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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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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相比竟然也变得渺小起来,我如此满足和沉溺,根本就已把那些倾诉欲完全抛于脑后,就叫我的嘴唇用来亲吻,再也不用来说话好了,这才是补偿呢,我应该将每个夜晚都用来接吻,才能够补偿那个在肮脏的水房里亲吻镜子的女孩,那个干瘪瘦小的无爱的女孩。
  马肯带我去山坡底下那些小饭馆,那时候我很穷,没有钱,只敢在食堂里面有所花销,所以能够有人领着去小餐馆里吃饭就非常高兴。马肯把菜单摊在我的面前,很大方地对我说:“你随便点你喜欢吃的吧。”其实那时候他也没有钱,但是他在我面前总是很大方,我心底里并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大方,而且我也不会点菜,根本看不明白哪些菜是好吃的。于是马肯点了清蒸鲈鱼、油爆虾和荠菜豆腐汤。我望着那些菜心里面失望,他以为我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吃清淡的鱼虾,但是那时候正是我最最想要吃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猪肘子的年纪。我望着隔壁桌子上蘸着酱的虎皮鹌鹑蛋和蚝油牛肉,寡淡地吃着桌子上的鱼和滚烫的豆腐,却不敢提出要求来,能够在小饭馆里面吃饭我已经很感激了,于是很快就撇开了自己的不愉快,在马肯的注视下把整条鱼都吃掉了。正是马肯叫我第一次对那个物质世界耿耿于怀起来,我想用自己的钱请自己和忡忡去小饭馆里面吃饭,我要点蚝油牛肉和虎皮鹌鹑蛋,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寻思着别人的心思,我也想用自己的钱给自己买花裙子,买靴子,买高跟鞋,谁不喜欢蕾丝呢,正像书里描绘的那样,甚至我想买一间带着淋浴器的小房间。可是这些话是无法说给马肯听的,他正专心致志地要剥去一只虾的壳。
  我望着他,我想,我其实并不在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到底是谁。
  在十二月的末尾,马肯建议出游,他向我推荐一个烧烤的去处,我执意要带上忡忡,奇怪的是我对于两人的出游并无多大的渴望,单是想着路途上可能多少会是乏味的。于是最后我带着忡忡,马肯带着他的朋友,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英文名字或许是叫安迪之类的。忡忡是不喜欢马肯的,巴士上她坐在我的旁边,丝毫不避讳坐在后排的马肯,塞着耳机大声对我说:“你们肯定很快就会分手的,你们两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呢。”我往后面看去,两个男生都装着没有听见的模样,靠在各自的椅背上歪着脑袋睡觉。
  烧烤结束之后已经是夜里九点,如若要步行去赶末班车回山坡宿舍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而玩兴正浓,于是忡忡指着光亮处的小旅馆说:“我们可以去那里过一晚上。”说完大家都笑,似乎这是很古怪的事情,却又都跃跃欲试起来。马肯与安迪去开房间,忡忡和我找到一家依然开着门的便利店,拎了一塑料袋的啤酒和薯片出来。因为都没有钱,所以我们要了最便宜的双人房,没有卫生间,走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深红色的地毯里面积满灰尘,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坐在地板上面,于是我暂时地感到很愉快,好像从来不曾忧虑过,好像我真是跟我最好的女朋友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么满足。安迪甚至中途跑到不远的夜排档去买了整盒的烤肉和鸡翅膀回来,直到消耗了所有的啤酒和食物,我们愉快而兴奋的神经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忡忡指着两张床说:“把两张床并在一起,我们聊天吧。”
  我们四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里聊起天来,我和忡忡在中间,我的边上是马肯,忡忡的边上是安迪。其实主要都是安迪在说,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的父亲是个海员,大半年的时间是在海上漂着的,想要打电话找他的话,就得先打到在陆地的总部去,然后陆地上会把电话转到海上,于是父亲对他来说就总是电话里面的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是变了形了,也是延迟了的,显得非常怪异。后来父亲回来了,他根本不敢认这个陌生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而且他的声音与电话里面完全不一样,于是父亲叫他拿一只塑料杯子贴在耳朵上,隔着杯口与他说话,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这是回来了。
