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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城-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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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情愿、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孩子们上楼的脚步声响起时,父亲正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他在办公室或家里接见下级或别的什么人时,他总是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看手头上的文件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起初父亲一直那么坐着,他以为自己也会那么一直坐下去,当母亲乐颠颠去开门时,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父亲的神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父亲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站在了门口,摆出一副恭迎的样子。门开了,林、晶、海站在了门口,他们接到母亲的电话后,一下午都心怀忐忑,他们相互通了气,一致认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决定用最快的时间,轻装上车。当他们进屋时,看到母亲、父亲一切都安好如初,他们都松了口气,但他们仍然显得惶惑之至,他们从来还没见过父亲立在门口时的样子。
林首先叫了一声:爸、妈。
母亲答了,父亲也答了。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三个孩子,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摆出一副要和孩子们握手的架势,这大出走在最前面林的想象,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着还是把手伸了过来,别别扭扭地和父亲握了手。晶毕竟是女儿,和父亲的隔膜少一些,也心细一些,晶就说:在家里握什么手呀,又不是外人。和林握完手,父亲也觉出了不妥,晶这么说完,父亲就挥挥手道:是呀,是呀,那你们就都坐吧。
走在后面的海,仍穿着一身军装,他习惯地冲父亲敬了个礼,这是父亲所习惯的,也最容易接受的,于是父亲也习惯地向海还了礼。在军区大院,下级遇到上级总是要敬礼的,海也不例外,他每次遇到父亲,总是要敬礼的。办公区内,没有父子,只有上下级,海向父亲敬礼,父亲还礼,一切都公事公办,也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海最后能从小岛上调到军区机关工作,和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海调到军区几天之后,在办公楼里父亲才碰到海,他看了一眼海,又看了眼海之后,诧异地问:咦,你怎么到这来了。海立正报告道:报告副司令,作战部调我来机关工作,上班已经一个星期了。父亲愣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海调回来时,母亲是知道的,海征求过母亲的意见,要不要告诉父亲。母亲说:就不要告诉他了,等过一阵再说吧。母亲是了解父亲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条件好的地方工作,他认为那样是没出息的。林、晶当兵时,也一直在偏僻条件艰苦的守备师工作,直到转业。海当年在小岛上实在忍受不住那份清苦了,在一次送给养的船上岛时,海偷偷地钻到货舱里跑了回来,海没处躲藏,回到家里向母亲求救,希望通过母亲说服父亲把他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部队去工作,没料到父亲不仅没有答应,反而暴打了一顿海,要不是母亲及时跪在父亲面前,海那一次准被打个半死。后来还是让侦察连的排长把海送回了海岛,父亲才作罢。海最后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又回到了海岛上,直到前一阵,军区作战部需要年轻干部,到部队挑人,选中了海,海才有幸调到机关工作。不知为什么,那次,父亲没再下令把海送到什么艰苦的环境当中去。于是海才得以在机关一直工作到现在。
海一身戎装地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从来也未觉得看海这么顺眼和亲切,他还完礼之后,竟伸出手在海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海受宠若惊地冲父亲咧了咧嘴。
家里没什么不能没有女儿,晶看到父亲、林、海三个男人无话可说时,她首先打破了这种僵局,她给三个男人倒上茶之后,便跑到厨房和母亲说话去了,晶的声音有意说得很大,和母亲说话的内容无非是女人最热衷的:什么菜价贵啦,什么好吃不好吃之类。晶和母亲的声音感染了客厅里的三个男人。
林首先说:你离休了,没事了,干点自己爱干的事吧。清静下来也好。
这话父亲不怎么爱听,父亲最热爱的当然是军人生活,看着自己部队演习时的滚滚征尘,他激动豪迈,这就是他愿意干的事,现在这些东西部远离他而去了,他还有什么愿意干的事呢?
