这官场上自是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你要当心。” 








      只是两日之内,就有两人要他谨慎,君瑞也是苦闷,看着父亲,他却又是把话忍了回去,嘴里只说:“儿子记下了,谨遵父亲教诲。” 







      那陆老爷子起身看了看自己宝贝儿子,见他只是自己一心钻的牛角尖,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因是无奈,摇首苦笑了一声,终究还是走了。 







      君瑞见父亲已走得远了,也失了读书的胃口,忽然就觉得这书斋里头沉闷得很。于是忙掉头而出,却与那正要进来的穆罄竹撞了个照面。 







      罄竹今年是整十岁的年纪,只比君瑞小了五岁。却因自小受人凌虐又是南人,自然就长得娇小。当日君瑞在杭州府认他为兄弟,也只以为他是个八岁大的娃娃。此刻两人相撞,穆罄竹竟正撞在了他怀里。 








      听他“啊哟”一声惊呼,君瑞顿时吓了一跳,急忙忙稳住他身子,只是蹲了下来仰面问他:“竹弟,你没事吧?是哥哥不好,竟没见你进来!”他那里忙着上下检查弟弟是否伤着了,罄竹倒是忙着心里打小算盘,忽然就委委屈屈道:“是罄竹自己不好。见哥哥和干爹在这里说话,干爹走时脸色也不好,就想进来看看是出了什么事儿。没想就……”说罢眼里就是要掉泪的样子。 








      君瑞向来怜惜他自幼吃苦,又爱他乖巧懂事,对他倒真似是亲弟弟一般,如今见他委屈,也全怪自己不好。于是道:“你若真哭出来,哥哥才是罪过。哥哥今儿个不出门,带你去吃冰糖葫芦可好?” 
















      京城这地方,文武官员出门多是打轿,因而常见有下级官轿避让上级的盛况。较之这些官员,寻常百姓家倒是从容,也有闲散在家觉着无趣儿的,拉了亲朋出来茶馆坐坐的。 








      菜市口就有一家茶楼。平日生意倒还一般,只逢着七月后勾决犯人,这里便是人山人海,一眼瞧了,全是来凑热闹的,上头好座儿,更是卖到十两金花银子都不嫌贵。 







      “我说你这老棺材瓢子,一个劲儿拉长了脖子是在瞅什么呢?”与个老秀才一处坐了的包公脸老头早顺了他的眼神儿张望了半晌,却愣没看出了名堂来。那老秀才却似是没听见一般,依旧伸手摸进桌上布着的碟子里,抓了把花生出来剥了吃,眼却还盯着外头。包公脸顿时急了,一手盖了碟子,只拿眼瞪他。“恩?”老秀才自是浑然不觉,直待一手插在他手背上,方才惊醒了过来,眯着眼看了那包公脸良久,才把手又收了回来,慢吞吞道:“你没见这里个个都往外看着?却来扰我!” 








      “哎呀呀,亮公,我这不是刚从胡州过来嘛!哪里知道京里什么事儿?你一早拉了我来,只顾着自己,也没听你说,这会子倒赖我扰你!”那老秀才顿时咳嗽一声,才道:“喏,不就是陈家娶媳妇么!花轿得往这儿来,算时辰,也该到了的。” 








      包公脸忍不住“扑哧”一笑:“亮公,你是犯糊涂了不是!这是什么吉祥地面儿?有花轿往这儿来的么?” 







      两人正说着,忽然就听个响亮的童声在一旁插嘴:“这位爷爷说得在理。”两人因而不免转头去看,却见是个八九岁的娃娃,手里握着串血蜡蜡的冰糖葫芦。正是邻桌小哥哥带了来吃茶的弟弟。 








      老秀才不以为忤,一手捻着下巴上的白须子,笑道:“小娃娃莫听他的!菜市口怎么了?菜市口好!你日后若拼得个人物,保不定儿也有资格上那儿走一遭。” 







      包公脸听他说了,顿时失笑:“亮公,你何必拿个娃娃开心!谁家小公子若有他一半好相貌就是祖上积德了,必是能保一生荣贵的命。你这般阴损的口,只管拿你看不顺眼的开销去,何必折他的福气!” 








