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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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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起来,张着胳膊,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树影里面像只鸟一样走路,然后在树与树的缝隙里狠狠地望见了小五。顿时我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脸,他的一切,他站在路边抽烟,戴着棒球帽,远远地见到我就朝我招手,并且迫不及待地要递个烟盒给我,他的手一伸过来,这当中两年的错失就不见了,我们好像只是周末刚刚从东面学校放学的模样,等不及要去挤地铁回家去。
  那只红色的牡丹牌的烟盒一定是他从东面城市里带来的,我晃了晃,里面有声音,他说:“我临时准备的礼物,我把我戴的戒指和耳环还有手链都塞在里面了。”我这才看见他的耳朵上、鼻子上甚至嘴唇上都穿了洞了,我们都笑起来,他揉一下我的头发,我真怕他说出你又长高了之类的肉麻话,但是他说:“抱一下好么?”他那么温柔地说:“抱一下好么?”
  我立刻抱住他,闻到他身上多么熟悉的味道,他不会知道自己出汗的气味那么好闻,“对不起,我那么晚才收到你的信,我们居然有两年都没有对方的消息,所以我一收到信就赶过来了。”
  “你在这里有地方待么?”
  “可是我马上就得走了,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火车提前了,我得赶回去,我找到这里花了太多时间,但是我很快就会过来,我没有考上大学,这也是我跟你们都失去了来往的原因,我来不及多说,总之我很快就会来南方生活,这次你要相信我,不会再出错。”我们前后说话的工夫加起来可能也就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小五果真是立刻就走了,他走得很快,在山坡上一路走一路回头朝我挥手,很兴奋,但是很快就走到我的视线外面去了,我惶惑地站在原地,想着这又是春天了,这万恶的艰难的春天。我怅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些细节活灵活现地出现在面前,这些细节又叫我充满了力量,好似所有的疲软都已经跟我没有了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小五的出现。我曾经愚蠢而执著地相信,这世界上听得懂我说话的人,只有忡忡和小五。我一边走一边把烟盒里面的小玩意儿倒出来,粗大的戒指我套在大拇指上,手链荡在手腕上直往下掉,一只银色的蝎子正好卡在了我的腕骨关节处,还有两枚黑十字的耳环,我在手心里面抚摩,突然就有了主意,飞奔回宿舍里面去,那天艾莲正好在。
  艾莲用最老土的办法给我穿耳朵洞,她说她耳朵上面的洞都是自己刺穿的,并且哄骗我说这根本就不疼。她用两颗米摩擦我的耳垂摩擦到麻木时,拿一枚被烧烫的针飞快地穿过去,我还是疼得要跳起来,但是艾莲的力气真大,她把我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立刻又对着另一只耳朵下了毒手,十分钟以后我已经戴上了小五的耳环,它们很男人气,他的戒指、手链和耳环在我的身上都显得格格不入起来,但是我愉悦地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这个耳朵正在流血的小姑娘。
  “如果生长在革命年代,我说不定是个groupie,跟着男人去革命。”我开玩笑地说。
  “你很需要一个带领者么?你想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么?”艾莲问我。
  “没有想过,少年时代我的梦想都是从书和电影里来的,我看完《邦尼和克莱德》之后的梦想就是跟着一个男人做盗贼,我的优点和缺点就是想象力太丰富了,我总是想象我与一个男人走在狭长的弄堂里面,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细胳膊的机器人,这多令人兴奋。”我笑起来。
  “在我小的时候我是想当个舞蹈演员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与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我长得高,骨头架子又长得像男孩子,站在她们中间好像是个异类。我现在想有个乐队,能够好好地弹琴,能够唱歌,站在台上表演,能够表达自己,你知道表达自己有多重要么,如果我不能够唱歌了,就好像是一条路被堵死了,我就没有出路了。”艾莲说这些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这和她过去羞怯的模样是如此不同,对,这就是她在台上的模样,她根本不会理会台下的嘘声,别人说她贝司弹得不好,歌唱得走音,但是她根本就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在台上抽着烟,用尖细而刻薄的声音说话,开玩笑,也是那么的熠熠生辉。那么我呢,我到底又能够做什么,我感到胸口那些欲望,那些倾诉的渴望被接吻的快乐所暂时消解,可是以后呢,我根本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样,相比之下,艾莲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