  我在这喋喋不休中迅速地滑向睡眠,并且梦见一只养满鲇鱼的池塘,我穿着短裤光脚站在里面,水没膝盖,鲇鱼越来越多,拥挤在一起抢面包屑,于是黏糊光溜的鱼蹭着我的腿,水却是越来越深,鲇鱼被挤在一起,底下的似要攀附着我的腿向上游,我被那池温热的水冒着的蒸汽熏到窒息,努力地想要把身体从水里抬起来,想要顺畅地呼吸,却只有张大嘴才能够呼气。于是猛地醒过来,被子沉沉地压住了我的脸,在黑暗中马肯的手像条鱼一般在我的小腹抚摩着,我装睡,他的手好像一条鱼在水里面一样沉沉浮浮,绵软无边,于是我努力挣
  扎了一下,在被子的缝隙里找到可以透气的空隙,又再次滑向睡眠中去。
  清晨我们各自分手,我与忡忡坐上了回去的巴士。忡忡软绵绵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面睡过去,似乎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睡眠,有上学去的中学生靠在门上咬苹果,背单词,窗外的风很清冷,空气几乎都是透明的,这是如此陌生的清晨。在昏沉的颠簸中,忡忡轻轻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些事情。”
  “什么?”那些鲇鱼攀附在皮肤上的感觉突然忐忑着复活。
  “我跟安迪,我们接吻了,他摸了我的身体,我也摸了他的。”忡忡似是若无其事。
  “你们还做什么了?”我突然沮丧并且极端地愤怒起来,简直就要在安静的车厢里暴跳如雷,忡忡按住了我的手,她冰凉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说:“没有,没有了,只是抚摸。”
  “但是你喜欢安迪?”
  她不说话,她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根本就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恶狠狠,好似这一切是一件多么大、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在我的身边躺着,我只是想拉拉他的手,然后根本手就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我拉着他的手,而且我感到马肯在抚摸你,我听他的呼吸,感到那只手仿佛是摸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里都是回声,所以我与安迪接吻了,接吻令我平静下来,但是他又焦灼起来,他抚摸我,其实我已经不需要抚摸了,但是抚摸总是令我高兴,也不感到陌生,好像回到在河堤上的日子,那是过去最值得记忆的时间。最后他很想进来,我看得出他特别地想进来,但是我不肯,我把他的手拉开,他又凑过来,我就再拉开。”我不再说话,把脸扭向窗外,好像受了莫大欺骗的模样,望着外面掠过去的石榴、芭蕉和更多更多葱郁的树木,起伏的小山坡,疾速流淌的河流,这些都在瞬间变得没有意义起来。她伤害了我,我觉得这多么猥琐,在肮脏的小旅馆里面,散发着霉味,被单永远都是洗不干净的潮湿模样。
  “我并没有越界,我从来都没有越界。”忡忡还在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我们俩坐在往南方山坡去的巴士上,忡忡只背着一只小包,里面放着一支口红,好像是一场真正的旅途刚刚要开始的模样,我们的心里都忐忑不安地各自望向窗外,那些麻木的树木匆促地闪过,南方在这个时间里也就仅仅是一个舞台的背景而已,而我们似是坐在第一排的观众,紧张地等待着下一场戏的开幕。我又压低了声音与忡忡说了很多话,指责、质问,气势汹汹到我自己都感到很陌生。说累了以后我开始说安迪的不好,甚至连他英俊的南方面孔也变成了某种过错,我蛮横地说,越说越快,越说越快。突然之间我注意到了窗户外面,我扭身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粉红色建筑,趴在坐椅背上,那个在山脚上的医院已经一闪而过了,但是我还毫不死心地想把它指给忡忡看,告诉她我曾经在这儿的走廊里给她打电话,但是车子拐了个弯,把医院彻底地抛在一片远去的绿树蓝天当中。
  “我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你所不了解的。”忡忡倔强地轻声说。
  我想:原来南方这才拉开序幕呢。
  安迪这就成了我们生命中的又一个过客,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安迪,我抵触他,就算是在马肯面前我也丝毫不能够掩饰自己对安迪的厌恶,我想抵抗一些东西,却根本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安迪去了爱尔兰读书,一年后因为打黑工被抓,他又被遣送回国,据说他走的时候太过风光,所以被遣送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南方,连马肯都再也没能见过他。我与忡忡曾经一起目睹着多少人就这样硬生生闯入自己的生活来,然后又黯然地消失。童年时代再好的朋友,搬了几次家,转了几次学之后就会彻底寻不着踪迹。少年时代的暗恋者,再如何自以为是地撕心裂肺地疼着,到青春期一过,所有的人也都匆匆退场。而我们就好像是一场戏的看客一般,看着这些人在记忆里面进进出出,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嘲弄他们,也嘲弄记忆叠加给我们的模糊面貌。当我不再怨恨和气恼安迪的时候,我总还是记得他说的塑料杯子里的父亲。
