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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殇·啼血无痕-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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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笑,这条鱼精居然是淹死的。”站在鸣奇仙长身后的潍繁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被鸣奇仙长狠狠地瞪了一眼。
一众西海仆役见了水幕中的情景,慢慢地沉默下来,不料却忽而有人大声叫道:“神界最会骗人,焉知这不是他们制造的假相?”
正欲转身离去的鸣奇仙长蓦地顿住了身形,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小五是淹死的,我知道。”阿灵忽然开了口,语声中带着拼命压制的怆然,“我们还是把他烧了吧,等以后谁有机会回西海,就把他一起带回去。”
没有人再争辩,所有的西海仆役自动地围成了圆圈,一簇火苗从人群中心腾起,渐渐长大,轻微的燃烧声盖住了所有人的呼吸。忽然,有人带头开始唱歌,渐渐所有的西海仆役都跟着一起唱和:
“象一个苍白冰冷的笑,
在昏黑的夜空,被一颗流星,
投给大海包围的一座孤岛。
当破晓的曙光还没有放明,
生命的火焰就如此黯淡,
如此飘忽地闪过我们脚边。
人啊,请鼓起心灵的勇气
耐过这世途的阴影和风暴,
等奇异的晨光一旦升起,
就会消融你头上的云涛;
地狱和天堂将化为乌有,
留给你的只是永恒的宇宙……”
听着这悲伤而坚韧的歌声,杜宇远远站在人群外,想起昨夜小五还在这片树林中欢笑着和火光兽嬉戏,不由心头一阵难过。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耳边笑道:“若不是你昨夜带了他来,那鱼精怎么会死?”
杜宇猛地转过头,正看见潍繁大笑着随着众神飞升而去。
第五章 被发奔流竟何如
阿灵造贯星槎用了整整两天两夜。他一丝不苟地砍倒碧轩树,剔去枝叶,用藤条将并列的树干捆扎在一起。然后他坐在地上,开始用刀子雕刻贯星槎的舵和桨,手指的颤抖似乎并没有影响这些构件的完美无缺。
杜宇也在紫泥海边坐了两天两夜。他看着阿灵似乎疯了一样埋头于建造贯星槎的工作中,既不睡觉休息,也不曾抬头跟他说过话。杜宇屡次张了张嘴想打破这难耐的沉默,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终于,等贯星槎完成了最终的架构,阿灵开始往槎上刷防水漆料时,杜宇找到机会开了口:“你在漆里加了什么?”
“小五的骨灰。”阿灵埋着头说。
杜宇惊得跳了起来:“不是说要送回西海的吗?”
阿灵转头看了杜宇一眼,金色的眼睛中含着一丝无奈:“那是说说而已,我们离开西海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生是无法回去的。”
“我可以帮你们送……”杜宇急切地道。
“不用了,那会给你添麻烦的。”阿灵继续着手中的工作,与其说是在给贯星槎上漆,不如说是带着骄傲摩挲着自己的杰作,“以后你驾着这贯星槎遨游四海,就算是带着小五一起去看了,我想他会喜欢这样的安排的。”
“阿灵,你会不会怪我?”杜宇迟疑着终于把这两日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怪你做什么?”阿灵的口气依然平淡。
“怪我……不该带小五去后山……”杜宇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身下的沙砾。
“你是好心,我怎么会怪你呢?”阿灵笑了笑。
杜宇的神情依然有些不自在:“小五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对神界的恨意竟有如此深……”
“要怎么才能不恨呢?”阿灵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开了口,“你没有去过西海的王城,你不知道焚烧它的时候我们每一个西海族人心中都在滴血。那个时候,经历了几十代人苦心营造的王城被称为天地间的奇迹,是我们每一个西海族人的骄傲。神界使团来的时候,虽然我们暗中也做了准备,却没有料到他们在谈判桌上便翻脸动手,抓住了王绑在城墙上做人质。看着熊熊燃烧的王城,一生坚毅的王居然在大庭广众中痛哭失声,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和神界的士兵拼杀。然而无论我们怎么扑救,火势却越来越凶猛,眼看整个王城就会被三昧真火毁于一旦了!于是我们一家,还有别的族人只好一起跪在王的脚下,请求他同意用我们的自由来换取战争的结束……你说,从那样惨烈的废墟上走出来的我们,怎么会不恨呢?”
