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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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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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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序“短腔调”小说书系 夏烈

先说小说。小说不是模仿着生活的世界。它自己就是生活,就是世界。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新近在哈佛大学著名的诺顿讲座授课,他说“小说是第二生活”。让读者觉着“遇到并乐此不疲的虚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真实”,有一种“幻真的体验”。这话有道理但不新鲜,《红楼梦》太虚幻境那副有名的对联就是这个意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曹雪芹说我这个《红楼梦》就是虚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混淆,是我自个儿笔下造就的,因此“贾雨村(假语存)”而“甄士隐(真事隐)”——换言之,小说就是一个“假语”的世界,假语为虚,世界为构,所以我们常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

不过我尤其喜欢“第二生活”这个讲法。凭什么猫有九命,人却生死一线?上帝于是公平,说人命既脆弱,那就靠体验多活几回吧。体验就是要造环境,你到江南看“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是一种体验,到漠北看“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又是一种体验;你“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是一种体验,“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又是一种体验。

体验环境不止靠物理的空间转移,更妙的法门就是小说虚构的纸上世界。你未必虚荣,但你的一个人格就成了包法利夫人,觉得有一股挡都挡不住的欲望驱使你追逐生活的激情;你很正派,但一个人格就跑出去处处留情,充当起拜伦的唐璜或者金庸的韦小宝;你着实不满意这个嘈杂庸俗的第一生活现场,小说为你打开一扇任意门,你一分钟后进入了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那里尽够你享受孤独和怪意。这么说来,造这第二生活的作家确是人才,他们是建筑师也是骗子,画一堆字符,让你有了另一种体验,另一种生命。我曾说过,小说最大的功能就是胡说八道但煞有介事,好小说家们其实精准地画着现实生活的延长线,而那些延长线我们几何课上都学过,是虚线,却昭示着一个合乎可能的世界。所以,上帝多有使者,这就是一类。

再说短篇。短篇是吝啬鬼,也是薄命才子。吝啬鬼是自己省不肯多给别人;薄命才子是一看就知道有才,不过很快就玩完了。

我却不小觑短篇小说,或者说比较短的中篇小说,这其中好货加精的多了去了。我有个印象,过去这十来年读中国当代纯文学的小说作品,中短篇的成就远高于长篇。这应该不是我一个人的说法。并且有趣的是,因为传统文坛是纸质文化,秩序是这样的——先在文学刊物发短篇,然后发中篇,然后发长篇,然后出书。结果,我见到很多不错的中短篇作者的长篇做得实在惨不忍睹或者平平无奇。我不免想,也许做得一手好短篇和做得一个好长篇,是不能兼得的两种能力。

现在倒好,网络写作和发表无门槛、无成本、无计出身,赖此“三无”,不免“三有”:意淫者有、小白者有、注水冗文者有——我的意思是,第一,网络小说无论种马文,还是耽文,都是YY(意淫)的乐园;第二,众多YY小说集体沦落到小白的写作和智力状态,没有难度,谈不上啥技且以巧,遑论原创力和深度;第三,越写越长越写越长,长长长长长长长,不见黄河天际流。300万字有,500万字有,800万字有,1000万字有,这都是“一部”小说哦,列位看官。记得一次开会,评论家王干忍不住就此比来比去,说这是“惊人的产量”,“400多万字,肯定盖过巴金毕生的小说创作。我知道传统文学有几个特别能写的,像苏童,到现在写的还不到400万字。贾平凹可能多一点,估计总数也就八九百万字了”。当然,这跟特定时期写手们拿字换米有关,跟文化工业背景下的文字生产以及受众每天像等着看肥皂剧般等你更一万字的习惯有关。不过,还有没有写得贼好的中短篇作者打算找地儿新开吉铺?尤其是有没有从网络“三无”环境中蹦出来的天地灵顽?!

