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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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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去后,硃安世轻手将门关好。内室更加漆黑,他稍待片刻,眼睛渐渐能够辨物,依稀看见床在正对面,便伸手拔出匕首,轻步走到床边,隔着帐子侧耳细听。里面有两个人的气息,一粗一细,细的应是女子,睡在床外侧。粗的自然是吕步舒。
硃安世伸手掀开帐子,倒转匕首,循着声音,对准那女子的脖颈,迅力一击,那女子应手昏死过去。硃安世爬上床,凑近一看,吕步舒微张着嘴,睡得正沉。硃安世一腾身,坐压住吕步舒胸口,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右手匕首逼住他的喉部。
吕步舒猛地惊醒,扭动身子,手足乱挣。
“别乱动,不许喊!”
吕步舒顿时停住。
“孔驩现在哪里?”硃安世右手匕首抵紧吕步舒咽喉,同时松开左手。
吕步舒闻言,身子忽然松弛,低声问道:“你是硃安世?”
硃安世一惊,但无暇多想,继续问道:“快说,孔驩在哪里?”
“我料定你要来。那小儿在建章宫,囚在太液池渐台之上。”
吕步舒声音阴沉、傲慢,硃安世听得心里发碜,几乎一刀割断他的喉咙,但随即想到救驩儿要紧,不能再惹麻烦,便一肘将吕步舒击晕。
办完宫中差事,司马迁又来到石渠阁。
卫真早上就得了吩咐,已经在阁外等候,两人一起走进阁中。
司马迁现在身份不同,书监段建忙出来侍候,无比殷勤小心。司马迁素来不喜这等逢迎,便要过他手中灯盏,命他将书柜钥匙交给卫真,让他先退下。段建再三躬身致礼后,才轻步离去。
司马迁是来查寻孟子、荀子档案,看看能否再多找出些古文《论语》的遗文。走过星历书柜时,他不由得望向那个藏有秘道的铜柜,转头一看,卫真也正觑看着那里。想起妻子的告诫,司马迁咳嗽一声,继续前行,走到儒学一列,卫真也忙跟了过来。找到所需书简后,卫真将它们抱到案上,安放好灯盏。
司马迁坐下来,展卷细读。
良久,读得肩颈酸痛,便抬起头舒展腰身,却忽然发觉卫真不在身边。左右一望,均不见人影。连唤几声,也不见答应。
倒是段建从外面颠颠赶进来,小心问道:“中书大人,有何吩咐?”
司马迁忙道:“哦,不是唤你,我是在唤卫真,他拿错了书,刚去换了。你还是下去吧,有事我会让卫真去唤你。”
段建忙躬身答应着,斜眼向书柜那边望了望,似乎起疑,但随即转身离开。
等段建出了书库后,司马迁才起身走向星历书柜,幽暗中,果然见秦宫星历书柜门环上,锁头斜挂,显然已被打开。他忙走过去,拉开门一看,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串钥匙落在书柜角落。
卫真偷偷下了秘道!
司马迁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在柜边守了一会儿,又怕段建回来,便取出那串钥匙,到书案边,另点了一盏灯,走过去放到儒学书柜上,而后才回坐在案边,装作读书,但哪里能读得进一个字?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始终听不见声响。
这时,已过酉时,司马迁腹中饥饿,虚汗直冒,却只能继续等。
过了半晌,段建和一个小黄门一起走进来,小黄门手里端着一个食盒。
段建躬身道:“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卑职怕大人饥饿,就自作主张,备了些酒饭。”
司马迁沉住气道:“有劳你了,放下吧,我这里有卫真,不用你们侍候,你也该去用饭了。”
小黄门放下食盒,段建往儒学书柜处的灯光望了一眼,躬身行礼,便带着小黄门一起出去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卫真回来。
四下漆黑,书库中只有远近两盏灯光遥遥相映。
司马迁忧急如焚,不停跑到那个书柜边,探头进去倾听,却始终毫无声息,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肠胃阵阵蠕动声。
实在忍无可忍,他蹑足走到书库门边,偷眼窥探外面,见段建寝室窗上映着灯光,但看不到影动,也听不到人声,想来是睡着了。于是他壮着胆子走到那个铜柜前,在黑暗中摸索着,拉开底面的铜板,小心爬进去,踩着梯子,一步步摸下去,到了洞底,越发漆黑,如同跌进一口墨井。
司马迁伸手慢慢探着,寻找洞口,然而,一圈摸过来,周边都是硬壁,哪里有什么通道?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咚咚狂跳。
挨次又上下探摸了一圈,这洞里的确没有通道口!
