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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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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言情,他就是个文艺少年长大而成的文艺青年,所以我所翻阅到的小说里都看不出他的影子来,这得怪罪这小书店实在是太小,书也太少,根本无从看到他的小说。
  我想,J的小说里会有忡忡的影子么?被写进小说里,我的心脏又咯噔了一下,这会是怎样令人激动的事情。小时候看书,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或者是那个躲在楼梯间里面的暗恋者,或者是那个马不停蹄的偷情者,或者我也就拥有了雌雄大盗的爱情,就算没有诱惑人的外表,我亦有那些足以改变我的贫瘠的故事。如果有谁来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那该有多好,想到这里,我不由嫉妒起忡忡来。
  而这其实是山坡上最最惬意的日子了,很少去上课,倒是躺在床上看书,天气越来越热,当北面的冰还没有彻底化开的时候,山坡上已经可以穿起短袖子来,我穿着睡裙躺在蚊帐里面,小夕在底下削一些我喊不出名字的热带水果,汁水充裕,常常溅得衣裙上面都是,而且甜得好像是蜜一样。山坡的傍晚总是燃烧着火烧云,映着那些葱郁的树林也好像是烧着了,气势磅礴,心潮澎湃。小夕的一个朋友常来宿舍里玩,是个长得特别高大的南方女孩,头发很短,烫成了黑漆漆的爆炸头,瘦得像个正在发育中使劲长个子的男生,却有个女生气十足的名字叫艾莲。艾莲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女孩,热带水果模样,我们在不去上课的下午,三个人窝在宿舍里面打牌,或者是用小夕的电脑看碟片,时间真好消磨,一个个的春日下午就在这样的消磨中迅速过去,而我从来不曾感到这样的挥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有人在山坡上放风筝,有人站在高处玩降落伞小人,那些手帕做的降落伞承托着空气飞旋而下,实在是很爽呢。
  艾莲是一个女子乐队的贝司手,但是她弹得不好,而且她很羞怯,从来不敢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跟人说话。但是她的爆炸头却十分醒目,耳骨都打穿了,鼻子上还打着银钉,而且仗着自己瘦,从来不穿内衣,外表上能出格多少就出格多少。小夕总是把她捉弄得满脸通红,然后搂着她的肩膀大声笑着说:“别人都还以为你是女朋克呢,可是哪里来的那么怕羞的女朋克。”于是艾莲也笑,我也跟她们一起笑,还一起吃抹了炼乳的茶冻,吃完茶冻就继续笑艾莲,她根本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看我了。
  《心动》就是那时候三个人一起看的,看的时候小夕在手边放了一盒餐巾纸,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哭出来,我们的眼泪都在眼睛里面打着转儿硬是没有掉出来,三个多么坚强的女生。我看到三十几岁的小柔在飞机上打开放在盒子里面的天空照片,于是镜头回放到一九九一年,一九九五年,寂寞地躺在天台上弹吉他与拿照相机拍天空的英俊男孩,“这里的天气很冷,你那里冷么?”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眼泪已经在身体里面充斥了每一根血管了,我不敢呼吸,知道只要呼一口气那些泪水就要汹涌而出了,窘迫着。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神思恍惚起来了,我那么想念小五,我记不记得他的脸都已经是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我那么想念他,过去我给他写信,写在白纸上面,还画了很多画,画树,画我的房间,告诉他哪里是床,哪里是书架,地毯的颜色,甚至不忘记告诉他我桌子上放着什么花,拖鞋摆在什么位置,他把唱片夹在信封里放在门房送给我,于是我能够骄傲地从班主任的手里接过这些夹着唱片的回信,在整个灰暗的中学时代,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欢欣。我的眼睛就是为了追逐他而睁开的,为了看着他,为了记着他,于是此刻我那么想给小五写封信,连信的内容都想好了,我就这样说:
  小五你好么?我很好。
  你还记得我么?我来到了南方,住在真正的山坡上面,非常棒。这里现在已经很热了,植物也很茂盛,生机勃勃,我们玩用手帕做成的降落伞。我还是跟忡忡在一起,但是也新交了一些朋友,小夕和艾莲。艾莲带我去看了摇滚演出,她是个了不起的羞怯的女贝司手,在很糟糕的乐队里弹很糟糕的贝司,我挤在人堆里的时候就想起了你,难道我们在此刻不该肩并着肩站在一起么?我们围着颜色艳丽的围巾,挤在人堆里面,快活地抽着烟,对着台上竖起那根隐藏了多年的中指,带着骄傲的笑容。来找我好么?小五,来找我吧。
  瞧,这是多么好的句子,可是小五永远都看不到了。
  “为什么他看不到呢?”忡忡握着我的信几乎是要质问起我来。
  “为什么给他看到呢,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觉得我就想这样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吊死在南方。”我好不容易遇见忡忡,却要跟她争吵起来。
  “哪棵树?”
