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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与白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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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衣襟被人抓住,向后猛扯。接着,那人超过了他,拦挡在他的面前,同时也阻住了另一些人的脚步。
“没心肝的家伙们,都给我站住!”
蒙力克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脸上就着了一巴掌,同时,怒喝声传入耳际:“你是聋子吗?你的心被野狗吞吃了吗?你的眼睛被苍鹰啄瞎了吗?背弃自己不久前许下的诺言,就象一头没了主人的羊羔般四处逃窜吗?你还算晃豁坛族的汉子吗?”
眼冒金星的蒙力克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打骂自己的正是老父亲察剌合埃不罕。老人苍白的须发不知是因风吹还是愤怒,呈现出飞扬张越之势。
“父亲……”掩着红肿的面颊,蒙力克结结巴巴得小声呼叫着。
“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胆小鬼,昧了良心的家伙。”
“我……也是没办法。”
“没出息的浑蛋,给我站到诃额伦身边去,守住铁木真!”
“这……”蒙力克迟疑着,看看父亲,又望了一眼诃额伦,最后,又将目光扫过更远处的铁木真,口唇微微动了动,惶惑不知所谓得摇晃着身子,脚下却依旧如着了定身法般不敢稍有移动,生怕因此而招开暗中监视的泰亦赤兀惕人的怀疑。
老人见他如此犹豫,愈发怒不可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晃豁坛的子民们,还记得也速该给予我们的恩义者,跟我来……”
他的声音忽然就断绝了,如同被什么物件咔住了咽喉,双眼向上疾速得翻白,嘴张得大大得,却就是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只发出几声奇怪的“哦……哦……”,接着身子摇晃了几下,整个人便向前扑倒了下去。人们这才看见,在他的背脊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矛(3),深入后心,矛柄因身体与地面的撞击而微微振动,威势之残狠,令所有目睹这幕惨变的人的心房也随之震颤不已!唯一敢于指天划地而有所争辩的人物,就这样戛然终结于公然的谋杀之下。再也无人敢于抗辩什么,即使是亲眼目睹父亲死亡的蒙力克也仅仅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便被同族中人掩住了口,然后连拉带拽的裹入人与兽组成的漫漫长流之中,如落叶入水,打个旋即消失不见……
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远处小山丘的背后,后面的人则陆续走过诃额伦的马前。那秃黑,此时俨然已经化做了人们离开营地、寻找出口的标志。
诃额伦已不再呼吁什么了,失去老人的巨大悲愤几乎淹没了她的心。但是,她的身子依旧如标枪般挺得笔直,脸色苍白,神情刚毅。在铁木真的眼中,此时的母亲俨然化身为一尊女神的雕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刚健美丽、英气逼人!
铁木真想:母亲现在的样子,就是白鹿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柔和之中的刚强,温顺背后的坚毅。
不久,当东方发白的时候,最后一群人也消失于小丘的背后,原本热闹的营地已变成了一片旷野,只有铁木真一家的帐幕孤伶伶得被遗落在原地,苍凉得守卫着也速该的亡魂居所。
诃额伦下马,缓步走到被丢在原地无人收殓的察剌合埃不罕老人的尸体面前,双膝跪倒,将老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端详着老人那临终尤自义奋填膺的面容,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发出轻声的啜泣。铁木真带着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以及最小的妹妹帖木伦也一齐走上前,向母亲那样,在她的对面围成一个半圆,跪下来。
铁木真哭了,在父亲死时没有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刻不可遏止得泉涌而出,为这乞牙惕族中唯一的勇士而痛哭流泣。面对部众离散尤其自坚如铁石的他,此时却痛悔万分,对这位不畏强权的赤诚老人,铁木真自觉无以为报。他所亏欠于老人的是一条性命,无价的性命!
诃额伦渐渐止住了哭泣,担心得看着对面号淘大哭的儿子,轻声道:
“蒙力克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也走了,就连锁儿罕失剌都走了。”
她细数着每一个熟人的离去,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在也速该生前,都与她们一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正如人们之前说的那样:“湖水竭,美玉灭,也速该,命已结,复以何言耶……”
“不,我们还在!”
铁木真倏然抬头,眼中闪着电光与雷火。他手指自己,随即又指向远处那孤零零的帐幕。那里有他的弟弟和妹妹。
他猛然站起身,向着天边每天照样升起的旭日长声呼喊着:
“长生天,请看吧!我——们——还——在——!我——们——还——在——!”
