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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与白鹿-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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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认为我可以凭几千人马去完成四十五万正规军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不是天真又是什么?”
严实这一次居然直截了当地亮出底牌,反而令好问有种措手不及之感。愣怔片刻后,他才问出一句:
“你真的不打算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蒙古人正在施展何种野蛮的战法吗?他们驱赶无辜的百姓为炮灰,踏着他们的尸体去进攻城市,让同胞自相残杀!这是违背人伦天理的恶行!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严实也没有很快地做出答复。他沉思片刻,脸色渐渐郑重起来。
“裕之,我知道你的体内既有热情,也有勇气,更有重振国家的正义之心。可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论诗文词章,十个我亦不能与你并驾。可是,谈到真正的战争,你却完全是一个门外汉。在战场上,仅凭热情、勇气以及正义之心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武叔兄,你说的话诚然有一定的道理。可是身为国家的臣子,当此国难当头之际,难道不应该为国分忧吗?即使因此而丧失生命,也可以用自己的鲜血在历史上留下光耀后世名字!让我们携起手来共赴国难吧!”
说至此处,好问情绪激昂,猛地伸出手去,要与严实相握。然而,对方却轻轻一闪,躲了开来。同时,眼神和语气中都流露出一丝嘲弄的意味。
“好热啊,这样的温度会把我烫伤的。”
“武叔兄!多年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文武双全,志向高远的俊杰,请不要让我失望!”
“呵呵,这么高的评价会让我脸红的,我可是相当低调的人呢。不过,所谓俊杰,第一就要识实务啊。”
“你指的实务是什么?”
好问决定不再和他兜圈子,于是单刀直入地追问。
“大金是不值得效忠的国家!”
这一次,严实也没有躲闪。他的回答令好问心中微微一惊,暗想:莫非他想乘机归宋?这个想法立刻被对方看穿了,摇头道:
“并不是你所想向的那样,宋国皇帝也不是理想的主君。”
“难道你要归顺蒙古蛮人?我决不答应!身为汉人,心中有故国之思,这还可以理解,即使叛国,却不叛族。但是投向入侵者,这就是不可愿谅的恶行!”
好问勃然而起,声色俱厉。
“喂,喂,不要这么紧张嘛。我可没有说出那样话啊。”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打算为朝廷尽忠了吗?”
对方连续的矢口否认,令好问困惑不已。
“为朝廷尽忠的事情就当做是戏言吧。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许多事情还不完全明了。如今,我学会了选择,更了解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严实冷笑道。他的冷笑宛如这弥天漫地的冷雨,毫不留情地打落在好问胸中燃起的热情火焰之上。一缕寒雾飘入二人之间,恰似腾起的青烟。
“武叔兄,莫非……你……你要投敌?这是背弃朝廷的恶行,有违天下大义啊!”
好问脸色大变,双唇微颤,可见其心中之震惊。
“天下大义?那些士兵们一定和你有不同的意见吧?”严实的口调里充满了嘲弄之意,“象你这样胜于豪门世家的贵公子可以不关痛痒地高谈大义,可是为了你的大义去战死沙场的却是他们!”
好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大声说道:
“我虽是一介书生,无拳无勇,却也有一腔热血随时准备洒在战场之上!兄若决意抗战,小弟不才愿做你马前一卒,虽死无憾!”
“诗人的浪漫在战场上是无益有害的!”严实面色肃然,“我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狂热而轻易断送士兵们的性命,即使我们是至交好友也不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严实打断了好问的话,断然说道:
“在你的心目之中,战争是一场游戏,是一种口号,喊一声为国尽忠就可以大获全胜!醒来吧,我年轻的朋友,眼前是你喜爱的城市,你希望它因为你的大义而遭到兵燹的涂炭吗?当冰冷的刀剑在你的身边撞击,锐利的箭簇告诉你什么叫做死亡,垂死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哀号,你的大义还能剩下多少?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金国的溃败已经注定,任何人也无法挽回!”
“你是在为背叛寻找借口!使这种背叛显得不那么可耻!”
“是的,背叛是可耻的!但是在一个不值得侍奉的国家而言,这却是无比高尚的行为!金国是女真人的国家,从来不是我们汉人的!我们只是金国的附庸和炮灰,我们的捐躯所换来的只是女真贵族们的平安,这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这种无耻可以为士兵们换取生命,我宁愿成为可耻的人!”
