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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霍桑探案-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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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劳绩里面大概有若干成分是属于霍桑的。倪金寿倒也并不像一般不识时务的人,“一朝得志,尽忘故旧”。他对于霍桑仍保持相当的敬意,每逢有疑难或关系比较重大的案子,依旧和霍桑保持着联系。这一次的电话是他打来的,可见又发生了什么棘手的疑案。
    我又问道:“什么事?”
    霍桑答道:“再巧没有,就是这件舞后王丽兰的血案。不过这情报的来由和刚才的不同。”
    “谁去报警的?
    “有一个陆健笙。”
    “陆健笙?是不是那华大银行的经理?”
    霍桑一边扣着他那身藏青哗叽便服的衣钮,一边向我瞟了一眼。“你也认识这个人吗?倪金寿为了这个人,口气里有些着急。我想不到银行家的权势,竟也会波及到你这个弄笔头的人的身上。”
    我呆了一呆。“怎见得?”
    “你的语调和面容的表示,都给予我这样的印象。”
    “唉,我并不是因着他是银行家。他在社会上的确有相当地位。他是妇孺救济院的院董,银行联谊会的执行委员,又是平民工场的创办人”
    霍桑忽摇着手阻止我道:“好啦,好啦。你且慢着盲目地崇拜,仔细瞧瞧他的人再说。你难道不知道社会上仅多那些套着‘名流’‘闻人’的面具,暗地里干着丧良无耻勾当的人吗?……好啦,别空谈。倪金寿似乎很着急,正焦急地等我们。走罢。”
    这时刚交七点三十分钟四月十九日的早晨,星期一。从霍桑寓所到青蒲路,汽车的途程,只有七分钟。霍桑的汽车在二十七号门前煞住的时候,有一个派在尸屋门口看守的九十九号警士,忙走过来开车厢的门。他是熟识霍桑的。
    他把手在帽檐上触了一触,招呼说:“霍先生,倪探长等候好久啦。”
    霍桑点点头,跳下车去。我也跟着下车,随手将车厢门关上。
    这发案的二十七号屋子是一宅半新的小洋房,共有三层,外面用水泥涂刷,上下都是钢条框子的玻璃窗,窗内衬着淡黄色的窗帘,外观很精致。这时楼窗的一角受了大阳,正闪闪射光。这屋子是孤立的,门面向青蒲路,是朝南的:东侧临大同路的转角;西边是一小方空地。
    屋子前面有一垛短墙,墙上装着尖刺的短铁栅。那门是盘花的铁条做的,上端也有尖刺,都漾着淡绿色。我们刚踏进这铁条门,便瞧见左手里有个小小的花圃,约有八九尺深一丈半以上阔。圃中种着些草花,内中几朵浅红的月季,瘦小异常,受了夜雨的欺诱,嫣然开放,可爱又觉可怜。有几只瓷盆倒很精细,但随便放在地上,瓷面的四周已溅满了泥水,显得屋主人对于莳花的工作并不感到怎样的兴趣。右侧里也有一小方空地,有短冬青树隔着,不过已被那看门人的小小的门房占去了一大半,加着另有一株棕树,实际上已所“空”无多。
    我跟着霍桑走上那条阳光初照还没有干透的水泥狭径时,那瘦长身材穿一件玄细呢夹袍子的倪金寿探长,早已从里面迎了出来。
    “霍先生,包先生,劳驾了。这件事很奇怪似乎有些儿麻烦。”
    霍桑微笑着答道:“那末,我不能不先向你致谢,你又让我有一个广开眼界的机会。”
    倪金寿又跟我们握了握手,领导着走上那三级水泥阶。霍桑的目光在地上和左右两旁流转着,显见他已在施展他的优越的观察力。我瞧见这水泥径上浮着一些儿泥,显见是从旁边花圃上经雨水冲过来的。花圃的泥地上,经雨水冲刷得非常平整。
    倪金寿忽向我作多余的警告。“包先生,小心,请从木板上走,地板上有着重要的足印呢。”
    那正门口铺着两三块旧木板,转接到左手里一个开着的门口里去,掩护着木板下面的足印。霍桑忽站住在门口外的一小方棕垫上面,蹲下身子,将木板移过一边,两行很显明的男子皮鞋的泥印,和一行女子的高跟鞋印,便赫然可见。倪金寿也跟着霍桑偻下了身子细瞧。
    “霍先生,这两行男子皮鞋的足印很清楚。”
    “真清楚。”霍桑跟着足印伛倭着一步步走向里面的门口去,似乎他正全神贯注,故而只随便应了一句。
    “这西面深的一组是进入时留的,东面一组比较淡的是出去的。不过女鞋的印,只有进入而没有出去,分明就是死者的足印。”
    “正是。这男鞋印一进一出,深淡的相差也不多。”
    倪金寿又说道:“这进出两组竟没有错乱交践。”
    霍桑忽旋转身子,指着近正门处,摇头道:“不,那边不是有交踏的男鞋印子吗?”