父亲不说话,用手拍着沙发。
海说:爸,有空你常到部队转转,部队还需要你这样的老首长常去指点。
海的话说中了父亲的要害,他高兴了,于是询问某集团军演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某国防工程的进度如何了,等等,海都一一地做了汇报,父亲一边拍着沙发,一边说出了一、二、三等注意事项,海一边听一边点头。
林对这些不感兴趣,虽然他也曾当过军人,但毕竟离开部队已有些年头了,旧话重提,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像冲父亲说:爸,你喜欢养鱼还是养鸟,你爱好什么,赶明我帮你置办起来。
父亲不悦的样子,使林停住了话头。父亲说:爱养你养,我不养那些玩意儿。
林仍不识时务地说:爸,你说你爱干什么,你说,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办。
林的话一点也不夸张,林现在已经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经理了,林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父亲似乎认真琢磨了林的话,终于没想出喜欢什么,半晌父亲不耐烦地摇摇头。
海说:要不赶明儿,我把作战部一些国防工程的有关材料拿来,看还有需要什么补充和完善,希望听听您的意见。
海还没说完,父亲就拍着大腿说:好,就这么办。
父亲对那些重大工程有感情,当年就是他自己指挥这些工程上马的,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岁月呀。其实海说的这些话,完全是想让父亲在离休后找点事干,那些工程有的早就完成了,有的早就因为不适应现代战争的需要而下马了,也就是说,那些材科和地图都是一些废纸了,没什么价值了,按理说父亲也知道这些内情,但他听了海的话,还是显得很受用。
不一会儿,晶就帮助母亲把饭做好了,然后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吃。这次父亲破天荒地没有把饭吃得那么快,而是一道饶有兴趣地把饭吃下去。这顿饭是晶做的,自然比母亲做的质量高出几截,没有人对晶的菜提出质疑和批评。在这期间,林的手机响了两次,父亲就指示说:在家里你把那玩意儿关了。林就关了手机,腰间的呼机一直震动,林也没有敢当着父亲的面看一眼。
总之,这次家庭聚会很成功。
父亲最后指示:星期日,都过来聚一聚,把孩子们都带来呀。
三个孩子喏喏点头。
然后就散了。客厅里又空荡冷清下来,父亲心里踏实多了,他第一次坐在沙发里和母亲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部电视剧。
干休所每个月都要组织一次体检,体检的地点是军区总院老干部体检站。体检站里的医生都很有权威,也很负责,每次检查差不多都能发现一两位老干部身体这样或那样了,有病的老干部便住院了,有的从医院里又活蹦乱跳地走出来,有的便再也没有走出来。因此,每个月身体检查,对老干部们来说,日子都显得有些别样。一大早,西院干休所门口便停了一辆大巴,西院是师级干部住的院落,那里人多,按规定离休后就没有专车了。东院住的都是军级以上干部,离休后仍有专车的待遇,一大早,各家门前的车便停好了,一切都整装待发的样子。
父亲的车那天清早也悄然开到了楼下,父亲不知道这些,仍围着花坛在一圈圈跑步,父亲跑步的姿势绝对不是四平八稳,而是一副冲锋的架势,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动感,这是父亲当年打仗夺阵地时练出来的,到了老年仍然改不过来。
父亲用冲锋陷阵的架势正在跑步,老尚、老王、老李等人,从各自家中走出来,端着保温杯,样子似乎不是去检查身体,而是去开什么会。老尚见了父亲就道:老石别跑了,检查身体去吧。
父亲立住脚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个人,父亲说:我没病检查什么身体。说完父亲又跑,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很好,父亲还竭尽全力地冲刺了一段距离,几个人就羡慕地看着父亲冲锋陷阵的身影,然后坐上车,忐忑不安地去了医院。父亲来到自家门前时,看见了停在门前的车,他有些陌生地看着那辆奥迪车,司机小崔见父亲走过来,礼貌地叫了声:首长。父亲看见了小崔才想起眼前这辆奥迪车是配发给自己的那辆。父亲就不解地问:你来这里干啥?小崔忙说:首长,今天是检查身体的日子呀。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不检查身体,你回去该干啥就干啥吧。小崔还想说什么,又没敢,犹豫地关上车门把车开走了。