他的声音穿越呼啸的晨风,刺破空廓的苍穹,在茫茫草原之上回旋、荡漾,经久不息!——
(1)春祭乃漠北民族之旧俗。《元史。祭祀六》载:“每岁九月内及十二月十六日后,于烧饭院中,用马一,羊三,马湩,酒醴,红织金币及里绢各三匹,命蒙古达官一员,偕蒙古巫觋,掘地为坎以燎肉,仍以酒醴、马湩杂烧之。巫觋以国语呼累朝御名而祭焉。”可见,这一次的春祀就是所谓的十二月十六日之后。
(2)她们其实是俺巴孩汗的遗孀。
(3)《拉施特书》作“箭入项部”。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六章 家 族
第六章家族
压服部众叛逃终告失败,虽然诃额伦因其勇敢过人的表现(1)赢得了月伦额客(2)的美誉(今后,本书也将以此名呼之),但毋庸置疑的是,极其悲惨的生活阴影已经笼罩在一家人的头顶。留下来的除了最忠实的女仆豁阿黑臣之外,全部是也速该的遗族:月伦额客母子六人与侧氏速赤吉勒及其所生二子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十名老幼妇孺守着一座破旧的帐幕和少数几头羊马,孤伶伶得驻留在不儿罕山的斜坡上,被整个世界所遗忘。没有商队,甚至没有过客。生活的来源被骤然截断,牧民首领的家人瞬间变成了弃民。生存的威胁从未象现在这样迫近他们。
背叛者们撇下月伦母子,悉数加入了泰亦赤兀惕人在斡难河上游的营地,他们奉泰亦赤兀惕氏首领塔儿忽台为共主,组成了以泰亦赤兀惕人为主体的新的蒙古部落。关于这一切,月伦额客与铁木真都并不知情。荒芜的世界将他们与人间彻底得隔绝开来。
“怎么办?”小一岁的合撒儿神情茫然得问道。
铁木真用双手按住弟弟的肩头,向他宣布道:
“从现在开始,我将取代父亲的地位,成为一家之主,你和合赤温、帖木格就是我的第一批部下。你们必须绝对忠实、听话,不得违背我所下达的任何一条命令。打猎的时候,你们要跟紧我;放牧的时候,你们要时刻不离我的身边;如果别克儿帖和别勒古台来找麻烦,你们要与我并肩对抗。如果我倒下了,你们就继续听从合撒儿的命令。都明白了吗?”
铁木真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弟弟们,静静地等待他们的回答。月伦额客则微微抬起头,同样凝视着自己的次子。她意示到,这将是一个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的时刻。
三个孩子的小脸都涨得通红,尤其是合撒儿。比兄长小两岁的他有着一张俊俏的面容,挺得笔直的身躯几乎与铁木真等高,只是略显淡薄而已。却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反而凸现出矫健灵巧之姿。他在沉默,并非因为犹豫,而是因为兴奋。终于,他稳了稳心神,带头说道:
“诺!唯兄长之命是听!”
接下来,合赤温与帖木格也一一表示了忠诚之心。跟在他们后面又响起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帖木伦也要做哥哥的部下!”
铁木真伸出手去,将瞪着大大的眼睛,一路歪歪斜斜走向前来的小女孩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脸紧紧帖住她的小脸,心中既感慨、又兴奋。
对于这个比风中芦苇更加飘摇不定的家庭来说,今晚的誓约是弥足珍贵的。虽然没有喝下血酒,对天献祭、祝告这样的形式主义的繁文缛节,但每个立誓者都表现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诚恳与严肃。即使是帖木伦,也许她现在还根本不懂“部下”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其用心之诚却是毋需置疑的。
从这一刻起,父亲也速该所留下的全家的重担就正式落在了铁木真的肩头,为了重新振作这个行将万劫不复的家庭,最初的从属关系和基本秩序被以誓言的方式确立了下来,并将维持至终身。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铁木真的身份之中不仅包涵了长子的义务,更包涵了政治上的君王、战争中统帅、权威的立法人以及执法者等多重职责,建立了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小小国家。同样是这一时刻起,这样一个充满了苍凉、凄楚的有风的清晨,十岁的铁木真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这一步,对其个人乃至整个家庭而言,或许只是小小的改变,然而,对于草原牧民部落体制而言,却于无形之中向前跨出了一大步。此前,没有哪一支家族的族长有过如此绝对的权威,更不曾直截了当地指定过继承人,家族成员也从未向首领立下如此绝对服从的誓言。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此时故然仅仅是因为了生存下去而悄然形成的,然则,当此家族日后对草原政局的影响渐趋扩大后,便会被推而广之的为更多人所接受。