只是,洞中其他地方都是土壁,只有一面,触手之处,像是木板。
漆黑中,难知究竟,他忙爬上梯子,钻出铜柜,刚站起身要走,脚下一绊,扑到在地。他顾不得痛,慌忙爬起来,奔到案边取了灯盏,侧耳一听,书库外仍无动静,这时也管不得许多,擎着灯,赶回书柜,又钻进去爬下梯子。
擎灯一照,洞里真的没有通道,只是有一面洞壁上,是一块木板,六尺多高,二尺多宽。仔细一照,木板四周有缝,边缘是个木框,原来是一扇门!他忙用力推,门从里面栓住了,只略略有些翕动,根本推不开。
难道是卫真栓的门?
卫真为什么要栓门?
如果不是卫真,是谁栓的门?
司马迁越想越怕,浑身陡生寒栗。
他呆了半晌,无计可施,又怕段建察觉,只得重新爬上去,掩起柜门,回到书案边,继续等候。
然而,直到天亮,卫真也没有回来。
天子早朝要议事,司马迁只得锁住那个铜柜,先去前殿应卯。直到中午,他才得空,又急急赶回石渠阁,支走段建,打开柜门,掀起铜板,卫真不在下面。他忙又爬下去探看,那扇木门仍紧紧关闭,推不开。敲击,里面也没有应答。
接连几天,司马迁不断回到石渠阁,却始终不见卫真。
他忧急如焚,整日坐卧不宁,却又无计可施。
卫真啊,卫真,你究竟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太液铜莲
郭公仲大声嚷道:“不……不……成!”
他刚从茂陵赶过来,听硃安世说要去建章宫救驩儿,顿时直起身子,顾不得结巴,连声劝阻。
樊仲子也道:“吕步舒那老枭肯告诉你驩儿的下落,是张开网子,就等你自己去投!”
硃安世却已定下主意,沉声道:“他当时若不说,就得死。”
韩嬉也满眼忧色,轻声道:“按理说,吕步舒今天该满长安搜捕你,可现在街上一点动静都看不到。”
樊仲子劝道:“的确太冒险,那建章宫,千门万户,骑着马疾驰,一天才能游遍。太液池名虽为池,其实极广,有数百亩,纵横都有三、四里,那渐台建在湖心,只能坐船过去。而且驩儿也未必真关在那里。”
硃安世盯着手中的酒盏,静默片刻,才道:“这事倘若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驩儿还活着,又知道囚在哪里,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说着举盏仰脖,一口灌下。
其他三人均不好再说,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良久,韩嬉忽然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郭公仲也嚷道:“我!”
樊仲子跟着道:“我也去!”
硃安世忙道:“你们这番情义,硃安世粉身难报。但私闯皇宫,是灭族之罪,这事由我而起,也该由我一个人去了账。”
樊仲子哈哈笑起来:“这些年,你为我们做的犯险杀头的事难道少了?再说,就算不为你,单为那孩子,我们也该出手,我生平最见不得这种凌虐孩童的事!”
郭仲子叫道:“对!”
韩嬉笑道:“这事大家都有份,谁都别想躲。不过,就这样莽莽撞撞冲进去,非但救不了驩儿,自己的性命也要白白送掉。这事得好好布排一下。”
硃安世见三人如此慷慨,心头滚热:“硃安世能有你们几位朋友,此生大幸,死而无憾。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推辞。现在驩儿命在旦夕,事情紧急,拖延不得。嬉娘说得对,不能莽撞乱闯,这事我已大致想好,现在既然有了帮手,就分派一下差事——”
樊仲子道:“好,你安排,我们听命行事。”
硃安世笑了笑,道:“你们听听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首先,得清楚建章宫里的地形,樊大哥,你门路最宽,这事得你来做。”
樊仲子笑道:“这个容易!我认得一个当年修建章宫的工匠头。不过,这算不得事,我闲散了几年,你得给我个要紧事做做。”
硃安世道:“你在宫外照应,给我们安排退路。”
樊仲子气道:“让我坐等?这算什么事?”
