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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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驩儿怯生生走到孔霸面前,低低叫了声“伯父”。
孔霸微笑点头,又对硃安世道:“硃先生能否移贵步到寒宅一叙,家父也盼望能当面向硃先生致谢。”
硃安世道:“这就免了吧,我是朝廷通缉要犯,不好到你府上。”
孔霸略一沉吟,道:“在下备了一份薄礼,原想等硃先生到寒宅时再敬奉,如此说来,请先生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回去取来。”
硃安世微有些恼:“这就更不必了,我岂是为了贪你的钱财而来?”
孔霸忙赔礼道:“在下绝非此意,只是感戴先生大恩,聊表寸心而已。”
硃安世道:“你能好好看顾这个孩子,比送我黄金万两更好。这县城小,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让人看到你和我会面不好。”
孔霸面现难色,随即又微笑着拱手致礼,道:“在下这便告辞,先生大恩,只能待来日再报。”随后又对驩儿道,“孩儿,跟我走吧。”
驩儿点点头,先走到韩嬉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走到硃安世面前,恭恭敬敬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道:“硃叔叔,我走了。你要多保重,早点找到婶婶和郭续。”说着,眼中泪花闪动,他忙用手背抹掉泪水,站起来,走到案边,抓起那只木雕漆虎,抱在怀里,道:“硃叔叔,我把它拿走了。”
“拿去,拿去!”碍于孔霸,硃安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尽力笑着点头。
孔霸第三次拱手致礼,说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出门。
驩儿跟着走出去,脚刚踏出门,又回过头,圆圆的黑眼睛,望着硃安世涩涩一笑,这才转身离开,小鞋子踏地的声响渐渐消失于廊上。
杜周暗暗打定主意:得设法除掉吕步舒。
自从他升任御史大夫以来,吕步舒几次当众嘲讽折辱他,他处处容让,从未还击,这点小忿还不足以激怒他。他真正担心的是:丞相一职。
现任丞相公孙贺是卫皇后姊夫,卫氏亲族中,前有卫青、后有霍去病、现有公孙贺,都曾屡立战功,是天下第一显赫之族。然而,当今天子在继位之初,窦太后把持朝政,让他抑郁数年,因此他深恨皇后外戚权势过重。天子眼下虽然器重卫氏亲族,日后必定会借机剪除。对此,卫皇后、公孙贺也都心知肚明、忧惧不安。几年前,天子封公孙贺为丞相时,公孙贺不但不喜,反倒大惧,当即叩头大哭,哀告请辞,天子不许,只得无奈任职。'参见《汉书·公孙贺传》。'
杜周料定,公孙贺迟早将被天子问罪,自己距离丞相,只有一步之遥。然而看吕步舒之势,似乎也志在必得。
吕步舒身为宿儒,又是内臣,占尽天时地利。眼下吕步舒唯一留下的把柄是孔安国之孙。但王卿死后,那小儿下落不明,至今追查不到,杜周也始终猜不透其中真正隐情。再加上刘敢升任执金吾,已经离他而去,杜周顿时少了臂膀,行事只能越发小心。如无必胜之策,绝不能冒然妄动。
四月,天子大赦天下。
死罪赎钱五十万,就可罪减一等。
司马迁初闻消息,惊喜万分,但随即便颓然丧气:他年俸只有六百石,为官十年,俸禄总共也不足百万钱。'据《汉书·贡禹传》“秩八百石,俸钱月九千二百”换算,司马迁年俸六百石约为八万钱。'两年前遣送两个儿子时,已经将家中所有积蓄荡尽,哪里有财力自赎?
狱令见他沮丧,脸上露出古怪笑容,道:“没钱?还有一个法子可免死罪,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司马迁瞿然一惊,他知道狱令说什么:腐刑'腐刑:即宫刑。阉割生殖器的酷刑。'。
死罪者,受腐刑可以免死。
司马迁跪在庭中,心中翻江倒海,堂堂男儿,一旦接受腐刑,将从此身负屈辱、永无超脱之日。他怎能以一副刑后残躯,苟活于人世?