于是,我们哗啦啦树一大旗,上书:短腔调。若有左右门脸,分别写: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文斗亦如武斗,长强短险。长篇写得好,自然是强,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长篇写得好,完全是一个自我战胜的过程,心思必有沉潜,结构务必坚实,体力也要跟得上。短篇写得好,自然是险,孙子说:“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是说短不但会有气势,也要讲究气势中的节奏。

故此美国短篇小说大腕雷蒙德·卡佛会在引用V。S。普里切特定义短篇小说的话——宛如“路过时眼角所瞥到的”——时,特别要我们注意这个“瞥”字,“短篇小说作者的任务,就是要尽其所能投入这一瞥中,充分调动他的智力以及能够发挥的文学技巧(他的才华),调动他对事物的分寸感以及何为妥帖的感觉:那里的事物本质如何以及他对这些事物的看法——不同于任何其他人所见”。这些都是短篇小说的“其势险”,即,使用力量的方法。至于短篇的节奏,中国人还自有一套传承,大家联想一下沈从文的《边城》、汪曾祺的《陈小手》、阿城的《棋王》这样的作品,定会了悟某种短的“腔调”。

在一个网络小说越来越长,而人间的思想越来越微博化、碎片化的时代,“短腔调”所倡导的有品质的、完整的、短篇幅的、好看的小说,我认为是很合时宜的。提炼精彩的作者文字,不浪费读者您的宝贵时间,又为“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积累了像样的创造力、想象力、讽刺力。我想说,我们保证这个开放的书系人性而性感,这是对现实生活最好的慰安。

于桂苑书房2012年9月21日末日焚书湘西航班西游摇滚记欧陆儿女江湖老地铁与自言自语自序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序言中写道:“如果有人胆敢在本书中寻找什么结构、道德寓意诸如此类,一律逮捕、流放,乃至枪毙。”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内心无比强大的写作态度,它可以吓退所有正襟危坐的评论家,只留下想找些乐子的读者。

写作这种事,对我来说纯属偶然。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有趣;而现在的目的,同样还是为了有趣,至于文章本身所引申出来的效应与感怀,说实在的,只是副产品罢了。

我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虽然幻想这与自东西是非生产性的,它既不能很好地紧跟当言自前形势,促进精神文明建设,也不能有益于语世道人心,毫无现实意义,可我还是喜欢。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头脑中的广播体操。闭上眼睛,任凭上亿个神经元在大脑皮质的回沟里呼哧呼哧地跑,是件挺惬意的事儿。有时候就算皮质上没回沟,它们都能给你趟出一条来——现代科学表明,大脑回沟越多,人越聪明;人越聪明,就越容易做傻事。

曾经有人问:你总能想出稀奇古怪的主意,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我的回答是:这些东西不是琢磨出来的,它们是些傲娇的野猫,当你试图靠近的时候,这些家伙会藏在灌木丛里不现身;当你去做别的事情,它们反倒慢慢溜出来蹭你的裤管。所以胡思乱想的时间,不是在书桌或电脑前,而是在等候地铁、堵车或者坐在马桶上便秘时。当一个人陷入空虚无聊的时候,就是幻想的最好时机。

在这些最适合幻想的场所里,地铁又是最有趣的。堵车时,与你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司机;马桶上更是只得你一个人——我想谁也不会喜欢这时候还有人在围观——地铁却不同。你和形形色色的人近距离地接触着,如同一个小小的社会,蕴含的信息量很高,随时可能有惊喜发现。

我坐地铁的时候,车上经常拥挤不堪,不光没有座位,连伸开手臂拿手机或PSP的空间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之下,唯一能动的,只有脑子。我会仔细观察周围的人,幻想他们身上隐藏的故事和他们离开地铁以后的人生。

比如右边那位衣着朴素、身形瘦小的大叔。也许他离开地铁以后,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换上紧身衣,把内裤套在头上,然后飞过整个城市,在大街小巷除暴安良。再比如左边这位戴着棒球帽、穿着阿迪达斯运动套装的白皙少年。他是一个外星人,为了能够深入了解地球人的生活,特意化装成现在的模样。他也许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正踏上返回母星的旅程,可因为棒球队那个美丽的女经理殷切的眼神,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留在了地球。

而我们坐的这部地铁,谁又能保证它下一站抵达的是普通地铁站而不是这个城市底下巨大的军事要塞呢?在要塞里有一门利用灵魂作炮弹的大炮,炮口对准月球。每一个不幸的地铁乘客都要被送进炮口,把灵魂贡献出来去轰击月球上的兔子恶魔。甚至这部地铁本身,或许并不是地铁,而是一条龙。它偶尔坠落到了地面,被捡到的科学家改造成了一节地铁,每天都在暗无言自天日的隧道里穿行,把乘客们从城市的一端运往另外一端,没有一天休息。只有在晚上十一点地铁停运之后,这条龙才能停下疲惫的身躯,从隧道的洞口爬出去,昂起头来看一眼暌违已久的天空。