韩嬉笑道:“这个最要紧,一旦救出驩儿,整个京畿必定会紧追严搜。若不安排好退路,就算救出驩儿,也是白辛苦。再说你身体胖壮,连墙头都爬不上去,跟着也是累赘。”
樊仲子哈哈笑道:“就听你们的!我保管大家安全离开长安就是!”
硃安世又对郭公仲道:“渐台在太液池中央,只能游水过去,郭大哥,你水性不好,不能去。”
郭公仲瞪眼嚷道:“我……做……做……”
硃安世道:“皇宫比不得其他地方,禁卫森严,轻易进不去。你身手快,就替我们引开宫卫,等我们要出来时,再设法引开追兵,帮我们逃出宫。”
韩嬉道:“这事也极关键,不然进不去,也出不来。”
郭公仲点头道:“成!”
硃安世又道:“我和嬉娘去太液池救驩儿,到时候,由我引开渐台上禁卫,嬉娘带驩儿出来。”
韩嬉道:“好!”
樊仲子忽然笑起来:“哈哈,说了这些,原来是把我和老郭两人支开,你们两个好去游湖。”
硃安世一听,顿时涨红了脸,韩嬉也脸色微红,一拳打向樊仲子肩头,笑骂道:“樊坛子!”
司马迁刚走进建章前殿,一个小黄门迎了上来:“天子在凉风台,召中书令前去。”
司马迁听了,便让小黄门引路,下了建章前殿,绕过奇华、承华二殿,来到婆娑宫后,见前面有一座阙门。这门贯通建章宫南北两区:南为宫区,有殿宇二十六座。北为苑区,有太液池、凉风台。
出了阙门,眼界顿开:左边太液池,清波浩淼、山影苍碧。右边凉风台,巍然高耸、檐接流云,其上传来鼓乐之声。司马迁抬头仰望,隐隐见凉风台上舞影翩跹,天子正在观赏乐舞。
来到凉风台下,司马迁拾阶而上,天子近侍苏文正走下来,见到他,奇道:“中书大人?你来做什么?皇上今天并没有召你啊。”
司马迁一愣,回头看那传诏引路的小黄门,却见那小黄门已经转身走远。莫非是传错了?他只得转身,原路返回,纳闷之余,倒也心中暗喜,每次面见天子,他都局促不安。今日又多出一天空闲,正好回家写史。
要到阙门时,忽见一个黄门提着一个食盒走出门来,身形步态极其熟稔,司马迁心中一震,忙仔细一瞧:卫真!
司马迁心头剧跳,猛地站住,再走不动。卫真一抬眼,也看到了他,也是身子一颤,停住脚,呆在那里。
两人相隔几十步,却像隔了几十年。
半晌,卫真才慢慢走过来,步履畏怯,像是在怕什么。等走近些,司马迁才看清,卫真唇上颔下原本有些髭须,现在却光溜溜一根都不见。
“卫真?”司马迁恍如遭到电掣。
卫真畏畏缩缩走到近前,低着头,始终不敢抬眼。
“卫真,你?”司马迁心抽痛起来。
卫真仍低着头,身子颤抖,眼中落下大滴泪珠,砸在靴面上。
“卫真,你这是怎么了?”