于是,他抬起头,要断然拒绝,话未出口,耳边忽然响起梦中父亲的话:“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
他缓缓低下头,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若能保得这条残命,便可了却平生之志,完成史记、无憾此生。
他满头大汗,牙关咬得咯咯响,双手紧攥,手掌几乎掐出血来,拼尽力气,才终于低声道:“我愿受——”
后面“腐刑”二字他至死也说不出口。
深夜,鲁县客店。
店客大多都已安睡,韩嬉仍点着灯,在房中等候。
硃安世推门进去,见案上已斟好了酒,他感激一笑,走过去坐下。
韩嬉一边递过酒盏,一边问:“还是那样?”
硃安世又笑一笑,点点头,心中却不是滋味,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他不放心驩儿,并未立即离开,又在鲁县住了三天,每天夜里,都偷偷潜入孔家查探。
每次去,都见驩儿穿着小儒袍,戴着小儒冠,和孔家其他几个子弟按大小,在院子里排好队。僮仆婢女们也都齐齐排在后面,孔霸和妻子领头,一行人轻步走进正屋。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儒服老者,清瘦端严,旁边一位深衣老妇,慈和安详,当是孔延年和妻子。
孔霸夫妇在老夫妇面前跪下,少年及仆役们跟着齐刷刷跪倒,众人一起叩头。孔霸恭声道:“请父亲、母亲安寝。”两个老者一起起身,孔霸妻子忙上前搀扶婆婆,护侍公婆进入内间。
半晌,孔霸夫妻才退出来,这时,子弟及仆役才一起站起身。仍是孔霸夫妻领头,众人又排着队,跟随两夫妻走到西边侧屋。孔霸和妻子坐下,子弟们又依次给孔霸夫妇磕头。
孔霸挨个训一句话,训驩儿的是“不学礼,不成人。”
驩儿小声答一句:“侄儿谨记。”
拜完之后,少年们才小心退下,各自回房。
自始至终,人人恭肃,除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硃安世只听说过儒家这“晨昏定省'晨昏定省(xing):《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为人子女的礼节,冬天让父母暖和,夏天让父母凉快;晚上(昏时:22点左右)服侍就寝,早上(晨时:5点左右)省视问安。'”的礼法,初次亲眼目睹,而且夜夜如此,看得心烦气闷,暗暗皱眉。再看驩儿,夹在孔家子弟中间,拘谨茫然,手足无措,像野林中一只雏鸟忽被关进了鸡圈。
硃安世怕拘困坏了驩儿,第一夜就想带他走。但又一想,自己野生野长,虽然痛快,却总非正道。驩儿性子安静,又是孔家嫡孙,这才是他该有的尊贵,过些日子,恐怕便会习惯了。
孔延年父子倒也没有薄待驩儿,驩儿的宿处与孔家其他子弟一样,都在后院一排房舍,一人一间。驩儿随着其他子弟一起走到后院,硃安世躲在暗影里悄悄跟行。几个少年各自进房,硃安世躲到驩儿屋后窗外偷望,见驩儿敲打火镰,点亮油灯。孔家虽是望族,但房舍器具并不奢华。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领席,一架书案,一个藤箱。床头摆着那只漆虎,案上只有灯台、笔墨和习字石版。
驩儿站在席子上,不断抬臂、低头、跪下、叩首,嘴里念着“祖父晨安”、“孙儿谨记”之类的话,看来是在练习孔霸教他的各种礼。练到深夜,才停下来,从床头拿过那只漆虎,坐在灯下,让漆虎在案上奔跑翻跳。
前两夜,硃安世都没让驩儿知道,明早他就要动身离开,于是轻轻叩了叩窗户。
驩儿听到,猛地抬眼,目光闪亮,小声道:“硃叔叔?!”随即便爬起身,飞快跑到窗边。这时正是暑夏,窗户洞开,硃安世轻身翻跳进屋,驩儿一把将他抱住:“我就知道!”