  小五的事情我跟马肯讲了,我戴着两枚沉沉的耳环跟马肯打电话,告诉他我有一个对我特别好的男同学回来找我了。他用非常鄙夷而尖酸的语气回复我,他根本就无心听我在讲什么,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男孩子出现这个事实上面,他讽刺我,讽刺我读的那些书,也讽刺我听的音乐我看的电影,他在电话的那头变成另外一个人,我沉默着,任凭他发泄,紧闭着嘴唇,失望几乎是不能避免的。这时正是他的考试期,所以也给了我不见他的理由,他听出了我的阴沉,于是又转而用温柔的口吻跟我说话,告诉我他的爱,强调着他将是那
  个最爱我的人。
  少年们在热恋的时候总是想象着自己将来结婚,有个家时的模样,可是我在那时候就知道我想象出来的是空中楼阁,我的那个家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哪里,而马肯想象出来的则确确实实是在某某路上的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养条狗,取名字叫来福。
  我把电话挂了,兀自在洗澡的时候落了几滴眼泪,确信旁人都没有看见。
  肥皂泡泡打着转儿涌进下水管道里面,我用毛巾擦干自己的身体,裹着毛巾踩着拖鞋往走廊里去,突然觉得那些刻骨铭心的暗恋岁月从未离我远去,它们在我的身体里面咕噜噜地冒着泡泡。十四岁那年与忡忡一起欢喜上一个高年级的检查劳动的男生,于是每天我们俩都想办法在教室里待更长的时间,待到傍晚都过去,值日生都离开,那个男生就要来检查劳动卫生了。他夹了一个小本子,腰里面拴着一串特别大的钥匙,走一路钥匙就响一路,我们假装在教室里面做功课,实际上耳朵一直尖尖地竖着,心里面忐忑地盘算着待会儿他来了我们要跟他说什么话呢。我总是记得那些汗津津的春天傍晚,我与忡忡把教室的窗帘都拉下来,脱下那套总是跟不上身体生长的校服,换上自己带来的花裙子,唯恐被路过的值班老师看见,心情紧张得像有几十只小鹿排着队在蹦跳,我们穿着格子的花边的平脚短裤,在傍晚灰暗暗的教室里面裸露着笔直的腿,既发慌又兴奋,腿就狠狠地撞在排列整齐的课桌角上,大块的乌青在白皙的大腿上显得格外耀眼。
  小五在高二那年插班到隔壁班上时,忡忡已经与季然一起厮混在河堤边上了,而我正疯狂地给毕业班的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写情书。这个图书管理员总是坐在浅绿色的电脑后面看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追忆似水年华》,墨绿色封面的旧版书,每次我小心地踮起脚尖把要借的书递过桌子时,他就用纤细的手指抽出背后的那张借书卡片,敲个图章,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对那卡片上面我的名字多停留一秒钟,我用浅蓝色的墨水写字,把名字练得又娟秀又笔画分明。那些情书后来就夹在各种各样的小说书里还到他的手上,插在原本该插借书卡的位置上面。我就是一个对写情书有天赋的女生,而且写情书让我那些隐藏在血液里面的句子沸腾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跃然纸上,整段整段小说里面的话也涌现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那个阅读者:我是个多么特立独行,多么少年悲怆,多么了不起的女生,那些情书与其说是写给男生看的,倒不如说是我写给自己的慰藉,那颗激动的核桃大小的心脏终于在这些情书中舒展开来。在这个男生毕业前,最后一次我去图书馆借书,他把书递到我的手里,也并不抬头看我,但是在插图书卡的地方插着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
  我们坐在电影院的中间,放的居然是一个讲二战时候潜艇大战的电影,我的手里还抱着一大筒的黄油爆米花,电影根本没有什么人看,他紧张而难堪地向我解释,他买了票可是其实也并不知道是要放什么电影,我说没有关系,看得特别认真,还不时地笑,好像是为了不伤他的心。我们两人间的距离特别远,虽然放的是战争片却还是不能免俗地有英雄美女的镜头,当大屏幕上两个人开始热吻起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把放在扶手上的手缩回来,却已经被他汗湿的手拽住了,而且我坐在他的右边,他却因为太紧张所以用右手拽住我的右手,这导致他的身体摆着一个别扭的姿势,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紧紧地拽着。而我呢,我狠狠地把手缩回来,他继续用右手拽住我,这样僵持了几个回合之后,我们突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我最后一次把手抽回来,把爆米花筒塞到他怀里,干脆起身落荒而逃了。
  他毕业之后,给我写来过几封绝望而肉麻的信,最后的几封我根本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了,直接塞进书桌里,和一盆已经烂根发霉的黄豆芽放在一起,那是生物课上做光照实验用的。我无法告诉他,其实只是写写情书,我就已经很快乐,他也永远无法懂得我只是想安慰自己那颗皱得紧紧的坚硬的心脏,这一切应该是与他无关的。当我心怀感激地怀念起春天的风秋天的雨,他们的面孔却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如此伤感着想起的,竟然是自己像一株生了根的蘑菇一般站立在操场边的模样,瘦小的女生,渴望着一件带蕾丝花边的胸衣,注视着操场上面某个奔跑的影子,背后是整片整片的火烧云。