  忡忡说那次的争吵持续了最长的时间,但是我们都不记得最后是如何和好的,两个完全不懂得妥协的人,似乎是最难应对这样的局面了。我记得我坐在公共课的大教室里面,忡忡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教室的厚窗帘都拉了起来,投影机里面在放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资料照片,老师讲诺曼底登陆的时候美国人的枪上都是套着塑料袋的,这在当时是多么先进的烧钱的令德国人大开眼界的举动呢。而我只感到背后忡忡的目光像把温柔的枪一样抵着我的后脑勺的最柔软处,我不敢回头,不敢转脑袋,不敢动,直呆呆地望着那些投在墙壁上面的照片
  ,我胆怯,我不知道如何再发出那两个音节:忡忡。
  小时候放学了我们俩一起去坐公交车,在路上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起来,最后我总是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好像一个赌气者。而忡忡就背着书包,拎着小饭盒子跟在我后面,我们俩保持一段距离地走着,并且都对那些诱惑的豆腐花和油墩子的小摊目不斜视,我的耳朵其实是尖着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倾听着忡忡拖沓的脚步声,生怕她真的撇下我,真的在我软弱的气势汹汹里面走掉了,那么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叫她知道我只是假装地生一下气,我其实根本已经不生气了,只是害怕着,尽量走得慢,怕她跟不上我,怕她找不到我,可是就是不敢回头去看,怎么也不敢。
  我都没有跟小夕说起我与忡忡的争吵,与别人发生的纠葛我都可以对忡忡说,可是一旦忡忡这里出了问题,就彻底成了走投无路的人,根本不知道可以与谁说去,只能在心里面忍气吞声地一遍遍地想着。


  晚上自己洗澡,去食堂喝罗宋汤,食堂的横梁上盘桓着麻雀,到处都有麻雀呢,最后捏着一把角子去图书馆里上网。边上的男生戴着耳机看网络上的综艺节目,我斜眼看着他屏幕上的人儿都在无声地欢笑着,他也张着嘴巴无声地笑,喉咙里面发出声音来,显得很怪异。于是我也戴上耳机,但是不知道如何在电脑上找出音乐来放,所以一下子感到周围安静到了诡异。我用特洛伊的名字登陆聊天室,试图在一大串的名字里面寻找到“重重”,我想跟她说说话,我迫切地想跟她说说话,然后一起去喝一碗麻辣烫,冷战是多么消磨精神和叫人不能够忍受的事情。
  没有“重重”,但是突然跳出来一行小字:J登陆聊天室,欢迎J。
  我不假思索地点开J的名字,怕他在下一秒钟就在这里遁形,我用最快的速度打了个微笑符号给他,说:作家先生,你好。然后干坐着等待他的回复,很紧张,血液都在往脸上涌,简直是要膨胀起来,所幸他看不到我,当我找不到忡忡的时候,我至少看到一个与忡忡有联系的人,所以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聊天室里的人进进出出,看起来繁荣又虚假,光怪陆离的名字以各种颜色为背景闪烁着,忙碌着,完全是我所不了解的境地,我只是紧盯着小小对话框里那个闪动着的光标,等待J的回复。
  “There is no other Troy for you to burn。”一行黑色的字突然轻巧地敲出来。
  我得承认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忡忡为什么喜欢上J先生了,我心里与忡忡共通的那根弦被这个电脑那端的男人猛地拨了一下,我贪婪地盯着那行小字看,那个贫瘠的青春期里,除了忡忡,有谁会来跟我说说辛迪奥康娜呢,我曾把自己的英文名字改成Jackie,这也全是因为她的曲子呢,所以我反复地修改着自己的回复,不自觉地用起那些只有在夜晚才会在我的脑子里窜动起来的句子,那些句子是煽情的,是忧伤的,是孤独的,是文艺腔十足的,我甚至头脑发热地以为它们定是诱惑人的。我每打一个句子都小心翼翼,他是个作家呢,作家在我的脑海中总是个神圣的职业。我欢喜那些西方的作家,能够用打字机写作,手指轻巧地敲动键盘,把那些圆圆小小的字母键都摩擦得圆润光滑,而打字机的机械结构也叫人着迷,每一个击键的动作都扣人心弦。而他们总是在下午坐在打字机前,穿着洁净而宽松的衣服,抽烟,或者是长时间地冥想。我在电视里面看一个女作家的访谈,她说她拿到了下一本书的稿费以后就要去意大利的乡下待一阵子,还说她在厨房里面写作,一边写一边煲汤,她去各种国家游玩就学各种各样的汤回来煲。她用了“煲”字,那时候的我觉得这是个多么高级的字,在一个弥漫着蒸汽的厨房里面抱着打字机的女人也是我在晦涩年代的梦想。
  而我无法揣测J,无法揣测他的年纪,他的喜好,不管我对他说什么,他都能够简短地回应我,看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他用规矩的五号黑色宋体字,每个句子都简短到无法揣测,却字字中我心怀。
  J对特洛伊说:你是重重的好朋友是么?