“小声点,隔壁有人。”硃安世笑着轻轻嘘了一声,牵着驩儿,也没有脱鞋,一起坐到席子上。
驩儿一直睁大眼睛望着硃安世,目光闪动,兴奋异常。
硃安世笑着问:“你这两天过得如何?”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们也都很好。”
“你愿意一直住在这里?”
驩儿又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嗯。”
“实话?”
“实话。”
“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儿黑亮的圆眼睛忽地黯下来。
硃安世笑着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寻续儿和他娘。找到之后,一定会来看你。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儿点点头,神情仍旧郁郁。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儿咬着下唇,眼中泛出泪来。
硃安世也心中难舍,却只能笑着道:“你比我还懂事,我就不教你什么了。你要好好的,等我来看你。”
说着他站起身,驩儿也忙站起来,硃安世又笑着拍了拍驩儿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儿点点头,勉强笑着,眼中泪珠却大滴滚落。
硃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泪,尽力笑着:“好孩子,莫哭,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硃叔叔走了,你要看顾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说着,硃安世也眼睛发热,不敢再留,转身翻出后窗,左右看看,漆黑无人,便轻步走到墙边,一纵身,翻上墙头。再回头,见驩儿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自己,背对灯影,看不清神情,却感得出孩子仍在流泪。
硃安世一阵难过,眼眶顿湿,他叹了口气,黑暗中,笑着朝驩儿摆摆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划,随即转身跳下墙。
司马迁一步步登上台阶,慢慢走出蚕室'蚕室:本指养蚕的处所,后引用为受宫刑的牢狱。《汉书》颜师古注:“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
蚕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静养百日,稍受风寒,必将致命。因此蚕室密不透风,常年煨着火,昼夜温热。出了蚕室门,一阵寒意扑面袭来,司马迁不禁打了个冷战。
小黄门引他出去,他一转头,见宫刑室的门半开着,行刑木台上,已经换了一张新布,四边用来固缚手脚的木桩上,铁环绳索空悬,旁边柜中摆满刀具盆盏。当日给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对着门,在洗手,水声哗哗作响。
听到这声音,司马迁心顿时抽搐、身子簌簌发抖,猛然想起那对干瘦的手,那张阴沉的脸,那双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猪羊一般,被剥得赤条条,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痛醒,随即忙低头两步撞出门去。匆匆离了蚕室,走出大门。
眼前豁然敞开,只见大街之上,行人往来,个个坦然自若,即便面带愁容,也绝无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残形秽,就算有衣衫蔽体,也依旧无地自容。更何况,这三个月来,颔下胡须逐渐掉落,如今已经净光,这样一张溜光的脸,如同一个散着光芒的“耻”字,罩在脸上,引人注目耻笑。
他低头疾走,不敢看身边行人,一路上如贼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门前。他停住脚,怯怯抬眼,见家宅门庭依然,只是有些萧索,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怆。门扇虚掩着,他犹疑良久,始终不敢伸手推门。正在忐忑,门忽然打开,是卫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来了!”
卫真瞪大了眼,惊呼起来,随即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泪水奔涌:“主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主母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泪就没干过。我隔几天就去一次牢狱,可他们不让我探看主公,使尽钱财,说尽好话,也不让我进去见主公一面。主公要回来,他们竟也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司马迁呆立在门口,见卫真如此,心头暖热,泪水顿时滚落。
卫真忙擦掉眼泪,拖着哭腔,笑着自责:“该死,主公回来,天下的喜事,我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忙站起来,紧紧扶住司马迁,搀护着往里走,边走边连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刚走进院中,迎面柳夫人赶出门来。司马迁顿时站住脚,见妻子容色憔悴,鬓边遍泛白霜,也是满眼泪水,惊愕莫名。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恍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泪,抬脚赶过来,伸出了手,司马迁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随即心中羞惭,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头。柳夫人过来一把抓住他手,哭道:“你总算回来了!”