  他们所有的人都从我的生命里匆匆而过,最后连面孔都叠加在一起了,唯有小五还是那个会跳霹雳舞的少年,那个坐在操场上面的少年。他是插班生,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下课以后他们班的男生都到操场上面打篮球,他就自己站在花坛上面跳霹雳舞,因为个子长得高,所以校服的裤脚短短地挂在脚踝上,露出一截白色的棉袜,踩着一双不合时宜的皮鞋,在花坛上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他如此执著地跟自己玩,嘴角还挂着一抹羞涩的笑容,丝毫不为这孤单单的模样感到窘迫。
  我总记得自修课上他穿过教室里面的好多人,走到我的桌子前面来,气喘吁吁地问我:“你也喜欢听涅槃么?”瞧,这是我们那个时代多么经典的一个问题,在中学时代里好似天下所有听涅槃者都能够惺惺相惜地成为同道中人,我受宠若惊地望着那张青葱的面孔,白衬衫在他的身上显得多么合衬,他递给我一张壳子很旧的VCD,并且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是他们的现场演唱会。你知道柯本是自杀的么?我觉得我也不会活过二十七岁,我也想像他那样自杀。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么?”这场幼稚而勇敢的谈话在那个时候被我视若珍宝,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会不断地想起来,反复咀嚼着,觉得这也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一般。如若不是那些破烂的CD和VCD,打口磁带,那些小说那些诗歌,我怎么也不会以为自己就是那个strange little girl,怎么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踯躅和焦灼,而除了忡忡和小五,谁会看到我死气沉沉的蘑菇一般的外表下面,那颗永不腐烂的、装了太多爱的心脏呢?
  小五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外星人,他如此不协调地活在东面城市的学校里面,这满足了我所有搞怪的想法,我就是从小期盼着与一个外星人或者是一个机器人手拉着手穿过那些既长又神秘的弄堂。
  那时候在学校里面男生和女生说太多的话,走得太近都是特别危险的事情。我记得有个女生因为谈恋爱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结果莫名其妙就传说她怀孕了,这种疯狂的事情在闭塞的小学校里传得特别快,所以都知道她“怀孕”了。她走路的样子,她站立的时候喜欢托着腰,她缺了好多节的体育课,这些都说明她怀孕了,每个人都带着戏谑的目光盯着这个女生的肚子看,期待着它真的像想象中那样缓慢地隆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少年,心灵都已经因为压抑而变得尖酸和刻薄起来。为此老师强迫这个女生去做检查,拿着那张证明她清白的完整报告单回到学校。可是怎么能够想象呢,这个未谙世事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第一次对着陌生人张开双腿,是在泛着浓郁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面,而冰冷的器械取代了爱情试图探索她的身体。
  因为不敢说太多话,却又有太多的话想说,所以我与小五一直是通信的,我们的信就堂而皇之地放在门房里面,可以自己去拿,班主任也会在早操或者晨会的时候带给我们,我拼命地掩饰自己脸上的雀跃,从老师手里接过这些信,恨不得立刻就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跟男生写情书之外的信,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告诉他我欢喜看的小说,我喜欢听的音乐和我沉迷的电影,我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回应,也是那么害怕他不喜欢这些,害怕他喜欢的东西跟我不一样,害怕他从此就不再理睬我了。所有那些才华横溢的少年悲怆的情书与我跟小五的信比起来根本就是一钱不值的无病呻吟,只有我跟小五之间的信才那么珍贵,既诚实又忐忑,每写完一个字,写完一句话都要仔细地再看看,再想想,唯恐一个词语的差错伤害了这神经质的敏感到纤维一般的感情,唯恐自己突然不再是对方心目中的那个外星人,或者strange little girl。我永远都记得小五夹在信里面借给我听的那些唱片,他也该永远记得我摘抄下来的大段大段的小说,在那些不需要睡眠的精神抖擞的夜晚我趴在冷冰冰的被子里面,抄写所有令我激动和澎湃的语句,给他看,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哪怕最最小的共鸣我也很快乐,这对我来说多么的重要,就好像在多年以后,弹着吉他的艾莲对我说的“表达自我”,我多么幸运地得到一个惺惺相惜的聆听者,在少年时代。