  特洛伊对J说:是,她如何跟你说起我。
  J对特洛伊说:她相信你总会杀一条龙回来。
  特洛伊对J说:还有呢?
  J对特洛伊说:她说你会变成凤凰。
  J已经离开聊天室。
  我原谅忡忡了,我一个人沿着山坡走回宿舍去,马上就到熄灯时间了,女孩子们端着脸盆在走廊里奔来奔去,这一刻总是让人感到短暂的安心,有小情侣在门房前面话别,手拉着手说着不着边际的情话。我的目光在一排排的宿舍里寻找忡忡的那间,突然之间那些果绿色门里的灯光都暗了,两栋宿舍楼里发出女孩子的尖叫着的欢呼声,每次的熄灯时间都搞得好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狂欢一样。其实什么都是有预谋的,我们为什么要挤进那个肮脏的小旅馆里面,我们又怎么并排躺在那两张并拢的床上,我也是忡忡的同犯,我们一起在往陌生的诱惑里去,我厌弃那只鲇鱼般滑湿的手,我又怀念它,我身体里面已经燃起火来,哪怕我奔得太快也熄灭不了。可是我得原谅这所有了,我得说服自己,我怕的并不是这些,我什么都不畏惧,南方岁月这才开始呢。
  南方山坡的冬天在短暂的降温之后就迅速过去。春天在连续七天的大雨和雷电之后缠绵着到来,旧绿已经变成了苍翠的颜色,墙壁的缝隙和路面的石板间最先冒出了新绿,那些小苔藓生机盎然地生长着。我已经不记得如何与忡忡和好,但是我们确实又整天黏在一起,虽然隐约知道那些芥蒂算是埋下了根,却丝毫不恐慌,大无畏地感到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地难得住我们。倒是春天,暖风,那些敞开了领口的衬衫和窗户外面叫春的南方野猫,让人迷惑。我在一个汗涔涔的夜晚被这野猫的叫声惊醒,以为那是凄厉的哭声,于是叫醒小夕,她翻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裸露的背脊,她说:“你没有听到过猫叫春么?”于是我兴致盎然地侧耳细听起来,这声音只是比小孩子噩梦中的呜咽声更加响亮而已,令我想起在东面城市的宿舍里面,夜晚总是被老鼠在天花板上面奔跑的脚步声惊醒,有一天甚至听到尖叫声,猛然醒来,尖叫声在头顶上盘桓,于是我也惊恐地大哭起来,宿舍里的女孩子们因为我的叫声都跟随着叫起来,招来巡逻的老师,她轻描淡写地打亮了手电,然后说:“不就是老鼠在叫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扣你们宿舍的分。”而我总还是记得那个夜晚老鼠的尖叫,并不是书本里描写的那样吱吱吱的叫声,而是凄厉的,根本不似它们那些小小的身体所能发出来的。
  我不喜欢春天,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觉得特别艰难。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所谓的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因为那些意料之中的事情都在发生着,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完全没有惊喜,单单是想着不管如何抗拒,这些事情总是按时到来。小时候看一本叫《少年科学》的杂志,书里面有专门讲少年生理卫生的专栏,所以我在十岁的时候就知道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经历流血,每个月一次,所以叫月经。于是当十三岁那年初潮来临的时候,好像完全是一次计划之内的事情,根本没有惊喜也没有恐慌,我只是自己去妈妈的抽屉里面拆开一包淡粉红色的塑料包装,垫在了内裤里面。只是在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再次去上厕所时,猛然看见卫生巾上面已经渗透了鲜血,才感到稍稍地吃惊,我把它扔进马桶里面,但是无论怎么抽水都无法将这污秽之物冲走,它浸在水里无端膨胀起来,我这才担忧起来,把马桶盖子盖起来,好叫自己不要再望见它,心里却好像是做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似的忐忑起来。
  我从来不曾跟忡忡讲过我在聊天室里与J谈话的事情,看起来J也不曾与忡忡讲过,或者就是忡忡不来与我讲,总之我们很少谈起J的话题,好像这个人都不曾在忡忡的生活中存在过,但是我却深深地感觉到这个隐形人的力量,我知道J最喜欢的乐队是九寸钉,因为忡忡的耳朵里面塞着的音乐总是九寸钉乐队的,她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就收集齐了九寸钉乐队所有的专辑。我们坐在她的宿舍里面看九寸钉的音乐录影带,窗帘拉得很密实,我们俩缩在床上,膝盖上盖着薄棉被,望着小小的电脑屏幕里的图像。当平躺在单人床上的男人的生殖器被机器准确地抓起来的时候,我还是闭上眼睛,因为感到痛,痛感准确地传达到我的神经上,可是屏幕里的男人如此冷静,丝毫不带感情地躺着,痛着。忡忡把九寸钉的碟借给我,那些日子里,只要有独处的机会,我就会在宿舍里面把那只小破喇叭的音量开到最大,原来我也是多么欢喜这些。