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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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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习习,秋阳如金,建章宫玉堂顶的转枢之上,那只铜凤迎风旋动,光耀熠熠。
卫真抬头远望宫墙楼阙,摇头道:“建章宫里千门万户,这可就不好找了。”
司马迁问道:“秘道是否向正西?”
卫真闭着眼回想:“底下黑漆漆,当时心里又怕,只记得洞口是向西,直直走了一阵子,而后似向左折了……”
“从你来去的时辰看来,秘道并不甚远,出口应在建章宫东侧,兮指宫和骀荡宫这两处在最东头,离石渠阁最近。”
“我从门缝里张看,那间屋子并不很宽敞,倒像是宫人、黄门议事之处。”
“从宫中窃书,必不敢在正宫大殿里公然出入——”司马迁向来只在未央宫太常官署行走,建章宫只在建成时去过一两回,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我记得东墙内有一排房舍,或是在那里?”
“我得再去秘道走一遭,才能辨得确准些……”
柳夫人忙劝道:“那秘道不能再去,一旦被察觉,万事休矣。还是先去打问一下,建章宫东侧是哪些黄门主事。”
司马迁点头称是,命御夫伍德驾车回城。
卫真忙道:“既然已经出城来了,渭水之上,秋景正好,主公主母何不去游赏游赏?”
司马迁见妻子满面哀容、神色憔悴,心中涌起爱怜,伸手握住妻子的手:“你我很久没有一起出来走走了,今日天气晴好,且去赏一赏秋色。”

第十章 虞姬木椟

乃母!乃母!乃母!
硃安世忍不住连声大骂,自己居然中了杜周奸计!
他见狗儿哭得可怜,没办法,只得等到天黑,把狗儿送到扶风城外,叫他自己走到城下,等天亮进城。
打马回到山洞里,虽然连日劳累,却哪里睡得着?手摸到光溜溜的下巴,更是怒不可遏。越想越气,恨恨道:刘老彘!杜老鼠!这孩子我救到底了!
话虽如此说,等气消了些,平心细想时,却不得不皱眉丧气,现在再去救驩儿,比先前越发艰难。
眼下扶风城里必定监守更严,虽然杜周已回长安,减宣仍在,也是个老辣屠子手,不好对付。何况自己剃了胡须,又不能再扮黄门,光着一张脸,极易被人认出。思来想去,没有好办法。更何况驩儿此次被擒,实乃自己的过错。早知如此,前夜既已找到驩儿,何苦自作聪明,又让他回去?
正在气闷,忽然想起一人:东去扶风几十里,有一市镇名叫槐里,硃安世有一故友在那里,名叫赵王孙,是当世名侠,为人慷慨豪义。
他本不想让老友牵涉进来,但眼下独力难为,只得去劳烦老友了。
硃安世便乘着天未亮,骑了马,悄悄向东边赶去。到了槐里,晨光已经微亮。
硃安世当年曾与赵王孙约定,遇到紧急事,要访他时,为避人眼目,在镇西头大杨树上拴一条黑布带,打三个节,然后到镇外一处古墓等待。硃安世趁这时还没人出来,爬上那棵大杨树,在一根伸向路边的高枝上拴好布带,然后下树打马离开,走了二三里,到一处僻静低谷,找见那座古墓,便躲在残碑后面枯草丛中,让汗血马伏在草里,自己也坐着歇息等待。因为疲倦,不久睡去。
睡了一阵子,一阵簌簌响动将他惊醒,硃安世忙攀着残碑偷望,来人却不是赵王孙,而是一个女子,正拨开枯草走过来。
那个女子二十多岁,面容娇俏,体态妩媚,一对杏眼顾盼含笑,两道弯眉斜斜上挑。
硃安世认得,这女子名叫韩嬉,是秦国公主后裔,当年汉高祖刘邦攻破咸阳后,公主趁乱逃亡,流落到民间,隐形换名。韩嬉的母亲嫁了一个盐商,二十年前,朝廷下诏,不许民间制贩盐铁,盐铁从此收归官营。韩嬉父亲得罪当地豪吏,不但盐场被夺,全家也被问罪族灭。韩嬉当时年幼,幸得父亲故交的一位侠士相助,藏匿起来,才得以存活。
韩嬉从小跟着那位侠士,四处逃亡,学了一身游侠飞盗的本事,因是个女子,又生得妩丽动人,因此名闻四海,不论游侠盗贼,还是王公贵族,都争相与她交接,以能得她片时笑语为荣。
怎么是她?
