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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你还在吗-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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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哪儿去?”

    “欧洲。”

    “欧洲?”

    “我妈曾经申请过四次签证,93年西班牙,97年法国,02年希腊,06年又申请了一次西班牙,她一次都没有去。我想我爸可能在那几个国家中的一个,西班牙的可能性最大。他早就不在俄罗斯了。”

    “你想找你爸爸?”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因为他的眼神一瞬间就充满了悲痛。

    他说:“很小的时候我想,没有爸爸是因为爸爸不重要啊!家里多个人得多烦!再长大些我想,可能他不喜欢我吧,我那么贪玩成绩又不好,我也不喜欢他呀,我可不希望有谁来管我!到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喜欢看一些课外书籍,特别喜欢看关于动物的。”

    我点着头:“你书柜上三分之二的书都是关于动物的。”

    “对,动物让我知道‘天性’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对雄性的蝎子和蜘蛛很有好感,这两种动物与异**配时,是冒着被雌性配偶吃掉的危险的,它们为了繁衍和后代太了不起了,动物都能那样,人不就会更重感情和甘愿付出?从那时开始我对“爸爸”这个称谓有了许多的好感。到了初中,我开始学着像成年人一样看待父母离婚这件事,可能就是男女感情不和,没有谁对谁错,我甚至想,也许我爸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偷偷回来看过我,或者他一直就生活在长沙某个离我们并不远的小区,因为我妈强烈排斥,所以没见上面。我觉得有点遗憾,但也只是一点遗憾,因为我更尊重我妈的感受和**。我妈出事……查到我妈的签证记录之后,我才发现他俩并没有离婚,我家户口本上我妈的那一页是假的,那上面有个‘离异’章,所以我从认识那两个字开始就以为他俩离婚了……我想,我爸可能已经……他不回到我们身边、也不回来跟我妈离婚、不来看我、可能很早前就离开人世了。我妈几次想去欧洲应该是想把他的骨灰接回来,也许是因为脆弱、也许是因为情怯、还可能是因为确定不了我爸的最后地点到底在哪里,所以一直没成行。我爸根本就没有从俄罗斯出境的记录,他搞不好是偷渡去了欧洲。如果他偷渡后原有的身份资料没有被欧洲当地接受或者存档,那个年代通讯那样不发达,我妈要找到他也确实不容易。”

    “现在更难了,又过去了好多年。”我担忧地说。

    “我妈死的时候满身是……她留给我的遗憾太多了,没来得及给她治病、没好好照顾她、没看到她再成家、没来得及孝顺她、案发那天没好好看着她、也没及时醒来把她救回来、而且我永远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我,我再也没有彩衣娱亲的机会了……”

    易续擦擦湿润的眼眶,说,“我得把我爸的骨灰找回来,想想他克死在异乡时的孤苦与凄凉,都觉得于心不忍。虽然对他没一点印象了,但他确实是给了我生命的人啊!这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也许我该把他们合葬,这应该是我妈的愿望,她藏在相框后的照片和她的签证都是很好的证明。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不然带着对她这么多的亏欠,我过不好下辈子了!”

    “你打算去多久?好几个国家,万一他还去了别的更多的国家呢?”

    “所以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出去,我招一个职业经理人,让他跟林木森分管公司,我们边找人、边旅行、边实地开发客户。”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我高兴得跳起来,我要是只鸽子,一定飞到半空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现在上去跟我爸妈说!”

    两个电梯都停在十几楼半天不动弹。我急性子,拉着易续往楼梯间跑。

    “我从小看了多少武打片啊,真没想到有一天能跟那些大侠一样浪迹天涯!”我说。

    “我也做过这种梦呢!”他说。

    我回头看到他,他终于笑了。我想就算要跟他在外奔波一辈子,我都愿意。

    “我想想我要准备一些什么东西。”我兴奋地牵着他往楼上连走带跑:“首先,我要买个旅行背包,或者箱子。我那可怜的大箱子被funny扣了!”

    “买两双最结实的运动鞋。”他也兴奋地说。

    “带一件黑色的长羽绒服就可以混过冬天。”

    我们已经跑到二楼,易续说:“要去兑换一些欧元。”

    这次他跑在前面,拉着我往上跑。我那喜欢奔跑的男朋友,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时带回一些零钱,你记得提醒我带上。特别是那些硬币,路上用得着。”我说。

    “四张信用卡,两张你那儿,两张我这儿!”他说。

    “电子词典,好多国家不会说英语。”我呵呵笑说,“到了德语的地盘,我当你翻译,不收费!”