我欢喜《Hurt》,我欢喜在最后来那么一首忧伤的歌,而若是在东面城市时我没有被束缚在那该死的教室里面,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哼唱着《SIN》,戴着绿色围巾的少年呢,哼着“you give me reason,you give me control,I give you my purity,my purity in stock”,哦,purity,纯洁,到如今,到多年后的如今,有多少人直面这个词,让我羞怯怯地说着脏话吧,让我永不停止地向前吧,这简直就是从来没有过的澎湃,我在山坡上那个果绿色的宿舍里面来回走动,眼睛里面饱含起泪水来,听着九寸钉的曲子,心里充满了对少年心气的感激。
  我知道J带给忡忡的改变,但是J肯定想象不到这给我与忡忡带来的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我们这里被轻易地放大,无限膨胀起来,我们的身体太小,我们的血管太细,我们被禁锢住的年代太久,这些力量在身体里面来回冲撞,疯狂地想要挣脱出来,J一定想不到,想不到这种无以发泄的折磨,连我们自己或者都想不到呢。
  直到有一个晚上,我突然被走廊里面震耳的电话铃声叫醒,我半光着身体跑到走廊里面
  去听电话,以为这会是马肯打来的,他打电话从来不会顾虑我这边的时间,他是个充满不安全感的人,如若他没有在他需要的时候听到我的声音,简直就会歇斯底里。有一个我本该在宿舍里的下午,我与忡忡坐小巴士去市区玩,回来的时候小夕告诉我,马肯打来十九个电话找我,这的确是叫我心惊肉跳的数字。
  可是那天的电话是忡忡打来的。
  “你能到山坡底下来接我么?我打车回来的,钱不够付打车费了。”那边电话里面的声音伴着线路不清的沙沙声,好像是无线电里正在播放的小说,“我用公用电话打的,你带点钱给我吧。”我回到黑暗中去摸索着找牛仔裤,又找到一件毛巾运动衫光着身子套上,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发慌,找脚踏车钥匙的时候大腿在桌子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一下子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肯定是嘴唇颤抖着变了形,小夕被巨大的响声惊醒,探出身体来问我:“怎么了,是梦游么?”我彻底地慌了神,这才想起来要看看手表,凌晨的两点零五分。脚踏车骑到山坡拐角处,就望见底下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亮着顶灯。忡忡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体来,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蓬乱。她远远就看到我,就朝我招手,表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她还是那么小,又那么单薄,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午休时间在教室里咬指甲的女生,好像时间根本就无法改变她什么似的。
  我把钱递给司机,才发现这的确不是便宜的车费,一下子用掉一个星期的饭钱。但是忡忡并没有立刻跟我说她刚刚从哪里回来。她指指山坡下唯一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跟我说:“我们去买包烟好么?”我一愣,但是随即就跟着她去了。我们买的是硬壳的黑猫,在看到那个蓝白包装的时候,挑了一枚黑色的打火机,柜台里的年轻男人在我们面前试了一下,火苗一下子蹿得很高。记忆的闪电就又在瞬间擦亮,小五在某个昏沉的傍晚坐在单杠上面,手里拿着一包硬壳的黑猫,撕掉锡纸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心里愉悦起来,想着这声音,还有混杂在衣服料子里的烟味,甚至还涌起更多的记忆,来不及整理出来,都堆积在眼眶后面,激动地想要往外面涌,我适时地闭了闭眼睛,为没有丢失而感到庆幸万分。
  “过去也想当摇滚歌手,少年时代,看辛迪奥康娜的演唱会录像,想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好看,穿的也不好看,但是在我的眼睛里面就是这样光芒四射,这样一想,才觉得自己这样灰溜溜地活着也是有盼头的,不好看的女孩子照样也是可以光芒四射的。”忡忡说着点了烟,我也点,我们俩并排坐在石头上,背靠着长苔藓的墙壁,鼻子里面一股青葱的气味。
  “现在还有机会么?”我这像是在问自己。
  “本来一直以为将来是那么远的,离开那个东面的学校以后,一些事情会慢慢实现的,当时也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才努力考出那个城市,但是现在知道这其实与在哪个地方是没有关系的。”忡忡吐出的烟笔直地冒着蓝盈盈的光芒。
  “怎么这样说?”