父亲很不喜欢坐车,当年行军打仗时,父亲一直骑马,后来部队进城后,父亲仍然骑了一段时间的马,才换成了苏式吉普。父亲很讨厌这些烧油的家伙,父亲一坐车头就晕,等下了车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似醉了酒。再后来吉普车换成了伏尔加,还是不行,又后来换成了“上海”,也是不行,到最后奥迪也不行,因此父亲对轿车很是没有感情。他不仅上班不坐车,就是到附近部队检查工作他也是走着去走着回,若是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没办法父亲不得不坐车时,他总要在上车前,吃几粒安定,按他自己的话讲:得把自己整着喽。父亲一上车就睡,到了目的地后,逃也似的离开车,看也不多看一眼,因此。父亲对自己的专车很陌生。
父亲自己不喜欢车,也不许母亲喜欢车。按规定,配了专车的首长,不仅自己可以用车,家里人也可以用车,为首长服务嘛,家庭服务好了,少分首长神,同样也是为首长服务。因此,某首长的专车,经常坐着首长家人,一趟趟在军区门前的大街小巷里奔忙,惟见不到母亲的影子。母亲曾坐过父亲一次专车,那时母亲还没退休,突然有一天腰扭了,文工团其它人打电话向车队要车,准备送母亲去医院,不巧,车队的车都派走了。母亲这才想起父亲的专车,然后打电话要来了专车,母亲从医院回来时,正赶上父亲下班回家,看见母亲捂着腰走出来,父亲就一脸不高兴地质问母亲:谁让你坐我的车了。母亲解释道:是车队没车了,要是有车我才不会坐你的车。父亲不通人情地说:这是工作用车,以后你不许动。母亲觉得委屈,但还是说:别的首长的车也不都是首长一人坐。父亲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为这件事,父亲一连几天没理母亲,母亲果然长记性,从那以后,再也没坐过父亲的专车,实在逼急了,她就出门打车,不知父亲真的对车没有感情还是原则性强,他不喜欢轿车,同时也不喜欢母亲碰车。
父亲的司机和他的秘书一样,来的来去的去,其它首长的司机,给首长开了几年车后,都很有出息。这事也很自然,围着首长跑前忙后的,人嘛都是有感情的,首长也不例外,首长一旦对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有了感情,那一切事情都好办了,先是入党,然后送到军校去学习,以后自然提干晋级。于是能给首长开车,成了战士们争先恐后的一份美差。这一切都是别的首长的事,惟独没人愿意争抢给父亲开车,有几任司机,名义上给父亲开了几年车,最后父亲连人家的名字也叫不出,别说给司机办什么事了。司机小崔的前任小李,曾主动上门找过父亲,那次父亲以为小李走错门了。差点没把小李轰出去,那一次司机小李委屈得差点流出泪来,可想而知,小李自然什么也没得到。当满四年兵后复员了。
父亲对自己的司机很陌生,对自己的勤务员兼警卫员却都很喜欢。为首长选来的勤务员都很机灵,也很有文化,自然都很可父亲的意。在战争年代,一个警卫员是首长的半条命,这话一点也不过。在朝鲜战场时,父亲的警卫员小吴救了父亲的命,自己却永远地离开了父亲。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没有忘记小吴,每年的清明节,父亲总要手捧鲜花来到烈士陵园,站在烈士纪念碑下默哀几分钟。待父亲抬起头时,已是满眼的泪光了。父亲临离开前,总要轻声道:小吴哇,老石来看你啦。然后,父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父亲的勤务员,在和平年代里,不能再随父亲出生入死了,但他们都能随父亲跑步,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哪里,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他们不仅随父亲跑步,还和父亲一起种地。父亲家楼下,原来是一片种满鲜花的土地,后来那些花都被父亲拔了,种上了茄子、西红柿之类的东西,当然这里面也有父亲警卫员们的一份功劳,只要父亲做的,他们不管对错,一点也不打折扣去做。为这事,司令部管理处长大伤脑筋,他组织战士们煞费苦心地为首长服务,为首长提供一个赏心悦目的花地,没想到的是,花地却变成了菜地,整日弄得臭烘烘的。在父亲的感召下,许多首长门前的花地都变成了菜地。成了首长家门前一道独特的风景。父亲尤其喜爱会种地的警卫员,常夸他们没忘本。父亲的警卫员了解父亲的脾性,当父亲探问他们出身时,他们毫不犹豫地答:农民。于是,父亲就愈加喜爱地眯着眼看着警卫员说:农民好哇,毛主席就是农民。再次说到这时,总要补充一句:我也是农民。
父亲经常和警卫员说的话就是:农民好,咱们农民不忘本。
其实父亲的警卫员大都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学生兵。父亲和自己的警卫员有了感情之后,警卫员们自然都很有出息,入党、提干,干得都很风光,父亲没忘记他们,他们也没忘记父亲,不管以后到了什么地方,是否还在部队工作,年呀节的,他们从来不忘给父亲打一个电话,然后父亲和昔日的警卫员谈笑风生,一同回忆把花地变菜地的美好时光。父亲仍说:农民好哇,农民不忘本。昔日的警卫员在电话那端也笑着说:农民好。
·11·
父亲离休
下
不知为什么,离休后的父亲经常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干休所自然都是老人的世界,围绕着老人便有了许多新闻。每个月检查完身体,差不多都有一两个老人住进了医院,过了一阵便有消息传来,某某老首长不行了,又过几日,干休所门前的通知板上便会写出一条参加某某追悼会的通知。