严实的口调倏然激烈起来,他的头脑之中不时闪过一些字迹。那是一封劝降信,写信人名叫张柔,曾经官拜金国的骠骑将军,如今已是蒙古军中的一名战将。当年,二人曾经同时参加了武举人考试,各自展现了出类拔萃的武艺与将才,却被黑暗的考场所抛弃,双双落第。做为同病相怜的失意者,他们共同借酒浇愁,共同抒发了对金国的不满。也正是从那时起,叛逆的种子便已深植于严实的心底。
此次,蒙古三路伐金,张柔奉命率军在紫荆口阻击术赤的右路军,却不幸因战马失蹄而被俘。成吉思汗得知后,立刻下令将他带来自己的面前加以释放,并立即给予统御旧部的权力。这莫大的信任打动了张柔的心,消除了他所有的顾虑,当即主动请求说服严实。成吉思汗大喜,当即认可。
在劝降信中,张柔盛称蒙古之武威,成吉思汗之德望。痛斥金国残暴寡恩,失德无道,必为蒙古所灭。严实素服张柔的见识,因此心中已经做出了反正决定。偏偏此时,元好问前来相劝,自然引发了他的强烈反弹。
好友的真实意图令好问的心若堕深渊,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希望适才的谈话不过是一场恶梦。然而,周遭的一切告诉他,这绝非梦境,而是一场残酷的现实。当此情境之下,他除了慨然长叹之外,又能如何呢?
留下无奈的叹息后,他再不多言,转身便要走下楼去。这里,他不愿再多留片刻,甚至不想再多看严实一眼。可是,没走出几步,眼前人影晃动,两名彪形大汉横住了去路。好问一惊,猝然回首道:
“严实,你要做什么?”
“连一声‘武叔兄’都不肯称呼啦,看来真是生气了。”
严实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语气之中再度回复了悠然的嘲弄。
“你要扣留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严实双手一摊,“白首相知犹按剑。当此非常时刻,我不得不小心从事。万一裕之你忠君爱国之心发作起来,来个大义灭亲,我死算不得什么,手下的弟兄们岂非很冤枉呢?”
“好!很好!”
这几个字,是从好问的齿缝之中强自挤出来的。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却不知该打向何处。
“放心吧,一旦蒙古军进城,我就会放你回家。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希望你日后也能了解这种立场。此处风景极嘉,又是百年古刹,很适合修真养性,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我本人也希望多住上几日呢。贤弟你可是好福气呢。”
撂下这些话后,严实便不多留,自行下楼而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他向两名大汉说道:
“好好照顾我这位朋友,若是少一根毫毛,小心军法从事。”
下了千佛山后,严实一刻也不敢耽误,顶着冻雨迅速赶回济南城外自己的军营。刚刚进门,就得到了最新的军报:蒙古军前锋已进至益都、淄州(3)一线。
“派出使者前去联络。”
严实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后,立即展开了夺取济南的行动。他以加强城防为名,将自己的部队渗透到各个险要所在,然后在翌日邀请全城官员前来赴宴。那些犹自蒙在鼓里的文武们刚刚踏入军营,立刻被事先埋伏下的士兵们一举擒获。至此,济南全城完全落入了严实的掌控之中。三日后,蒙古军的先头部队开到城下,兵不血刃攻取此城。翌日,成吉思汗亲统大军自东门入城,立刻任命严实为千户官,继续统领本部人马。
由于是主动降伏,蒙古军没有对城市进行任何破坏,只是勒令城内的富户交出赎金,并将府库洗劫一空。在这期间,成吉思汗得知了元好问的事情,便命严实将这个一腔热血的诗人请来相见。
“这个……只怕他不知深浅,冲撞大汗。”
严实为难地答道,开始后悔自己这几天忙得昏了头,将释放好问的事情给忘记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对我充满了敌视。和敌人交谈几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怕我杀死他吗?”
成吉思汗微笑道。
“大汗雅量高致,自然不会与我这位不懂事的朋友一般见识。臣下这就去将他带来参拜大汗。”
严实一刻不敢耽误,飞马赶到千佛山来见好问。见面第一句就是:你快逃走吧!
好问冷笑道:“我虽不是武人,却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恶习。你们这些军人既然不敢上阵,那么就由我这个书生来单独面对敌寇吧!”
※※※※※※※※※
走入蒙古军营的时候,好问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之军。
“很威风啊。难怪官兵抵挡不住。”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好问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就是那个蛮酋铁木真?”