    我回头细瞧,果然在门口里面有几个男子足印是复叠的,不过一行很深,一行较浅,而且将近里面门口越加浅淡,故而粗看便不觉得交叠,好像只有一行。
    倪金寿也说道:“是的,我倒没有细瞧。不过这交叠的两行同样是进入的印。奇怪!”
    霍桑点头道:“那也容易解释,昨夜里有两个男人进来过。”
    倪金寿惊异道:“两个男人?那更麻烦了!”
    霍桑淡淡地说:“这交叠的男鞋印子尺寸不同,显然属于两个人。包朗,你最好把这两行足印用纸钩摹下来,把深的一行定做甲,浅的一行定做乙。”他随手将应用品授给我。
    我就蹲下身子,拿了铅笔纸片,依照着绘那足印的图。倪金寿也陪着我用软尺量。霍桑却向后面楼梯边望了一望,便先走入左手的门口里去。我把印绘好以后,觉得霍桑眼光果然不错,甲印是十一英寸六,乙印是十英寸四,显然是不同的。不过乙印不但较浅,而且一出一入,互相混乱,也不像甲印那么分别清楚,譬如在西边进入一行中和中间空处,也都隐约有几个出去的乙印。接着我就也和倪金寿向里面的门口走去。
    那左手的一室是个会客室而兼书室,面积很宽大。我和倪金寿一走到门口,便有一种惨怖的景状接触眼帘。原来这就是发案的所在。
    那惨怖景状的中心点,自然是那被害的退职舞后王丽兰。伊正坐在靠窗的书桌面前的一张直背皮垫椅上。伊坐的姿势是向窗口的,但伊的头仰搁着椅子的背端,脸儿便像在瞧上面的承尘,仿佛一个哲学家对于宇宙之谜突然发现了新的概念,运思出神,一时间便成了呆木。
    伊的脸儿很丰腴,五官的位置很匀整,生前当然是非常美丽而足以颠倒男子们的。不过这时候伊所给予我的印象,却是“恐怖”代替了美感。伊的眼睛张开,两粒没光的眸子不但呆木地向上面凝视,还含着惨痛惊恐的样子,仿佛伊临死时曾受到一种意外的惊恐。嘴唇也开而不闭,露出编贝似的两行白齿,衬着唇上殷红的色素,更觉得可怖。脸色仍是白的,却白得有些教人寒凛。右耳朵上有一丝血痕,不知是怎样伤的。我猜度伊的年纪,也和那个姜安娜相仿。
    当我的眼光瞧到最可怕的一点伊的致命伤的部分,霍桑已开始在动手了。他将那件闪光细花月白色短袖丝旗袍的钮子解了开来,胸襟前一滩干凝的血迹,见了最觉刺目。里面的白纺绸衬衣上,有着同样的血渍,显见那伤处就在伊的左乳之下。倪金寿已拿出一把小刀,将衬衣割破了前襟;贴肉还有一件白麻纱汗衫,也给随手割破了。伊的足上也是白色高跟鞋,丝袜却是肉色的。
    我瞧见那伤痕果在左乳下的一角,依着肋骨作横斜形,约有一寸宽,伤口上有血液凝结着。
    我不禁轻轻地说:“看起来好像是刀伤。”
    倪金寿摇摇头,答道:“不,是枪伤。”
    霍桑也仰起头来瞧着倪探长。倪金寿用手在面前的那张柚木大书桌上的一方玻璃的边际指一指,答复霍桑的无言的问句。
    “这就是致命的枪弹。不过没有手枪。”
    我果然瞧见一粒小小的枪弹,贴近在那方厚玻璃的边缘,不留意当然瞧不见。霍桑伸手将子弹拿起,放在手掌中瞧了一瞧,重新放在桌上。
    他问道:“这是零点四五厘米口径。你在那里捡得的?”