      老秀才呲着门牙呵呵一笑,正要开口,只听见外头锣鼓喧天,众人忙探头去看,街上正是红艳艳一片,喜队果然往这里来了。 







      邻桌小娃娃的哥子也过了来,小大人一般,冲这两个老头作揖道:“小生木乐,舍弟无礼,冲撞了二位,请勿见怪!” 







      老秀才眯眼看了他,细细打量了许久,开口道:“原来还是个童生,倒也不是十分的人才!” 







      包公脸却立时回道:“亮公苛刻了!这京里举子老爷们多了,也没见几个年少才俊。三年一场科考,几时由你这老棺材瓢子拔得头筹,才是天下第一好笑事儿呢!” 







      话说得刻薄恶毒,只把众人说得不安,怕他们吵了起来,却不见那老秀才动气。他只怡然自得自桌上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言语不清道:“我早不去生那份闲心了,若当真想做官也不是难事儿,你把我万金,我便做个赤红袍子的官儿给你瞧瞧!” 








      包公脸嗤笑道:“吹,这牛吹得该把皮都爆了,看你到时拿什么蒙你那张老脸!”老秀才轻笑,压低了嗓门道:“你多少年不上来了,自然不知道。”他把沾满了糕点碎屑的手拍了拍,又大张开五指,在包公脸面前比了比,“瞅见没?就这个数儿,你不管在哪儿都能捐个举人出身,再拿上万金作砖,不管什么金门银门、铜门铁门,没有砸不开的。” 








      包公脸顿时倒抽一口气,只听那老秀才又道:“这年头,做高官容易,若要保住,却是可说容易,又可说不容易的事儿。”说着,他朝外头一努嘴,“瞧见没有,这就是不容易的。陈家先头是什么人?三代高官呐。去岁陈家老太太摆寿宴,戏台子摆了十多台,府门外的流水席面儿一连三天,里外摆了两里地。啧啧,那场面,可惜你几十年都未必见得上一回!就六月癸未,诏盛暑祁寒廷臣所奏毋得过五事。陈老爷头犯浑,跟皇上拧上了,上折子劝说。结果倒好,才几日光景,就被硬按了个渎职的罪名下了大牢。月前就在那儿……”他拿下巴指了指菜市口,“卡嚓一下,什么都干净了。” 








      包公脸听他说得脊背直发憷,脖子一阵儿一阵儿地凉,咽了口唾沫,问道:“那现如今又是谁娶媳妇?” 







      老秀才斜眼看了他,道:“这还不明白,是陈家的独苗公子么。也是他祖上根基实在,先前已置了田产在外。今日祭告了他父亲,他们便要回乡去了。” 







      “要说稳稳当当做高官的,倒也不是没有。说起来,也是容易得紧。”那老秀才却是懒懒一笑道,“小心谨慎办差,步步为营做事。长耳朵听风声,嵌眼睛看形势。如此这般,老老实实熬上大半辈子,就是无功,也能熬个红袍子出来。” 








      说罢,哈哈一笑。那包公脸却是忙忙掩了他的嘴,抬眼扫了周遭一圈低声道:“这也是能随便说的?留神别叫人听了去,告你个不敬官长的罪。到时候枷了游街,有你好日子过的。” 








      那老秀才却只是一味笑着,道:“你又是胆子小了的不是。咱们也就是私下的玩笑,哪个传了去给旁人知道?” 







      一旁的少年正要说话,却听后头“嘿嘿”一声冷笑。众人不由转头去看,却见个三十开外的汉子冷着脸,却猛得上前来,一把揪住那老秀才道:“你小爷我,是顺天府的差役。先前在路上就看你这老东西不是什么好货,如今果然听你胡言。走,跟小爷我跑一趟顺天府衙门吧。” 








      老秀才面上一白,却又强自笑道:“这位官爷,既是胡言,何必又要当真呢?” 