司马迁伸出手要去揽,卫真却往后一缩,忽然跪倒在地,放下食盒,重重磕了三个头,而后抓起食盒,埋着头,从司马迁身侧匆忙疾步走过。司马迁忙回转身,见卫真提着食盒,急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太液池边,渐渐消失在水岸树影深处。
过了许久,太液池上现出一只小船,划向水中央,船上一人划桨,一人站立,人影隐约,看不清那站立的是不是卫真。
樊仲子在长安城外、建章宫西有一处田庄。
硃安世四人早早赶出城去,避开眼目,分头进庄。
樊仲子已找来建章宫地图,四人展开那地图,仔细商讨进宫计策。
天黑后,四人各自去换夜行衣,韩嬉最后换好,从内室出来,只见她全身黑色,窄袖、紧腰、束腿、黑靴,再加上一头乌鬟,如一株墨菊,越发显得俊俏秀逸。樊仲子连声赞叹,郭公仲高声叫好,硃安世也眼前一亮、心中暗赞。
四人牵马出庄,马蹄均已用羊皮羊毛包裹,行走无声。今夜正巧天有乌云,月暗星稀,四野昏黑。四人乘着夜色来到建章宫西北侧,郭公仲按约定先下马,说了声“石鱼!”转身急步走向宫墙。
硃安世三人继续北行了一小段路后,也下了马,墙内便是太液池,距渐台最近。樊仲子将四匹马缰绳挽在一起,低声嘱咐一声“小心”,随后牵马隐入旁边树丛中。
硃安世向上张望,墙头每隔几十步便有一个卫卒挑灯执械,来回巡守。静待片刻,墙头忽然传来呼叫声,灯光纷纷向南移动,自然是郭公仲在南头故意暴露了行迹。
“好,走!”硃安世低声说着,急步奔至墙角,韩嬉随后跟来。两人各自取出绳钩,用力向上一抛,钩定后,一起攥紧绳子,蹬墙向上攀行,硃安世才到墙顶,韩嬉也已到达。硃安世这是第一次见韩嬉做这些事,暗暗惊叹。两人攀在墙边,收好绳钩,向内偷望。只见附近宫卫都急急向南赶过去,不远处一个尉官大声叫嚷,喝令其他宫卫补好空缺。乘近前留下空档,两人迅即翻身越过墙堞,跳下行道,几步急行,又越过对面墙堞,钩住墙砖,溜下宫墙。
脚底是一片草丛,眼前不远处一条甬道,甬道外一片浓黑。仍是几十步一个宫卫挑灯巡守,另有一队宫卫急急向南赶去。
硃安世、韩嬉伏在草中,等近前那个宫卫走开,急忙蹑足前奔,穿过草野,走了不多远,脚下开始松软,到了水边沙地,两人放轻脚步,向前慢行,脚下渐渐湿滑,草也多起来,已到了水边。两人轻步探入水中,才走了十几步,忽然碰到一团团毛茸湿滑的东西。
随即,一阵惊鸣声,震耳骇心!
是水鸟!不知有多少只,纷纷扑腾惊飞,硃安世和韩嬉慌忙俯身趴下来。
附近那个宫卫立即提灯赶过来,不远处几个也先后奔来,一起向这边觑望。两人低伏身子,丝毫不敢动。幸而那些鸟渐渐飞落,咕咕鸣叫扑腾一阵,重又安静下来。那几个宫卫张望半晌,见无异常,才回身又去甬道上巡查。
月亮透出乌云,微洒了些光下来,硃安世睁大眼睛尽力张望,隐约辨出前面一片浅草湾地,是禽鸟栖息之所,水面黑压压伏满了水鸟。左边一片水面水鸟要少很多。于是他以手语示意韩嬉,随后慢慢站起身,低弯着腰,小心避开水鸟,在草丛中轻步向左边走去,韩嬉紧随在他身后。
行了几十步,见水面没有了禽鸟黑影,两人才慢慢探进水中。等水要没至脖颈时,两人相视点头,一起深吸一口气,俯身钻进水里,向前潜游,游了百十步之后,等气用尽,才触手示意,一起探出头。
四周尽是黑茫茫的水,远处亮着几盏灯光,应该正是渐台。
两人便轻轻划水,尽量不发出声响,缓速向渐台游去。游了许久,渐渐接近灯光,也能隐约辨认出水面上矗立一座楼台。
眼看要游到渐台,前面忽然现出一团团黑影,硃安世怕又是水鸟,忙伸手去拉韩嬉,韩嬉也已发觉。两人轻轻游近,仔细一看,不是水鸟,而是莲花,一朵朵飘满水面。现在才初夏,怎么会有莲花?
