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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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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声小刘就是了。’ ‘ 我会尽全力做好服务的。’ 小刘站在于建阳身后,粲然而笑。朱怀镜怕她难堪,不再多说什么,只道:‘ 好吧。
我觉得这里很不错的,很好。我就只在这里休息、看书,一个人,很简单的。’ 小刘问:‘ 朱书记,可以打扫房间了吗?’ 朱怀镜点头道:‘ 行行。’ 于建阳说声不打搅了,便出去了。朱怀镜坐在客厅里看书,由小刘忙去。小刘动作很快,却静无声息,风一样飘来飘去。她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卧室,然后关了洗漱间的门,在里面冲冲涮涮。朱怀镜就怕洗漱间的卫生搞得太潦草了,听得小刘在里面忙了好久,很是满意。小刘出来了,说声‘ 打搅朱书记了’ ,就开始收拾客厅。朱怀镜朝她笑笑,仍埋头看书。随意瞟她几眼,见这姑娘的身段很好。眼看着小刘忙完了,朱怀镜抬头问道:‘ 小刘叫什么名字?’ ‘ 我叫刘芸,芸芸众生的芸。’刘芸回头应道。
‘ 哦,刘芸。看你年纪小小的,才参加工作吧?’ 朱怀镜见她前额鼓鼓的,沁着些汗星儿,像清晨带着露珠的瓜果。
刘芸便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说:‘ 不小了,都十九岁了。我去年下半年才来的,做了不到一年哩。’ ‘ 还说不小了,才十九岁啊!是个孩子啊!’ 朱怀镜哈哈笑着,见她的嘴唇微微撮起,有着天然的稚气,‘ 小刘你请坐吧。’ ‘ 我们是不可以在客房里坐下来的,要是于经理发现了,又要骂人,又要扣钱。’ 刘芸低了头,她那头发又黑又浓。
朱怀镜笑道:‘ 这不是客房,等于是我的家了。你就随便吧。’ ‘ 谢谢您,朱书记。’ 笑容从她的嘴唇边慢慢漾开,氤氲了整张脸庞。她迟疑着,在朱怀镜对面的沙发里坐了下来,侧着身子。她手里拿着块干抹布,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搓着。朱怀镜不经意望了她的手,那手腕白嫩而圆实。
‘ 于经理反复说,要我一定保证朱书记休息好,要我随叫随到。我只怕做不好,请朱书记多批评。’ 刘芸抬眼望望朱怀镜,又低下头去。她有些发慌,压抑着紧张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就显得缓慢而悠长。
朱怀镜笑着说:‘ 你别听你们于经理说得那么严重。我说了,我的生活很简单的,没太多事麻烦你们的。你也别着急,平时怎么做的,就怎么做吧。’ 刘芸额上的汗星儿越凝越多。朱怀镜客气了几句,就让她自己忙去。刘芸赶快点头道谢,飞快地出门去了。
星期一上午,朱怀镜在办公室浏览《梅次日报》,居然见上面有篇关于他亲自修改梅园宾馆浴室告示的新闻报道,说他非常重视宾馆管理工作,不放过很细小的问题。原本没什么事儿,这篇报道居然也写了一千多字。朱怀镜有些生气,心想于建阳真是多事。这是他头一次在《梅次日报》亮相,竟报道了这么个芝麻小事儿。
朱怀镜在外面吃了中饭,回到梅园。于建阳在大厅里碰着了他,便随在后面,无事找事拿些话说。他一言不发,上了二楼。刘芸正站在服务台里,见他来了,一笑,脸就红了,忙跑去开门。朱怀镜只勉强笑笑,脸仍沉下了。朱怀镜放下提包,坐下了,才说:‘ 你进来吧。’ 于建阳进去了,问:‘ 朱书记吃了饭没有? ’
朱怀镜并不回答他,只问:‘ 今天《梅次日报》上的报道,是你叫人弄的吗? ’ 于建阳不明白朱怀镜的意思,便问:‘ 朱书记,有什么问题吗?’ 朱怀镜阴着脸,说:‘ 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报道?’ 于建阳忙说:‘ 我知道朱书记不喜欢宣扬个人的。是我们办公室的年轻人写的稿子,我会批评他们,叫他们今后一定注意。’ 他说着就抓起了电话。朱怀镜更加生气了,说:‘ 小于,别什么事都弄得紧张兮兮、人心惶惶的,你过后当面同办公室的同志说说就行了。’ 于建阳点头称是,却始终弄不懂朱怀镜为什么生气。