我就这么坐在地铁里,在城市的腹心穿行,眼睛看着乘客,脑子里琢磨着他们的种种不靠谱故事,一直到达我旅途的终点——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呵。

本书的这些小故事,差不多都是在地铁里孕育出来的。我甚至都还记得它们诞生的过程——那些习以为常的场景与乘客细节化成无数精子涌入我的大脑,让大脑负责胡思乱想的区域皮层猝然受精,迸发出一连串强烈的生物电,带来无比的愉悦。这股生物电驱赶着我加快脚步,回到家里,用电脑屏幕和键盘把这个顽皮的家伙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生出来。当愉悦感消失,整个人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时,一篇完整的文章已经躺在屏幕上。

这种感觉,就像很多人制造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过程往往才是最享受的,生出来的孩子只是意外。

第一节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然挥出消防斧。这一次斧子准确地切入小松树的凿口,把它拦腰砍断。它的上半截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我放下斧子,迅速搓了搓双手,然后掏出一卷尼龙绳拴住树干,拽住绳子一端,一步一滑地往回拖去。尽管已经做足了防护,但极度的严寒仍让我感觉自己什么都没穿。寒风好似一个狰狞的刽子手,先用低温绑住我的四肢,然后一片一片地切削下我的血肉。

五分钟后,我终于把松树拖到图书馆的正门。只是短短几十米的路程,我的三层口罩和护目镜上已经挂满了白霜,脸和指头微微呈现青灰色。再多待上几分钟,倒下的恐怕就不是松树,而是我了。不,也许不会倒下,我会直接僵立在无边的雪地里,冻成一根人柱。我咬紧牙关,抬起几乎冻僵的胳膊敲了敲门。正门旁的通道“吱呀”一声打开,三四个把自己裹成粽子的人伸出胳膊,七手八脚地把松树和我拽进去,然后迅速关上门。这短短一瞬间的开关,就有大片雪花和着寒风呼啸着从缝隙钻了进去,发出古怪的呜呜声。

图书馆里一点也不暖和,只比外头高那么三四度,但至少没有风。大堂前头的地板上正熊熊地燃烧着一堆火。这个火堆不算很大,里面扔着劈碎了的桌椅和衣柜,还散发着燃烧油漆和三合板胶的刺鼻味道。十几个人围坐在火堆周围,裹着各种样式的衣服,个个神情忧郁。我把消防斧扔给徐聪和邵雪城,让他们把松树劈开,然后冲到火堆前,脱掉手套,恨不得把双手直接架在火上烤。

周围的人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点空间来。我带回了至少能维持四个小时的燃料,有权享受一下温暖。

有人给我递过来一杯水,这是用雪化的,水很温,里面漂浮着各种可疑的PM2。5悬浮物,但我没计较,一饮而尽。这时候徐茄走过来问道:“老马,外面还有多少松树?”我告诉他,这是附近的最后一棵,再想要砍,只能去隔壁的科委大院,那里还有几株景观植物。徐茄听完忧心忡忡:“那起码有六七百米远吧?”

我把靴子脱下来,翘起脚凑近火焰,僵硬的脚趾头在火焰舔舐下,传来一阵酥麻:“对,这种天气里,任何人都撑不了那么远,更别说往回运燃料了。我跟你说,咱们这次真完蛋啦!”“这是成心要把我们冻死呀。”祝佳音从毛毯里探出头来,嘟嘟囔囔地嚷了一句。我瞪了他一眼,他悻悻缩回去,继续摆弄手里的收音机。那收音机几天前开始就收不到任何信号,只有各种噪音。只有祝佳音认为这些噪音肯定隐藏着特别的规律,每天神经兮兮地抓着旋钮倾听,我们谁都懒得去说,随他去折腾。顺便提一句,祝佳音还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一字不差唱全《忐忑》的人。

徐聪和邵雪城已经完成了那棵松树的肢解工作,抱过来几十条长短不一的柴火。徐茄挑了半天,拿起一块短柴扔进火堆里,火堆发出噼啪的声音,稍微旺盛了点,还散发出一股松针的清香。他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都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叹了口气,又扔进去一条长的。