    倪金寿说:“就在那面墙壁上。”他旋转身子,又向后面的墙壁指了一指。
    霍桑顺着所指的直线,偻下了身子,从死者胸部作一个出发点,用眼睛测量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又偻着察验那椅子的背,在椅背的皮套上摸了一摸。
    他说道:“是的。枪弹还穿过椅背。不过粗看却看不出,要借重你的触觉来辨别了。……金寿兄,伊的背部应当有个弹孔。
    倪金寿点点头。“当然。”他说着,又着手割那旗袍和衬衣等的背襟,同时将尸体扶住,使它向前面偻侧些。
    我看见那女子的背上果然有一个弹孔,不过很小,好像已卷缩的样子,也没有多量的血,只约略有些红色。霍桑又走到墙壁旁边瞧瞧那着弹处所,再度从那里用眼光测量这枪弹的直线。接着他又回到尸体旁来,低着头把直线测量到窗外去。那钢窗这时正开着,淡黄色楼孔的纱窗帘,也都拉开。霍桑又伸着头瞧瞧窗口外面的花圃。
    他喃喃地说:“真奇怪。金寿兄,你怎么就想到检寻枪弹?”
    倪答道:“这屋子里的人都说昨夜夜半后听得了枪声,才发觉这件凶案。我依着这致命伤的直线一瞧,便在墙壁上发见了这粒子弹。你们到的时候,我刚才把它钳出来呢。”
    霍桑道:“这屋子里有几个人?你查问过没有?”
    “我只约略地谈过几句,还没有仔细问。这屋子里的人不多,有个老头儿叫李芝范,是死者的姑丈。一个女仆叫金梅,还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看门的老毛。”
    “我想最好先跟那个姑丈谈一谈唉,慢来。这烟嘴放在这书桌上,似乎有些不大相称。”霍桑说时踏前一步,用白巾裹着手指,从书桌的一边,拿起一双假象牙的烟嘴来。
    我乘势瞧到书桌上面。桌上的东西很简单,但都很精致。一只涂金的刻花墨水盂,有红蓝两盂,盂盖都盖着,两盂之间有两个插笔管,都空无所有,显见这东西除了权充书案上的点缀品以外,不作别用。一个银质花瓶也是地道的来路货,瓶中也没有一朵花。右手里有几本书,都是《舞星小志》、《电影月刊》一类的图书刊物。正中有一块绿绒衬垫的厚玻璃,玻璃下面排列了好几个男女明星的照片。
    霍桑拿起来的那支烟嘴,本放在书桌左端的边上,那烟嘴的口部露出在书桌边缘的外面。原来那烟嘴口里还装着没有烧完的烟尾。那放烟嘴的人,分明是防烧坏书桌,故而这样让烟嘴口露在外边。
    霍桑的目光注视着手中的烟嘴,一边向我说道:“包朗,你估量一下,这烟嘴值多少钱?”
    我凑近去瞧瞧。“两三毛钱,至多也不出半元。”
    霍桑点点头。“对。这是一只廉价的烟嘴,可是用得很仔细。你瞧这东西的颜色,可见已被用过相当的时间,但烟嘴的本身并无擦伤痕迹,尾端也没有牙齿的蚀痕,就是那管口上镶着的钢圈,里圈虽已烧黑,外面却仍擦得很亮。”
    我应道:“是的,这烟嘴的主人似乎很重视这东西。”
    倪金寿也接嘴说:“这东西一定不是这位舞后的。”
    霍柔道:“那自然。因此,我觉得似乎有注意的必要。”
    倪金寿问道:“这烟嘴可能给你什么线索?”