硃安世伸手一摸,花瓣坚硬,竟是铜片。而且,花芯中轻轻发出铃铛响声。
他大吃一惊,又轻手摸那花芯,里面一根细铜杆,顶上缀着一个铜铃。再摸下面,莲花底座是个木盘,盘下一根细绳垂在水中,他潜入水底,顺着绳子往下摸,细绳竟有一丈多长,低端拴了一个小铜球。
硃安世浮上水面,再放眼一望:眼前这铜莲花,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将渐台团团围住。若想靠近渐台而不触碰铜莲铃铛、不惊动上面的宫卫,除非能飞。
他扭头望向韩嬉,韩嬉正摸着面前一朵铜莲花,虽然漆黑中看不见神情,但应该一样吃惊灰心。
两人在水中静默半晌,硃安世不死心,绕着渐台游了一周,见那铜莲花将渐台整整围了一圈,没有一点空隙。
硃安世心中愤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从韩嬉,游到太液池北岸,岸边有一条巨石凿就的大鱼,宽五尺,长两丈,他们爬上石鱼,郭公仲已甩开宫卫,在那里等候。三人一起设法逃出了建章宫。
司马迁回到家中,想了许久,才告诉妻子:“我见到卫真了。”
“他还活着?在哪里?”柳夫人正在收拾碗盏,一惊,手里的碗几乎跌落。
“建章宫。”
“他怎么会在那里?”柳夫人忙放下碗盏。
“不清楚——”司马迁将前后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他也……”柳夫人不由得看了一眼司马迁光光的下巴,又忙转开脸,瘫坐在席上,怔怔落下泪来。
司马迁眼眶也湿起来,忙转头望向窗外,暮色晚风中,那棵枣树如一团浓墨,涂抹在夜幕。
栽种这棵枣树时,司马迁才满二十,刚到冠岁,卫真则还是个孩子。
那天才立春,司马迁在执锹挖土,卫真跑去提水,那桶高过他的腰际,他用胳膊费力挽着,一路磕绊,泼泼洒洒,好不容易才挪到土坑边。脚下土松,一不小心,连桶带人栽进坑里。司马迁忙拉起他,问他伤到没有,他满身满脸是泥,却笑呵呵地说:“差点把我也种下去……”
“我早说了,再不许去那秘道……”柳夫人呜呜哭起来。
司马迁用衣袖拭掉眼角泪水,内疚道:“怨我,我该盯紧一些。那天进到石渠阁,我其实察觉卫真想下秘道,却没有喝止他。”
“一定是吕步舒,他可能料定你们会再去那秘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狠?”
“吕步舒这样做,是想折辱我、恐吓我。前几日,我见到了杜周的奏文,杜周也知道了孔驩和孔壁《论语》,他想借此弹劾吕步舒,自己却反倒死了。如今,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恐怕只有我和卫真了。吕步舒一定会设法除掉我,只是尚未抓住我的把柄。他让卫真在宫里做黄门,是为了好监管,更是为了警示我。今天天子并没有召我,小黄门却引我去了凉风台,回来又偏偏遇到卫真,这定是吕步舒有意安排。”
“我们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我早有死志,怕他做什么?眼下唯有尽快完成史记。只是苦了卫真……”
无功而返,一连几日,硃安世焦躁难安。
四个人商议了许多办法,却都行不通。
最后,韩嬉言道:“看来,只有找宫里的人,才能救出驩儿。但找谁呢?”
硃安世闻言,猛地想起一人:任安。
他与任安彼此相契、情谊深厚,是忘年之交。任安当年是大将军卫青的门客,卫青之姊是当今皇后,其子刘据又是太子,如今卫青虽然已死,但任安与太子因有渊源,仍有过往。或许能托任安,求太子和卫皇后搭救驩儿。眼前无路,不管行与不行,都得试试。硃安世念头一动,马上起身要去找任安。
樊仲子忙拦住道:“你是朝廷重犯,大白天,怎么能冒冒失失就这样闯出去?你去见任安,若被人看见,任安都要受连累。那任安我虽然没有交接过,但我与他的朋友田仁十分熟,我去请那任安到这里来。”
樊仲子去了半天,果然请了任安来。
任安一见硃安世,几步奔过来,捉住他双手,不住感叹:“你这莽头,居然还活着!三年前我被派往益州做刺史,杜周还命我去成都捉你。我一路担心,谁知到了成都,你居然已经逃了,哈哈!我才回长安一个多月,居然在这里见到你!”