阿灵的语气依然很平淡,然而却让杜宇一阵发冷,他艰涩地抬起头问:“那么,你也恨我吗?”
阿灵微笑地朝他望过来:“不恨。阿宇,你是个好人。”
这一声“好人”让杜宇比以往听到任何赞扬都要感动,鼻子里竟然有些发酸。
“贯星槎造好了,你要不要试试?”阿灵忽然在一旁问道。
“好啊。”杜宇忍下眼泪,状作快活地一跃而起,跳上了精致的木筏,东摸西看,赞不绝口,“阿灵真了不起!”
“西海的人都会的。”黑衣少年谦逊地笑了笑。
“让我先试试吧。”杜宇说着,伸指朝贯星槎画了一个符咒,那由碧轩树干捆扎建造的木筏立时从沙地上腾空飞起,砰地砸在紫泥海中,溅起一片紫色的水雾。与此同时,杜宇的身体也如飞燕一般腾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贯星槎上,伸手握住了木桨。
划了几下,他便掌握了操纵贯星槎的方法,心中有些得意。眼看阿灵站在岸上微笑地看着他,不由大声叫道:“你也上来,咱们四处去转转!”
阿灵的眼中闪过一丝向往的表情,却终于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杜宇记起西海仆役所受的限制,然而方才阿灵一闪即逝的渴慕却突然激发了他的豪情。他衣袖一抖,立时有一片素白的光芒卷住了阿灵的腰,极为轻松地把他细瘦的身体拽上了贯星槎。“没关系的。”看着黑衣少年瞬间苍白的神色,杜宇发誓一般地安慰着他,“我们只在岱舆山附近转一转,有什么事我来担当好了,何况还有结界呢。”
由于是神界的碧轩树所造,贯星槎的速度比普通的木筏快了无数倍。乘风破浪之际,凛冽的海风扑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可两个少年却丢弃了最初的拘谨,兴致越发高涨。“真好啊,又像回到西海了呢。小五,你感觉到了吗……”阿灵叹息般地赞叹着,飞动的头发下,他的神色似乎已渐渐坠落到瑰丽的梦境中。
“看,那就是银河了。”杜宇抬起头,神往地望着远方闪烁着银光的白练。他摇橹的手已经放开了,他们此刻正顺着洋流在浩瀚的归墟中漂流。很快,贯星槎就漂出了紫泥海,紫色的海水在他们脚下不断加深颜色,呈现出墨蓝,而岱舆山也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了。
“咱们该回去了。”眼见晶莹剔透的银河已近在咫尺,阿灵忽然惊醒了一般提醒着。
“好吧。”杜宇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银河壮阔的波涛中收回来,重新摇着木桨,试图将贯星槎调转方向。然而汹涌的洋流却似乎被前方的漩涡所吸引,如同一匹匹无法拦阻的烈马,继续朝着银河的方向狂奔而去。“快来帮我!”杜宇大声向阿灵叫道。
阿灵跳起身,扑到贯星槎后部,与杜宇合力地摇着橹。可是风浪却似乎越来越急,刚勉强转了一点方向的贯星槎瞬间又被海流向着银河卷去。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浪花浸透了,滔天的巨浪仿佛一头头扑腾而下的怪兽,似乎随时可以把他们吞噬到大海深处。
“再试一次!”铺天盖地的浪头中,杜宇声嘶力竭地向阿灵叫道。
“没用了。”阿灵忽然放开了手,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木筏上。他望了望身下汹涌恣肆的洋流,抬头向犹自不甘放手的杜宇苦笑道,“我们遇上了罕见的月汐,这贯星槎只怕真要漂到银河的最深处去了。”
“那我们怎么办?”杜宇急切地问道。
“没关系,你可以飞回岱舆山去。”阿灵笑了笑。反正对于身为神人的杜宇,这一次航行不过是个新鲜刺激的游戏罢了。
“那你呢?”