    霍桑微笑着应道:“那还谈不到。不过可以窥见一斑烟嘴主人的个性。这个人很谨慎,而且用钱很省俭。你瞧,这残余的烟尾已烧进了钢圈的范围以内。”他把烟嘴凑到鼻孔上唤了一嗅。“这纸烟也一定是廉价品。”
    倪金寿问道:“这上面会有指印吗?”
    “也许有的,但不见得有什么用。我们得先问一问这烟嘴究竟是谁的。这屋子里也许有人会知道。”他说时重新将烟嘴放在书桌边的原处,那块白巾仍拿回来放在他的袋中。
    倪金寿道:“我去叫那李芝范下楼来罢。”
    霍桑道:“好,唉,且慢。这书桌抽屉上留着钥匙呢。你瞧见了没有?”
    倪金寿答道:“没有还没有。我一到这里,向那李老头儿谈了几句,觉得这案子很复杂,我就叫他上楼去等着。我又把三个仆人分派在三处,就先打电话给你。接着我又打到警厅里去,叫他们放载尸车来。因着电话线的阻隔,耽搁了好一会。随后我在这墙壁上发见了那粒枪弹,就着手钳取。因此,我还没有功夫细瞧。”他说完了便匆匆走出室去。
    倪金寿解释的时候,霍桑早已伸手去开那抽屉。抽屉的锁孔上果然留着一枚小钥匙,钥匙柄上并没附着什么环子,的确很容易忽过。霍桑开抽屉时,不曾旋动那钥匙,抽屉便应手而开,显见不曾下锁。
    抽屉里的东西似乎很值得注意。最触目的,就是三大叠用麻线系着的法币,估量起来,每叠大概是一千。还有几张男子的照片,尺寸虽不一律,却都是“时代青年”。此外还有一个钢质涂镍的铁箱钥匙。霍桑把几张照片约略瞧了一瞧,又在许多请帖纸件里翻了一翻,单把那枚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
    他说道:“这钥匙就是那边铁箱上的罢。”他斜侧着身子,靠这会客室的西北角指了一指。
    我开始向这室中作一度迅速的巡礼。涂蜡的狭条麻栗地板上,铺着一大方蓝地白花高价的厚地毯,那室外的泥足印就接到这地毯为止。在死者座位背后的右边,有一只白石面的小圆桌,围着四双精致的皮垫短背椅子。圆桌上除了一个舶来品的钢花瓶以外,有一只银质盘花的烟灰盆,盆中有好几个烟尾。还有两只玻璃杯,一只杯子里,还剩着些残余的香槟酒。在这小圆桌的更右,靠壁放着一只紫色丝绒的长椅,椅上有三个圆形的锦垫,也并不例外地都是舶来品。长椅一端的靠手上,放着一件浅蓝色丝绒的短大衣,分明是死者身上脱下来的。
    霍桑所说的那只铁箱,就在这长椅的左手里。这箱形是长方的,外面的喷漆是浅蓝色,就式样和色泽方面说,很像是一架落地收音机。靠窗的一角,有一个书架。其实称它书架,未免犯着“砌词诬陷”的语病。因为架上并没有书,除了几本像书桌面上一类的图书刊物和报纸以外,大半是虚空的。靠后面壁上,另有一张立体式的镜台,台上的杯碟酒瓶等类,也一律是外国货。镜台东边的壁上,挂一幅镶阔金框的油画,约有三尺长,二尺高,画的也是外国风景。总之,这室中一切器物所给予我的印象,只有忘了时代忘了国家的极端的“奢靡”和“浪费”!