我们这一批人之所以会被困在图书馆里,纯属意外。简单来说,在正月十五那天,寒流突如其来,等市民们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倒春寒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暴风雪已将整个城市彻底封锁,无论是机场还是高速路,都彻底瘫痪。在这一个只要一点小雨或小雪就会导致全城交通堵塞的城市,可以想象暴风雪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每一辆汽车都朝着出城方向缓缓移动,许多人就这样冻死在三环、四环或者立交桥上,临死前还保持着一边按喇叭一边把头探出窗外大骂的姿势;还有的人试图下车遮住车牌,就这么手持光盘活活冻僵,特别悲壮;更多人选择了徒步离开,他们的结局甚至无法想象。

我们几个朋友来到这座图书馆,是为了做一个课题而搜集资料。结果拖延症爆发,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阅览室玩了三局“天黑请闭眼”和五局“三国杀”,完全把查资料的事抛到脑后。等到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图书馆已被大雪包围了,整个建筑里只剩下十三个人,包括十个读者、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一个拿撒勒人耶……哦!说错了,是一个中国犹太人,叫李超。他非常多疑,总认为别人会出卖他。只要别人靠近他,他就尖叫着喊道:“你们当中有人出卖了我!”这座图书馆是一座苏式建筑,非常厚实,钢筋水泥里流淌着俄罗斯民族的耐寒特性。在它的庇护下,我们总算暂时免于严寒的侵袭,成为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不过随着温度的进一步下降,图书馆也开始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们曾经试图离开,寻找另外一个落脚点,但被暴风雪挡了回来。极度的寒冷,让任何户外活动都变得致命。我们不得不退回图书馆,就地取材,把桌椅柜箱等木质材料充做燃料,拆散点燃。

这场严寒侵袭是怎么来的,波及范围有多大,没人知道。电视和网络在这种酷寒天气里已经彻底报废,只有收音机多撑了一阵。根据祝佳音从噪音里解读出的消息,整个中国北部都已经被白雪吞没,政府宣布迁都位于亚热带的某城。“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这一切是有联系的。”祝佳音在毛毯里蠕动着絮叨,活像一头《星球大战》里的贾巴。他这种奇怪的话特别多,今天说自己前世是机长,明天说自己曾经去过印度,没人当真。

“操!净扯些没用的,赶紧想个办法保持供暖吧!”邵雪城不耐烦地嚷道。祝佳音猛地跳起来:“还有你!你这名字起得有问题!你出生的时候肯定有什么征兆!你爹在国家什么部门待过!他一定参加了什么计划吧?”邵雪城勃然大怒,举手要打祝佳音,被其他人赶紧拦住了。

这时候,郑大姐慢悠悠地开口道:“年轻人,你们急什么,这里头能烧的东西,可多着呢!”她提着一袋薯片,笑眯眯地看向老王。我们的视线都跟着移动到老王身上。老王立刻变得特别紧张,他从地上抄起一条柴火,使了一招华山派的“苍松迎客”,颤颤巍巍地喝道:“你们休想打书的主意!莫怪我掌中宝剑无情!”老王和郑大姐都是这个图书馆的资深员工,暴风雪来临的时候他们在值班,结果也被困住了。郑大姐对生存的反应速度,连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自愧不如。她在暴风雪爆发的第一时间,就飞快地吃光了自己的盒饭,然后用一枚硬币,把自动售卖机的零食和饮料都取了出来。我们如果想吃,必须得向她买。她甚至旁敲侧击地搞到了所有人的体重,我偶然看到她写在一张纸上的脂肪计算公式,才明白她的深意——顺便说一句,我的顺位排名还挺高的……

而老王则是另外一类人。他把馆中的书视若珍宝,坚决不许任何没借书证的人碰一下,谁胆敢违反,他就会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他嘴里喊出来的武功招式变化多端,但实际上只有一招:扫帚迎头乱打。老王到底有多老,谁也不知道。根据郑大姐的说法,老王是图书馆管理员界的一条资深好汉,为马克思修补过地板,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的时候他在哪不知道,但孔子去找老子请教那天,老王肯定是休病假了。

这样一个老家伙,不让我们碰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燃料充足的情况下,我们乐得尊老,保护人类智慧的结晶。但现在大家都面临生存危机,究竟如何选择,并不是很难的事。