通知刚一写出,小黑板前便聚满了人。通知写得简单而又扼要,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某某追悼会定于某日召开。就这几个再明白不过的字,会牵动许多老首长的目光在那条通知上停留,他们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话题自然说的是某某。有人就说:某某是个好人哪,百团大战时我们就在一起。另一个说,可不是,在朝鲜时,他是团长,我是政委,风风雨雨一辈子了,唉,人哪。
人似乎活到这个份儿上了,才活明白活透了。
父亲没离休前,也经常参加某某的追悼会,每次参加追悼会都会勾起一段父亲的回忆,某某也许是父亲过去的首长,后来又变成了下级。不管怎么说,都是父亲生死与共的战友,每个战友都有不同寻常的生死经历,那时父亲很忙。在哀乐声中,他想起了一幕幕往事,眼泪涌满了他的眼眶。当他走出追悼会现场,面对阳光灿烂的真实世界时,他抹去了眼泪,当他一走进办公室,面对或大或小杂乱的公务时,他已经彻底地忘记了哀伤,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干休所的日子,使父亲的性情大变。他每次参加某某战友的追悼会,情绪几天也走不出来,他时常站在窗前发呆,一次又一次絮叨和逝者在一起的战斗岁月。父亲的记忆很清晰,几十年前的某个细节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下雪的夜晚里他们在急行军,某某走着路便睡着了,撞在一棵树上,某某冲树道歉等等。父亲向母亲絮叨这些时,满眼都充满了亲情,声音感伤而又怀念。
母亲这时一言不发,和父亲一起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父亲就说:唉——这日子太快了,就跟昨天似的。母亲也叹口气。
这时父亲又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那里葬着父亲所有逝去的亲人们。在父亲记忆里,那里是永远的山清水秀,山下是一条默默流淌的山溪,山上树木葸郁,绿草如茵。母亲曾随父亲回过老家,按照家乡的风俗,父亲到老家的坟地悼念过。在母亲的记忆里,老家的坟地和父亲的记忆相差遥远,母亲去时,山下那条小溪已经断流了,昔日葱茏的树木已被砍伐得面目全非了。父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他少小脔家的记忆里。母亲依旧不说什么,任凭父亲在那里充满亲情地回忆。
在悼念战友时,父亲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离休后的父亲,叶落归根的想法强烈了起来。
父亲离休之后,母亲的身体和情绪莫名其妙地滋润起来。这是她一生当中,和父亲厮守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
母亲嫁给父亲,那时全国刚刚解放,林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了朝鲜战场。一晃几年过去了,父亲回国后,职务得到了晋升,日子又忙了起来。他很少有时间在家,那时母亲也忙,她一面照料林和晶,一边还要到文工团上班。那时,她还是一名歌唱演员,如火如荼的全国大好形势需要搞许多的庆祝活动,母亲所在的文工团便整日里忙于庆祝活动的演出。有时父亲和母亲一天也碰不上一次面,只有晚上的时候,他们才能匆匆地看上对方一眼,他们都很累了,似乎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转头便睡了。早晨的一切更是忙乱,父亲有时在家吃上一口,有时不吃,匆匆地又走了。后来海又出生了。母亲便更忙了。
就是孩子大了,母亲退休了,父亲也没有时间陪母亲,父亲依旧回来得很晚,因为他在外面有许多事情要办。回来的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里找吃的,父亲在外面永远吃不饱,他只有吃母亲的饭菜,他才踏实,香甜。母亲总要为父亲留饭留菜,放在锅里热着,一会儿热一次,一会儿又热一次,直到父亲回来。吃完饭的父亲便开始忙于接电话,只要父亲一到家,电话马上就会响起来,有时三部电话同时响,母亲便成了接线员。待电话声音平息了,夜已经深了,父亲哑着声音说:睡吧。便双双地和母亲躺下了。父亲的睡眠很好,说睡便真睡,一点也不含糊,他只要头一挨枕头,鼾声便起,天摇地动。年轻时就这样。起初,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她弄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要是偶尔父亲出差,没有了鼾声陪伴,她会整夜失眠。
后来母亲养成了习惯,不管父亲多晚回家,母亲总要等着父亲,她不等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父亲的鼾声她无法入眠。只有父亲的鼾声响起时,她心里才踏实。