    “首先,去申请签证!”

    我瞬间呆住了。

    funny突发心脏病,我被迫推迟回国的时间,也超过了签证的最后期限。在汉堡过海关的时候被人带到一个小房间,移民局的人把我扣押了。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们funny突然进急症室的事,他们说你可以让你的房东和她的医生到移民局帮你申诉,不过申诉成功之前,你需要被扣押在移民局或者警察署,不能保证你的申诉能成功,之前有人这样做过,成功的案例很少。我说我要是放弃申诉呢?他们说罚款200欧,留下非法滞留的案底,五年内来不了德国。我心想不来就不来呗,谁稀罕啊!别说五年、以后五十年都不来了!老娘这会儿归心似箭呢!

    可是德国属于申根国,我在德国留下的这条黑色的记录也同时让其他二十几个国家的大门向我关闭了,五年!这些关上了大门的国家,却刚好是易续想要流浪的地方!

    为什么当时我做了那样的决定?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soeren跟我提过好几次让我再回汉堡,我居然一次都没想起这件事,我只想到易续不去我就不去,我没想到易续想去,我却去不了了!

    我虚弱地靠在易续怀里,人生没有reset键,我泪盈于睫。

    他奶奶的,为什么没有一个片子说过,浪迹天涯还需要签证?

    易续了解了事件的原委,也瞬间消沉了。我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好不容易奔跑起来的他,不能让他又停下来!

    “你一个人去!”我擦着眼泪说:“你看,你要是一个人去,速度肯定要比两个人快,你也知道我跑步的速度啦,吃的也不用分给我,你骨瘦如材可就不帅了。我还不用为了找你爸,离开我的爸妈。”

    “你真这么想?”

    “对!提高效率节约时间!你一个人去,不用走的,不用跑的,要用冲的,尽快回来,你要保证回来的时候还这么帅!”

    “我保证。”

    “你要保证你会为我回来!”

    “我保证。”

    “你要保证,”我越说担忧越重,“如果你怎么都找不到他,也不能绝望,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你妈妈在天上能看到!我不是介意等你多久,是怕你不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

    “骨灰就算找到了,万一他原有的身份资料没有被当地接受和存档,再加上年代久远,身份证明也可能成为你把骨灰带回来的阻碍,要是那边不让,你不要太坚持太倔强,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不会!”

    “你不会吗?那你告诉我万一真的被我说中了你会怎么办?”

    “就给他上柱香。”他犹豫了一下,说。

    我捧着他的脸:“我要你发誓,你要把我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不比你爸爸更低的位置,你要记得这世上你就算失去一切,你还有我!”

    他举起右手说:“我发誓!”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不怕你颠沛流离飘零孤苦,我怕你心无归属!”

Dear Funny

    2014年4月29号中午12点半,长沙第一条地铁线正式载客运行,我从首发站坐到最后一站。进站的时候,远远地一眼看到张恒礼,橙色t恤水洗白色牛仔裤,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进了第一节车厢。我向最后一节车厢走去。到了终点站,我又远远地看到了他,在人群中很精神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在思念着张衣。

    他不知道,就算我们从此改掉爱迟到的坏毛病,永远不迟到了,张衣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那天,是张恒礼26岁的生日。

    9月中旬,易续终于安排好了公司的新运行模式。四年前的同一地点,我穿着白裙,要飞往德国,他和张恒礼送我。这一天,我独自送他,不再身着白裙,也没有张恒礼。

    从西班牙开始,易续走过了十三个国家,过了一段极其混乱的飞行的日子,总是有信息把他从欧洲送到非洲、澳洲、又回到欧洲、却又指向了南美洲,再又回到欧洲。但他还是双箭齐发,开发了许多客户。不管是深圳还是长沙的业务员都似乎成了他的跟单员,第二年公司总结大会的时候林木森当着全体同仁的面批评他:你能不能手下留点儿情?公司这些顶天立地的业务员全他妈吃了大半年的嗟来之食了!