  “马肯。”
  我总是容易把马肯遗落在南方岁月中,一路走就得不时地回头看看,要是又遗落了就重新再拾起来。在离家太久的日子里面我还是会想起在东面城市的家,父母。我的妈妈教育我做个诚实的人,虽然我从小就是个撒谎精,但是我不能对自己撒谎。不怯懦,不犹豫,不后悔,不企求,亦不哭泣。妈妈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未见过她掉眼泪,而我却着实在他们面前掉了太多的眼泪。马肯说他能够给我一个家,我问他:“家是什么样子的?”他仔细地给我描述,他说:“以后我去上班,那么你就可以在家里面做你喜欢的事情,你喜欢做什么事情呢,你喜欢看书,那么你就躺在床上看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然后我回家来,我们一块儿去小饭馆里面吃饭,买你喜欢的糖山楂回家,再躺在床上看DVD,看到我们都睡着。”可是我并没有感动起来,我只是轻微地感到甜蜜,但是更多的是沮丧,这个初恋男朋友,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未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我总觉得我的未来很艰难,充满未知的辛苦,这种未知才是真正叫人兴奋和雀跃起来的东西。
  马肯在深夜的电话里说:“我爱你比你爱我大得多呢。”
  我不声响,于是他又说:“我爱你,你爱我么?”我握着电话彻底张口结舌起来,那时候我怎么敢说出这个字呢,我哪里知道什么爱呢,我怎么可以骗他呢?
  周末的时候小夕总是回到家里去住,我便一个人在宿舍里,有时候马肯就过来玩,他知道我喜欢吃烤鸭,总不忘用饭盒带半只烤鸭过来,于是我打开窗户,注视着那条通往山脚下的路,看到他提着包沿着山坡走上来的身影就发起怔来,他从不知道我站在窗户前望着他,望过那么多次,每次心里面都在想着:“我要不要跟这个人分手?”所以他有理由恨我,他应该非常恨我才是,我怎么能自私地以为这仅是我一个人的初恋呢,可是那个时候我哪里在乎过这些,我与忡忡把指甲涂成黑色,在阳光潮湿的下午躺在草坪上面喝啤酒,睡过去,睡过去,只希望自己在睡梦里面重新变成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与众不同的少年,勇猛的向前者,醒过来的时候总是看见眼前一大团小虫子在飞舞,天空呈现出橘红色,但是心里觉得满足,因为知道未来依然是不确定的。
  好像马肯第一次怯生生地要求探索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就同意了。
  第一次果真是哭,那是因为疼,他不停地说“忍一忍,你忍一忍就好了”,但是我哭,哭得他害怕起来,我便说:“你来吧。”我已经有了很多被推迟了的第一次,我已经错失了很多再不会再度拥有的第一次,我虽然心里并不真的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但还是很大无畏地紧闭起眼睛来,内心充满了骄傲,我就好像是那个由母亲陪着去内衣店里买胸罩的小女孩,充满期待地看着那些花边,那些蕾丝,在试衣间里羞涩而又雀跃地脱去衣服,再穿上那紧绷绷的小衣裳。后来我流着血,站在走廊上面给忡忡打起电话来,流着血洗衣服,最后把沾着血的裤子扔进垃圾筒里,我只是想尽早地变成女人,我有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长大,有的时候又抗拒,非常矛盾。