司马迁虽然心中感激,却不敢直视妻子。
柳夫人仍紧紧抓着他的双手,流着泪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是你妻,你连我也要见外吗?何况,这事从头到尾你没有一丝一毫的错!你无辜入狱,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总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该开开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卫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说,你我已经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虽然是一场大难,但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如今你我夫妻能得团聚,我已经千恩万谢,你也千万不要再多虑……”
司马迁一直低着头,默默听着,虽仍不敢直视妻子,手指却不由得微微伸开,小心握住妻子的手。
正当杜周苦无对策时,各地刺史回京述职,一个名字让他心中一动:扶卿。
扶卿是孔安国的弟子,据刘敢从常山郡得到的信报说,孔安国儿媳朱氏死前曾提及一部经书,要送到长安,交给兒宽。孔家的经书,自然应当是儒经,其中最贵重的,无疑是当年孔壁所现的古文经书。这些古文经书早已献入宫中,杜周一直有些好奇,升任御史大夫后,还特意找来石渠、天禄阁书目,查找过这些古经,但遍寻不到。他有些纳闷,但此事与己无关,便也没去细想深究。
现在看来,此事十分古怪:什么人敢从宫中盗走古书?而且连御史兰台书目都敢删改?御史大夫掌管国家图册典籍,几年间,兒宽、延广、王卿三任御史接连死去,难道与此事有关?
他细细思忖,天子以儒学选官取士,天下各派儒家,齐派最盛。齐学擅长随俗应变、创制新说,但遇到古文经书,不免气短。因此,齐学恨惧古文经书,是自然之理。
吕步舒师出董仲舒、又追随公孙弘,是当今齐学砥柱。他身任光禄勋,掌管内朝,恐怕也只有他能盗毁宫中古文经书。
但古文经书和孔家那遗孤又有什么关联?
吕步舒为何一定要杀死那小儿?
杜周猛然想起:在扶风时,那小儿吃饭前,嘴里念念有辞,念完之后才肯吃东西。
难道他念的是孔壁古文经书?
定然如此,也只能如此!
孔安国弟子中,现在只有司马迁和扶卿两人。司马迁人虽在长安,但这一两年一直关押狱中,又刚受了宫刑,定然不会藏匿那小儿。扶卿为人胆小怕事,应该也不敢庇护那小儿,但或许会知道些音讯。
于是,杜周命书吏单独将扶卿叫进来。
扶卿进来刚刚叩拜罢,杜周劈头便问:“孔安国有个孙子还活着,你可知道?”
扶卿闻言,猛地一颤,杜周见状,知道自己猜对,便冷眼直直逼视扶卿。
扶卿忙低下头,嗫嚅半晌,才道:“……知道。”
“这小儿现在哪里?”
扶卿满头渗汗,挣扎良久,低声道:“鲁县孔府。”
清晨,霞光照进鲁县客店的窗户。
硃安世才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开门一看,是韩嬉。
“我先走了——”韩嬉立在霞光中,浑身上下罩着红晕。
硃安世笑着问:“去长沙成亲?”