    霍桑拿了钥匙走到铁箱面前,小心地将铁箱门上圆形的钥匙孔盖移开,将钥匙插入,完全吻合。他索性将钥匙一旋,把箱门柄同样旋动,随手拉了开来。里面也有三四叠扎缚的法币。他还没有动手检查这铁箱的内容,忽听得一阵子咳嗽声音。他连忙将铁箱的门关上,旋转身来,迎接这位把咳嗽声音做前驱的来人。
    这时倪金寿已领了死者的姑夫李芝范走进来了。
    第二章一页往史
    李芝范是个五十左右的人,走路时虽弯着背,而且一路咳嗽,略略有些老态以外,他的脸色和眼睛神气都很健旺。他的个子不高,肌肉也比较瘦削,头发花白,剪着圆顶头,也不曾留须。身上穿一件深青旧绉纱的骆驼绒袍子,足上还是旧式的双梁玄缎面的布底鞋,朴素中显出端谨大方的模样。后来我知道他是吴县乡下吴塔镇上做私塾先生的,这种打扮,和他职业的确相称。
    霍桑向他招呼以后,由倪金寿从中介绍了彼此的姓名,便都在小圆桌周围坐下来。我也就坐在长椅的一端。因着霍桑的询问,似先着重在死者往史,老人就说明了他和死者的关系,和死者从事搂抱生活以前的景况。
    李芝范说道:“丽兰在乡下时的小名叫阿宝。伊的父亲就是我的内兄,也是在乡间教书的。丽兰在七岁时克了娘,九岁时又遭父丧,以后便由我抚养,并且在我私塾里念了好几年书。
    “阿宝丽兰小时倒很安分,但在十七岁时,因着有一个同镇的招弟从上海回乡,才变了卦。据招弟说,伊在什么工厂里做工,进帐很不错。丽兰听招弟说得天花乱坠,又看见招弟打扮得像公馆人家的小姐模样,便眼红起来啦。伊吵着要跟招弟要到上海来。我再三地劝阻,毫无效果,便也只得听伊。伊一到上海,便不曾回过乡下去一次。我还以为伊在工厂里做工,却不知道伊在干这个跳舞的玩意儿!到如今到底送了伊的性命!唉!真是犯不着!”他连着叹了一口气,又咳了两声。
    霍桑缓缓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伊在干跳舞的事?”
    那老头儿想了一想,说道:“在前年的秋天,伊写信到乡间去,又寄给我五十块钱,叫我到上海来玩一趟。我到了这里,才知伊一到上海,并没有进什么工厂,就跟着招弟学跳舞的。招弟本来也是在当舞女,做工的话,完全是骗骗我们乡下人。那时候丽兰刚交二十岁,被选了什么舞国皇后,上海的一班轻薄少年都发疯似地捧伊。伊高兴得了不得,因此特地叫我到上海来玩。”
    霍桑道:“你从那时一直住到现在吗?”
    李芝范摇摇头。“不,我过不惯这样的生活也许我没有福气。那时我住了十天光景,就回乡下去。这一次伊又带信叫我到上海来,我还是十一那天到的,到今天已有八天。这里的房子比以前宽大多了,伊的场面也阔绰得多,可是我总过不惯。我本来打算再过两三天就要回乡下去,谁想到昨夜里会闹出这一件事来。”
    霍桑点着头,寻思了一下,说道:“现在请你把昨夜的事说一说。”
    李芝范道:“我也不大明白。昨夜丽兰是在外面吃夜饭的其实这一次我到了这里八天,只有一次伊在家里陪我一块儿吃夜饭。我一个人吃过了夜饭,在这室中看了一张报,又把那些图画书翻了一翻,到了十点钟光景,天下雨了,我就上楼去睡唉,我的烟嘴还忘记在这里呢。”他说时他的眼光瞧着书桌边上的那枚廉价烟嘴。“我的卧室在三层楼,就在金梅的隔室。我睡到床上不久,便睡着了,直到被枪声惊醒,才知已过半夜。”
    “你怎样知道这个时间?”
    “我听到了枪声,还是迷迷糊糊,以为是什么黄包车胎的爆裂,因为我已听得过几次了。可是不多一回,金梅已急促地来敲我的房门。我才爬起来,看看妆台上的小钟,已是十二点二十分。我就跟着伊下来,一走进这里,便瞧见丽兰这个样子。那时真几乎把我吓死!”他说到这里,语声有些颤栗,那双有神的黑眼向死者瞟了一瞟,也漏出惊异的光彩。
    霍桑问道:“你可知道你的内侄女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老头儿摇摇头。“不知道。伊每夜回家,最早总在半夜,有时甚至全夜不归。”
    “往日里伊回来的时间,你是知道的吗?”