  我还是得要感谢小夕呢。要是在那些周末她不回家里去过,那么我与马肯也只能够像那些凶猛游荡的少年人一样,那时候山坡周围并没有像后来那样冒出来很多KFC,泡沫红茶坊,更没有酒吧,山脚下要走好几公里的路才会看到一个麦当劳,所有的娱乐设施也仅是一个破旧的电影院和几个沿街的小饭馆而已。所以一到周末穷无去处的少年们就会在山坡边走路,在路上凶猛地闲荡着,而我已经游荡了太多年了,我熟悉东面城市所有的大街小巷,知道哪里买得到最好吃的灌汤包,哪里又买得到最时鲜的粘纸,在没有颜色的年代里面,我走路从来是不知疲倦的,好似只有在无穷尽的凶猛的闲荡中才能够消耗过剩的精力。但是此刻我只想和马肯在宿舍里面小心翼翼地反锁起房门来。我们用各种粗略的避孕方法,心怀侥幸,现在想来真是胡作非为,没有出过事情真的是很侥幸。也曾经为了经期的问题伤尽脑筋,每次看到裤子上有血了都是如获大赦,或者因为月经不来独自窝在被子里面生闷气,害怕,幻想着如若自己怀孕,那么被开除,堕胎,没有钱,在这山坡周围哪里找得到好的医院呢,肯定只是小诊所,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里面疼到晕死过去,这种幻想带给我极大的震惊,仿佛我真的离这种境遇只是一步之遥,心里很害怕。每次马肯离开后,望着废纸篓里面的纸巾,我打开窗户叫流动的风迅速将他的气味带走,心里潮湿着怅然若失,根本无从分辨这到底算不算是爱上某人。
  这春末夏至的日子本该就这样平静地在谈情说爱的惶惑中过去,风和日丽,山坡上裙裾飘扬,一片烂漫风情。然而忡忡却总是在这样宁静的时刻出事,好像过去的那些春天,我就知道这很艰难,难以克服和面对。
  那个下午宿舍走廊里面乱成一锅粥,每个宿舍里面的女孩子都拖着拖鞋往走廊上面涌,趴在栏杆上面往下面望,我迟钝地跟从别人往走廊上面涌,看到女生们都表情兴奋又害怕地
  窃窃私语,有些尖酸地用细嗓子说悄悄话,但却没有人敢出大声,不禁感到喉咙发紧,从栏杆的缝隙中,我望见对面宿舍楼也彻底乱了,周围的人在悄声说着:“在宿舍里出事,被抓了。”顿时非常害怕,那字字句句简直就都是针对我,指向我,她们的目光也似乎是望向我,我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突然之间,女生们都安静下来,只是望向底楼,那个可怜的被抓住的女生已经被教导科的人带出了宿舍楼,“哦,就是那个物理系的女生,那个看起来特别转的那个。”我害怕地往底下望去,忡忡,忡忡被两个粗暴的女人拽着胳膊,她并不惊恐,只是眼睛里面全都是委屈,四处张望着,好像努力地要从那么多张面孔中找到熟悉的面孔来,但是她怎么也看不到我,怎么也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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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脑袋早就已经炸了开来,我紧盯着宿舍楼的门洞,更大的恐惧已经抓住了我,我多么担心从门洞里走出来的人是J,是在我心目中神圣的作家,他怎么可以声名扫地地从这门洞里面走出来,垂着头,面孔上面甚至要写上猥琐两个字。他怎么可以跑到女生宿舍来偷情,最后还被抓呢,如若是这样,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他是J,是我未曾见过面的J,是会在网络上优雅地打字,字字中我心怀的J先生。但是同时我又多么渴望见到他,看到他一眼,看到与忡忡在一起的男人,作家,J先生到底长有如何一张诱惑人的面孔。
  最后,从门洞里露出来一张陌生的面孔,矮小的男生,完全不起眼,因为受了惊吓头发都湿了贴在额头上面,低着头跟在忡忡的后面,彻底失去了主意的可笑模样,令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感到失望。等到他们都退出了视线,对面宿舍才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想起来,那个男生是忡忡舍友的男朋友。