“我?”阿灵的手指伸到了冰冷的海水中,似乎要冷却身体里某种灼热的情绪,轻轻道,“等月汐过去了,我可以驾着贯星槎回去。”
杜宇怔怔地看着他,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宁定的寂寞来,让杜宇心里惘然若失。回头望了望岱舆山的方向,那边是一片乌沉沉的没有边际的海水,杜宇知道凭自己的法力是不够带着阿灵飞回去的。
“那我陪你在这里。”杜宇放开了木桨,抱膝坐在阿灵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朋友。
一个巨浪扑过来,贯星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小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同时伸手握住了对方,相视而笑。
如果就这样一直漂下去,也好。那一刻,杜宇忽然想。
天色越来越晦暗了,天空中再不见了太阳,也不见了星辰,四面八方似乎只剩下银白的河水。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漂流了多久,银河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卷带着每一粒微尘流向未知的远方。
“这样漂下去,我们一定能到达银河的最深处吧……”杜宇轻快地向阿灵笑道。
“好像有人来了。”阿灵转头回望,原本宁静的语声中突兀地带上了一丝惊恐。
杜宇蓦地回转了身。灰蒙蒙的天空上,四五个神人凌空而来,那当先坐在辟水青兕身上的,正是岱舆山的鸣奇仙长。
“大胆妖奴,竟敢私自出逃!左右,给我拿下!”鸣奇仙长的脸上,罩着一层铁青的寒霜,而他威严冷峻的语声,更是如同巨浪一般,把呆立的杜宇砸懵了。
※※※
“杜宇,你可知罪?”玉真殿上,身为岱舆山众神之首的鸣奇仙长端坐在正中,目光向跪在丹陛下的两个少年冷冷压下。
“我私带、私带……妖奴出行,自是有罪。”嗫嚅了几声,杜宇终于还是把“妖奴”两个字吐出口来,尽管他以前从来不愿意使用这侮辱的字眼。
“还不仅于此吧。”鸣奇仙长的口气越发严厉了,“在归墟里漂了四五日,你是不是想帮这个妖奴逃回西海去?”
“没有!”杜宇悚然一惊,深知这个罪名如果坐实,自己和阿灵将要面临如何严重的惩罚。然而看到大殿上各位神人满面的不信与不屑,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一声辩白是多么苍白无力。
角落里,有人小声开口:“以前杜芸就曾经帮助凡人逃避神界的责罚,这回会不会也是她教唆的?”
“潍繁,不许你胡说!”杜宇一急便站起身来,“我姐姐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放肆!”鸣奇仙长呵斥了一声,立时有两个金甲力士把杜宇重新摁跪下去。“潍繁你也住口!”鸣奇仙长为示公允,也顺便训斥了自己孙儿一句。然而从大殿上众神的表情,杜宇已经清楚地看出,自己此番只怕真要连累到姐姐了。即使鸣奇仙长一向对自己姐弟不薄,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搪塞过去。
“此事与两位仙长都无关。是我蒙蔽了杜宇仙长,骗他和我出海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阿灵忽然磕下一个头去,“他只是想看看银河而已,却不知我内心里想操纵贯星槎回归西海。”
“是吗?”鸣奇的眼中闪动着探询的亮光,直直地望进黑衣少年的心里去,让一旁的杜宇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阿灵的表情,却始终从容不迫,口齿清楚地说道:“是我建造的贯星槎,也是我探察到洋流的方向,哄骗杜宇仙长和我一路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拉上他一路呢?”鸣奇追问着。
阿灵犹豫了一下,杜宇看得见他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我借口送小五的骨灰回家,想骗他和我一起去西海……然后以他为人质,好跟你们交换我的自由。”