好问的原话一出,身为通事的刘仲禄立时犯了难。对于好问的文名,他也有所耳闻,还读过他的一些诗词,心中甚是佩服。若是直言不讳地翻译过去,只怕当场断送了这位天才诗人的性命。这,绝非仲禄之所愿。
“他是在骂我吧?”
成吉思汗却已看出其中的症结所在,问道。
“大汗恕罪,臣下这就带他回去,加以开导。”
严实心中暗惊,连忙上前跪倒请罪。
“姓严的!你要做奴才我也无可奈何,但是请你不要把我也当作奴才!蛮酋,你要杀便杀!我元裕之今日有死而已!要你看看,我大金有降将军,却无降书生!”
“裕之!你……”
“住口!裕之二字岂是你叫的?”
元好问向严实怒目而视,厉声斥骂道。
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是以汉语对答,但是蒙古诸将也已猜到个八九,当即有一名怯薛歹走上一步,正欲呵斥,却被成吉思汗挥手制止,然后说道:
“不肯屈服的敌人是值得尊重的。”
他转向刘仲禄说道:“转告这位可敬的诗人,他随时可以回家。如果要去中都尽忠,我会派人护送他到城下。”
“不必,我自己会走!”
听到刘仲禄的传言,好问冷哼一声。
“好啦,大汗既然放你走,就不要多说什么啦。”
严实生怕成吉思汗忽然改变主意,上前连拉带拖地将好问带向帐幕之外。
“放开你的脏手!我自己会走!”
好问怒吼着挣扎。然则他这一介文人,又怎是严实这种武将的对手,只得被对方操控着渐渐远离。及至临出帐幕前,他终于艰难地转过头来,向成吉思汗大喊道:
“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重逢!那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很好,我会等待着这一天。不过,那时我还是会饶恕你,包括你想保护的人!这个誓言,将传诸于后世,直到你我的子孙之子孙!”
这一句,好问也听到了。在他想来,这真是一种矫揉造作的伪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正是凭借着这句誓言,他于二十年后挽救了许多无辜者的生命。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誓言,他对成吉思汗以及蒙古的看法也逐渐有所转变……他本人虽然终身没有出仕于蒙古,但是却没有阻止三个儿子的仕途。
他死于元宪宗蒙哥七年(纪元1257年),得年六十八岁。做为朋友的严实,在此后一段岁月中始终暗中接济于他,然而两位好友终究再未相会。严实于元太宗窝阔台十一年(纪元1240年)去世,享年五十八岁。
※※※※※※※※※
成吉思汗的中路军一举夺取济南后不久,就命木华黎带领一支偏师征服山东各地,主力则继续南下了。他们一路摧城拔寨,所向披靡,直抵黄河岸边。在这片被称为黄泛区的湖沼地带,成吉思汗再度看到了那条曾经在西夏境内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河。
他觉得,这条河有着不可捉摸的神奇魔力。从西夏的国土之中奔流而出的河水仿佛吞吃了大地的能量,躯体骤然膨胀起来,鼓荡着无穷的气势,掀动着天地间最为壮观的波澜,冲向大海的怀抱。
看着它,成吉思汗始终在心中想:即使将家乡的三条河流——克鲁涟河、斡难河与土兀剌河首尾相接或平行平列起来,也不会比黄河更漫长、更宽阔。看过大河,他继续向东,去欣赏那传说之中的大海。对于那片浩荡无边的水域,他却没有过多的感想,虽然那种惊涛拍岸,雪浪千堆的景象也有着雄浑跌宕的气魄,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海过于宽阔,却有着千篇一律的单调和不可逾越的神秘。因此,他没有在海边多做停留,就回师内地,在徐州附近与木华黎军汇合。
此后,蒙古军转向西北而行,泰山的轮廓逐渐占据了眼底。中原的山脉一向令成吉思汗心声警惕,因此他没有继续深入,就带着沿途掠获的巨额财富和众多俘虏旋师北还,于当年初春时节回到了长城脚下的草原地带。直到这里,他和部下们才有了一种回家般的舒适和惬意——
(1)见《金史。河渠志》:明昌五年八月,以河决阳武故堤,灌封丘而东。
(2)见《金史。地理志》:户三十万八千四百六十九。
(3)今山东益都、淄博。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二章 进退之间
“金国内乱了!金国内乱了!”