诚然,做为其创立者的铁木真本人此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举的深远意义。他现在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满足全家的基本生存,其中还有一点针对于来自两个同父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与别勒古台的威胁。
这种威胁,从他们长得与铁木真一般高矮的时候就开始存在了。自从父亲死后,他在进出帐幕的时候也曾几次与两人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双方六目交汇,彼此凝视的时候,铁木真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对方心底的强烈的排斥感与敌意,直至擦肩而过,彼此都不曾有一言之交。虽然自从童年时代起他们之间就从未有过兄弟般的亲近,然而那个时候也不似今日这样关系变得倏然紧张起来。以至于当铁木真与他们距离很远之后,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亦无半分消减。这就是他们传递给自己的感觉:与其说是自己的弟弟,不如说是两个比背弃的部众以及泰亦赤兀惕人更加危险的潜在敌人。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肘腋之侧。
果然,这种敌对倾向在不久后即转化为公开的对立行为。
※※※※※※※※※
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从不儿罕山脚下至斡难河边,就时常闪现着一位女子和几个孩子的忙碌身影。这便是月伦额客和她的五个孩子。他们必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通过不懈的努力才能活下去,因为没有任何人会来帮助他们。关于那一段岁月之中的艰辛,在后世作者的笔下一首著名的歌颂月伦额客的诗中便可见其一斑:
那位贤能的诃额伦夫人啊,
独自抚育着她的幼子。
系紧她的固姑冠(3)啊,
扎束起衣襟在那腰带中,
来往奔波于斡难河的上下,
收集起野果杜梨和稠梨。
就是这样的日夜辛劳啊,
也才使得全家能糊口。
那位勇敢的月伦母亲啊,
亲手养育着她的英烈之子。
手持着桧木短剑啊,
挖起地榆(4)和狗舌草(5)的根,
就凭这样粗劣的食物啊,
也可让阖家人足饱一餐。
那位勤劳质朴的蒙古母亲啊,
亲手植起山韭和野葱,
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孩子啊,
日后终成为天下之共主。
那位贤良方正的蒙古母亲啊,
用山丹之根来喂食诸子,
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孩子啊,
后来成为英明的执政者。
那位容颜美丽的蒙古母亲啊,
在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中教育孩子,
就是这磨难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啊,
人人都是威名远震的英雄豪杰。(6)
这诗中的“蒙古母亲”,自然是指月伦额客而言。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那么简单。当其日后,更推而广之为“蒙古民族之母”的重大意义。也就是说,月伦以其超凡的坚韧和高洁的母爱,抚育出蒙古民族的复兴之神,从而走上了与“光之圣女”阿兰豁阿并驾齐驱的至高地位,成为了所有蒙古族女性的光辉典范。甚至可以这样说,她也同样是全世界最为伟大的母亲之一。因为,她的事迹较之阿兰豁阿的神奇传说更为真实而直观,每个亲身感受过肯特山区那种严酷环境的人都无法置疑于其事迹的真实性并由衷地认同其当之无愧的地位。
与母亲的种种辛劳相比,铁木真的表现亦毫不逊色。十岁,这是一个怎样的年龄?当我们这些在自己十岁的时候做的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玩耍,攀住父母的脖颈撒娇,为了一件不能到手的玩具躺在地下打滚、哭闹。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十岁儿童的天赋权力,放诸四海而皆准。然而,在不儿罕孤儿们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铁木真们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这样的条件。别说是男孩子们,就是帖木伦这样一个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女孩,也要跟着月伦母亲一起上山下河,终日劳作。环境永远是人类最为真实的导师,它总是会于潜移默化中教会一个人很多,很多。
“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如此劳碌!”