“可是……”杜宇插了两个字,终于没有接下去。不知怎么的,他此刻忽然记起了阿灵毫无掩饰的对神界的怨恨,内心里顿时一片恍惚,不知道阿灵所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鸣奇仙长不易觉察地笑了,黑衣少年的谎话说得并不圆满,不过鉴于目前西海仆役中涌动的不满的暗流,这个借口已经足够。
“各位少待,我这就去请示天帝的旨意。”鸣奇仙长宽慰地向杜宇一笑,转到了屏风后面。只听悉悉嗦嗦的龟壳声响,卜筮的仪式已经开始。
看到那安抚的笑意,杜宇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阿灵……想到这里,杜宇担忧地转头向身边的少年望过去,却见他定定地盯着地面,雕像一般纹丝不动,无法猜测此刻他的心中正在想些什么。然而杜宇的心底却渐渐地泛上懊悔来——他刚才居然也会怀疑阿灵的动机!可是现在,那一瞬的犹豫已让他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一柱香的功夫,鸣奇仙长从屏风后转了回来,重新坐回宝座上。他手里拿了一片龟甲,向两旁的神人依次传看,上面的裂纹正显示了天帝对这个事件的最后宣判。
杜宇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全是冷汗,脑海中飞快地转过无数最坏的念头,这短短的瞬间,仿佛一万年那么漫长。终于,等所有的人都传阅了那片龟甲,鸣奇仙长才向那两个命运攸关的少年宣布了判决:“杜宇骄纵不羁,行为不检,幸未酿成大错,着闭门思过三月……”
只闭门思过三月。杜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尽管耳中听到了些诸如“天帝还是念他姐姐旧情”之类的议论,他也满不在乎地装聋作哑了。
“……鳖灵身为妖奴,不思报效,竟欲挟质私逃,其罪难恕。着处以雷击之刑,以儆效尤!”鸣奇仙长的声音,照本宣科,还是一样地没有起伏。
“不对,天帝怎么能这样惩罚他?”杜宇愣了一下,蓦地叫了起来,“天帝圣明,不可能体察不到实情啊!”
“到翔风台行刑。”鸣奇仙长并不理会他,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其余神人也安静地鱼贯而出。
“你们不能这样!”杜宇爬起身,死命地推搡着前来押解阿灵的力士,却被他们一把推开。
“阿灵!”杜宇再次扑上去,抓住了阿灵的手臂。
“太晚了。”阿灵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被众力士簇拥着往翔风台而去,荏弱得如同一根水沤了许久的稻草。留在杜宇手中的,只有半截撕裂的衣袖。
“先前你为什么听任他为你顶罪呢?”潍繁冷笑着从杜宇身后转了出来,“现在再惺惺作态,真的是太晚了啊……”
杜宇愣愣地盯着手中的裂帛,脑中却嗡地一声轰鸣。是啊,刚才阿灵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时,他为什么不挺身阻止呢?明明是他逼着阿灵踏上贯星槎的!真是可耻啊,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也可以被称为“出卖”?
轰隆隆……一阵雷声从远处滚过,炫目的闪电顷刻间照亮了他的心智。“阿灵!”杜宇大叫一声,发疯一般地向翔风台冲去。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仿佛一把把戳在他心上的利刃,让他连蹑云诀都默念不成,只能半飞半跑、踉踉跄跄地朝闪电劈下之处飞奔而去。
“当啷!”两柄神矛交叉着阻住了他的去路,两双手拧住了他的胳膊:“任何人不得接近翔风台!”
“阿灵!”泪流满面的杜宇挣扎着,望向匍匐在翔风台正中的黑衣少年,不由失声叫道。只见阿灵被铁链锁在台上,一道道闪电从天空劈下,穿越了他瘦弱的身体。他的头微微偏向一旁,眼睛无神地半睁着,每受到一次雷击,他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
“看到了吗?这就是想逃回西海的下场!”半空中的鸣奇仙长跨坐着辟水青兕,借着雷霆的威力向一众黑衣的西海仆役们叫道,“以后还有谁敢擅自离开岱舆山一步,鳖灵就是你们的榜样!”