  那个舍友有着叫人容易遗忘的名字,叫马莉或者是马丽,暂且称她为Mary好了。她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好学生,我与忡忡都对好学生有着莫名其妙的抵触情绪。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忡忡宿舍的时候,Mary的书包丢了,于是她怔怔地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因为丢了书包而去剪了自己的头发,毫无逻辑性可言地顶着一个可笑的男人头,面容像是刷了糨糊,阴沉而凶狠地望着每个人,内心里一定是把每个人都当做偷了她书包的嫌疑犯。她把自己所有的日用品都锁在抽屉里面,包括一盒很劣质的雪花膏,她能记住自己买的食物的数量,恨不得精确到瓜子有几颗。忡忡告诉过我,她也是从东面城市过来的,那个学校很知名,比邻我们的高中,盛产名牌大学生,校长是个数学老师,据说总是在放学后潜伏在角角落落里面抓那些独自讲话的男生和女生,而我们都能够想象她的童年,戴着厚片眼镜,唯唯诺诺早就已经死掉了的童年。很显然这个Mary并不甘心来到这个南方的山坡上,更不会甘心与忡忡住在一个宿舍里面,她与所有人为敌,但是也在背后观察所有的人,她要捉住别人要害她的蛛丝马迹,像头猎犬。后来我知道她这样的人,当时已经算得上是轻微的被害妄想症了。
  我现在真是能够想象她抓狂的苍白的面孔,内心既是同情又是爽快,多么恶毒。
  而等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脚却已经软了,好像刚才被领走的人不是忡忡,而是我自己,我倒在被子里面,连晚饭都不吃就闷头睡去,感觉睡了最最长的时间,疲惫,全身的骨头都在无尽头的睡眠中疼痛着,隐约地听到小夕进来,日光灯打开时跳动的声音,但是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面,不再想受到任何打扰,她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又关了灯。我的头在接踵而来的噩梦里面像是炸开了,痛,如此熟悉的头痛欲裂,像一枚针在额头、在后脑勺以特定的频率狠狠地扎着。我又变成那个在东面城市里窝在沙发里头痛到要哭起来的十来岁小女孩,我的考试考得不好,英语才考了81分,而我头痛,我盖着毯子躺在沙发里,于是再也没有人来追究我的英语成绩,没有责骂,妈妈泡了微烫的茶嘱我一口气喝下去,这是讨来的偏方,说喝下去就不痛了,这种方法奏效了两三次终究还是彻底失去了作用,我的头痛就是突然之间来,不可捉摸地去,绝无偏方可治的。
  醒过来时已经是亮晃晃的早晨,窗户开了一半,和煦的风不断地流进来,有人在轻声交谈着,我转过头去,望见桌子上面摆着的保暖瓶,猜想里面应该是温热的红糖水,忡忡已经在了,坐在桌边与小夕轻声说话,她们以为我是痛经,其实只是在东面城市困扰我整个中学的毛病出现反复,它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会随着身体的发育而消失不见,它就好像是青春期的顽疾,固执地遗留下来,狠狠地打上印记。
  但是所幸的是,忡忡没事,她回来了。
  “我没有跟那个男孩子做什么事情,他们把我领到办公室,还很可笑地把那个男孩子领到另外一间。我对他们说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接吻,我还是个处女。他们威胁要带我去医院里面检查,可是我根本不怕,因为我没有撒谎。”等到小夕离开去上课后,忡忡坐到我的枕头边上来跟我说话,她的下巴上有一块滑稽的不规则的乌青块。
  “为什么?”我根本觉得这种行为是无从解释的,“跟一个这样不值得的男生。”
  “他说他喜欢我,他是来找Mary的,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他关起门来说他喜欢我,说他已经喜欢我很久,你又怎么知道呢?我太喜欢听这句话来,所以我根本就没有顾及他的面孔,他到底是谁,他先吻我的,我只是没有躲避而已。他跟所有的其他男人一样想把我的裙子撩起来,他抚摩我,可是我没有感觉,我又把裙子拉下来,只让他吻我。”
  “是Mary去告发的么?”