硃安世暗叫晦气,知道躲不开,只得站起身,从残碑后走出来。
韩嬉一眼见到硃安世,上下扫视一遍,目光最后停在硃安世下巴上,刚说了个“你……”,一手指着硃安世下巴,一手袖子掩住嘴,呵呵呵笑起来。硃安世被她笑得难堪,又不好发作,皱着眉头瞪着她。韩嬉见他这副神情,笑得更加厉害,也顾不得掩嘴了,双手捂着腹部,直笑得弯下腰,几乎瘫倒。
硃安世恼火道:“笑什么!”
韩嬉勉强收住笑:“莫非你在宫里……”
硃安世气哼哼道:“莫乱猜,是我自己剃的。你来做什么?”
“剃了好,白嫩了许多,以后进宫就更便易了。”韩嬉一边笑着,一边从怀里抽出一条黑布带,上面打着三个节,是硃安世刚才挂在树上那根。
硃安世气道:“怎么在你手里?”
半晌,韩嬉才算止住大笑,抿了抿笑散乱的鬓发,直直盯着硃安世的眼:“多年不见,故友重逢,怎的没一句暖心的话?这样狠声狠气,不说你欠了我,倒好像我欠了你一般。”
硃安世知道她难缠,勉强笑了一下:“你找我做什么?”
韩嬉仍盯着硃安世:“明知故问,我可是追了你好几年了。”
硃安世哈哈笑起来:“你还记挂着那匣子?”
韩嬉眉稍轻扬,伸手摘了身边一朵小野菊,轻轻捻动,杏眼流波,望着硃安世道:“是我的东西,永远是我的,千里万里,千年万年,也要讨回来。”
硃安世笑道:“那匣子上又没有刻你的名字,怎么就成你的了?那本是虞姬之物,谁有能耐谁得之,我又不是从你手里夺的。”
二人说的“匣子”是项羽爱妃虞姬盛放珠宝的木椟。当年项羽杀入咸阳,尽搜秦宫宝藏,拣选了最稀有的珠宝珍玉,赏赐给虞姬。垓下之战,虞姬自刎,项羽自刭,高祖刘邦为安抚项羽旧部,厚葬项羽,并将虞姬合葬,虞姬的珠宝木椟也随葬墓中。有个盗墓贼偷盗了项羽墓,得了这个珠宝木椟,要送给韩嬉以求欢心。硃安世无意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于半路盗走,送给了自己妻子。
韩嬉轻嗅小菊,幽幽道:“我爱上哪样东西,哪样东西就是我的。”
硃安世知道她的性子,便谎称道:“那匣子几年前就早已经丢了。”
韩嬉纤指拈下一片花瓣,微微撮起红唇,吹了一口气,将那片花瓣吹向硃安世脸上:“丢了也有个落处。”
硃安世伸手拂开花瓣,仍笑着道:“我另找一件好东西赔你。”
韩嬉又捻动那朵小野菊,轻叹道:“今日今时今地,这朵花就是这朵花,哪怕一万朵兰蕙,也抵不过眼前这一朵。”
硃安世虽然不耐烦,但也只能赔笑道:“我现在有急事要办,等办停当了,一定找回那匣子,原样奉还。”
韩嬉嘴角轻轻一撇:“呦,又来跟我打鬼旋儿。”
硃安世干笑了两声:“我怎么打鬼旋儿了?”
韩嬉冷笑一声:“你不用再遮掩,我知道那匣子现在哪里。”
“在哪里?”
“在你家的妆奁柜子里。”
硃安世见她说到妆奁柜子,暗暗心惊,看来她早已知道实情,只得赔笑说:“你既然知道,那就更好了。等我办完手头这件事,立即回家取了来,奉还给你。”
韩嬉听了,忽然扭头唤道:“赵哥哥,你听见了?你出来吧,给我们做个证见。”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棵树后走出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是赵王孙。
硃安世立即明白:定是韩嬉缠着赵王孙,让他先躲在树后。
赵王孙呵呵笑着走过来,见到硃安世光溜溜下巴,也觉得好笑,怕硃安世难堪,便故作厉色道:“惹了滔天大祸,不骑着那胡驴子赶紧逃命,还敢来找我?”