    “也并不。有时候我偶然醒着,听得伊开门进来的声响。如果我在睡熟的当儿,那就听不见。我已说过,我住在三层楼上,伊的房间在二层楼。”
    霍桑点点头,又问道:“那末,除你以外,那两个仆人可知道伊昨夜回来的时间?”
    李芝范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曾问过他们。不过据金梅说,伊也没有听得丽兰回来。我们下楼时,大门却没有锁。”
    倪金寿忽插口说:“我想那看门的老毛总知道的。要不要叫他马上进来?”
    霍桑摇摇头。“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李先生。”他摸出纸烟盒来,敬了一支给那老头儿,自己也烧着了。“李先生,我们为侦查这件案子的真相起见,不能不注意到各方面。现在有一句关于你内侄女的私生活的话,希望你能够据实答复。”
    李芝范忽把身子抬一抬,谦逊似地答道:“那自然。我所知道的,一定据实奉告。霍先生,你要问什么事?”
    霍桑答非所问似地说道:“据我所知道的,王小姐现在已不做舞女。是吗?”
    “是的,从去年秋天起,伊就退出舞场。”
    “看伊这样的场面,每月的生活费用似乎也相当的大。”
    李芝范忙着点头,应道:“大得很哪!也许要千把块钱一个月呢!霍先生,不是我眼孔小,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委实觉得太浪费。我也曾向丽兰说过几次,可是有什么用?”
    霍桑点头道:“那当然。那末,你可知道伊这种费用从哪里来的?”
    这问句把这死者的姑夫难住了。他低垂了目光,像有些儿发窘。他并不是回答不出,只是说不出口,顿了一顿,他终于勉强回答了。
    “这个我也不很仔细。一方面伊在做舞女时的收入很大,也许有些积蓄,另一方面这个这个”
    “另一方面怎么样?”
    “有一个姓陆的,似乎每月也供给伊若干。”
    “那个华大银行的经理陆健笙吗?”
    “正是,他似乎还有些别的职司,很有几个钱。”
    “这陆健笙跟你内侄女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层羞窘的神色,又在这老人的脸上显现了。他倒还像是个旧式文人的典型,至少还懂得羞耻。因为霍桑这一个问句,对于旧式头脑的亲长,的确有些难于回答。他迟疑了一回,才吞吞吐吐地说话。
    “这个这个我很难说。他们在名义上算不得什么总算是朋友。”
    霍桑只微微点点头,唇角上却露出一丝微笑。这一笑分明又加深了那老先生的窘态。老人又向着他的已死的内侄女瞧瞧,摇摇头叹气。
    他又说:“霍先生,你总也知道,这样的朋友,并不在我们数干年来尊重的五伦之内的。我是极端不赞成的。可是丽兰年纪大了,究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那里管得住伊?”
    霍桑微微叹一口气,作安慰声道:“那当然不能怪你。其实在这上海地方,像这种方式的所谓朋友,早已普遍地被认作五伦之外的第六伦!”
    李芝范连连晃几晃头叹道:“唉,‘放僻邪侈,无不为己!’……上海真是个万恶的地方!不过在我陈腐的脑筋看来,这样的朋友,说出口来总有些惭愧。”
    霍桑向他瞟了一眼,点头道:“李先生,你真是个端谨的君子人。……除了这陆健笙以外,可还有别的‘朋友’供给伊?”
    “这个我不仔细。不过伊的朋友的确不少。”
    “那末,伊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收入,你也不知道罢?”
    “我不知道。我难得到这里来,现在跟伊也很客气,关于伊的行径,当然不便仔细查问伊。”
    “不错,那末伊的许多朋友里面,你所知道的有几个?”