晚上,地委开会,直开到深夜十一点多。这是朱怀镜到梅次后头一次参加地委会议。越是到基层,开会越是拖拉。也不能完全怪下面的领导不干脆,因为越是到下面,事情越具体,也越复杂,很多会往往是大杂烩、一锅煮。今晚先是研究经济工作,后来几位书记留下来研究干部问题。他真有些累了,上了车便微合双目。直到皇冠轿车爬上那道缓缓的斜坡,轻巧地弹了一下,他才睁开眼睛,知道到梅园五号楼了。
无意间看见楼前花园的桃树旁,一男一女,抬手遮挡着车灯的强光,那样子既想看清车号,又想往树丛里躲闪。他们准是要来拜访他的。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候在这里。只愿他们不是找他的,他想早些休息了。
他才到任几天,门庭就热闹起来了。每到晚上,总有人上门来。要么就是部门领导来汇报工作,要么就是在梅次工作的乌县老乡或是财院的同学来聊天。他正宗的大学同学只有高前一人,可如今前五届后五届的,都上门攀同学关系来了。
朱怀镜不敢怠慢他们,怕落下个不认人的坏名声;可又不便同他们太热乎,自己根基不牢,不想让人说他玩圈子。虽说梅次这地方流行玩圈子,但谁也不是张张扬扬地玩。这圈子那圈子,都有些地下党的味道。朱怀镜同那些老乡或同学相处很客气,却又留有余地,不过谁谁怎么样,心里慢慢的都有了底。说不定有一天会用得着他们的。
朱怀镜下了车,他的秘书赵一普就做出也要下车的意思。朱怀镜就摇摇手,说:‘ 小赵,你不要下车了,太晚了,休息吧。’ 赵一普便开了车门,将下欲下的样子,恭谨地说:‘ 朱书记,那您就早些休息?’ 司机杨冲也忙说了几句客气话,唯恐轻慢了。每次回来,朱怀镜都不要小赵下车送他上楼,可小赵每次都要做出要下车的样子。赵一普不嫌麻烦,朱怀镜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自然。赵一普才跟他几天,就很让他满意了。小伙子脑子很活,手脚勤快。如果哪天赵一普没有做出要下车送他的样子,他反而会觉得不对劲的。
刚从空调车里出来,感觉热浪有些逼人。如今这气候越来越有脾气了,四月才过,就有些夏天的意思了。人们才脱了羊毛衫,马上就穿衬衣了。有点像这年头的爱情,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细枝末节,从手拉手直接就通向了床。朱怀镜暗自幽默着,就进了五号楼大厅。里面开着空调,立即凉爽了。
他腋下夹着公文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私下里却仍在担心那躲躲闪闪的一男一女是不是来找他的。不是就好,他真想睡觉了。官一天天当大了,他的目光也一天天直了,不轻易往两边闪动一下,回头顾盼是绝对不可能的。也就不随便同人点头打招呼,就是碰上下面的人叫朱书记好,他也只是不失礼貌地回道好。
这好字听起来不像是从嘴巴里出来的,而是鼻孔里哼出的。有时也可以对别人的问好充耳不闻,只顾梗着脖子往前走。这不但是为着必要的尊严,事实上也不可能见人就笑嘻嘻地点头。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碰面的人多半都想同他打招呼。
他如果也像常人,逢人就点头,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似的?那样不仅没人说你平易近人,反而说你没有官仪官威,甚至还会说你像个滑稽小丑。不过迎面而来的人们,他并不是没看见,都看清了。碰上应该招呼一声的,他决不会疏忽过去的。
有些人碰上领导,以为领导只在抬头看天,就侥幸躲过了,不向领导道好,其实是傻瓜。领导高瞻远瞩,就连你犹犹豫豫躲躲闪闪的样子,他都早看清了,说不定正在心里冷笑你哩,说不定记了你一笔小帐哩。当然朱怀镜不至于这样小家子气,他理解下面的人。他自己还是普通干部时,见有些领导成天绷着个脸,眼珠了直得像木鱼眼,觉得奇怪。心想你当领导的成天一张苦瓜脸,让别人难受还不说,自己也难受啊!那样一定短命!不曾想到头来他自己也这样了。怎样做人,由不得自己的。