这是铁木真就任一家之主后的第一道动员令。然后,他为弟弟们分派了各自任务。在这其中,他留给自己的工作份额是最多最繁重的。每当天不亮的时候,他便第一个起床,然后叫醒三个弟弟,一起去畜栏中放出家中仅有的十匹马和十几只羊。而冬天的时候,由于一家人没有勒勒车,因而无法迁徒以避北方的寒风冻雪。而这个时节正是草原上众多食肉动物也因食物短缺,转而袭击家畜的高发期。为了保护全家人的命根子,铁木真只能独自一人睡在露天的畜栏之中,忍受着刺骨的风吹和令人四肢麻痹的雪地。一夜被冻醒几次更是家常便饭,而一旦猛兽真地袭来,他还要强忍着恐惧与之作殊死搏斗。合撒儿见兄长太过辛苦,几次提出二人轮流值班,可是铁木真却不放心他的体力,最终还是一个人支撑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从十岁到十七岁,他就这样苦熬了七次花开花落。
每当他看到那匹率先出栏的银灰色骟马摔起漂亮的鬃毛,摆动健美的四蹄,发出清越的嘶鸣时,铁木真的眼中就会出现短暂的幻觉,他会不由自主得将一个人的身影添加到马背之上,随其一路跑出的富于韵率感的上下起伏而趋于生动。仅仅在这一刻,他觉得父亲还活着,依旧往来驰骋于家人的面前,用沉静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时而会报以赞许的微笑。说来,这一生之中,他还没见父亲笑过几次。然而,只凭那仅有的不多几次展颜之中,他便感到父亲笑的样子其实很好看,甚至于有一丝腼腆。过去,他总觉得父亲过于吝惜笑容,现在真正当家了才了解到,原来父亲并非不愿笑,只是被身上的各种重压抑制了笑的心情而已。
现在,铁木真不仅要带领着弟弟们终日放马牧羊,还要利用有限的闲暇时间去河滩边钓鱼以奉母亲。母亲太累了,可是仅有的羊又不能宰掉,只能补之以鱼肉,否则她很可能会因操劳过度而一病不起。父亲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再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失去母亲,不然今后的生活就只剩下一片黑黯了。至少目前的天空无论如何阴霾,总还有母亲用那双业已粗糙不堪,裂了无数小口的手勉力支撑着一丝缝隙,总算有一点阳光照落在自己以及弟妹们的身上,既微弱却又弥足珍贵。
但是,在铁木真的生活之中,更多的还是密云不雨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乌云叠梁架屋般在他头顶上织出一张又一张危险的罗网,这其中距离他最近的莫过于两位同父异母的兄弟。
自从那个背叛之夜后,这两个人便一直采取自行其是的态度,丝毫没有承认铁木真新确立的一家之主地位的意思。最近,随着他们愈发健壮起来,挑衅的事件便层出不穷。他们虽然不是双胞胎,却有着十分相似的相貌,一样的高大,一样的粗野,一样的力大无穷,一样的桀骜不逊。每当他们并肩出现在铁木真的视线之中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就会袭上心头,使得呼吸都很难顺畅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三个弟弟,失望的情绪立时涌上心间。在人数上是四比二,似乎占优。可是一旦真正冲突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除了自己或许可以与两人之中的一个相抗衡之外,始终强壮不起来的合撒儿就完全不是另一个的对手了。至于合赤温和帖木格,还完全是两个无拳无勇的孩子,被人家的手指头扫一下,也会半天爬不起来,济得甚事?看来,这两兄弟也正是看出这一点,因而行动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除了铁木真之外,三个弟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他们的公开勒索与抢夺。有一次,合撒儿猎得的云雀被抢,他只是稍稍表现出了一丝不满,就险些遭到两人的拳脚步相加,若非他仗着身体灵便逃了开去,只怕连命都会丢掉。
“或许,他们是在忌妒和憎恨我们吧。”
听到合撒儿的诉说后,铁木真便如是想。这种忌妒与憎恨源泉应该来自于两方面的母亲在家族之中所居之地位的不同。至于那位速赤吉勒庶母在这中间起到了何种作用,因为没有任何佐证,也不好随便怀疑。但是,这种因素是绝对存在的。随即,铁木真立刻联想到一旦自己被打倒,那么他们下一步将要对付就是母亲了。这层念头一起,铁木真登时惕然而惊,当即下了尽早解决这个问题的决心。
——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母亲。
对铁木真这群孩子而言,严酷的环境所给予他们的教育是野蛮的,极端利已的。物质方面的贫乏、生存的艰辛使得他们要时刻挣扎于死亡、疾病、饥饿与恐惧的临界点上。凡此种种,无一例外地促使他们形成了暴戾冷酷的性情。就象冬天干草垛,只需一点火星落上就会熊熊燃烧一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成为导致他们之间发生重大冲突的诱因。这种冲突因生存问题也就会显得无比激烈乃至惨烈。
酝酿已久的惨变终于发生了。那是第二年的春天的一个下午,铁木真与合撒儿一起在河边钓鱼。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则在不远处放马。铁木真心知,他们与其说是放马,不如说根本就是在监视自己兄弟的动静,伺机抢夺。正当铁木真心怀忧虑之际,忽然合撒儿那边传来了欢呼声。他循声望去,见他将鱼杆举得高高的,鱼勾上挂着一尾被称做金色石鯟(7)的鱼。这种鱼是草原诸河流中最为飘亮的鱼种,鳞片上闪烁得奇光异彩立刻引来了那两兄弟的抢夺,合撒儿自然不依,然而,即使有铁木真上前相助,也同样无法战胜两兄弟的力量。鱼,最终还是被夺走了。
铁木真当然非常气恼。他得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母亲,希望能获得她的支持。然而,月伦额客却并未动怒,在她眼中,此时比刻最主要的就是要维护仅存的小氏族内部的团结。于是,她以悲伤的语调劝慰铁木真道:“你们兄弟之间,为何去发生如此的争执呢?这样争执下去,还怎么同心与泰亦赤兀惕人斗下去呢?要知道,现在的我们,身边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再没有别的朋友,手中除了马尾之外就连一只缨子都没有啦。”
“可是,就这样放任他们兄弟继续横行下去吗?”