一骑飞驰如电,迎着夏日炽烈的阳光,扬起荡荡黄尘,直入中都郊外的蒙古军大营。马上的传令兵在大宫帐前甩镫离鞍,跳下马来,疾步奔入。
——野狐岭战后翌年,即纪元1213年夏八月二十五日,金将胡沙虎(1)自大同败退后恐遭严惩,遂铤而走险,发兵奇袭中都,废黜并杀死卫绍王允济,立宗室丰王完颜珣为帝,自封太师兼都元帅,独揽朝中军政大权。
成吉思汗侧耳聆听着传令兵的口述,不动声色。心中却已了然此番南下之时,金国所表现出来的无序与荒乱的缘由之所在。及至汇报结束,他扫视着面前的众将,静候他们的提议。
术赤率先起身发言。
他是昨日刚刚回到大营的。他与察合台、窝阔台两兄弟率领的右路军从北向南蹂躏了整个河北大平原,兵锋直达黄河北岸的怀庆府。在那里,他们的进攻步伐为滔滔黄河所阻,于是转而西进,在袭取了太行山的南端隘口后,一举突入当时被称为河东的山西省南部,他们沿着黄河最大的一条支流汾水的河谷北上,径直闯入晋南谷地。这恰恰切入了金国的防御软肋。当地的守军几乎全部北调至大同、宣德一线抵挡蒙古的进攻,却不料南线倏然告急,使之全然措手不及,惊惶之下连失重地,其中甚至包括河东北路的首府太原。
根据志史记载,当时的太原已经是中国北方的名城,户口多达十六万以上,照此估算,保有六十万以上的居民,是绝不夸张的数字。这是一座工业相当发达的城市,有造墨场、炼银洞和制药场,还盛产贵重的玛瑙石。(2)而在十三世纪的西方游记中,尤其是马可。波罗的东方记行中,这里的冶金业和种植业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当蒙古军突然出现在城南的时候,守军们几乎未组织起任何象样的抵抗便丢失了城市。右路军入城后拆毁城墙,大肆洗劫,将全城的工农业破坏殆尽。他们在此并未多留,在获取了大量战利品之后迅速抛弃了这座不幸的城市,继续北进,再度攻陷西京大同府后,返回中都城郊(3)。
这位劫掠了大量的财宝、斩杀了无数的敌军、掳取了成千上万平民、毁坏了难以计数的城市、完成了不可思议的任务、立下了赫赫无双的战功的青年勇将较之一年前出发的时候,神情愈发严峻,气质也更加剽悍,眼中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全然是一只随时蓄势待发的苍狼。只听他以坚定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父汗,我们应该乘此时机,一举攻陷中都,活捉阿勒坛汗,儿臣愿为前部,获得第一个杀入中都的光荣功勋!”
术赤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众多武将的响应,“进攻吧!”“打吧!”这些充满激情的请战一时间在整个宫帐之中响成了一片。无数道热切的目光都盯在了成吉思汗的脸上,期待着大汗亲口下达召命。
成吉思汗却并不急于表态,目光扫向了另一边还没有说话的几个人。他的第一眼落到了大弟合撒儿的脸上。他仅仅比术赤早回来两天。他率领的左路军沿着东方的海岸线,过平州、涿鹿,向东北方向进攻,从背后攻陷了长城上重要的隘口——山海关。接着又去征服女真人的家乡——上都会宁,并横扫满洲地区的挑儿河、纳水(即嫩江)、宋瓦江(即松花江),直至阿穆尔河(即黑龙江)等河流域方才溯大兴安岭折回(4)。
自从淡出成吉思汗的幕僚核心后,他在每次会议上都保持着冷淡的沉默。只要成吉思汗不主动向他提出询问,他便不会开口,而即使开口也不说太多的话,与意气风发的术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于以上原因,成吉思汗不准备听取他的意见,目光只是稍一停留便转到了别人的身上。所谓的别人即木华黎、哲别、速不台、忽必来等人,还有一个新出现在这宫帐之中的人物。
此人坐在月忽难的下首,他那一身汉人的长袍大袖置身于清一色的草原民族人物之中,显得颇为乍眼。此人名叫郭宝玉,是明安推荐的人物。他世居山西汾阳,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人。他继承了祖先的兵法与武艺,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才智之士。对于这位新来不久的部下,成吉思汗打算听听他的意见。因此,他的目光不但越过了大弟合撒儿,更越过了四杰与四狗,直接驻留在郭宝玉的脸上。
感受到大汗目光之中的咨询之意,郭宝玉缓缓得站起身来,向前踏上一步,对大汗行了一个拱手礼道:“启禀大汗,臣下有话要讲。”
成吉思汗一摆手,制止了宫帐内的喧哗,然后向郭宝玉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郭宝玉清清了嗓子,振气吐声,开始了他做为参谋的第一次正式进言:
“大汗、诸位将军,现金国内乱,这从表面上面故然是一可乘之机,然则细想起来,却也有诸多疑难之处,请容下官在此试做一析。”
“嗯,你尽管说,在我的宫帐之中,说出心中真实想法的人是无罪的。”