  “是,她正巧闯进来,她真是笨蛋,如果我们真要做什么事情的话怎么会不锁门,其实她本来就是与他约好的,你看,他想跟她做,但是她又不让,她总是把贞操两字口口声声地挂在嘴唇边,但是最后他就厌恶了,他也倦了,他就想跟我做,还欺骗我说喜欢我,我哪里会傻到看不出谎言来,可是我偏偏想报复,我鄙视他们。”忡忡下巴上的乌青随着她嘴唇的翻动而可笑地动起来,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抹不去的污点。
  “我去J的家里,我躺在他的床上,可是J就是不肯碰我,他吻我,从来没有人那样凶猛地吻我,但是他不肯跟我做爱,他不肯碰我,他喜欢别人,他反复地跟我强调他有一个他永远都会喜欢着的女人,他根本连碰都不要碰我。”忡忡继续说着,轻声细语,略带悲伤,“可是我现在能够骗自己说这个乌青是洗澡的时候滑倒了在水龙头上撞出来的么?你会相信这样的谎话么?他分明吻我了,胡子恶狠狠地扎到我的下巴上,我疼得几乎要叫出来,但是我耐心地等待着,就没有下文了,J怎么可以喜欢着别人呢?”
  说到这里忡忡都没有哭,她从未在我面前哭过,她总是飞快地雀跃起来。
  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南方山坡来,我们试图从东面城市强加于我们的闭塞与晦涩中逃脱出来,奔向这自由的葱郁天地,我们为那些浓妆艳抹的热带植物而沉迷,顶着熠熠生辉的头发,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摆着多么洒脱多么出格的姿态。小时候的东面城市里,春游时去看大帐篷里面的魔术表演,有喷火女郎,也有大象踩活人,但是最最叫我震惊的还是那个被装在花瓶里面的女人,当那个被装在花瓶里面的女人神气活现地唱起歌的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我问爸爸:“为什么这个女人没有身体呢,她的身体在哪里?”爸爸跟我解释这是光的折射的原因,所以我们被迷惑了,我们看不见她的身体,其实她的身体是在的。爸爸言之凿凿,但是我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都以为,那个女人一定是从出生时就被放在瓶子里养大,所以当她长大成人后她的身体就长成了瓶子的形状。这就是最初感觉到的恐惧,这种恐惧在幼时的噩梦里折磨着我,我总是感到有一个瓶子也在套着我,或者我长大以后就变成了一株懦弱的蘑菇,没有人知道,只有我自己能够看到我硕大的脑袋下面悬挂着蘑菇细小的根茎。
  两天后,宿舍楼底下贴出了记过处分的公告,我与忡忡站在公告前面,望着那严肃的白底黑字,终于还是笑出声音来。忡忡分给我烟,我们俩站在公告前特别长的时间,也不说话,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忡忡说:“瞧,我现在终于不再在乎这些了,处分,公告,我不再在乎你们了,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也不要再强加给我了。”就是这样的,哪怕到了南方山坡,事情还是按时地发生,我们也不躲避,只是迎上去,我们心里明白,既然都学不会躲那么就要迎上去,每一次的坎坷一旦过去,就好像是打了防疫针一样,再不会害怕了。
  东面城市的时间曾经过得特别慢,从十三岁到十九岁花了特别长的时间,可是山坡上的岁月却是真正地飞逝,所幸这一年两年的挥霍并不叫我们沮丧。春天满山的花都疯狂地开放,虫子叮在明黄色的衣裙上面;夏天南方的本地人都到湖泊里面去游泳;秋天是野餐的好时光,烤鱼的香味从荒野之地一直蔓延到整个城市;冬天我们都窝在宿舍里面阅读,艾莲带着旧吉他过来,高兴得唱起歌来,她最欢喜唱的歌就是“starry starry night”,可是只会唱一句,于是我们就又笑她,她红着脸只顾拨弦,然后就又唱起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最疯狂的时候我、小夕还有艾莲穿着比基尼去爬荒山,那荒山是久没有人光顾的,所以空无一人,我们忍不住都脱去外衣,