父亲离休以后,他们的生活有了规律。吃完晚饭半个小时之后,父亲照例要出去跑步,母亲这时总要相跟着。父亲跑步,同时也鼓励母亲跑,母亲见左右无人,便也试着跟父亲跑几步,没跑出十米远,母亲便被落下了,母亲喘着气说:老石,你等等我呀。父亲不等母亲,腾腾迈着大步跑远了,好在一会儿工夫,父亲又从母亲身后出现了。路是圆的,父亲又回到了母亲身边。父亲直到跑得浑身是汗才停下脚步,畅快地回来,然后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冲洗。母亲这时把电视打开了,茶泡上了,水果也洗了,就等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了。父亲看电视时,只关心新闻,什么国内国外的大事。父亲尤其关心有关时事新闻,美国经常派兵,不是这就是那,一会儿打,一会儿又不打,总之,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美国大兵出现,父亲就生气,父亲骂:龟孙子。
新闻之后,便是母亲喜欢的电视剧了。父亲对电视剧里的那些男欢女爱凡人琐事不感兴趣,他永远也看不明白,经常把剧情弄得面目全非。母亲这时就要给父亲当讲解员,母亲乐此不疲,母亲讲得声情并茂。在这里母亲是有创造的,她把自己的人生理解和生活感悟都倾注到了自己的讲解中,有时母亲自己把自己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母亲希望自己这一感召,能唤醒父亲对电视剧的热爱,母亲错了。父亲眼里看着电视,耳朵却在倾听电话铃声,电话却长久地沉默着,好在父亲已经适应了这种沉默。不一会儿,父亲歪着头,粗粗细细地扯起了鼾声,母亲瞅着电视剧,在父亲鼾声伴奏下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同时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瞅电视,电视里早就换成了另外一部没头没尾的电视剧了,然后父亲说:睡觉去吧。母亲便起身去关电视,然后两人就睡下了。
不管父亲情想不情愿,他还是适应了离休后的生活。离休以后的父亲,觉得时间一下子漫长无比了。早饭以后,父亲无论如何无法在屋里呆下去了。便背着手踱到院子里,有几个遛鸟的老干部,在几棵树下追鸟玩,看见了父亲便说:老石呀,过来看看鸟吧。父亲碍于情面便走过去,看几眼笼子里的鸟,鸟儿们都很通俗,大都是“百灵”、“画眉”之类,父亲家乡的山里多的是,父亲感到一点也不新鲜。父亲的目光从鸟身上移开,和过去的那些老部下,扯一些天高云淡的话,父亲便离开了。
父亲走到花坛旁的凉亭下,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围在一起,正和另外一伙人吵吵嚷嚷地下棋,样子认真而又热烈。父亲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咳了一声,众人回过头,便看见了父亲,老尚就说:老石呀,来来来,杀一盘吧,二野这帮人太狂了,咱们四野都输两盘了。
坐在棋盘对面那几个老首长就说:你们四野的不行,棋太臭。
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对面坐着的都是二野的人。解放以后,二野和四野的一部分人便合并在了一起,组成了现在的军区。虽说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但感情上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这些出生入死的人都怀旧,在一起并肩打过仗和没打过仗感情肯定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二野的人和四野的人,无形中总有些区分,在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感情上是分得很清的。大家都在职时,工作中分不出你我,不都是工作嘛,但离休以后,这种区别就显示了出来,二野的人总爱在一起聊天,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四野的人也聊,他们经历不同,就有了不同的故事和感受,话是陈年的香,感情是旧年的纯。离休之后二野和四野的老首长们,从情感到行为便有了区别。经常聚在一起谈论各自战役的辉煌,谈来说去终不能分出伯仲,也就是平分秋色,谁也不服谁,吵来争去便来到棋盘旁。其中就有一方说:来来,不服就下一盘,谁服谁呀。说来就来,抡胳膊挽袖子,跟真的似的,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分不出输蠃就又下,争争夺夺间,就有了日子。渐渐地就有规律,只要白天没事,二野和四野两拨人马便聚到凉亭下,吵吵嚷嚷地下棋。
父亲的到来,给四野的人带来了一缕希望,父亲没退休前就爱下两盘棋,军人嘛,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总爱把楚河汉界当一方战场,你来我往地拼杀一番,以了英雄梦。
老尚、老王、老李这些老四野的人把父亲簇拥到棋盘旁,父亲看着对面二野人那些不服气的架势便说:四野和二野开战?