赵王孙是当年赵国王族后裔,被秦灭国后,其祖沦为庶民,朋友间都不叫他名字,只叫他赵王孙,后来连他本名都忘了。
硃安世忙拱手一拜,诚恳道:“碰到一件扎手的事,我一个人实在对付不了,才来向赵大哥求助!”
赵王孙哈哈笑道:“快活的时候不见你,有事就想到赵大哥了?”
硃安世知道他是在打趣,不过想到驩儿本就在被官府追捕,又出现那些蒙面刺客,虽然不知道底细,但看身手做派,又敢闯劫府寺,来路定不寻常。此事干系不小,实在不该让赵王孙牵连进来,因此心中着实生愧。
赵王孙又笑道:“那马呢?让我也开开眼!”
硃安世轻声打个唿哨,汗血马从残碑后站起身,迈步走了出来,赵王孙抬头看见这匹天马神驹,不由得赞叹:“果然名不虚传,一生亲见汗血马,不枉英雄千里驰。”
硃安世道:“我还故意弄污了它,剪残了它的毛,若是洗刷干净,毛发长齐,那才真正是天马凌风。”
韩嬉笑道:“我正在想这几年子钱'子钱:利息。汉代把高利贷商称作‘子钱家’,‘子钱’为利息。见《史记·货殖列传》:‘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贷子钱,子钱家以为侯邑国在关东……’'该怎么算呢,这匹马还好,勉强可以抵过。”
硃安世拍拍马颈说:“我逃命全仗着它了。”
韩嬉斜睨而笑:“你怎么逃命我不知道,但你要骑了它,只有死路一条。为了我那匣子,我劝你还是舍了这马。”
赵王孙也道:“嬉娘说得是,现在全天下都在追查这匹马,哪怕污残了,到底是天马,不难认出。你盗其他东西还好,偏偏盗这匹马,等于骑了个大大的‘盗’字在路上跑,你这顽性也太大了些。”
硃安世闻言,叹了口气。刺杀天子未果,他胸中始终难平,心想总得杀杀刘彘威风,刘彘既爱汗血马,就盗走汗血马。这一节他不愿启齿,只道:“我哪里是顽?你没跟着那李广利西征,哪知道其中的辛酸气闷?为夺西域良马,六万大军征伐大宛,那些将吏个个贪酷,克扣军粮,凌虐士卒。等攻克大宛,士卒死了上万人,一半战死,一半竟是饿死。上万性命最后只换来十匹汗血马。一匹马值一千人性命。大军回来,那刘老彘不但不罚,反倒将他的小舅子李广利封为海西侯,将吏封赏上千人,那些士卒却只得拣条残命回乡。我不盗他一匹马,实在泄不去心里一团火。”
赵王孙闻言叹息,韩嬉却笑望着硃安世道:“你盗走一匹,他就能再去夺十匹,又得赔上几万条性命。”
硃安世听她说的其实在理,这普天下,只要刘彘想要,几乎没有什么他得不到。自己与他对抗,只如蚂蚁搏猛虎。念及此,顿时郁闷丧气。
赵王孙察觉,笑问:“你不远远逃走,来找我作什么?”
“忙中添乱,揽了一桩事,缠住我,解不开,所以才来向你求助。”
“可是扶风城那小儿?”
“你怎么知道?!”