“老王,我们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人命关天啊。你看,我们这里还有女生呢,她们体质太弱,肯定撑不过严寒。”我劝慰道,指着几个缩在角落的女孩子,试图激发起他的同情心。

“你们可以用体温帮她们啊,何必烧书!”老王的反击也很犀利,直接击中了个别人的要害。在那一瞬间,几道暗恋、炽热的眼神交错,大家都迟疑了一下。

“重点不在这儿!总之您得让开,尽快打开书库!燃料已经不够了。”我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老王一晃脑袋:“除非你从小郑的尸体上跨过去。”

郑大姐跳起来大叫:“老王头你别把我扯上,我都不是正式编制,逢年过节发东西没我的份儿,这会儿想让我拼命,没门!”老王没了援军,只得抓起柴火,倒退了几步,眼神坚毅,一脸的不妥协:“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你们不能烧!知识就是力量!”“法国就是培根。”大家一起习惯性地跟了一句。然后我毫不客气地说:

“现在对我们来说,知识就是热量。再说了,又不是只有这一家图书馆了嘛,咱们政府不是已经迁都了吗?他们肯定带了不少书去。”“废话!这种假设你信吗?”面对老王的质疑,我没法理直气壮地回答。老王见我气势稍弱,挺起胸膛,长长叹息道:

“现在外头信息断绝,说不定现在全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就剩咱们这一处。你把书都烧了,咱们人类几千年的文化,可就失传了、绝种了,到时候咱们怎么跟后代交代?可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毁了一个物种啊。”“跟他一个西城区的奸贼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打晕了完事!”忽然一个人厉声喊道。说这话的是田骁,他在电视台当编导,但骨子里是个狂热的宣武门复国主义者。自从两年前首都宣布取消宣武区编制,将之合并入西城区以后,他一直备感耻辱,在各个场合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对西城区出身的人有刻骨的仇恨。老王赶紧说他是海淀的,田骁压根不听:“海淀也是西方的!”他捋着袖子走上来,一把将老王拽开,却不防被老王一扫帚打中脑袋,登时就火了,两个人推搡起来。

我其实也有点犹豫,都说尊老敬贤,可在这生死关头,谁还在乎几本破书啊。老王活了这么久,就算是殉书而死,他也值了。我们可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没活够呢。这时候,一个女生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大家别吵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才对。”“同舟?”祝佳音立刻精神起来,“这你可问对人了,我知道方舟在哪,它根本不在西藏!那是好莱坞的大阴谋!”“通州?”田骁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稍微缓和了点,通州在东边。

我示意他们两个赶紧闭嘴,让那个女生继续说下去。她叫刘月,是个要读博的女硕士,但目前看起来还很正常。刘月扶扶眼镜:“我建议,我们实行民主,成立一个书籍审查委员会。烧书的时候,只要获得十三个人中的简单多数——也就是至少七个人——的同意,书就可以被烧掉。”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可老王还是有些不甘心。邵雪城和徐聪两个人站到他两边,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我阴恻恻地说:“老王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把我们逼急了,到时候组织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连投票的机会都没有。”老王思考了一下,说你们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要不然就先把我杀了得了。我问他是什么条件,老王说:“你们拿书,得走正规的借书流程,从我这借走再烧。我打开书库让你们随便烧,和你们从我这借书走再烧,性质不一样。”他这个要求引起一阵哄笑。看他一脸正气,原来也懂得变通之道。我问他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老王的脸色变得特别严肃:“永远,永远不要打开地下二层最深处的那个书库。”

这图书馆里的藏书至少有二十多万本,足够烧很久了,于是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

做通了老王的工作以后,我们开始了大迁移。目前我们火堆的位置太靠近前厅,温度会越来越冷,把书从库里搬出来也很费事,我们索性把火堆挪到再往里一点的地方,就在书库的门口。大概是解决了燃料这个大问题,大家的动作都很麻利,很快就把所有的御寒衣物和火堆挪了过去。祝佳音走在最后,还在摆弄他那架收音机,跟着杂音自言自语。老王站在书库门口,煞有其事地接过我的借书卡,然后问:“你们要借什么书?”我一愣。这个问题问得有水平,之前我光想着拿书,却没想过该拿什么书。按说什么书根本不重要,只要纸张够多够厚就行,可现在有了书籍审查委员会,就必须充分考虑,选择那些大家都认为可以烧的书,这就要慎重了。