铁木真觉得母亲说得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处理态度上却过于悠柔。
“莫非你忘记了我当年所讲的阿兰豁阿的故事吗?你想做一支孤单的箭,被泰亦赤兀惕人轻易折断吗?”(8)
月伦额客的目光严厉了起来。
铁木真没说话。自从他成为一家之主后,母亲的话已经成为了仅供参考的建议,听听无妨,但不能改变他已经做出的决定。在他想来,这两兄弟恃强凌弱,已非一日,他们的每一次抢夺都是在向自己全家的一次近逼。母亲的绥靖政策只能助长他们的气焰,唯有展开坚决的反击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连他们两个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能奢谈怎样对付泰亦赤兀惕人呢?至于塔塔儿人、金国人……总之,不能做视不理,要在他们之前行动!”
他找来合撒儿商议,合撒儿也正在气头上,提起了昨天射到的云雀也被对方抢走的事情,“是啊,再这么下去,根本无法再相处下去了!”
然而,当讨论到反击的方式与力度时,二人却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还只是未成年的孩子,而非老练的阴谋家,不可能于瞬间便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便决定别人的生或死。至少在这一刻,铁木真的心中还未起杀机。
兄弟俩站在畜栏前商量了许久也未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为了不引起母亲的怀疑,便决定明日再议。铁木真让合撒儿先回帐幕里去,自己则在外面多逗留了一阵才回去就寝——
(1)汉译本《秘史》中提及月伦额客曾经命令她的部下武装起来,阻劫离去的部众,为《秘史》的蒙古原文中所无。而其它史源中亦未提及,故小说中舍弃此说法。
(2)月伦额客(Oelun…eke),即母亲月伦。《秘史》中作Hö;…Lun。
(3)固姑冠,一种蒙古已婚妇女的头上饰物,至今犹存。《黑鞑事略》上说,“故姑(固姑)之制,用画(桦)木为骨,以红绢金帛顶之,上用四、五尺长柳枝或铁打成枝,包以青毡。其向上人则用我朝(指南宋)翠花或采帛饰之,令其飞动;以下人则用野鸡毛。”清末民初学者王国维又补充说,“案此所云故姑之制,乃蒙古旧俗,至元末则上下同插雉尾。”
(4)地榆(sudan…sud),《秘史》原文写作“速敦”。村上正二解作“胡萝卜”,科瓦列夫斯基认为是“一种根茎可入药的植物”。其实,这是一种块根类的野生植物,会结小小的果实,两者都可食用。
(5)狗舌草,这是汉语意思,《秘史》原文作“赤赤吉纳”。
(6)这首说唱诗来自《蒙古秘史》,《秘史》本身是用汉字标音的蒙古语,汉译本是文言。为了方便阅读期间,我改写成了白话。这种说唱词原不讲究押韵,倒也省了我的事。
(7)金色石鯟,《秘史》原文作“格延,索豁孙”。索豁孙这种鱼只是一个泛指,“蒙和,索豁孙”是大头丁鱼;“阿剌嘎纳,索豁孙”是石鯟鱼;“肯剌惕,索豁孙”是方口小鱼;“马儿马,索豁孙”则是吹沙小鱼。《秘史》之译者因未明其所指,且“格延”在蒙语中有“明亮”之意,便称之为“金色石鯟”了。
(8)这段对话是《秘史》之中的经典语言之一。其原文为:“休矣!汝兄弟每,奈何相残如是也?俺正自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不知讵脱泰亦赤兀惕兄弟之苦时,奈何似昔日阿兰母之五子,不睦也耶?汝等其休矣!”