“这两日到处风传你的事迹,连杜周都被你戏耍了,受你牵连,我们这里都家家户户的搜查。那小儿究竟什么来历?你为了他闹这么大动静?”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历,只是受人之托,那孩子又乖觉可怜,撂不下手。”
“你也算尽心尽力了,况且你本身就已担了灭族之罪。”
硃安世低头叹了一声道:“嗐!前次本已经救出了那孩子,结果我一时考虑不周,又误中了杜周的奸计,害那孩子又被捉回去,事由我起,怎好不管?况且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怎么忍心见人家孩子受这个苦?只是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又犯蠢,剃了胡须,更加不好行动了。”
韩嬉听他说到胡须,又呵呵笑起来。
赵王孙也忍不住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不能再露面了。你权且在我这里躲一阵,至于那小儿,我听说你的消息后,已经派人去扶风打探,午后应该就回来了。到时我们再商议。”
三人正说着,一个人拨开荒草走了过来,硃安世认得,是赵王孙的管家。那管家也一眼就看到硃安世的下巴,一愣,不敢笑,忙拱手垂眼拜问一声,又向赵王孙禀告:“衣服取来了,庄客已在外面等候。”说着将手中一个包袱递给硃安世。
赵王孙道:“槐里有公人巡查,去不得,你先到我庄子上躲一躲,这是一套庄客的衣服,你换了吧。”
硃安世接过衣服,道声谢,便要脱衣服,忽想起韩嬉在一边,忙躲到残碑后面去换衣服。
韩嬉笑道:“呦,还害羞呢。”
赵王孙和管家一起笑起来,硃安世顿时涨红了脸,扭头道:“嘿嘿,你不羞,我一个男儿汉羞个什么?”便不管她,大模大样脱下外衣,换上布衣。将换下来的衣服包在包袱中。
赵王孙道:“趁天还早,路上人少,快些走吧。”
四人一起离了古墓,出了山谷,来到路上,十几个庄客骑着马等在路边,赵王孙教硃安世骑了汗血马,混在庄客队中,一起赶往农庄。
成信押着驩儿到了市口。
他先挑了百十个精干卫卒,都装扮做平人,在街口周围巡视、楼上楼下潜伏。又分遣人马,埋伏在城里城外,日夜轮值,一刻不休。四面城门则照平日规矩,任人进出。
布置已定,叫人找来一根木桩,拿了一根粗绳,亲自押着驩儿到街口,将木桩竖起在市口街中央,命卫卒拿绳索将驩儿牢牢捆绑在木桩上。
人们见一个小童被绑在木桩上,都觉得奇怪,但看风头不好,不敢驻足,更不敢近前,都远远避开。本来这街口人流如织,这时却顿时冷冷清清,只有那一干卫卒不时装作路人往来。
守了一天一夜,并没有动静。
第二天清晨,东城门才开,门值见一个小童独自走进城来,抓住一问,原来是装扮驩儿的狗儿,忙送到成信那里,成信又急忙领到减宣面前,一起盘问,狗儿说:盗马贼夜里送他到城门前,然后骑马飞快地走了。至于其他,一概不知道。减宣只有命人送他回家。
一连三日,街口上始终不见动静,成信有些焦急,减宣也暗自忐忑,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计策,便仍命成信继续严密监守。

第十一章 高陵之燔

伍德驾了宅中厢车,载着司马迁夫妇,驱动车子,向北缓缓而行。
一路秋风舞秋叶,来到渭水之上,两岸秋树红黄,一派秋水碧青,日暖风清,让人胸襟大开。
伍德听司马迁赞叹,便扯辔停了车,司马迁扶妻下车,让伍德歇车等候,夫妻二人并肩沿河岸,漫步向东游赏,卫真在后面紧随,不时说些趣话逗两人开心。
走了一阵,对岸看到高祖长陵,北依九嵕山、坐镇咸阳原,陵冢形如一只巨斗,倒覆于土塬之上,俯览着长安城。
卫真笑道:“太祖高皇帝不放心自己的子孙,把陵墓端端建在北边高地上,日夜望着长安,从驾崩到今,望了九十五年了,他看着儿孙作为,不知道中意不中意?”