硃安世见任安一片赤诚,心中感激,忙连声道谢。等落座后,他才说道:“任大哥,今天请你来,是有件急事求你——”他将驩儿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任安听后为难道:“这事恐怕不好办,渐台是天子祭神引仙的地方,若没有天子授意,吕步舒怎么敢把个孩子囚在那里?”
硃安世问道:“有件事我始终未想明白,那刘老彘既然不愿孔壁《论语》传出去,为什么不杀掉驩儿,把他囚在那里做什么?”
任安叹道:“你这莽性子丝毫不改,天子若听见你这样称呼他,得将你碾成肉酱。我是头次听说孔壁《论语》,天子行事向来莫测,我也猜不透。”
硃安世忙求告道:“任大哥,我实在无法,才请了你来,你和太子一向亲熟,能否向太子求情,救救那孩子?”
任安道:“太子心地仁厚,卫皇后也是个大善人。我去跟太子说说试试。我看你心里焦躁,我这就去,等这事了了,我们再慢慢喝酒畅叙。”
过了几天,任安再次来访。
一见硃安世,他就摇头道:“这事太子也不敢插手。”
硃安世本来满心期待,闻言,顿时垂下头。
“不过,太子倒是指了一条路——”
“什么路?”硃安世忙抬起头。
“太子对这事很是挂怀,一来他不忍心见一个小孩子受苦遭罪,二来他一向诚心学儒,听说那孩子会背诵孔壁《论语》,十分惊喜。他说天子之所以要囚禁那孩子,是怕孔壁《论语》传到世上。只要设法把那孩子背的《论语》抄出来,四处传开,天子自然不会再为难那孩子。只要你能弄到孔壁《论语》,他一定帮你将它传开。”
硃安世一听,顿时振奋起来,以太子威望,将孔壁《论语》传布于世,自然无人能阻拦,世人也会看重此书。
但随即,他又沮丧起来:“孔壁《论语》驩儿记在心里,救不出驩儿,怎么抄得到《论语》?”
任安笑道:“有一个人抄得到。”
“谁?”
“这个人叫卫真。太子为这事,专门跑到宫里去求卫皇后,卫皇后听了,也于心不忍,就派身边亲信去暗暗打探。孩子果然囚在太液池渐台上,日夜都有宫卫把守,任何人不得接近那孩子。但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卫真,他不久前遭了事,被净了身,做了小黄门,专门给那孩子送饭,每天送一次。”
“这个卫真会帮我们?”
“嗯,这个卫真我再熟悉不过,他原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书僮。”
第三十八章 自残毁容
司马迁正在灯下写史,忽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新来的仆人开了门,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柳夫人迎了出去,不一时,引了一个女子走进书房,司马迁抬头一看,那女子弯眉杏眼、容颜秀媚,从来不曾见过。
女子走到书案前,恭恭敬敬叩过礼,道:“小女子名叫韩嬉,深夜冒昧来访,是受任安先生之托,有件紧要的事,来请司马先生过去商议。”
司马迁忙搁下笔,直起身问道:“任安?他为何不亲自来?”
韩嬉道:“此事须格外小心,因为事关孔壁《论语》。”
司马迁大惊:“孔壁《论语》?你是什么人?”
韩嬉轻轻一笑:“我是硃安世的朋友。”
司马迁不由得站起身:“盗汗血马的那位硃安世?好,我跟你去!”