      那差役只是阴笑:“好利的口。”少年看他横眉竖目,似是极不好相与的人物,却也是一声冷笑,也不说话,一双乌黑大眼只是一味冷冷瞧着一旁的老秀才。差役猛一听人冷笑,也是一愣,转头去看,却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头一皱,却先狠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去,叫你家老子好生管着你。别先出来作死。” 








      老秀才一时倒也闹不清这少年究竟是帮衬哪边的,此刻无暇理会,只对差役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由得官爷随意锁拿人?只说个名目出来,也叫老头子晓得。” 








      差役狠狠捏着他的手腕道:“辱骂官员,便是犯上作乱、辱没朝廷。” 







      老秀才听至此,面上一松。却是大笑,胸有成竹,正要出言反驳,顺带羞辱那差役一番,却听少年冷笑道:“你这白眼狼,只是瞎了眼。罄竹,你出去叫雅韵回去拿了我的名帖上顺天府问问他们府台大人,我陆栎是个什么东西?” 








      那差役一愣,疑惑着看了少年半晌,忽然面色一白。他是已想起来眼前这人的身份了,顿时干笑,猛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言道:“打你个没眼珠子的狗东西!竟连陆大人都没瞧出来。小的方才是……是,是被鬼迷了心窍。” 








      听他说得支吾,扇自己嘴巴倒是十分用心,少年也不与他多言纠缠,只是冷笑道:“你去吧,这事也不是与你这奴才能计较的。月前你们那好爷台领着人搜了本官府邸,前些日子又借故放了盗本官府里物件的强贼。今日更是连个小小差役也敢踩到本官头上来了。件件桩桩都不是小事,如今本官再不能忍。明日我便回了圣上,看你们府台还有何话可说。” 








      差役面色惨白,猛跪了下去,少年面目冷凝,道:“你也别讨饶,你自当知道,本官素来是说一不二的。回去告诉你们爷台,这事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差役于是跌跌撞撞爬了起来,狠狠瞪了少年一眼,方才去了。老秀才同包公脸相视一眼,面上表情却都是复杂至极,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也已晓得了面前这个年纪小小的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君瑞看着他们目光中流露出的感激、迟疑以及少许的轻视,淡淡一笑:“久仰大名。京城之内,最尖刻、大胆的,莫过钱亮公您了。亮公既是京城名士,也该知道京里的规矩。如今革了你功名,望亮公莫要见怪。” 








      说罢,面色一凌,向着此时听见动静,慌忙进来茶馆探究竟的下人喝道:“投我的名帖去吏部,叫他们革了钱亮此人的功名。就说是……”他缓缓回首看向老秀才同那包公脸,冷着一张年轻的面孔,一字一句道,“轻狂放肆,辱及斯文。” 








      话到此处,眼神却是忽然一黯,只是这黯然是一晃而过,快得就连他身边一直注意着他的穆罄竹也没能瞧见。众人只见他轻拂衣袖,大步流星,背手而去。 







      他方自出门,后头那老秀才却是长长一叹,良久无语。 







      这一场好戏,自然观者是不乏其人。茶馆楼上雅座里,也有两个人细细看了个究竟。戏既已收场,两人正要收回视线,忽然听得外头街上马蹄踏得震天介响。不由自主,往窗外看去,只见两个驿使正策马自茶楼下呼啸而过,带了漫天尘土,嘴里一声一声高喊着:“急报急报!” 








      楼上二人闻听此话,却是相视一笑,齐齐举了手里茶盏起来,送于唇边轻啜。其中一个布衣白士抬眼看了面前似乎万事尽在掌中一般镇静的男人笑道:“族兄在想什么?” 