韩嬉笑而不答,仍注视着他,目光也如霞光一般迷离。
半晌,她才开口道:“你不欠我的债了。”
硃安世一愣。
韩嬉浅浅一笑:“你欠我那些债,我折成了一年的时间,要你陪我一年。到今天,前前后后,你陪了我一年多了,算起来我还赚了。”
硃安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陪笑。
韩嬉倚着门框,转开目光,斜望着屋角,出了一会儿神,而后自言自语般悠悠道:“有些东西,你如果心里真想要,就立刻去要,直截去要,不要绕一点弯——”
硃安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见韩嬉望着半空,像是走了魂一样。
韩嬉继续轻声说着:“我一直以为自己比其他女子都敢说敢要,可是碰到最好的东西,我却变成最蠢的一个。那年第一次见到你,你从门外走进来,第一眼就望向我,当时我并没有在意,所有男人走进那间屋子,第一眼望见的都一定是我。你坐下来后,我才开始留意你。其他男人都想方设法要和我多说一句话、多饮一杯酒,你却没有,你坐在最角落,一直没有走过来。刚开始,我只是纳闷,以为你并不喜欢我,可是我随即就发现,你其实一直在偷眼望我。我立刻明白:别人都只贪一时的欢乐,能得多少算多少。你却不一样,你要么不要,要么就全要,而且一要就要一辈子。我一直在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我傻就傻在这里,我没有直接要,而是绕着弯,想试试你,我故意和樊大哥亲热,和其他人说笑,想看看你会如何。谁知道,你竟走了。等我发觉自己错了时,你已经有了郦袖——唉……”
韩嬉转过头,望向硃安世,涩然一笑,神情寂寞,如绝壁上一棵孤零零的草。
硃安世惊愕万分,绝没料到,竟是这样!更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韩嬉又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说一说,你听过就忘掉它。你我的帐已经清了。我唯一后悔倒是,当时在僰道,没料到后来还有这一大段时日,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心急了。”
硃安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越发纳闷。
韩嬉仍笑着,目光流波:“你知道那次我是怎么受的伤吗?”
“你不是说是绣衣刺客?”
韩嬉含笑摇头:“在江州,我确实遇到了他们,他们也确实想捉我。不过,轻轻巧巧,就被我甩开了,他们根本没伤到我。”
“那是什么人伤的你?”
“没有谁,是我自己。”
硃安世瞪大了眼睛。
韩嬉仍淡淡笑着:“当时我以为离开僰道,把驩儿送到长安,你就要走了,再就休想让你陪我。而且,我也想看看,如果我受了伤,你会怎么样?所以我找了个闲汉,花钱让他砍我。他以为我疯了,我又加了一倍的钱,给了他二两金子,他才下了手。不过,说起来也算值得,那两个多月,你服侍我服侍得很好,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
硃安世大张着嘴呆住,看着韩嬉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能以为她在说胡话。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自己当心,路上少喝酒,早日找到妻儿——”
韩嬉笑着抿了抿嘴,最后望了硃安世一眼,随即转身出门而去,细碎的脚步声很快消失。
硃安世仍呆在原地,做梦一般。
忽然,门外韩嬉又露出半张脸,望着他笑道:“对了,有件事忘了说了,那匣子我也不要了,你让郦袖留着吧。”
妻子百般惜护,卫真诚心诚意。
司马迁心中羞耻愤憎才渐渐散去一些。
然而,更大的真相又重重将他击倒。
过了两天,柳夫人才小心道:“今年年初,伍德夫妇一起悄悄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难怪我们私底下说的话,还有《论语》一事,吕步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竟是伍德泄的密!”司马迁既怒又悲,要骂却骂不出口,气闷良久,只能付之于一声长叹。
柳夫人又吞吞吐吐道:“还有……还有一件事。”
“什么?”
柳夫人面露难色,不敢启齿。
“究竟什么事?”
“你写的史书……”
“怎么了?!”
“那些书简全都……被抄捡走了。”
“什么?!那些书简都埋在枣树下,又从没人知道……伍德?!”