“不公平啊,你们明知道……”杜宇才叫了半句,力士蒲扇般的巨手已捂住了他的嘴。你们明知道阿灵不是想叛逃,只是要借这个机会威慑所有西海的仆役罢了——杜宇心底叫喊着,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哗——又一道闪电划下,贯穿了阿灵奄奄一息的身体,也照亮了杜宇失去血色的面孔。阿灵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杜宇心头一紧,只觉一股热血腾地冲入了脑中——他害死阿灵了,他害死自己唯一的朋友了!一念及此,杜宇骤然生出了无比的力气,挣脱抓住自己的力士,飞身扑上了翔风台。
“阿灵,对不起,对不起……”杜宇大声地喊着,扑倒在昏迷的阿灵身上。连绵不绝的雷声中,闪电又准确无误地劈下,正好劈在杜宇的脊背上。“呵……”他咬着嘴唇低声地呻吟了一声,感觉整个身躯都要被那闪电生生劈成两半!可这仅仅是一下,方才那么多道闪电,真不知瘦弱的宁定的阿灵是怎样承受下来!
雷击并没有因为台上的变故而停止,杜宇恍惚中听见了人们的嘈杂,似乎有不少人也冲上了翔风台。可他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怀中冰冷的阿灵的身体,咬牙承受着一阵阵蚀心彻骨的痛楚,似乎这样才可以洗刷去一点他心里漫溢的愧疚。
“阿宇……”一声熟悉的呼唤传到了他的耳中,那样温暖那样柔和,如同冬季夜晚覆盖在他身上的羽衣。
“姐姐……”杜宇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来,“请你一定要救救……阿灵……”
第六章 大江翻澜神曳烟
“阿灵……救救阿灵……”杜宇从梦魇中醒过来,死死抓住了身边杜芸的手掌,“姐姐,阿灵他……还好吗?”
“还好,你放心。”杜芸依旧温和地笑着,给他正了正歪斜的八宝琉璃枕,“多睡一会吧。”
“他心里……一定在怪我吧。”杜宇不安地追问着。
“不会的。”杜芸轻轻拍着他的手,“阿灵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呢。”她的语气中似乎含着某种魔力,春风一般让杜宇焦灼的内心慢慢舒缓了开来。
“真奇怪,我为什么感觉自己还在那贯星槎上呢?”静卧了一会,杜宇惊奇地转头向四周望去,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可明明地那屋顶正在轻微地晃动。“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杜宇猛地坐了起来——不错,不是他的幻觉,整个屋宇、甚至整个岱舆山都如同渺小的贯星槎,正在归墟无边无际的海水中荡漾。
“还是要让你知道的。”杜芸坐得离他近了些,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驮住岱舆山的三头巨鳌,都被龙伯国的巨人钓走了。”
“啊!”杜宇猛地想起来什么,一股冷气直窜上脑门,“我……我忘了给它们喂食,它们才会去吃龙伯国的诱饵……”
“也不全怪你,员峤山的巨鳌也同样被钓走了。”杜芸握了握他瞬间冰冷的手,安慰着,“龙伯国的巨人早就看上了咱们这些巨鳌,此番也是有备而来。听说他们杀了这六头巨鳌,用它们的甲来祭祀占卜……就是天帝,也只能对这帮蛮人怀柔安抚……”
“怪我,全都怪我……”杜宇模糊地听着杜芸破碎的字句,根本无法将其连缀成完整的意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摇晃的窗棂,恍惚地站起来,“我犯了大错,我这就去请求天帝的惩罚……”
“不用去了。”杜芸阻住了他的脚步,微笑道,“神界明晰缘由,并不责罚你。天帝已经做了决定,既然西海此时无法再献出六头巨鳌,只好趁这两座神山还没有沉没到北极的海沟中,把山上的神人都安置到八荒九州的下界去。你快到承光殿去吧,看看他们把你封在了什么地方。”
“哪里都可以,只要再也不用留在岱舆山。”杜宇定了定神,勉强站稳了身子,声音却似乎不是自己的,“姐姐,神界可以不怪我,可阿灵呢?我害死了……”
“我明白……”杜芸轻轻打断了杜宇的自责,手掌搭在弟弟的肩头,力图把那颤抖抚平,“不用逃避,总有一天,你会获得阿灵的原谅。”
鼓起勇气出了房门,杜宇立时感觉到一种大异平常的气氛,仿佛一层透明的雾气笼罩了整个岱舆山。虽然并没有人显出撤离的忙碌,但让这些爱洁成癖的神人搬迁到他们眼中肮脏污秽的下界,对于大多数人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从神人和仆役的脸上,杜宇都看到了一种对未来的茫然,然而他自己的那一份茫然,却在难以释怀的负罪感中被掩埋了。
径直到了承光殿中,杜宇取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符印。
“杜宇,你封在什么地方?”正走在僻静的山道上,忽然一个纯净的声音飘了过来。
杜宇回头,发现又是蕙离。“你问这个做什么?”