虽是累了,可他上楼的时候,仍有意让脚步显得有弹性些,挺着腰杆子。耳朵却注意着下面的楼梯声,看那一男一女是不是尾随而来了。没有听到脚步声,他便放心了。
刘芸见了他,叫道:‘ 朱书记您好。’ 忙拿了钥匙卡去开门。朱怀镜说自己有钥匙卡,用不着麻烦。刘芸只是回头笑笑,开了门,说道:‘ 朱书记您请。’他总觉得刘芸热情中带着几分羞涩。
朱怀镜径直去了洗漱间,刷牙,洗脸。门铃响了,他停下来,望着镜子里自己,满嘴的牙膏泡泡。他听听门铃声,不想去理会,仍旧刷牙。可门铃又响起来了。他有些来火了稀里哗啦地冲一下脸,抓着毛巾揩干了,慢吞吞地走过会客厅,去开门。
拉开门,他的脸上就挂着笑容了。心里再怎么有火,人家上门来了,还得笑脸相迎。他先看见的是位大眼睛的女人,睫毛又长又翘,微笑着叫道:‘ 朱书记好。’ 女人身后是位小伙子,也微笑着。
‘ 请问二位……’ 朱怀镜问。
那女的嫣然一笑,说:‘ 朱书记,我是吴弘的表妹……’ ‘ 哦哦,吴弘的表妹?请进请进!吴弘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起你们。这几天我正想着这事儿,怎么不见你们来?又不知道你们电话,不好同你们联系。’ 朱怀镜很是客气。两位进屋坐下了,朱怀镜才问:‘ 这位就是你的弟弟舒天?’ 小伙子忙点头道了朱书记好。女人自我介绍:‘ 我叫舒畅,在地区物资公司工作。’ 朱怀镜望了眼舒畅,就感觉自己眼睛发胀,脸皮发痒,禁不住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脑袋。他忍住所有不自然的举止,尽量显得从容些。却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他想起身替客人倒茶,却感觉双脚发硬似的。怕自己手足无措,就含糊了。这时,刘芸却敲门进来,问:‘ 需要给客人倒茶吗?’ 朱怀镜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谢。刘芸倒了茶,轻声说道打搅了,马上出去了。
朱怀镜便同舒天交谈起来,始终不看舒畅一眼。舒天像是很健谈,问一答十。
舒畅嫌弟弟话说得太多了,望他一眼。朱怀镜却见这小伙子谈吐从容,不似刚进门那样显得拘谨,人也长得清爽,倒有些欣赏了,问:‘ 你说电视台的舒瑶是你姐姐?她可是我们地区最出色的播音员哩。’ 舒畅替妹妹谦虚道:‘ 哪里啊,她才出道,还要您朱书记多关心才是啊。今天她本想一块儿来拜访朱书记的,晚上有节目,来不了。’ 又说:‘ 这几天都准备过来看您的,见您这么忙,就不好意思。’ ‘ 不用客气,吴弘同我既是同学,又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就该随便些。’ 朱怀镜瞟了一眼舒畅,飞快收回目光,转过头问舒天:‘ 你哪里毕业的?工作几年了?’ 舒天回道:‘ 荆都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工作三年了,一直在地区总工会。
现在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函授,快毕业了。’ 朱怀镜点点头,笑着说:‘ 吴弘在电话里说了你的事。他在北京神通广大,我不敢不买他的帐啊!好吧,你把报告放在这里吧。’ 听朱怀镜说了好吧,姐弟俩顾不上替表哥客气几句,就站了起来,直道太晚了,还来麻烦朱书记。朱怀镜也站了起来,只是笑笑,算是道了没关系。
自然又为他俩带来的礼物客气几句,实在推辞不了,就收下了。无非就是些烟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加上毕竟又是同学的表亲,收了他们的人情也说得过去。
朱怀镜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姐弟俩,表情很客气。走廊里空无一人,刘芸已在服务台边的值班室睡下了。舒畅走在她弟弟的后面,朝朱怀镜挥手。朱怀镜这才没事似的望着她,微笑着。这女人太漂亮了,简直叫人看着心底发虚!舒畅在拐弯下楼的那一瞬间,她那雪白的手臂挥动着,亮亮的一闪,隐去了。