司马迁和柳夫人听到“儿孙”两个字,触动心事,均都黯然神伤。
卫真见状忙岔开话题:“听说当年高皇帝最厌儒生,听人谈及儒术,必定破口大骂。如果有客戴着儒冠来见,他必要夺扯了客人儒冠,扔到地下,当着众人面,溺尿在里面。当今天子独尊儒术,高皇帝在墓里见到,不知道这三四十年骂了多少。”
司马迁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帝生性粗豪放荡,群臣也多起自草莽,登基之后,把秦时苛繁礼仪全都废除,君臣之间素来言语随意。但平定天下之后,大宴群臣,大臣在席间饮酒争功,妄呼乱叫,甚至拔剑击柱,丑乱不堪,高帝这才深以为患,却也无可奈何。当时有儒生叔孙通'叔孙通:(?~约前194),秦末汉初期儒家学者,曾协助汉高祖制订汉朝的宫廷礼仪,先后出任太常及太子太傅。详见《史记·叔孙通传》。',上奏高帝,愿为制定朝仪,高祖应允。叔孙通召集鲁地儒生三十人,共定了一套礼仪,训练群臣。恰恰是整一百年前,长乐宫建成,群臣朝贺,叔孙通演示朝仪,诸侯群臣全都振恐肃敬,无人敢喧哗失礼。高帝见了大喜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当朝兴儒实始于此。”
卫真听了,笑起来:“当初楚霸王项羽攻入咸阳后,要引兵东归,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有人笑他是‘沐猴而冠’,长乐宫那天朝贺,可谓是数百只猴子一起冠戴起来装模作样。”
司马迁苦笑一声道:“孔子在世时就曾深叹——‘人而不仁,如礼何?’礼之本,在爱人敬人,如果心中不仁、胸怀不敬,礼则徒具其表,自欺欺人。礼越多,诈伪越多。大兴礼仪,其实是在教天下人一起说谎瞒骗。”
“怪道人们常说‘宁要真骂,不要假笑’。”
司马迁点头叹道:“孔子本是一片救世仁心,后世只顾穿戴一张儒家之皮,儒者之心却渐渐丧尽。”
两人正在议论,柳夫人望着对岸长陵,忽然问道:“延广那帛书上是不是有什么‘高陵’‘高原’的句子?”
卫真忙答:“有!有一句‘高陵上,文学燔’!难道‘高陵’是指高祖之陵?”
司马迁连连点头:“有这可能!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指明《论语》失窃秘道,这一句莫非是说《论语》下落?”
卫真问道:“‘文学燔’该怎么解释呢?”
司马迁答道:“‘文学’是文雅之学,今世专指儒学。‘燔’者,焚也,是焚烧之意,陵墓之上,也有燔祭,焚烧柴火或全兽,祭拜先祖。”
“难道《论语》被盗之后,送到长陵来烧了?”
“冒天大风险挖秘道,费尽心思辛苦盗出,为何要烧?何况长陵有人看守,哪里不能烧,非要拿到长陵来烧?”
“莫非盗书人深恨儒家,所以才去盗书焚毁?”
“现在天下人人学儒,争先恐后,读书之人尽都藏买儒经,哪里能烧毁得尽?何况秦宫《论语》用古字书写,遍天下也找不出两个能识的人。即便深恨儒家,也不必烧这一部。”
两人议论半天,找不出头绪。也走得乏了,就慢慢回去,坐车返家。
柳夫人在车上道:“听你们说‘高陵燔’,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我家原在关东,后被迁徙到长陵邑,儿时曾亲见长陵便殿遭过一场大火,当时我才七、八岁,那火烧掉了大半个殿,浓烟升到半空里。人都说这火来得古怪,议论纷纷,说是天谴,当时听着心里怕得很,虽然隔了三十多年,记得却格外牢。”
司马迁道:“我也记得这事。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随着父亲进京,当时长安城里也有许多人在议论,长陵令以及陵庙属官全都被处斩。”
“我父亲有位好友当时任长陵圆郎,正是因这场火,被问罪失职,送了命。一场火,死了多少人,却并不是被火烧死。我还记得那火灾是在四月春末,只隔了一个月,窦太后就薨了。又有人说那火灾是个征兆。”
“窦太后?!”司马迁心里猛地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
赵王孙家人去扶风打探了消息回来:“减宣把那孩子绑在市口,显然是设下陷阱等人去投。现在扶风城外松内紧,到处都是伏兵,要救那孩子,千难万难。”
硃安世听说驩儿还活着,稍放了些心,但想到他小小年纪,却要遭受这些磨折,不由得骂道:“可恨!竟拿一个小孩子做饵!”