老尚就在一旁怂恿:开战,开战,咱们四野都输了两盘了。
父亲听到这,成竹在胸地笑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摆棋。老尚、老王、老李等人甘愿退到父亲身后,为父亲擂鼓助威。父亲每走一步,显得成竹在胸,又很民主,先听前参谋长老尚的意见,然后再听政治部主任老王的意见,最后听后勤部长老李的意见,司、政、后的意见都听完了,父亲再走棋,有时父亲采纳他们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意见,有时不采纳,走自己想走的棋路,也有时,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每走一步,司、政、后都一致叫好,然后虎视眈眈地冲着对面二野那帮人道:该你们了,走哇,不行了吧。
两拨人,吵吵嚷嚷地把一盘棋下出了许多内容。有时父亲这面赢,有时输,不管输的蠃的,都没有罢休的意思。父亲在小小棋盘上终于找到了寄托,那时他竟觉得离休的生活也不错。父亲紧锁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随着父亲渐渐地习惯的离休生活之后,他便了解了许多他在职时不曾了解的内容。那一次,干休所分萝卜,干休所的日子和分东西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干休所隔三差五的总要分些东西。每家六个萝卜都已经分好,战士们挨家挨户要亲自送到门上。父亲不让送,他站在自家六个萝卜前,他要先吃为快。萝卜都是刚从地里拔出来,带着泥土的滋味,水分充足。父亲吃东西向来是生冷不忌,用刀把皮削了,抡起来就啃,满嘴的汤汁,满嘴的声音。这时老李抱个萝卜就回来了,他在那看见父亲正在生啃萝卜,老李就说:老石,你就这么吃呀。父亲正吃在兴头上,含混地说:吃吃。老李是回来换萝卜的,他家的六个萝卜中,其中有只带了些硬伤,泥呀土呀的,不太卫生。负责分萝卜的干部很愉快地为老李换了萝卜,老李乐颠颠地抱着萝卜回去了。
就在父亲准备生吃第二个萝卜时,老李抱着另外一只萝卜又回来了,这次是因为萝卜有一只小了些,毫无例外,老李又愉快地换了一个大的,两次换萝卜过程,父亲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老李转身欲走时,父亲忍不住了,他大声地吼了声:李老抠,你给我站住!老李当部长时,别人就送给他老抠的外号,在职时,父亲有什么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李老抠,父亲很喜欢李部长办事的抠门精神,父亲经常拍着李部长的肩膀说:老抠哇,这样好哇,咱们都是农民出身,到啥时也不能忘本哪。李部长连连称是。
但这次父亲忍不住了,老李站住脚之后,父亲打着萝卜嗝说:李老抠,你累不累呀,为个萝卜跑来跑去,这成啥样子了。
父亲的吼叫,招来了许多人的目光,老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解释说:老石呀,我和老伴都爱吃这个,萝卜不好,闹心。
父亲指着脚下属于自己的萝卜说:都拿去吧,我不喜欢吃,送给你了。父亲说完转身就走了,丢下愣愣怔怔的老李抱着个萝卜在那发呆。
这事不久,父亲在一次组织生活中,没点名道姓地批评了老李这一农民性,批评得老李哑口无言红头涨脸。
母亲知道了这事,便怪父亲说:都离休了,得罪人干啥,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父亲就说:住口!离休咋了。离休了,我们还是个老军人嘛,是军人就该有军人的觉悟。
从那以后,老李没再敢小气过,有一次他见了父亲小声说:老石呀,你以后别再叫我老抠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怪难听的。父亲没说什么,挤了他一眼。果然,父亲再也没有叫过老李的外号。
每个星期日,是父母最快乐的日子。
林、晶、海一大早便带着自己的孩子热热闹闹地来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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