朱怀镜关上门,依旧去洗漱间洗脸。可他眼前总隐隐约约闪着一道白影子,就像平时抬头望灯时正好停电了,那灯的幻影仍在黑暗中挥之不去。刚才他不敢仔细打量舒畅,似乎她长得很白,身材高挑,眼睛大大的叫人不敢对视。穿的是白色上衣,红底碎花长裙。那衬衣无袖,却又是布扣,竖领子,紧匝匝的勾得人很丰满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见了舒畅,他竟窘得像个小男生。他也算是有阅历的人了,怎么会这样?她的妹妹舒瑶倒是常在电视里看见,算是梅次电视台最漂亮的播音员了。两姐妹长得很像。他刚到梅次那几天,很不习惯看本地台电视,总觉得比市里差了个档次,就连那些播音员都有些土气似的。但他是地委领导,不看本地新闻又不行。过了没几天,倒也习惯了。慢慢的就熟悉了几个主要播音员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就是舒瑶,留着短发,眼睛也很大,唇线很分明。
前些天,吴弘专门打来电话,推荐他的表弟舒天。吴弘的意思是,最好安排舒天当他的秘书。他满口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犹豫。物色秘书,草率不得。再说现任秘书赵一普,是地委办安排的,跟他没多久,不便马上换下来。领导不能自己指定秘书,这也是地委的规定。他想先把舒天调到地委办,看一段再说。凡事总得有个程序,相信吴弘也会理解的。
吴弘算是他们那届同学分配得最好的,进了北京。可早些年,吴弘总感到不如意,常打电话给他,说些泄气的话。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太高深莫测了,任何一位自负的天才,一旦到了北京,都会自叹平庸。吴弘总说自己,听起来在什么鸟部上班,其实什么玩意儿都不算。那会儿,朱怀镜正当着乌县的副县长,在吴弘看来,却是大权在握了。后来吴弘倒也一步步上去了,可他仍觉得没多大意思。
他说北京高官太多了,倘若把那些高官作为人生的参照系,总令人英雄气短。
于是他就在混到副司级的时候下海了。先是开办着部里下面的公司,干了没几年就另立门户,创办了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吴弘毕竟是在政府部门干过的,人缘广,门路通,又懂得办事套路,只五六年的功夫,就成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了。
朱怀镜躺在床上,翻开一本《瞭望》。他一个人在梅次,夜夜孤枕,睡前总要翻翻书,习惯了。可是电话响起来了。他手微微一抖,知道又是夫人陈香妹了。
拿起电话,听不到声音,果然就是她了。香妹没有送他来梅次,也一直没来看望他,倒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同他商量离婚的事。电话铃总是在深夜里响起,这会儿他忙了一天,早头昏脑胀了,刚刚躺下;远在荆都的香妹也忙完了家务,儿子已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电话通了,往往先是无言,再是争吵,最后又在无言中挂断了。他知道自己对香妹的伤害太重了,却又打定主意不同她离婚。
哪怕两人是名义夫妻,也得这么将就着。他现在说不上在走顺风船还是逆水船,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再添乱子。
早在五六个月前,他还在荆都候任,香妹就提出要分手。他死也不答应。他是灰着心思,又似乎带着几分沧桑意味赴梅次来的。他内心的况味,不像去赴任地委副书记,倒像是发配沧州。外人自然不明白他内心的苦楚,看上去他依然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来梅次时,恰好是暮春,城外满山的桃花正落英缤纷,他暂住的梅园五号楼前也是桃花夭然。
他来梅次后,也一直没有回过荆都。如今流传着几句顺口溜,说的是领导干部夫妻分居:领导交流,汽车费油。丈夫潇洒,妻子风流。他在荆都的经历太铭心刻骨了,不敢再发生什么‘ 潇洒’ 的故事。很久没有梅玉琴的消息了,不知她怎么样了?