    李芝范又迟疑地说:“这个我也说不出什么。我到上海的那天,看见有两个穿西装的少年跟丽兰在这里吵嘴。一个年纪轻些,据说姓余。另外一个个子高一些,这几天常在这里出进,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立起身来,走到书桌前面,又将抽屉拉开,从抽屉里拿出刚才发见的几张男子照片。李芝范跟着霍桑走近书桌。他一瞧见抽屉的内容,仿佛怔了一怔。
    他作惊讶声道:“唉,这里有这许多钱!丽兰真糊涂,钱竟会随便放在抽屉里。”
    霍桑不答,但把那几张照片给李芝范瞧。李芝范瞧了一瞧,便抽出两张半身西装的来。
    他指着一张说:“这个就是姓余的。”又指一张二英寸的小照片。“这个就是这几天常在这里出进的,个子高些的一个。”
    我凑近去瞧,那姓余的年纪只二十左右,面貌很漂亮,还有较小的一张,年事较大,下颌方阔,一双眼睛特别有神。
    霍桑点点头,就把这两张照片放在胸口袋里,其余的重新放在抽屉里,将抽屉关好。
    霍桑向李芝范说:“李先生,现在你可以回楼上去歇一歇罢。关于昨夜的事,我想先问问这里的仆人们。如果有什么借重你的地方,再来请教。我想你总不会讨厌。”
    李芝范急忙答道:“这算什么话?丽兰死得这样惨,只要能够给伊伸冤,我的能力办得到,什么事我都肯做。
    霍桑鞠了一个躬。“谢谢你。”接着他就目送那老人弯着背带着咳嗽踱出去。
    倪金寿立起来问道:“可要把那老毛叫进来?他在外面门房里。”
    霍桑道:“不,你先把那个女仆叫来。”
    倪金寿应了一声,刚才走出会客室的门,那李芝范忽又退回进来。
    他说道:“霍先生,对不起,我真粗心,我的烟嘴又忘了。”他走到书桌面前,从桌边上拿起了那枚假象牙烟嘴,重新鞠个躬走出去。
    我向霍桑说道:“我刚才就猜想这烟嘴不像是凶手遗留的。因为凶手走进来行刺,决不会这样从从容容地衔着纸烟。”
    霍桑只点点头,似乎也赞成我的见解。
    我又说:“刚才你从烟嘴上推测它的主人的个性,省俭而谨慎,现在看来,的确是符合的。”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我这句欣赏他的推断力的话。他忽自言自语地答复我的先前的见解。
    他说:“其实那凶手也用不着走到这里面来。”
    我惊异地问道:“何以见得?”
    “要是枪弹的致命的理论能够成立的话,据我估量,那开枪的人实在用不着进来。”他的视线直注射着外面的短墙。
    我又问道:“你可是说凶手是从短墙外面开枪吗?”
    “是啊,窗外的小天井中并无足印,但这小天井只有八九尺宽,凶手靠在短墙外面,从墙上的短铁栅中间发枪,这女子坐在这里,就仅有被打中的可能。不过一枪便中要害,那人的发枪技术确很熟练。”
    我觉得霍桑的理解在事实上的确可能,但我忽然想起了进门时瞧见的地板上的泥足印,便将我绘好的足印图片授给霍桑。
    我说道:“那末,这甲乙两个人的足印又怎样解释?那一出一进的痕迹,显然是有两个男人在伊回来后从外面进来过的。”
    霍桑在图上看了一看,把图纸放入袋中。他答道:“原是啊。这一点眼前真觉得无从解释”
    霍桑的意见还没有发表完毕,倪金寿已领了那女仆金梅走进来了。
    金梅的年纪约有二十六七,穿一件黑毛葛的旗袍,做工也很匀贴。脚上一双玄缎鞋和一双灰色的丝袜,委实不像人家的仆役。从这女仆装饰的相当奢侈上,也可瞧见死者生活的富丽。伊的头发也经过电烫,皮肤白嫩,面貌也很端正,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伶俐中似乎带些狡猾。伊走进来后,在地毯角上站住了,两只眼睛先瞧瞧伊的死主人。接着便在霍桑和我两个人的身上打转,脸上却毫无表示。我瞧伊那种镇静的神态,料知伊决不是初出茅庐的女仆。
    霍桑向伊点点头,婉声问道:“你是金梅?”
    伊也点点头。“是的。”
    “在这里已有多少时候?”
    “到这个月底,恰巧九个月。”
    “那末,你在王小姐退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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