柳夫人凄然点头:“伍德走后第二天,光禄寺的人忽然冲进门来,直奔到后院,到枣树下,把那些书简挖了出来,全都搬走了……”
司马迁顿时呆住,眼睛直瞪着,天地顿时漆黑。
日夜辛劳、殚精竭虑,十年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
他忍辱含垢、屈身受刑,也全是为了这部史记。
然而,然而……
半晌,他胸口猛地一痛,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第三十五章 淮南疑案

半个多月,司马迁才渐渐平复。
他方始明白:自己所获诬上之罪,并非仅仅由于李陵,更肇祸于古本《论语》及自己所写史记。
不幸中万幸,汉家天子中,他只写了高祖、惠帝与文帝,景帝及当今天子这两父子本纪尚未敢落笔。否则,罪可诛九族,受十遭腐刑也活不得命。
事已至此,已无可奈何。书简虽然被抄没,文章却都大略记得,只得再度辛劳,将那半部重新写一遍,狱中打的腹稿,也得尽快抄录出来。
只是,一旦再被发觉,就再也休想活命。
他正在忧心不已,宫中黄门忽然前来宣诏:“赐封司马迁为中书令,即刻进宫晋见!”
司马迁大惊:他从未听说过“中书令”这一官职,而且,自己乃刑余苟活之人,天子为何不褫夺旧职,反倒要封赐新职?
不容细想,他忙更衣冠戴,卫真驾车,急急进宫。
下了车,步入未央宫宫门时,司马迁感慨万千,他没有想到今生还能再次走进这宫门。一路上,门尉、官吏、宫人见到他,目光都似有些异样,司马迁一直低着头,加快脚步,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见到黄门,心中立即刺痛。他不断默念“未央”二字,“未央”是尚未过半之意,源自《诗经·庭燎》:“夜其何如?夜未央,庭燎之光”。当年萧何营建长乐、未央二宫,命名是寄寓“长久安乐、永无终止”。
而对司马迁来说,此后生途却真如漆黑之夜,远未过半,漫漫无止,不知何时才能终了。
进了前殿,他一眼看见天子斜靠在玉案后,近旁只有几个黄门躬身侍立,不见其他朝臣。天子在读一卷书简,殿中空荡寂静,只听得见竹简翻动的声响。
司马迁伏身叩拜。
天子抬起眼,慢悠悠道:“你来了?身体可复原了?”声调温和,像是在问询小小风寒之症。
司马迁一听,如同一只兽爪在心间刮弄,一股怒火顿时腾起,几乎要站起身冲过去,夺一把剑刺死面前这人,这随意杀人、伤人、辱人、残人之人。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强忍愤辱,低首垂目,小声答道:“罪臣残躯,不敢劳圣上挂怀。”
“很好。你知道我在读什么?”
“罪臣不知。”
“你著的史记。”
司马迁大惊,忙抬起眼,望向天子手中那卷竹简,但隔得远,看不清。
“大胆,你竟敢将高祖写得如此不堪!”
天子声音陡高,殿堂之内回声瓮响。
司马迁俯伏于地,不敢动,更不敢回言。
“不过,这篇《吕后本纪》很好,嗯,很好!”天子声气忽然缓和,放下竹简,脸上竟露出笑意,“想不到司马相如之后,又有个姓司马的能写出这等文章,而且比司马相如更敢言、更有见识。”
司马迁虽然吃惊,但并不意外:天子喜怒任意,且向来极爱文辞,也善褒奖才士能臣。
天子又道:“我尤爱这篇《吕后本纪》,你不写惠帝本纪,却写吕后本纪'《史记》中的‘本纪’是帝王传记,西汉第二代皇帝是汉惠帝,但《史记》中并没有《惠帝本纪》,代之以《吕后本纪》。',用意很深。惠帝在位只有七年,虽为天子,却徒有其名,权力尽由吕后把持,吕氏外戚权侵朝野,几乎夺取我刘家天下。这教训后世断不能忘。”
司马迁没想到天子竟能看透自己写史用意,不由得叹服,但也越发惊骇。
“我想了个新官职,叫中书令'《初学记·职官部》:‘中书令,汉武所置。出纳帝命,掌尚书奏事。”司马迁是历史上第一位中书令。《汉书·司马迁传》:“迁既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专门替我草拟传宣诏命、上奏封事。你既有这文笔见地,就由你来做吧。”
司马迁忙叩拜辞让:“罪臣刑余之人,不敢有玷朝廷。”
“不用多说,已经定了。还有,这半部史记你可以拿回去,继续写。景帝和我的《本纪》写好之后,我还要看。”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硃安世走了几千里路。
他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始终不见郦袖母子踪迹。
转眼间,过了一年多,他又找回到鲁地,心里记挂着驩儿,便奔去鲁县。
到了孔府,只见门户轩昂,院宇深阔,比前次在夜里看的更加庄重气派。心想:果然是孔家,驩儿跟着我,哪里能住这等地方、享过这等尊贵?