他十分害怕在深夜听到电话声了,便把电话铃声调得很小。可更深人静的时候,他已疲惫不堪,正睡意模糊,电话仍会响起。没想到调小了的电话铃声,感觉更恐怖。那声音像是穿过厚厚的地层,从阴风凄厉的冥宫里传来的,恍若游丝,凄怆幽咽。他会惊恐地醒来,心脏跳得发慌,呼吸急促,身子像要虚脱了。他总是木头人一样拿着电话,不再说太多的话,也不同香妹争吵,听她讲,任她嚷,等着她挂了电话。
今晚他也没说什么话,香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朱怀镜只说了两声你不要哭嘛,就不再多劝,由她哭去。电话在香妹的哭声中挂了。
他本来很累了,却没有了睡意。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荆都经过的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又如同隔世。来梅次之前,他去看守所探望了梅玉琴。她的脸苍白而浮肿,目光有些呆滞了。他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却不敢再去看望她,也不敢向朋友打听。
突然想起了儿子琪琪,朱怀镜心头便紧了一阵。窗帘是严严拉着的,房里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无尽的黑暗里飘荡,就像太空里一具失重的浮尸。黑暗里,他像是看见了儿子的眼睛在眼前闪着。早在荆都,他很得意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了。他为此深深地不安。他越来越有种奇怪的联想,觉得儿子的眼珠子就像一只潜伏在洞口的老鼠,躲闪,逡巡,窥视,怯懦,狡狯,阴冷……什么味道都有。
他的生活糟透了!但是,他只能将满腹的苦水,同他的领导艺术、涵养、隐私等等,一股脑儿包裹在满是脂肪的肚皮里,不能晃出一星半点儿。他新来乍到,一言一行,关乎形象啊。
这些天,他暗自琢磨着缪明和陆天一,发现他们的确是明和暗斗。朱怀镜准备装糊涂,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任何纷争。他分管组织工作,下面部门看上去也还算听他的。这就行了。他记得十多年前,有次在火车上同邻座闲聊,越聊越热乎,简直快成朋友了。就在他准备递名片给人家时,猛然间想到:谁知道这位仁兄是什么人?他马上打消了递名片的念头。这不过是一件谁都可能碰上的小事,却让他感悟到了某种关乎人生的启迪:火车上,只要求邻座手脚规矩就行了,免得你打瞌睡的时候他扒你的钱包;工作中,只要求同事能与你配合共事就行了,不在乎他是否真诚高尚等等。他越来越怀疑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别人,他甚至时常觉得对自己都不太了解。那么有什么必要在乎这些温文尔雅的同僚和下级是些什么人呢?