  我们把头枕着胳膊枕着腿睡在山顶,叫太阳直接晒在裸露的皮肤上面,我看着小夕和艾莲蜜色的南方人皮肤简直想要用舌头去舔,还用傻瓜相机拍了很多照片。多么美妙的时光,平坦而光润的小腹,怎么吃也吃不胖,胸部也不再是羞涩地躲藏起来的花蕾,既清瘦又丰满的身体在山顶追逐嬉戏,头发全部都被风吹散在脸上,眼睛明亮亮地盯着镜头。
  瞧,这就是一年四季怎么荒废都不嫌过分的时光。
  然而有一天,忡忡突然毫无预兆地跟我说起了北方,“那里是J的家乡。”她说,“他说可以坐绿色的铁皮火车到那里,慢车的话特别特别便宜,但是得开上特别特别长的时间,那里非常冷,流鼻涕的话鼻涕会被冻在嘴唇上,生疼生疼,而一下火车就是棉花糖一样的雪厚厚地铺在地上,你猜这雪有多深呢,一脚踩下去就没到膝盖了呀。”忡忡说着这些,好像已经望得见自己穿着滑雪衫踩在没膝盖的雪地里面的模样了,她完全地沉浸于自己和J的世界中,这个境地是我所不了解的,我无从着手,只能够眼睁睁地望着忡忡越走越远,根本拉不回来。我所知道的只是,J先生,一个或许是过了气的作家,有过一个好了多年的女朋友或者是妻子,但是这个女人弃他而去了,他爱她,但是他也喜欢忡忡,他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忡忡。
  我是待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为什么忡忡要提起北方,“你想去那里么?”我问她。
  “是的,以后J会去那里,我想去他在的地方。”
  “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北方?”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J想去的地方,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这些是你根本不了解的。” 忡忡不动声色地说,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我再次升腾起来的愤怒。于是我不能够再声响了,虽然所有关于J的事情都只是忡忡说的,他这个人是忡忡用语言构建起来的,但正是这样一个几乎不真实的人在缓慢地将忡忡拉向我所不了解的境地去,从我们的理想中拉走,拉进他的理想里去,这个破坏者,我毫无理由地想要诋毁他,但是又找不出确切的词语来,我张口结舌地想着北方,这个完全陌生的词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进入。可是或者忡忡也觉得我的南方对于她来说只是个谎言呢,她在这里被该死的物理专业折磨,她下巴上的乌青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渐渐消退掉,我从来不曾想过或者南方岁月对她来说只是个谎言。虽然我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听着同样的歌,读着同样的小说章节,爱着同样的男人,但是当我站在东面城市狭隘的教室里面,我真的以为只有她才与我一样望得见南方,葱郁的南方。
  这就是那微弱沮丧的所有理由。
  而这就要进入最最激动人心的章节了,所有的悲伤与欢乐与感慨总是有起有伏,让我用潮湿的心接受它们的到来,当我已经在渐渐淡忘,当我彻底沉溺于南方的风和日丽,当我的皮肤被这里的紫外线晒成小麦色的时候,我突然听得了那样的消息,在失之交臂一年多以后,我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我坐立不安,心潮澎湃,那些句子那些节奏在身体里面连绵起伏,简直要将我挤破,连小夕都看得出我脸上那两朵失而复得的红晕。这是我到南方山坡的第二年三月,整个山坡正要呈现出春天的迹象来,所有的花朵都在含苞欲放中等待着。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水房里面洗衣服,听到有人叫我名字,于是把沾着洗衣粉泡沫的手往裙子上擦,接起电话来,是陌生的男声。
  “喂,喂。”我在电话这头叫着,那边喂了几声又突然没有了声音,信号非常不好。