成吉思汗进一步打消他的故虑。从明安那里,他已经对中原文人的性情习惯有了一个大至的了解。知道他们往往很注重自我价值,行事谨慎且自尊心极强,强到近乎偏执的程度。一但感觉受到了挫折与污辱,他们甚至会以生命来维护自己的尊严,用他们的话来讲,这叫“士可杀而不可辱”;同时,他们也非常固执,对于自己所认定目标和观点会不顾一切的去维护并实践,这种思想叫做道义——“道之所存,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对于这两类性格,成吉思汗并不认同,他虽然不会用“愚腐”这个词来概括,但是他觉得这些人的处事观点存在着相当严重的缺陷,以至于他曾经不打算接纳这种人,但是,明安说到的第三条却打动了他,那就是这此读书人很重视“气节”与“忠义”,如果你尊重他们的人格,采纳他们的建议,他们就会死心踏地得跟从你、追随你,甘愿为你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被称为“士为知已者死”。当成吉思汗了解到这种性情是与自己一向注重的忠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时候,立刻表示出极大的欢迎态度。他一向认为,忠诚与正直的人永远不必嫌多,应该多多益善。
得到大汗的鼓励后,郭宝玉陈词的态度愈发从容起来:
“金国自野狐岭之败后,确实已元气大伤,但它毕竟还是一个大国,有着不可忽视的战争潜力。而做为其首都的中都是全国第一大城市,也是防御力最高的城市。相对于这样的城市来说,我蒙古大军的攻坚能力就显得甚为不足了。”
“可是我们也同样攻下了许多城市,上都会宁、太原、济南。这些也都是大城,不还是落入我们的手中了吗?”成吉思汗发问道。
郭宝玉不慌不忙得回答道:“不错,这些城市也很大,同样也很坚固,但是请问大汗,我们是怎样攻取这些城市的呢?”
“奇袭、内应、诈败诱敌。”成吉思汗答道。
“是啊,采取的都是计策,乘敌无备、出其不意得夺取了城市,但没有哪一次是用正面攻击或长期围困拿下的。因何如此呢?”郭宝玉不待成吉思汗说话,便自问自答起来,“因为,若以正攻取城,我军缺乏相应的攻城器械,比如冲车、楼车、云梯、投石机以及火炮,更没有足够的步兵;若做长期围困,我军又兵力不足,且身处敌地,粮草补给困难。兵法上说,屯兵于坚城之下而久攻不克乃是大忌。我军是客,金国为主,以客犯主,利在速战速决。况我军多为骑兵,不擅步战,如果舍弃灵活机动的优势而转入旷日持久的围攻战,则等于是以自己的短处去对付敌人的长处,为了中都这一城而牵制了全军。一旦耗费了大量的时日却又攻坚不下,给予金国以喘息之机,使得他们的动员起战争潜力,反而会使我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境甚至有被反包围的危险。到那时,粮草不济,士气低糜,处境危矣,虽孙吴子再世亦难保全了。”
话说到这里,许多武将的头脑也渐渐冷却了下来。速不台第一个表示支持,他说道:
“是啊,中都此时既然有变,防备必然更为严密,再用奇袭恐怕是不成了。胡沙虎这个家伙打仗不行,但龟缩起来防守却很在行。单是从他守居庸关的时候命令士兵用铁水浇铸了城门,并在二百里之内遍撒铁蒺藜倒还着实难为了咱们一下,若非大汗出奇兵间道取南口,还真是不好办呢。他在抚州又吃过咱们诈败诱敌的亏,想来也学得乖了,不会再上当。这些计策一失灵,就只能硬攻了。如果那样,咱们损失可就大了。”
忽必来也点头道:“不错,咱们的马又不能飞上城去,要是离开马背改爬城墙,再勇猛的把阿秃儿都会力不从心的。”
木华黎道:“别说是中都,就连咱们一路上遇到的真定、大名这些大城,一旦事先有了准备也就攻不下来了。”
窝阔台道:“我们攻下太原,也只是因为金人没料到我们会从他们背后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拿下的。”
其余众将也纷纷表达赞同郭宝玉的分析,以各自的实战经验来说明攻城的困难之处。这些言词使郭宝玉感受到了一种过去的环境迥然不同的清新与舒适。在这里,没有礼仪之下的假面具,更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肮脏龌龊。成吉思汗故然威仪赫赫,但那是一种真正的令人从心底折服的气势,这种气势是任何仪式、鼓吹与装腔作势所不能模仿的,全无一丝虚张声势与矫揉造作。他的决断是无人可以更改的,因为那往往是贤明的、权威的。但他也从不拒绝任何建议与规劝,运用其冷静的头脑与敏捷的判断力从中抽取有益的部分来完善自己的决断。
处身于这样的君臣之间,也许他们显得有些粗鲁、没有文化、欠缺必要的教养,但却是那么和善相亲、那么不拘小节、那么勤勉好学、那么宽容大度。这里没有偏见、歧视、傲慢阴毒,处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这是一股方兴未艾的力量,其势如大海的怒涛,沛然莫能当之。从而,他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和他们在一起终将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使得自己的名字流传于青史之中。
成吉思汗的询问打断了郭宝玉的思绪:“那么先生以为我们此时该如何行事呢?是进还是退?”