  直到高三毕业,我考到了南方山坡上这所梦寐以求的大学,决绝地裹了行李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东面城市,而新的梦想的诱惑那么强烈,简直要冲昏我的头脑,我给小五写信,还没有得到回信的时候我就已经急不可耐地离开了,心里并没有想到所谓的失散,放心地想着我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小五呢,就算一时找不到时间还有那么长久,将来这个词语在我的眼睛里曾经是那样长,那样虚无缥缈,当我坐上开往南方的火车时,我懵懂地想着将来,那么长,足够我挥霍,足够我做更多的蠢事,有足够的余地去后悔去纠正去改过,所以我想,我根本不可能将小五丢失,待我到了南方,我会在热带植物的影子里面给他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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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其实呢,一旦我坐上火车离开了东面城市,我就立刻与小五失散了,我们失去联络整整两年。所有的记忆都是不可靠的,所有的记忆都是会骗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迅速地想不起小五的脸来,好像被阻隔,好像一切都在非常迅速地远去,当我努力挣扎向前的时候,我或者是没有勇气跌回到回忆里去,那些耿耿于怀的日子,我担心毒素就此残留着再也挤不出去,应着忡忡的那句话:我们或者都已经是残废的了。我对于爱不再做出努力,我差点忘记那些自我无端膨胀起来的夜晚,那些句子沸腾的夜晚。接吻与恋爱给不了我太多,而小
  五的归来突然让所有的阻隔都消失了,我好像只是从那些日子里跨出来一步而已,几年的时光都已经消失,那些痛苦,那些陌生肉体的接触,那些蘑菇的幻想都不再困扰我。
  我那么骄傲,我有一个没有恋爱,但是无限磅礴的青春期。
  小五果然没有食言,他迅速地来到了南方,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在南方租好了房子,毛坯房,水泥墙壁和水泥的地面,因为是刚刚搬来的缘故,仅仅放着一张床。衣服装在编织袋里凌乱地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面。电脑里面装着游戏,喇叭里面循环地放着悠然的女声。
  我在阳光好的中午去他那里,他的房子离山坡特别近,他在沿街的小饭店里面买了整盒的白斩鸡,我就站在他的边上,看他讲话的样子,我竟然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与除了我之外的人讲话,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我新鲜又好奇地听他与小饭馆里的服务员讲话,他的声音要比他与我说话粗很多,也低沉,带着一点讨人欢喜的粗鲁。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小五手里拎着鸡和酱油,笑眯眯地望着我,难道我们不该是这样的两小无猜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特别好,我过去就想着有一天我跟你一起出来买东西,你跟别人讲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你,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跟陌生人讲话了,小时候爸爸总是强迫我自己去百货公司里买东西,但是我捏着他给我的钱,根本不知道是该往前还是往后,那些在柜台后面的营业员简直叫我抬不起头来,而爸爸强硬地站在我的背后,不吭一声,我只希望自己彻底消失,所以如果有一个你这样的人陪着,我就要放心很多。”我们都笑起来,又去便利店里面拿了两罐啤酒,小五想了想说,多拿些吧,结果就拿了一篮子的啤酒,他朗声对营业员说着话,肯定连营业员都喜欢他这样的年轻男人,那么干净,穿牛仔裤和圆领汗衫,彬彬有礼里面却无处不透着小小的邪气。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他房间最最简陋的桌子旁边,那么放心地坐在一起吃白斩鸡喝啤酒,这放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于是我们俩就像是刚刚认识一样,规矩地动着筷子,愉快地望着啤酒在杯子里面冒着泡泡,南方的太阳从窗户映进来,于是小五说:“这种太阳在东面根本就是看不到的,无遮无拦。”我们俩讲话都变得特别文绉绉,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只顾着喝啤酒,顾左右而言他,好像都不敢靠那些特别想问的问题太近。躲躲闪闪地每人都喝了两罐啤酒之后,小五突然说:“我女朋友还没有来帮我理过房间。”说得特别迅速,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望着我。
  女朋友,简直就是五雷轰顶,我知道他望着我,在等我的反应,但是我无法反应。
  “我女朋友是南方人,她的家在这里,所以我就过来的。但是当初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想,我想,你在南方呢,或者我到南方来可以遇见你。我毕业后搬家了,搬家以后我就离开东面城市,去了很多地方,大学没有考上,我也不能够再待在原来的地方,我的父母帮我介绍工作,我只做了两个星期就辞职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好像过去的那个城市没有了你也就失去意义了。在外面游荡了两年,直到两个月前回到家里去,才收到你的信,看看日期已经是一年前的了。所以就想着还是来南方吧,必须得来南方了,再不来可能就来不及了,或许你又要走了,这就来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望着那没有窗帘遮蔽的窗外。
  “那信不是我寄的,是忡忡,我本不打算让你看到那些信。”我踟蹰着说。
  “为什么?”