  “喂,喂,听得到么?”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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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得到我说话么?”我承认我的心脏差点要跳出来,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周围的声音全部都听不见了,湿漉漉的手简直要握不住电话听筒,完全说不出话来,“我明天下午的火车到南方来,但是后天就要走的,我想来看看你。你的信我收到了,你的地址是什么?我们在哪里见面比较好呢?我很想你,我可以来你的学校找你。”为什么声音那么熟悉,为什么我激动得手指发麻,我对着话筒喊着:“你是谁,我听不清楚你是谁。”而我在心里面早就已经默念起那个名字来,是你,是你,我当然知道是你,一秒钟里我就默念了你的名字一万遍。
  “我是小五。”
  忡忡抢走了我写给小五的信,她找到小五在东面城市的地址,给他寄去,而这差不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真的忘记了,因此才会狂喜,心里还瞧不上自己这被欢欣充盈的面孔,想着,遇见小五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那些已经面目模糊地叠加起来的记忆瞬间就恢复了。我在被子里面打着手电筒给小五写信,耳朵里面插着耳机听无线电,还得非常非常小心不要叫走廊里面来回巡逻的值班老师抓个正着,闷在被子里面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就可以呼吸。那时候我们都在谈什么,我们俩在信里面说起柯本自杀的事情,那还是第一次接触摇滚乐啊,因此我甚至对于一九九四年这个年份记忆犹新,因为那年柯本自杀,忡忡至今都在墙头贴着他的黑白照片,他真的是不老的。我们还谈那时候时髦的书,我用整张A4纸写朱天心《古都》的读后感,至今我都会记得开篇她所引的话:“我在圣马可广场,看到天使飞翔的特技,摩尔人跳舞,但没有你,亲爱的,我孤独难耐。”而开篇的第一句话是:“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我就是记得这些,甚至记得那一串省略号。我做各种抄写,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将看到的好文章整段整段地抄写在纸上再给小五看。我们俩都欢喜袁枚的《祭妹文》,瞧,我现在又能够背诵了: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我欣喜若狂,好像这些记忆从来不曾失去过,这晦涩年代里面的唯一亮点从来不曾离我远去,我的青春期似是刚刚开始。
  第二天下午,我与小五约在宿舍的山坡底下见面。
  我怎么样都会记得那天穿着的衣服,一想就轻易想起来那条嫩黄和嫩绿的花瓣连衣裙,那双柠檬色的搭袢风凉皮鞋,涂着黑颜色的指甲油,头发披下来又扎起来,往复好几次以后还是选择披下来,我对着镜子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为镜子里面那一片没有妆饰的唇红齿白得意起来。沿着山坡走下去,这段路从未走得如此忐忑和心惊肉跳,却忍不住雀跃着要
  跳起来,张着胳膊,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树影里面像只鸟一样走路,然后在树与树的缝隙里狠狠地望见了小五。顿时我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脸,他的一切,他站在路边抽烟,戴着棒球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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