他向门吏报了自己姓名,门吏进去通报,过了半晌,出来道:“抱歉,我家主公出门访友去了。”
硃安世看门吏神色不对,疑道:“你整天看门,主人在不在家,还要进去通报了才知道?”
那门吏顿时沉下脸道:“我知不知道干你何事?告诉你了,主公不在家中,你走吧!”
硃安世又道:“我不是来见你主公,是来看望你主公的侄儿孔驩。”
那门吏鼻子一哼,道:“这是孔府,岂是你想见谁就见谁?”
硃安世怒道:“就是皇宫,我也想进就进!”
“你这盗马贼,我家主公施恩,才没叫官府来捉拿你,你竟敢这样撒野?!”
那门吏回头大声叫唤,几个仆役从院中奔出,各个手执棍棒。
硃安世一见大怒,料定其中必有古怪,心中焦躁起来,便不再客气,一把拽住那门吏衣领,顺手一甩,将他摔到台阶下,随后抬步跨进门槛。那几个仆役见状,一起涌过来,挥棒就打。硃安世抬腿踢翻一个,挥拳打倒一个,又夺过一根木棒,连舞几棍,将余下的几个全都打翻在地。
他扔掉木棍,大步走进院中,一边走一边高声叫道:“驩儿!驩儿!”
又有几个男女仆役奔出来,硃安世毫不理睬,继续走向正厅。那几人见他这般气势,都不敢靠近。刚到正厅,只见两个奴婢扶着一位老者迎了出来,那老者年过六旬,身穿儒服,须发皆白。
硃安世前次夜探时见过,便停住脚问道:“你是孔延年?”
老者微微颔首:“正是老朽。”
“我是来看驩儿的。”
“驩儿不在这里。”
“哦?他去了哪里?!”
“长安。”
“他去长安做什么?”
孔延年神色微变,脸现愧色,犹豫片刻,才答道:“御史大夫杜周传令,命我将驩儿送到长安——”
司马迁将史记书简搬回了家。
现在这些史简不必再掩藏,卫真乐呵呵将它们一卷卷整齐排放在书架上,司马迁坐在一边,呆望着,心绪如潮。
命运如此翻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升任中书令,于他非但不是喜事,倒像是嘲弄,就如打残一条狗,而后丢给它一块肉。狗或许会忘记旧痛,安享那块肉,但人呢?何况天子连丢给他两块肉,官位高升是一块,续写史记是另一块。纵使他不屑第一块,那第二块呢?
他觉得自己真如那条残狗,嗅望着地上的肉,怕鞭子棍棒,不敢去碰那肉,但腹中饥饿,又舍不得弃之离去。
柳夫人轻步走过来,司马迁忙假意展开一卷书看。柳夫人略停一停,注视了片刻,随后转身走到书架边,伸手轻抚那些史简,轻声感叹道:“十年心血总算没有白费,终于又都回来了。谁能想到这半架书简,竟装着几千年古史。多少圣王暴君、贤良奸佞,全都成了白骨,化作了土,魂却全都聚在这些书简里。还有一半世事风云、豪杰英雄等着被收藏到这里。当今世上,读书写文的人无数,却唯有你能完成得了这桩伟业,我能为你之妻,替你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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