  “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这些,你可能都忘了。”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忘记了那些事情呢。”
  “我也有男朋友了,都已经两年了,所有的人都应该谈恋爱了,时间太长了。”
  在非常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就摆脱了这无休止的沉静,我将筷子伸向最后的几块鸡,小五咕嘟咕嘟地喝着啤酒,空酒罐毫无重量地摆在桌子上,我心里无端地伤感着,想起了《从前有个浦岛太郎》那个日本童话,太郎在龙宫里面吃山珍海味,赏奇珍异宝,日子就像梦一样地过去了,最后在归途中他忘记了龙女告诫他的事情,打开了一个宝盒,结果顿时就在白烟中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这一年一年的错失其实根本就是我们所无法弥补的,就算是小五,就算我们还是能够一起顺畅地把《祭妹文》从头背到尾,小五也已经是半个我所不认识的小五了,我们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曾经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之后呢,之后那些零碎地强加于我们头上的东西,都是彼此所不知道的了,我该怎么样从头说起呢。
  我们在桌子边上坐着,说话,恨不得将这两年里面的得失在几个小时里面说尽。坐累了,我躺到床上面去,他躺在我的身边,我们仰面盯着天花板上小小的水渍继续说话,天色却已经越来越暗了,我承认自己在缓慢地向他靠过去,我意识到身体紧张而细微的移动,突然我想,那日在小旅馆里面,忡忡也是这样想向着身边那个人靠拢,她只是想靠拢他,我也只是想靠拢小五,但是当我的手臂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手臂上汗毛的轻微触动时,我停住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小五,心里面却强烈地渴望着他能够用手臂抱住我,我竖耳聆听着他翻动身
  体的声音,他现在是面向着我的了,他一定注视着我埋在头发里面的脖子,我希望他伸出罪恶的手,拥抱我,但是罪恶的手一直都没有降临。直到我们同时直起身来,望向窗外的暮色沉沉,又几乎同时说了一句:“已经那么晚了。”于是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刚才的那些互相亲近和互相抵抗算是勾销了。
  “到阳台上面去吧。”我们都急于离开要将人往死角里逼去的小房间。
  那天的喇叭里面放的是铃木重子,封套上面女人穿着白裙坐在青葱之中,我们俩趴在栏杆上抽烟,观望着那个居民区里走动的人们,手里拎着菜,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对过楼层走道里面的灯时亮时暗,橘黄色的,我们与这正在进行的一切显得多么的格格不入。小五突然说:“那张CD是我在一年前就买给你的,那时候我还没有你的消息,有一天经过唱片店的时候看到这个封面,想想就该是买给你的了,又想着先买下来吧,以后总也是碰得到你的,到时候再给你,所以这就买下来了,幸好这张CD没有在我这里放太长的时间。”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也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们抽着烟,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指几乎就可以摸到我的头发了,我多么希望他来摸一摸我的头发,我的已经长长了的红棕色的头发,他的气息已经那么近了,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太漂亮了,你真的太漂亮了。”他这样喃喃着,可是我已经无心去听这样的赞美,我知道自己漆黑的眼睛和白皙的面孔在不断地阵痛和脱胎换骨后像只蝴蝶那样恨不得立刻破茧而出,可是赞美对我来说是那么微渺,根本无从应对我磅礴的爱。
  可是,可是小五,为什么你不吻我呢,为什么呢。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近视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到底下的楼群中间,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走动,却那么安静,这是多么好的接吻的时光,可是为什么我们又错过了呢,我怀着巨大的失落,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只剩下虚无的抓不着的失落在横冲直撞着。