可有些事情,是没法回避的。今晚最后研究干部安排时,朱怀镜就觉得不好办。他虽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但组织部提出来的方案,多半是缪明和陆天一授意的。他刚来梅次,不可能有过多的发言权。发言权同职务并不完全等同,还得看你的资历、根基、人缘和影响力等等。他是个聪明人,不想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想在会上探探底细。
这样的会议,领导同志们说话虽然含蓄和隐晦,却并不妨碍意图的表达,充满着官场的智慧。那一张张脸,或严肃,或随和,或空洞,却一律显得极有涵养。
要从这些脸谱上琢磨出些真实的东西,几乎比居里夫人提炼镭还要艰难。朱怀镜却是位天才的化学家,他将这些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哈欠,搅和在一起,很快便提炼出一个真实:缪明同陆天一的确是面和心不和。其实这是老同学高前早就同他说过的,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暗自验证。
今晚的会议上,朱怀镜不可不说话,又不能乱说话。他说官话从来就慢条斯理,今晚把节奏放得更慢了,斟酌着每个措辞。他内心想着缪明,却又不便明着得罪陆天一,还得顾及向延平和邢子云。缪明的手总摩挲着下腹,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心底发虚。这种研究干部任命的会议,让他感觉是几位头头儿分赃。会议自然开得很拖拉,最后几项干部任命提议总算原则通过了,只是一项财政局副局长的提议被否决了。除了朱怀镜,谁都清楚,拟任这把副局长交椅的陈冬生,是陆天一当年任县委书记时的秘书,如今是行署秘书一科的科长。朱怀镜见会议老僵着也不行,他毕竟又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也不明底细,就说既然这个方案不太成熟,就先放放吧。会议这才在一片哈欠声中散了。
朱怀镜起身时,见缪明望着他不经意地点了下头。他心里微微一震,背上几乎冒汗。他立即明白,缪明是在向他表示谢意。他想既然自己的用意缪明心领神会了,陆天一也自然心里有数了。朱怀镜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任何复杂的人事关系都不害怕,只是觉得不便过早陷入两难境地。
朱怀镜慢慢有些睡意朦胧了,可脑子里仍半梦半醒地想着今晚的人事任免。
他毕竟刚来梅次,还不完全清楚那些人事关系的来龙去脉,说不清谁是谁的人。
陈冬生面长面圆他都不知道,但他只说了句放放吧,可能就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
官场里有很多语意含糊而又杀伤力极大的专门用语,‘ 放放’ 就属于此类。
官员们说到‘ 放放’ ,语气总是轻描淡写的,含义却变化莫测,有时是暂缓,有时是拖延,有时是束之高阁。朱怀镜隐约觉得,今晚的人事任免,陆天一占着上风。
他暗中偏向缪明,也说不清妥与不妥。他似睡非睡,脑子猛然一震,惊醒过来。
外面路灯的光亮微透进来,房内的一切都空幻而怪诞了。
第三章
这天清早,朱怀镜刚进办公室,就接到缪明电话,说有事商量一下。他说声马上就到,却故意挨了约三分钟,才夹上公文包,去了缪明办公室。
缪明见朱怀镜推门进来,客气地点头笑笑,示意他请坐,再示意秘书宋勇倒茶。缪明只有淡淡的笑容,含蓄的动作,嘴巴都不曾哼一声。他也不像平时那样站起来同朱怀镜握手,他那手只顾着在下腹处来回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朱怀镜便疑心他故意耍一把手的派头。也许缪明很清楚自己在梅次威信不高,而朱怀镜毕竟新来乍到,又算是老熟人,便想尽快把他收在门下。朱怀镜却还拿不准怎么做,他想至少不应让缪明在气势上压着他。他一直暗自琢磨缪明,发现这个人内在气质太柔弱了,不具备虎虎雄威,只怕不是一把手的料子。
他也许只需对缪明保持外交礼节式的尊重、冠冕堂皇的支持,就行了。
缪明桌上放着正在修改着的文稿,不知又是什么重要讲话。只见翻开的那页,划着个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间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废字的符号。这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覆盖了,也就是说这一页他没有一个字看得上。废字符号的四旁,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缪明亲自涂抹上去的墨宝。缪明舞文弄墨多年,对自己的笔头功夫很是自负。