这其中,“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一句至今已经成为了流传于蒙古族之中的警世格言,比喻独孤无依,形单影只的困难境地。如果这句话真的出自诃额伦之口,即使后来经过《秘史》作者的文学加工,想来也足以证明诃额伦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更是一位天生的哲人了。“阿兰母五子”指的就是阿兰豁阿和她的五个儿子的故事了。这也是一个非常精准的用典,因为阿兰豁阿母子之间的情况与如今铁木真一家实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了。
至此,我也要顺便对这位生活于八百年前的半原始状态下的伟大女性表示自己的由衷敬意了。比之择临之孟母,刺字之岳母等等古代伟大女性,她的文化水准可能是最低的(想来那时蒙古人中又有几个识得突厥文字的?汉字典籍就更不必说了。因此她很可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然而在精神层面而言,她却有着毫不逊色的表现。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七章 骨 肉
翌日,天光还未放亮,铁木真在睡梦中便听到了从畜栏放向传来的异样动静。对于这全家的命根子,他有着近乎条件反射式的警觉,立即便翻身坐了起来。
“莫非是野兽来袭?”
这是他头脑之中闪过的第一个反应。也就是在这个念头方生之际,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近在枕畔的弓箭,飞身纵出了帐幕之外。
远远地,他便看到座落于数箭地之外的小丘上的畜栏方向有个人影在晃动着。
“看来是个盗马贼!”
在他背后,合撒儿也追了出来,手中同样拿着弓箭。
“别惊动他,悄悄绕过去,将他包围起来。”
望着熹微晨光中那个正在摆弄着银灰骟马的人影,铁木真迅速制订了一个攻击计划。于是,他们就像美国西部小说中所描写的两个印第安人一样,借着高与腰齐的野草为掩护,悄然靠近心目中的“盗马贼”。
这些马对铁木真一家来说,实在是真为珍贵的财产了,尤其是那匹父亲留下来的银灰色骟马,还具有纪念性的双重意义,更是绝不能丢失的。而盗窃行为向来为牧民所不齿,尤其是盗马贼,一率杀无赦。
因此,当铁木真判断目标已经进入弓箭射程后便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一箭。草原牧民,骑射之术天下无双,纵然如铁木真这样的半大孩子也早已练就了一手神乎其技的百步穿杨之箭。而那个“盗马贼”还在专心得为银灰骟马备鞍,根本没有发现背后的铁木真和他射出的一箭。然而,如果是一个真的盗马贼,他又怎会如此从容地去为马备什么鞍子呢?这一层,如果当时铁木真不是处于情急之下,是会想到的。可惜,他偏偏在那一刻没能做到完全彻底的冷静。
及至他发现了那个人的背影是如此熟悉,并听到了合撒儿那惊慌的阻止话语时,一切已经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已经发生,再无迥转之余地。
锐利的箭簇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人的后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后,身体摇晃了两下,居然未倒。但是,从中箭的疮口处迸流而出的大片血迹上来看,受的伤也着实不轻。
此时的天色比之适才又亮了一点,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将一张被痛苦折磨得微显扭曲的脸迎着铁木真的目光。
“天啊!”铁木真在心中狂叫了一声,四肢微微发颤,如遭电殛。
“别克帖儿!怎能么会是你?”
合撒儿的声音在发抖。他也看到了中箭的后背以及兀自汩汩涌出的血。
“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是也速该的儿子,当然有权骑这匹马,可我一次都没骑过。”
别克帖儿的脸色因背后的失血而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雾气,但是他眼睛却红彤彤地,似有两团火球在那里燃烧着。
“要骑父亲的马,你可以先和我说一声。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铁木真开言质问道。一想到别克帖儿偷骑此马的目的,适才的一点歉疚之意立时被继之而生起的厌恶所取代。
——这家伙是想通过骑父亲的马来显示自己的权力,下次也许就要骑上我的脖子来啦!
然而,更令他怒火中烧的话随即便传入了耳中。
“你说什么啊,你这蔑儿乞惕人的贱种!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你骂谁?”
铁木真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对自己的身世横加臆断的话语,不由得将双拳攥紧了起来。虽然以前也偶有内容相似的只言片语飘入他的耳中,不过只是个别人在背后窃窃私议,从未如今日一般,有人会如此直截了当的以此来指斥自己。
“你还装什么蒜呀?你这蔑儿乞惕的贱种!你不是我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我、别勒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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