      对座的男子有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深深地漾满了深邃的神秘,他一指压着茶盏盖上的绿橄榄,笑道:“原来陆栎就是族弟的得意门生啊。” 







      原来这人竟是户部侍郎鲁正。 







      他与鲁如海原是同宗。两人幼时脾气又近,全是顽劣不堪,常一起捉弄人,一起罚跪祠堂的。后来大了,他对那鲁如海是心怀不同寻常的心思,鲁如海却是全然不知。及至鲁如海一心出门游历,他却醉心科考,两人这才分了开来。后因族人在成化二年得罪万妃,一族“连坐”。鲁正因是远亲,故而也就罚得轻了些,又花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上下打点,这才免了祸事。如今稳稳当当作到三品,也是难得。多年未曾相见,如今在茶楼也是偶遇,双双皆是恍如隔世之感。 








      鲁如海微微一笑:“是啊,这娃娃万般皆好,就是脾气固执了一些。”鲁正却是一叹:“你我今日相见,已是恍如隔世。多年不见,我却还记得你是个护短的性子。他既是你的得意门生,我怎就不晓得你是把他包在手心里的宝贝?他这一年来的种种,你我也看了不少。你以为,他还是当日的娃娃么?如海族兄,非是小弟要说你,既宝贝他,当年你为何不阻你那得意门生入宫?凭令尊当日与皇太后……。” 








      鲁如海面色顿时一黯:“这话你莫再提它。她与我父的婚约早是当年便在昌平毁了的。她周家如今与我鲁家还有什么相干的?……我既已跳出功名圈,何必要他也学我一般无为于世?君瑞出生官宦世家,我心知他自小就是怀有鸿鹄之志的。陪伴储君乃是近水楼台。故而……。况且他也是个好娃儿,做事自有分寸。” 








      鲁正知他又是护短,因而也就不再多言,笑咪咪看他,忽然就听得前方一人也笑:“大人,别来无恙吧。” 















      第四回:疯癫痴狂珠儿闹事 掐指算计两官暗斗 















      鲁如海两人因是坐的角落,猛听得有人说道“大人”一词,便也同这层楼面上的茶客一样,不觉回首去看。 







      出声之人只是个少年,只是穿得不俗,又是笑意盈盈,纵是那贸贸然启齿一唤,竟叫人起不了分毫厌心。那人显然是方自楼下上来,一脚还踏在一阶之下,面上却笑得轻忽。面前站的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面目平和,却有着一双似乎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的眼瞳。鲁正与鲁如海不由交换了个眼色,心里却是想的这人素来奸猾无情的性子。 








      窦元宗,怎么是他? 







      两人心下暗暗惊了一跳,看他是正要下楼的样子,也不知是方才听见了什么。 







      少年微微笑眯了双眼:“小人原想着:今儿个是黄道吉日,出门保不上还会遇上什么好事。果然,就遇见大人了。小人这里给大人请安了。”少年说话间,双眼状似无心环视了四下一眼,目光落到鲁正两人身上时,更是别有深意停顿了片刻,只是那停顿极短,竟连向来精明的窦元宗都疏忽了过去。 








      鲁如海却是仔细瞧着这两人的,此刻察觉了少年的目光,不由就循着那目光,仔细看清了那少年的样貌。 







      猛然,鲁如海狠立了起来,慌忙之间袖角带了桌上茶碗下来,“哐当”一声碎在了脚下,他却全然不理这些,踌躇了半晌,竟迟迟疑疑在那少年身后唤了一声“……佛陵!”。那鲁正也是一脸恍惚,犹如做梦一般,死死盯着前头那少年,手上一抖,碰翻了一旁的茶碗,只任那茶水淌了一桌。 








      那少年见了他们这一番怪异的举动,却全无什么神色波动,他只是面带巧笑看那窦元宗:“大人如今高升了,莫非就把人家忘了个干净?好薄凉的人,就把送人家麝香串子的旧事也不记得了?” 








      窦元宗本是莫名其妙。他自然是见过这少年的,可当日只是草草见过他几回,连招呼都不屑与之打的人,今趟为何却表现如此热络? 