朱怀镜只是瞟了一眼缪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样子。他掏出一支香烟,故作心不在焉之态,半天不掏出打火机。宋勇正在倒茶,见朱怀镜拿着香烟捏来捏去,忙放下茶杯,过来点烟。可小伙子才凑过去,朱怀镜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机,点着了烟。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着。朱怀镜只当没看见,慢吞吞地吐着浓浓的烟团。他知道缪明不抽烟,可依照礼节,也该问问人家抽不抽。他偏不问,独自在那里吞云吐雾。宋勇递茶过来,他也只是抬手点点茶几而已。
缪明坐在那里也不说话,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荆都名胜荆山寺里的那尊如来佛。缪明虽说没有虎气,看上去内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缪明似乎又有些神龙不见首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门出去了,缪明才慢条斯理开言道:‘ 怀镜同志,同你商量个事。 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地委总揽经济工作全局,几位副书记的肩上,都压上了抓经济工作的担子。但是,地委这边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难抓得实在。抓经济工作,你是内行,我想拜托你多操心。我们地区经济发展水平还很不行,特别是工业,相当困难。我初步考虑,请你把工业这块抓起来。当然,具体工作还是行署那边抓,地委这边只是抓宏观,抓方向。你又长期在市里工作,各方面关系都通,只有靠你多多辛苦了。
朱怀镜忙摇头说:‘ 工作还是要靠地委一班人的共同努力啊。你缪书记的指示,我会坚决服从。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有负你的重托啊!’ 缪明笑道:‘怀镜同志,你就别推辞了,只有你才吃得消这块工作。’ 缪明便将农业、财贸、城乡建设等等工作往地委几位副书记头上摊,说这是他考虑的初步方案,征求朱怀镜的意见。
朱怀镜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得很简单,不过就是同意缪书记的意见。按照现行政治逻辑,地委加强对经济工作的领导,天经地义,没人敢说什么。可缪明是否有更高妙的用心,朱怀镜暂时猜不透。他倒觉得缪明这一招并不高明。党委一把手,只须牢牢掌握人事大权就行了,而对于经济工作,尽可以唱唱高调,何必真的去管?不仅管不好,而且会增加对行署工作的掣肘,无端的多出些扯皮的事来。而唱唱高调,反而会显得很有思想,整个就是做大领导的料子。有时候所谓高调同高屋建瓴是没有区别的。
‘ 好,就这样吧。过几天开个会,集体通过一下。’ 聊得差不多了,缪明站了起来,半伸出右手。朱怀镜也就站起来,可离缪明距离远了些,他只得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缪明握着朱怀镜的手,摇了摇,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很有些一把手的味道。但他的左手不经意间搭了过来,轻轻拍着朱怀镜的肩头。
朱怀镜感觉肩头腻腻的,很不自在。
在走廊里,朱怀镜见一位年轻人笑嘻嘻地望着他,叫道:‘ 朱书记好。’ 他一时想不起这小伙子是谁了,随便应了声。可那小伙子仍是望着他,笑眯眯的。
他这才猛然想起是舒天,便停了一下,问道:‘ 小舒过来了吗?’ 舒天笑道:‘ 过来几天了,安排在综合科。’ 朱怀镜边走边含混道:‘ 哦哦,好好!’ 他说着便进了自己办公室。他知道舒天可能正望着自己的背影,说不定还想跟着进来。
他却不回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同这小伙子有什么特别关系。见舒天到底没有跟进来,便想这小伙子还算懂事。
坐下来翻阅文件,却还在想刚才同缪明握手的事。他想这缪明也许一直得意自己的道德文章,处处做得像个正人君子。可他到底也是凡人,就在他伸出右手,俨然谦谦君子的时候,左手不由自主地在别人肩上渗透着江湖气了。朱怀镜脑子里的缪明形象就很有意思了:右手严肃,左手庸俗。
过后没几天,地委正式调整了几位副书记的分工,朱怀镜负责联系工业。其实他并不想把工业这副担子揽在自己肩上。行署分管工业的副专员是袁之峰,平时朱怀镜同他打交道感觉还不错。但朱怀镜如果对工业插手太多了,同袁之峰的关系肯定就会微妙起来。而且,就工业问题打几句官腔还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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