赵王孙也摇头叹息:“汉兴百年以来,吏治一直都还清俭,直到当今天子重用酷吏张汤,这吏治才日渐严酷起来,后来为官做吏者都效仿张汤。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倒还能清廉自守,不避权贵。那张汤后来被诬告纳贿,自杀身亡,死后家产却不过五百金,还都是天子赏赐,此外再无余产。再看今世,赵禹、王温舒、义纵、杜周、减宣……哪一个不是既酷又贪,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无罪都要尽力牵连攀扯,何况有罪之家的妇孺?不说别人,你和嬉娘不都是侥幸得活的遗孤?你救的那小儿,据我猜测,恐怕也是罪臣之后。”
硃安世气闷无比,一掌重重拍向几案,案上酒壶酒盏都被震翻,酒水四流。他圆睁着眼怒道:“祸根不在这些酷吏,罪魁还是那刘老彘。若不是他纵容,这些臣吏哪敢这样放肆猖狂?早知如此,那日就该杀了刘老彘!”
赵王孙和韩嬉听了都张大眼睛,十分纳闷,硃安世这才大略讲了讲那日在宫中行刺经过。
赵王孙听罢,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幸好你没有动手,否则这天下已经大乱了。”
硃安世反问:“难道现在还不够乱?刘彘继位以后,奢侈无度不说,连年争战,耗尽国库,只有重敛搜刮,又滥用酷刑。别说寻常百姓,就是王侯之家、巨富之族,哪年不杀上千上万人?我倒不与这些人交往,赵老哥你交往的那些官吏富户,现在还剩多少?”
韩嬉扶起酒壶,放好酒盏,用帕拭净几案,重新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向硃安世,笑道:“歇歇气,歇歇气!那天你就算真的得了手,也并不好。”
硃安世接过酒杯,皱眉问:“怎么不好?”
韩嬉笑道:“你想,杀了刘老彘,还有刘大猪,杀了刘大猪,还有刘小豚,刘家子子孙孙有多少?你还是改行做骟工算了,与其斩头,不如骟根,绝了刘家的户,那才叫一了百了。”
赵王孙笑道:“这个法子仍根治不了。”
硃安世和韩嬉同问:“怎么?”
赵王孙道:“骟了刘家,还有王家、朱家、吕家、霍家……这天下迟早还是要被某一家占了,到了这地位,恐怕谁都一样。就拿我家来说,倘若当年我赵国胜了秦国,赵王做了皇帝,恐怕也不会比秦始皇好多少。就算有一两代天子能贤明仁慈,谁家能保证子孙代代贤良?就像当今的刘家,高祖虽然出身无赖,当了皇帝,倒也没有什么大过,文帝、景帝,都还清静节俭,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天下过了几十年还算清静的日子,到了当今天子,说起来胸怀见地,远胜前代,文治武功,天下繁盛,但就像硃兄弟所言,他对外连年穷兵黩武,对内搜刮杀伐无度,如今官吏贪酷,民间怨怒……”
硃安世问:“照你说来,就没有法子治得了这病?”
赵王孙摇头道:“诸子百家我也算读了一些,平日无事时,也常思寻,却没想出什么根治之法。”
硃安世低头闷了一会儿,抬头一口饮尽杯酒,道:“这些事我也管不得许多,眼下还是商议怎么救出那孩子。”
赵王孙又摇头道:“看眼下情势,想救那孩子,像是去沸油锅底取一根针,难,实在难。”
硃安世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吞下,道:“实在不成,只有舍了这条命,冲进去,救他出来!”
赵王孙摇头道:“不好,这样硬冲,不但救不了那孩子,反白白搭上你一条性命。”
硃安世闷头连连饮几盏:“那孩子被捉,是我的错,若那孩子有个好歹,我下半辈子也过不安生。”
赵王孙劝道:“还是从长计议,想必会有法子——”
韩嬉抿着嘴,略想了想,随即眼波流动,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只会硬来,不会软取。其实这点子事有什么难?若是我出马,定会叫那减宣乖乖交出那小毛头。”
硃安世大喜:“哦?你有什么好手段?”
韩嬉笑盯着他问:“如果我救出那小毛头,你拿什么谢我?”
“不管你要什么,我保管替你找来。就算你想要那刘老彘的七宝床,我也有本事给你搬出来。”
“那匣子的帐都还没了,你先不要耍嘴赖账。匣子是旧账,现在是新帐,你可不要蒙混过去。”
“那匣子一定会送还给你。若你真能救出那孩子,今后不管你要什么,我给你找了来就是了。”
“赵哥哥在这里,话是你说的,今后不许赖账!”