  “我女朋友来了。”他突然伸手指向一个模糊的在黑暗中移动的影子,“对不起,她没有告诉过我她今天来。”
  “没关系,天晚了,再晚回去我该赶不上巴士了,我是得走了。”我急匆匆地收拾包,把正在播放的CD装回到盒子里,因为慌乱总是装不进去,非常泄气。小五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注视着我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完全失去了方向,我急着要离开这里,我并不想见到他的女朋友,可是等到我们打开房门的时候,一个婴儿肥依旧没有消退的女孩子正在包里面摸索钥匙,她看见我显然大吃一惊,却不动声色,小五竟然也忘了给我们做互相介绍,在橘黄色的昏暗灯光中我基本上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知道是个穿着挺时髦的女孩,脸上涂了什么闪闪发亮的粉,她依偎到了小五身边注视着我,于是我朝她笑笑,想要迅速地消失在楼道里面。
  夜间的巴士人很少,我坐在最后一排,开着窗用耳机听小五在一年前为我买的铃木重子,可是我已经不再喜欢这样柔和的爵士了,我手里捏着唱片的封套,心里想着这就是小五心目中的南方吧,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坐在青葱欲滴的草地上面,铰着短短的黑色头发,我,已经厌弃那黑色的短短的头发了。
  窗户外面的小山坡上面,亮起了圣诞树形状的霓虹灯,孤零零地悬挂在无尽的黑夜里面,我突然想,快到圣诞节了呢,自从我到了南方,我根本就已经把圣诞节忘记了,这里四季如春,哪里叫人能想得起那些属于冰冷冬天的节日呢,那些冰冷的冬天我都是在东面城市里面望着光秃秃的梧桐树,坐在教室里面,戴露手指的绒线手套做题目,很偶尔才会下场雪,非常小的雪花还没有积起来就要化了,可是可怜的孩子们还是会兴奋到哇哇大叫起来。圣诞节或者是圣诞夜总是很凑巧地挤在周末,于是我们就会涌到忡忡的家里去,好些人,自己烧一大锅罗宋汤,然后把可乐放锅子里烧热,撒上姜丝放上柠檬,装在巨大的盆里面,大家用勺子舀着喝,压台节目自然是用水果和果汁调出来的伏特加,喝到微醺,坐在阳台上面各自说着各自的心事。我总是记得在离开东面城市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里面,忡忡与季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吵架,他们站在阳台上,所以房间里面的人只看得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动作,我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只觉得他们好像在另一个时空那么遥远的距离,非常非常的陌生。最后季然摔门而去,忡忡喝着伏特加直到第一次醉去。那天她靠在马桶边上抱着我,说了很多话,整张脸都烧起来了,她的身体那么软,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喊着季然的名字,嘴巴里面念念有词:“不要叫他们进来,他们都是坏人,不要叫他们看到我,把我藏起来,求求你,把我藏起来,我求求你了。”她的口水和鼻涕在我的毛衣上面蹭了晶莹的一摊,却始终不掉出眼泪来。
  回到宿舍之后,我就直接去找忡忡,可是宿舍里单单坐着Mary,我说我想到里面去等忡忡,她也不说话,单是错身让我进去。宿舍里面所有的灯都灭着,只有电脑的屏幕在荧荧地闪着光,她给我开门后就再不说一句话,看我在忡忡的床沿坐下,她也坐下,一只书包却始终是背在肩膀上面,哪怕是坐在书桌前面也依然是背着书包,她很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看我,我勉强咧开嘴朝她笑,她却又小心翼翼地转回去,对着电脑发呆。在这个安静到听得见自己骨头扭动声音的房间里面,我无所事事又不敢随便发声,疲惫,瞌睡虫迅速地侵犯我,便
  靠在忡忡的枕头上面睡过去了。直到朦胧中我被莫名其妙的念诵声再次惊醒,醒过来的时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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