      正自暗想着,目光渐渐移到了鲁正的身上。这位新任户部侍郎是个刚自京外调来的外官,还是个身上流着蛮子血的蓝眼鬼子。传说他陛见时,皇上看了他那双眼睛,直说像琉璃。只是这双眼睛却怎么都教人难以看透,窦元宗也是近来见他与东宫讲官李东阳过从甚密,便对此人警觉了起来。 








      今日是他在楼上偶然瞧见了鲁正同陆栎两人皆来此与人喝茶,故而才悄悄挪了个僻静不起眼的地儿暗暗听他们言语。因见陆栎前脚走了,又揣摩出了几分鲁正此人的心思,便想走,怎想就被这少年一口曝露了行迹。 








      再看陆栎西席举动如此怪异,少年却是不动声色,窦元宗却是更加细细观察了他们起来。口中却慢悠悠一字一句吐着:“此地是京城,珠儿公子与本官也只在杭州府见过几回,且本官不曾赠过公子物件。” 








      珠儿,说起来不过一个相公,身份极是低贱的人儿。只是太子曾宠幸过他罢了。但眼见太子是个好男色的,又因怕人谤言,不敢占他心上人的边儿,说不得这珠儿还有出头的一日窦元宗如此想着,口气自然客气了一些。 








      “京城,是京城……你到底是如了愿了,做了官。”珠儿冷笑了几声。忽然疯了一般扯了自己腕上一串珠子下来,塞在窦元宗手里,狂叫道,“还你还你,我再不要了。”他发疯一样抓着窦元宗的手,忽然又安静了下来,眼光奇怪地盯着窦元宗,下一刻,竟垂首在他臂膀上狠狠咬着肉,随后呲着鲜血淋漓的牙齿阴笑道:“你负心薄幸,冯于……你素日读的是什么薄凉圣贤书?” 








      众人还未及回神,就见那窦元宗狠地一个巴掌扇了上去。那少年显然不敌他气力,猛地被他一掌扇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栏杆上。窦元宗一脚踩在他手指之上,重重在地板上搓揉着,听着那骨头发出的碎裂的声响,反而轻轻笑道:“你是真疯了。来人,带他回府,本官倒要寻个名医来诊诊这武疯子的病。” 








      原来他真带了不少人过来,凭栏看出去,这茶楼下密密麻麻早站满了家丁。 







      鲁正听那少年说到“冯于”两个字已是满面惊讶,此刻见窦元宗来真格儿的,忙扬声道:“元宗兄。” 







      窦元宗正要下楼,冷不丁儿听见万事只爱置身事外的鲁正竟一语插了进来,也是奇怪,顿时就住了步子,看他要做什么。 







      鲁正见众人眼睛都齐刷刷看了自己,倒也不慌,潇潇洒洒起身来,向着元宗道:“怎么元宗兄竟不认得鲁某人了么。” 







      窦元宗顿时眼微眯了起来,专注地看着他:“老兄有何见教?”他此刻已是怒极,故而气势也狠戾了起来,早顾不得那官场上的尊卑之分。 







      鲁正是三品,窦元宗却不过是五品,若是真要论起礼数来,鲁正也不必对这窦元宗如此客气。但窦元宗毕竟是京里官场上的老人儿,人脉也广,虽说是因他执意要跟从太子同家中决裂,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家族里怎能许他随便就遭外人欺辱的?故而这刚步入京城官场的鲁正倒是半点都不敢得罪他。现下见了这窦元宗鬼气森森一张脸,只是操着一口不温不火的语气道:“见教不敢,只是这少年样貌似是故人,故而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故人?”窦元宗却是冷冷一笑,“窦某倒不知大人原来是风月场上的娇客!”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渐渐败了火,七窍玲珑已转了个弯回来。他心知并不值得为个小小的下贱人物开罪了这位新任户部侍郎。这是一层,还有底下的戏码,若不是有什么背景,他又是如何在这户部侍郎出缺、京城里头大家抢得正最乱的时候,踢下了京中官场上有着层层关系的京官儿,从外省爬进了京城的地界儿?明摆着的事儿,这人不是简单人物。 








      思忖至此,他心底里已有了主意,忽然就和缓了面色,温温和和道:“窦某也不是没肚量的,既然是大人的故交,大人把人带走就是了。” 