“还是让我用塔罗牌算算看吧。”另外一个女孩子小影说完,也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就把手里的一把牌摊在地上,又飞快地把小手缩回袖管,一脸肃穆。这里唯一的一个基督徒李超看了看她手里的牌,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小声嘀咕道:“哼,封建迷信。”小影闭目凝神,很快从牌阵里抽出一张,亮出来,是一张正位的魔术师。

“好,烧刘谦!”徐聪大叫。

“白痴!刘谦才出过几本书?根本不够烧。”小影一脸不屑,“这张牌牍面的意思是思辨,显然是要烧个哲学家。”“我推荐福柯,从来没看懂过。”徐聪又大叫道。

“黑格尔!”“太薄了!还是萨特吧!”“别傻逼了,萨特的书也不厚!索性把商务印书馆那套‘世界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都烧了吧,我记得橘红色封面那一系的都是哲学类!”“面对这么多大师,你竟然一点都不手软?你这个人类的罪人!”“呸!老子都快冻死了,谁还管那么多!”“那你怎么不从南怀瑾的开始烧起啊?光惦记着烧西方的,愚昧!”“总比崇洋媚外强!我是中国人,当然要把中华文明留到最后。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你个小汉奸,只要老子在这儿,除了于丹,东方哲学的书你一本都别想烧!”“打倒学阀!”“哎?书库里没这本书啊。”“我这是口号!”屋子里吵成了一片,我可从来没想到,这些家伙平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跟一群山贼似的,心中居然也都偷偷藏着一片学术王国。这时候邵雪城凑到我身旁:“老马,这么下去不行。妈的,这帮小知识分子唧唧歪歪的,兔崽子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能让他们拿主意。”我点点头,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果让他们自己挑选,势必会因为理念不同而争吵。而今之计,只有把选择权交给上帝或者概率论。

我示意他们安静,然后开口道:“我看我们不要自己找书了,随机抽,抽到哪本,大家再投票决定烧不烧。”我提醒他们,这是件关乎大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要理性地去烧,不要掺杂太多个人情感。此时室内的温度又下降了一点,火堆也开始萎缩。大家都认识到,不能因为这种可笑的事被活活冻死,纷纷闭上了嘴。我看到旁边有一架小车,上面摆满了刚刚归还但还没放回书库的书,杂乱无章,于是从中随手抽了一本亮给大家看。

“余秋雨的书,烧不烧?”“烧了吧!”“烧!”“应该易燃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这次意见倒是相当统一,只有一个反对者。这个反对者是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脖子非常细,脑袋却很大,比脑袋还大的是他的名字,叫龙傲天。龙傲天是我们的学弟,比超级女声还娘炮。他怯怯地举起手来:“一定要烧掉吗?我很喜欢余大师的,参加新概念作文的时候,都是模仿他的呢。”徐茄安慰他道:“现在闹出这么大的灾,大师一定会痛心疾首,他一痛心疾首,就一定会写出精彩的《文化苦旅》来,不差这一本。再说了……”他手腕一翻,亮出封皮,“这本名字也不大吉利,早点烧了也好。”我们凑过去一看,《霜冷长河》,都点头说快烧了吧。

我找老王办完借书手续后就把这本书投入火堆,很快书页卷曲,被烧成灰。祝佳音说:“烧得好啊!带什么冷啊霜啊雪啊城啊的,一听就不好,这些带不吉利字眼的玩意,都该烧!”邵雪城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小车上又拿起一整套书。“《盗墓笔记》,这个烧不烧?”“八我还没看呢。”我说。

“那前七卷呢?先扔火里?”“留着吧,八出来得太晚,我前头都忘得差不多了,有时间重新看一遍。”我把那一套放回去,去找其他书。这时徐茄走到我的身旁,轻声说道:“其实我可以教你一个选择的诀窍。”“哦?”

“凡是腰封上宣称全球销量仅次于《圣经》的,都可以搬出来烧掉,不会错的。”我脑子里灵光一现,这个建议真是太好了。我连忙跳上台子……因为桌子已经全部被烧光了……对所有人说:“我有个主意,咱们先把成功学那个分类的书都烧了吧,它们足够厚,而且数量足够多,有异议吗?”这次提议迅速获得了委员会的一致通过,就连老王都投了赞成票。于是我们挑出了所有的成功学,从卡耐基到《写给加西亚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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