蕙离突然有些窘迫地低下眼去,轻声道:“听说我们两个的封地离得比较近。”
“我在郫邑。”杜宇回答,却没有心思打听蕙离的封地,见她不出声,便淡淡道,“没事了?没事我走了。”
蕙离看着他的背影,极轻却又极长地叹了一口气,展开手心半圆形的符印,上面镌刻了两个清晰的字迹——“江源”。
“好在我们都有永恒的生命。”蕙离喃喃地说。她的白袍在山风中飘荡着,隐约露出绣在裙角的一尾金红的飞鱼。
※※※
岱舆山阴僻的山谷中有一排矮小的石屋,那便是西海仆役住的地方。此刻杜宇站在无数间一模一样的石屋前,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阿灵住在哪里。
闭门思过了三个月,直到今日杜宇才得以从那让人厌倦到疯狂的屋子中出来,心中只盼还能见到阿灵一面,向他说出这三个月来沉积得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歉疚。
由于陆陆续续迁移了不少神人,西海仆役也被打发走了许多。此刻杜宇站在这难得见到阳光和人影的山谷中,更加体会到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
“请问,阿灵是住在哪里?”正一间一间屋子地查看,杜宇猛地看见一个黑衣的西海仆役走过,连忙拦住他问道。
那个西海仆役似乎认出了杜宇,眼中的神情不断变幻,终于叹了口气,给杜宇指点了方向。
杜宇道了谢,心里如同硌了石子一般难受,偏偏又无法出口。他按照指点来到一座石屋前,果然看见半掩的门中,阿灵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
默默地在门外站了一会,杜宇忽然发现阿灵并没有睡着,因为一滴泪水正极慢极慢地从他眼角滑落到鬓发中。
“对不起……”杜宇低低地哽咽着说。
阿灵紧闭的双眼颤动了几下,终于睁了开来。他一眼看见杜宇,飞快地爬起身想要行礼。
“阿灵……”杜宇赶紧阻住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碍事了。”阿灵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杜芸仙长每天都来给我送药,现在已基本痊愈了。”
“哦。”杜宇应了一声,看着阿灵静默的姿态,生怕冷了场面,赶紧道,“那天的事,是我对不起……”
“没什么的。”阿灵笑了笑,将杜宇的话轻描淡写地阻断了。
这几个字将杜宇满腹的话都哽在了喉中,却已经再没有勇气说出来。尴尬地站了一会,杜宇终于道:“我要迁去郫邑做蜀王,你是去哪里?”
“他们分了我去楚地,做巫祝。”阿灵回答。
“做巫祝应该比在这里好。”杜宇拼命想找话语填补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是的。”阿灵答了,见杜宇不再有什么话,便道,“我马上就要走了……不知杜芸仙长是去哪里?”