      他那里是一片温和,只是听得一旁鲁如海心里发凉,再看那珠儿额头血流不止,人也昏迷了许久,因而叹了口气,终是出声道:“大人误会了,这娃儿说起来倒是在下的亲眷,失散了多年,方才见他与大人说话,这才认了他容貌出来……。若有得罪,今日还请大人海涵。” 








      窦元宗笑而不语,只是细细看了鲁如海一番,随后便向二人从容一揖,举止潇洒,下楼去了。 







      鲁正目送那老狐狸走得没影儿,面色只是分外凝重。暗暗想了许多,回过神来,却见鲁如海已上前抱了那少年起来,小心翼翼将他额上的发丝拨开,露了那片仍在淌血的伤口出来。又细看了他红肿得发亮的手儿,微微叹了口气。 








      鲁正知他又是看不惯这些官员狠毒的手段,却不做声,看他似乎要把这少年抱走的样子,才问道:“族弟真认他是佛陵了么?” 







      鲁如海立在楼前,抱着那少年,微叹道:“我只看他容貌就知了。除了佛陵,这世间还有谁会长得与珊儿妹妹如此相象?族兄忘了她是你妹妹,我却忘不了她是与我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这容貌我看了十五年,就是那年她及笈嫁入容家,我也忘不了。” 








      他似乎颇有感慨,忽然又回首看向鲁正:“我是为了珊儿,可族兄方才想救他,却不过是为了现下正依附李孜省捞了个‘传奉官’当当的冯于。看来,他还是跟我回陆府修养的好。族兄以为如何?” 








      鲁正默默看着那立在楼前,看似温和无比,言语之间却流露尖锐讽刺的男子,心头却想,终究不是一路人。自己就是抛尽了所爱的荣华富贵,也和他走不到一处。 







      看他自顾自要下楼去,鲁正忽然悠悠而语:“族弟,窦元宗以精明闻世。你想,他毫不纠缠就把人给放了,他是在想什么?” 







      鲁如海背影一顿,却是再不回头,径自抱着少年走了。 







      原来鲁如海虽不为官,却也知道不少消息。今年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忽然聚集了许多读书人,尤以苏、杭、严三地为最。一时间京师这三地的行馆尽皆客满。周遍客栈也是人满为患。若真是办什么“讲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偏偏这些读书人又非是如此,也不见他们出去游玩,每日家东颠西跑地四处走动,去的又都是些官员家。虽后来多是遭人轰出来的,这就已经不寻常了。及至前两日,人称“南松北雪”的陈允同着几个文坛名家竟也来了。 








      他这些日子来虽是在陆府替自己徒儿诊病,也听下人提起了这么桩事体来。也曾问过雅韵,那小妮子也算是宫里红人,宫里消息,她该是最知道的。可她却是踌躇半晌,待偷眼看了一旁也关注这事体的君瑞一眼,才凄凄哀哀开了口。 








      原来这事从穆清大人押解进京当月就闹起来了。听说那些读书人去的都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且多半也是有些亲眷关系的,后来却教人给打了出来。……也有使法子去探大牢的,听说大理寺少卿也曾为此求见太子,说是那些人都是来给穆大人说情,代上万民表。 








      太子便顺势递折子上去,写的是‘若轻易定下穆清之罪,恐生民变’。又听宫人耳语风传,后来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复审定了穆大人罪状,上折子请旨定罪,结果都教皇帝给留中了。 








      六月末,北雪公子的尸首已在胡州被起出来,仵作验过,说是遭人谋害的。又有亭神先生家的千岳公子来京师报信。陈松坡先生连同二月里亭神先生跳了绘江别院的事儿前后一想,断言定是冯于犯下的案子。告到当地官府,官府却查也不查,只说是他诬告。故而就在七月中,狠一狠心,击了景阳鼓告御状。 








      也是在这时候,众人方才晓得,原来京里最近来的众多读书人同陈先生他们虽然尽是文人,却实在是两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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