  “我就是感到自己残疾着,很多事情,已经是留下后遗症了,可能你是不一样的吧。”
  我们静默了很久,第一次抽烟却觉得好像是生下来就会一样,于是贪婪地一根接一根点,一根抽完之后并不熄灭,用它点燃第二根,如此往复循环。这就是离开东面城市后养成的坏毛病,好像这些曾经被禁忌的事情一旦踩破,就要狠狠地去实践才肯罢休,我们就好像是从那些十几岁的日子里苟且活下来的人,报复般地坐在这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终于感到身体被细小的尘埃充满,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我去了J的家里。”忡忡说着踩灭了一个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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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你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并不想这种时刻谈起J来。
  “是啊,在这里,如果感到孤独了,也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忡忡却继续说着。
  “可是过去就不孤独么?”我从未仔细想过孤独这个词语,从未。
  “他不在家,我没有跟他说我要过去,突然很想去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就自己坐着公交车冲过去了,好远哪,转了两辆车还转了地铁,你知道这里有个大湖么?他家在湖对面,我走了很多错路,绕了非常大的圈子找到的时候天都已经晚了,但是他不在家,房间里面的灯都是暗的。我口袋里面的钱都没有了,到了那里才发现口袋里面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大概是挤公交车的时候掉的,也可能是走路走得太快了,从口袋里颠出来都不知道,我用最后的两个硬币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我是想留言给他的,但是听到电话答录机的嘟嘟声之后又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后来呢?”
  “没有钱了,想着还是得回来,所以就只能喊出租回来了,心里很害怕,怕到时候找不到你,怕打电话没有人接。”那天凌晨我们一起走回宿舍去,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忡忡挽着我的手臂,我推着脚踏车,她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面,自己耳朵里面还挂着一只,听着树叶在风里面摩擦着发出细小的沙沙声,还有CD在机器里旋转着的声音,心里充满了愉悦,我与忡忡好像依然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她挽着我在七拐八绕的弄堂里面走着,走到尽头突然出现她熟悉的马路她总是惊喜地欢呼起来,雀跃极了。而现在我再次把她领回来,她满怀信任地挽着我的胳膊,她总是被人骗,总是找不到路,有时候只是两百米的路她都会急到要喊车,而那些出租车司机坏笑地绕很大的圈子,把她送到离出发地只有两百米的地方,然后要很贵的车费,不管她在别人眼里如何桀骜不驯,她就是忡忡,找不到路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忡忡。我们俩把门房里面守夜的阿姨弄醒,在嘟哝着的抱怨声中穿过铁门向宿舍楼飞奔而去,好像逃夜归来的中学生。
  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面我都没有见到忡忡,她不来找我,在学校里遇不见她,网络聊天室里面也没有她的名字,她或者是去了J那里,倒是J,总是孤单单的一个字母挂在那一列的光怪陆离之中,始终摆着姿态。我又跟他说话,但是他很少搭理我,好像虽然名字一直挂在上面,人却始终是处于离开状态的。
  我确实曾经到书店里面去找J的书,既然他是个作家,我想我肯定可以在书店里面找到他
  的书的。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名字,只想着这大约就是个青年模样的作家吧,于是每次经过山坡底下的小书店时,总是特意地去留意架子上的新书,在一个个名字里面辨别他的名字。我想他写的书总不可能是我讨厌的痞子味,也不会是低俗的言情,他就是个文艺少年长大而成的文艺青年,所以我所翻阅到的小说里都看不出他的影子来,这得怪罪这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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