“不知道,姐姐还不肯对我说。”回答了阿灵的问题,杜宇赶紧道,“你真的马上就要走吗?……我送你吧。”
“好。”阿灵点了点头,也不带什么行李,当先走出了石屋。
两个人朝翔风台畔的沙滩走去,一路都没有什么话,不过杜宇觉察到路过翔风台时阿灵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沙滩上堆了一堆小舢舨,阿灵取了一套放入水中,便踩了上去。似乎感觉到海风的凛冽,阿灵低下头,将飘扬的衣袖和襟摆都分别系好,一切动作自然冷淡得仿佛周围并没有人在观望。
杜宇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只觉揪得发疼,终于盼得阿灵临走时转头看了他一眼。
“蜀国和楚国不远,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的。”杜宇结结巴巴地道。
阿灵点了点头,回过头去又紧了紧头上的发带,驾着舢舨去远了。
“阿灵,我会补偿你的……”眼看着那细瘦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归墟的茫茫水色中,杜宇低声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
“姐姐,你果然在这里。”一把扔掉手中的夜明珠,任那晶莹的光辉骨碌碌滚到角落里去,杜宇跳下最后几级台阶,挽住了白发女子的手臂。
“山上已经越来越冷了。”杜芸低着头,透过透明的地面观察着脚下汹涌的暗黑水流,“我们距离北极的海沟也越来越近,那里是归墟的边缘啊。”
“是啊,这座神山终于要沉没了。”杜宇随手拍着四周潮湿冰冷的石壁,“山上的神人几乎全都搬走了……刚才我才去送走了阿灵,他可以不再做仆役了……我想,岱舆山沉没了也许倒是好事呢。”
杜芸抬头看了看他眉目间的郁色,幽闭了三月之后,那个飞扬的跳脱的少年似乎已经远去,剩下的,是沉甸甸的的负疚。她轻叹着问道:“阿灵还是不说话吗?”
“说的。他临走的时候,还问了姐姐的去处。”杜宇吁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随即笑着向杜芸道:“姐姐,现在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你的封地在哪里了吧?”
白发的女子温和地微笑着,抬手捋了捋杜宇散落的黑发,牵着他的手沿着石阶向山顶走去。“你再好好看一看岱舆山吧——我是要留在这里的。”
“什么?”极度的震惊中,杜宇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姐姐……”
“倾覆神山的大事,总要给大家一个交待。”杜芸仍然不紧不慢地拉着杜宇向上走着,黑暗中她的身影缥缈得几乎随时都会飘散,“所以我必须在这里以死谢罪,平息众神的愤怒。”
“不!”杜宇忽然明白了,他猛地攥住杜芸的衣袖,大声道,“是我忘了给巨鳌喂食,是我懈怠了职守!要降罪,也应该是罚我沉到海底去!——他们、他们不敢去找龙伯国巨人的麻烦,就把怨气出在姐姐身上吗?”
“是我自愿的。”杜芸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站立在岱舆山顶,极目望向前方茫茫无际的冰海。“别忘了,神人拥有永生的灵魂。”
“姐姐!”杜宇望着杜芸被风拂乱的银白头发,那是一瞬之间就老去的芳华。他只觉得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跪下去,抱住了姐姐的双腿。在凛冽的北极海风中,这是他唯一能够找到的一点温暖。
“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冥府。”杜芸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眼神却望向了灰白黯淡的天空,露出了灿烂的笑意,“天帝终于答应了,我死后灵魂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一起在冥府受苦么?”杜宇身子一抖,吃惊地抬头看着神情坚毅决绝的白发女子。
“那真是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啊,那样寂静那样空洞,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最初一定会绝望得疯掉!”杜芸的目光黯淡了一下,露出隐藏的苦痛的一角,又立刻被某种希望点亮:“可是,只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坚持,便什么都可以承担。”
“可是我呢,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人世吗?”杜宇大声抗议着,此刻空荡荡的岱舆山已经被巨浪颠簸得如同树叶,他的声音被狂风吹散得七零八落。
杜芸愣了一下,忽然也跪倒在地,把杜宇的头揽到自己怀中:“原谅我——可他在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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