“我硃安世是什么人,会赖账?要什么,你尽管说!”
“我现在还想不出要什么,等我想出来再跟你要。”
赵王孙笑道:“我就做个证人。只是——你真有法子救出那小儿来?”
韩嬉纤指舞弄着一支筷子:“我自有法子,不过,还需要赵哥哥在扶风城里的朋友帮帮手。”
“这好说,我的朋友你尽管调遣。其实就算是仇敌,你嬉娘说一句,再笑一笑,谁会不听你的?”
“赵哥哥如今也学滑了,会说甜话儿了。”韩嬉呵呵笑起来。
硃安世忙斟了杯酒,双手恭恭敬敬呈给韩嬉:“赵老哥说得是实话,嬉娘果然是嬉娘,我老硃先敬谢一杯。”
韩嬉笑着接过酒杯,却不饮,盯着硃安世,眼露醉意,红晕泛颊,媚声道:“你可要记着,我韩嬉的债可不是好欠的,欠了我的,哪怕一根针一缕线,我这辈子都记得牢牢的,到死都要追回来。”
硃安世笑道:“等这些事都办了了,你哪怕要我这条糙命,也随你。”
韩嬉纤手举杯,袖掩朱唇,一口饮尽,而后倒倾酒盏,眼波如灼,盯着硃安世:“好!你这句话,跟这杯酒,我已经咽在肚里,流进血里,哪天了了帐,哪天才能忘。”
赵王孙笑道:“老硃这次是掉进蜂巢里了,落在嬉娘手里,能甜死你,也能蛰死你,哈哈——”
韩嬉娇嗔道:“赵哥哥不但学滑了,更学坏了,这样编排我。”
硃安世心里也暗暗叫怕,但眼下救驩儿为重,日后如何,且边走边看,于是,不再多言,只是嘿嘿陪笑。
第二天清晨,韩嬉赶早就去了扶风城。
她随身只带了一些金饼铜钱和一个小小的笼子,笼子用黑布罩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赵王孙和硃安世既好奇,又不放心,派了个机敏的家人偷偷跟去,查探内情。两人在农庄里饮酒闲谈,等候消息。
第四日清晨,减宣在宅里刚睡醒,侍寝的妾氏忙起身,开门要唤仆婢服侍,抬头却见门梁上垂下一条白锦,顶端插着把匕首,锦带上用朱砂写了五个血红的字:饶你一命硃
那侍妾不由得惊叫起来,减宣忙起身过去,看了锦条上的字,又惊又怒,寒透全身,立即喝人查问。
查来查去,毫无结果,正在气急败坏,成信满面惶恐前来禀事:“禀告大人,那小儿……”
“被劫走了?!”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今早卫卒发现,小儿身上所捆绳索断了。”
“怎么断的?那小儿现在何处?”
“小儿并未逃走,只坐在木桩下。卑职刚才亲自去查看,绳索被齐齐割开,断成几截……天黑之前绳索还捆得好好的。”
“既然绳子断了,他为何不逃走?”
“卑职也觉古怪,问那小儿,他却一个字都不说,又不好用刑。”
“小儿身上藏有匕首?”
“前日捉到小儿时,卑职就曾亲自搜查过小儿,倒是搜出一把匕首,已经收起来了。绑上木桩时,卑职不放心,又细搜了一遍,小儿身上并无一物。”
“必是送饭的人做的勾当!”
“卑职就怕有人私通,只派卑职家中一常年仆妇送饭,且每次送饭,都有两个兵卒监守着一起去,街口上日夜都有卫卒监看,并不曾见有其他人靠近那小儿。”
减宣气得无言,愣了半晌,才取出门梁上挂的那条锦带:“这是贼人昨夜挂在我门前的,你一并给我查问清楚。当年王温舒赞你如何如何能干,怎么到我这里竟成了个废物!”
成信只有连声称“卑职该死!”
“你死何足道哉!但死前先把这事给我办好,将盗马贼给我捉来!”
司马迁回到长安,忙带着卫真,去天禄阁翻检史录。
果然,建元六年四月,高祖长陵旁高园便殿遭火灾,大殿被焚,天子还为之素服五日,距今已三十五年。同年五月,窦太后驾崩。
窦太后是汉文帝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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