“臣下以为,当退!”
“哦?先生说说如何退?”
“与金议和,订立盟约,索取赔偿之后,退出长城。”郭宝玉答道。
“如果那样,岂非还是让金人得以喘息?此前浴血奋战所得来的成果岂不是全部付诸东流了吗?”术赤提出了反论。
郭宝玉坦然道:“大殿下不必焦虑,臣下所言之退并非放弃战果,而是巩固战果。臣下听说大殿下弓马娴熟,想来于射猎一道亦当精通吧?”
“这与攻金有关系吗?”术赤不解,反问道。对于文人的这种譬喻修辞,他无法适应。
“自然有关。臣下尝闻大汗在北方常以射猎之术用于练兵,二者之间的道理颇有相似之处。大殿下应当知道,对付一只受伤的猛兽是四面包围,紧逼不舍,将其迫上绝路,然后与之硬拼好呢?还是放其奔逃,然后以轻骑骚扰,使之不得安宁,待其血竭力尽,拾而缚之更佳呢?”
“自然是后者更好。将野兽性子激起来,那临死一击却也不易抵挡,难保不伤人。啊,先生的意思是……”术赤若有所悟,脸上严峻的神色豁然开朗起来。
郭宝玉微笑道:“大殿下聪明过人,一点即透,实是我蒙古之福。”
“那也是先生这个老师交得明白啊。”成吉思汗开口道,“那么先生以为我军退兵之后,金国会不会抓紧这段时间来休养生息呢?”
郭宝玉道:“不会。正如臣适才所言,金国自自熙宗之后,君庸臣昏,政出无状,官吏凶残贪婪,横征暴敛,致使人心离散,民怨沸腾。况其朝中派系林立,水火不容。此时我们若逼得紧了,难免促成其为自保而合力抵抗,势难取之。若我们稍退一步,他们立刻便会重开内斗,自相残杀。那时,我军经过休整,军势益强,金人分崩离析,其势愈弱。此长彼消之下,再入中原,则毕获大捷。”
“好!好一个此长彼消!先生看,若再入中原,当以何法取之?”
“臣下以为,当以徐图为上。”
“怎样一个徐图?”
“徐图之策不外如下两条:其一,收拾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使女真暴政之下的汉、契丹各族归附于蒙古,为我助力;其二,先取西南,再联宋灭金。”
“取西南?联宋?”
“正是。中原广大,不容急图。西南吐蕃诸番勇悍可用,却互无统属,呈一盘散沙状,大汗可与之联络,一一收归以为已用。南朝宋国与金有靖康之仇,尝思北伐,怎耐力有不足,若能与之联络结盟,则等于在金人的背上插入了一把尖刀。其时,三家并进,前后夹击,使金首尾不能相顾,则大事可成!”
“好计谋!”听得如痴如醉的众将一齐喝起彩来。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对这个看上去稍嫌文弱的汉人还报有一丝不信任之感的话,此时却已对他这金子般的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成吉思汗站起身来,走到郭宝玉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转身对明安道:“明安先生,你真是为我推荐了一只报喜的百灵鸟啊。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明安连忙躬身逊谢道:“为国举贤,原是为臣者应尽之责,何谈褒奖二字。大汗不必客气,若非大汗求贤若渴,明安纵有推荐之心,亦是无能为力啊。”
“是啊。有如此能人,金国却不能用,不亡又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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