韩嬉道:“我已经备了车来,请司马先生便装出行。”
司马迁依言换了便服,出门一看,果然有两辆民用轺车停在门外,车上各有一个车夫。
韩嬉乘前面一辆,他上了后面一辆,两车在夜色中驶过安门大街,转道雍门大街,到西市外民宅区,穿进一条巷子,来到一座院落后门停下。韩嬉请司马迁下了车,走到门前,三轻三重间隔着敲了六下门,一个魁梧汉子开了门。
韩嬉请司马迁进去,院中三个人站着迎候,其中一人连赶两步,迎上前来,口中唤道:“司马老弟!”正是是任安。
任安回长安后,仍任北军使者护军,两人因为各自公务繁忙,只见过一面。
任安引司马迁进屋,房里点着几盏油灯,甚是亮堂,任安这才一一介绍那几人,胖壮大汉是樊仲子,清瘦中年人是郭公仲,而那个开门的魁梧汉子则是硃安世。三人都是当世名侠,司马迁闻名钦慕已久,没想到今夜能一起得见,心中甚是欢喜。他年轻时曾亲见过郭解,近年又耳闻硃安世种种事迹,所以着意打量硃安世,郭解生得瘦小精悍,没想到其子却如此雄壮豪猛,一见就知是个慷慨重诺的豪侠,不由得替郭解欣慰。
诸人落座,任安道:“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套,这就商议正事吧——”他将事情向司马迁简述了一遍。
司马迁听后,沉思半晌,才开口道:“这几日,我也一直试图探知孔驩的下落。卫真自幼就跟随我,若是以往,他一定会舍命相助。不过,他被吕步舒囚禁多时,又遭了残刑,那日我在建章宫见到他,他连一个字都不跟我讲,不知道是心里羞惭,还是受了吕步舒严命。”
任安叹道:“卫真我知道,这孩子心极诚。你因追查古文《论语》而受刑,却没死,反倒升了中书令,吕步舒一定不甘心。他让卫真给孔驩送饭,就是设下陷阱,等你去跳。卫真恐怕知道吕步舒在暗中监视,担心你受害,才不敢和你说话。”
司马迁道:“若是如此,就更难办了。卫真就算能从孔驩那里得到孔壁《论语》,为防我受害,他也不肯传给我。”
任安道:“这个我们已经商议过,卫真是唯一能接近孔驩的人,他只听你的话,只要你能说服他出力相助,我们再另想办法将经书弄出宫来。”
司马迁点点头,沉思对策。
硃安世一直默坐在一边注视,发觉司马迁眉目间始终郁郁不欢,此刻又神情犹疑,似乎有畏难之意。看他唇上颔下没有一根胡须,就算原本是个热忱果敢之人,遭过宫刑惨祸之后,恐怕也再不敢挺身犯险。
硃安世从来不会服软,更不会低声下气求人,然而,眼下驩儿生死全系于此人,他心中急切,顾不得自家颜面,猛地起身走到司马迁面前,重重跪下,咚咚叩首,正声求道:“司马先生,驩儿是个仁善的孩子,一心只想别人,连猛虎死了,他都要伤心几天。他自幼逃难,从来没过几天安宁日子,实在可怜,硃安世恳请先生,出力救那孩子一把!”
司马迁忙起身扶起硃安世:“硃兄弟,快快请起!没有你们,我自己也一定会尽力去救那孩子。何况孔壁《论语》一旦被毁,民贵君轻之大义也将随之沦丧。我就算忍心不管那孩子,也不能坐视古道消亡。我已经想好,我自己不便出面劝说卫真,我写一封书信,你们设法偷偷传给他,我想卫真读了这信,一定会全心相助。”
“多谢司马先生!”硃安世闻言大喜,感激之极,又要叩头,司马迁极力劝止,他才起身归座。
任安笑道:“这样一来,此事大致成了。太子还打听到,建章宫御厨房刚死了个屠宰禽畜的庖宰。要接近卫真,御厨房最便宜,卫真每天都要去那里领取饭食。宫中膳食归食官令'《汉书·百官公卿表》:‘詹事……掌皇后、太子家,有丞。属官有……食官令长丞。诸宦官皆属焉。’'管,属皇后宫官,太子可设法选派一个人去顶这个缺。不过,此人必须十足可信、可靠,而且敢去、愿去才成,否则事情一旦泄露,恐怕连皇后、太子都要遭殃。但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
硃安世大喜:“宰羊杀鸡我在行,能不能求太子让我混到宫里去顶这个差?”
任安摇头道:“你不成。”
“为什么?”
“宫中庖宰得是净过身的人。”
一连半个多月,太子始终未找到合适之人。
御厨房却缺不得人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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