    没有线索指向意大利。易续还是抽空去了米兰,去了他心系多年的圣西罗球场。2012年12月9日,我塞住耳朵,好心的计程车司机关掉了收音机,我们没有继续往下听的那场比赛,米兰最终客场2…4大比分逆转获胜。

    易续在南看台给我发回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跟一家子四代人的合影,他们是米兰当地人,分别是77岁,54岁,28岁和5岁。整个家族都是米兰球迷。

    77岁的老人通过他28岁的孙女翻译给易续听,他说,爱就是,我从5岁开始,就来这里骂米兰,一直骂到了77岁,并且不会停止,直到我去了天堂!

    2015年10月,易续根据线索第二次到达西班牙,几天后,找到一位叫coralia的女士,她曾是爸爸的妻子,他们在1991年登记成为夫妇,在登记资料上,易续的爸爸登记的名字是joaoduan。

    coralia告诉易续,joao是以难民身份从俄罗斯到达西班牙的,她当时还是中文系大三的学生,一次做社工的机会认识了joao,joao主动教她中文,很快他们就恋爱结婚了。结婚半年后,joao开始了自己的物流生意,两年多只回家两次,回家也只是为了居留登记。1994年的春天,joao突然回家提出离婚。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易续好不容易明朗的线索,又戛然而断了。

    这两年我妈当着我的面骂了易续很多次,怪他耽误我。她曾给我下最后通牒:“三个月之内,他要是不回来,你就重新给我找个男朋友!”

    三个月的期限一到,她拿着我的照片出去找相亲对象,没人看得上我,她又只好了说,“我再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之后,她又气愤地拍着桌子说,“你问问他,三个月之内回不回来?”

    年末的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一次高润,她主动邀请我喝咖啡。长沙真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认识的人如果不特意联系,可以三年不遇上一次。认识的人即使不特意联系,三年也会遇上一次。

    高润不画浓妆的时候更好看,眉眼盈盈。她没有跟钟沛结婚,知道钟沛是那样的人,她嫁不了,幸好钟沛总是说忙忙忙,也没去登记。我在蛋糕店跟他们发生冲突的第二天她就逃到云南躲了三个月,回来时父母已经把什么事都处理好了,虽然她还是被他们打得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当时那样威胁钟沛,他都没如期把钱给我,原来不是不怕我去婚礼上闹,是已经没有婚礼我可以去闹了。

    高润说:“我其实不懂爱情,只懂孤单。从小到大,爸爸在外面忙,忙着找门路想发财,妈妈在家里忙,忙着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爸爸发财。我觉得最快乐的事,是有人跟我说话。注意到张恒礼,是因为发现这个人身边总是有朋友,吃个饭还能你抢我的饭我抢你的菜,好不热闹!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张恒礼,但是我爱身边总有朋友的张恒礼,就算跟张衣吵得面红耳赤,都偷偷觉得快乐得不得了!可是后来,你去了德国,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选择了你精心安排的公司,张衣怎么都约不出来了,易续更是没了联系。单独跟张恒礼在一起,也觉得越来越乏味。所以我逼张恒礼吸烟,这样就能跟公司的男同事成为很好的朋友,下班后就能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玩了。可是张恒礼吸了烟,还是没跟那些人成为朋友。那时我开始注意老板钟沛,公司的人都围着他转,于是我开始私底下接触他……我也不懂什么是劈腿,只是知道自己特别害怕冷清。也许我真的伤害了张恒礼、你们也讨厌我……那天你痛斥钟沛对易续和张恒礼的所作所为,我不敢相信才对你那样,我连易续是他的好朋友都不知道!我说我讨厌你们以前在我和易续面前时时表现的默契,其实只是嫉妒你们有人陪着一起长大。也许你不相信,钟沛对易续和张恒礼所做的那些事,特别是对易续,在我看来,比我劈腿恶劣多了!爱情只讲感情,友情除了感情,不还讲个义气吗?他跟易续的区别真的太大了,自私的人把身边人当尘埃,自爱的人把身边人当金子。知道吗,钟沛的公司去年倒闭了,到处跟人借钱,生活费都筹不到。”

    “活该!”我说:“人心是土壤,烂种子结不出好果实!”

    “是啊!那天被你骂了之后,我才好好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他真的不是好人呀!除了比他更有钱更有地位的,他谁都看不起,有难不帮,正眼不瞧,那些比他更有钱更有地位的他也一样瞧不上,见面时阿谀奉承,私底下嚼他们的舌根子,假得不行。你说他是禽兽,我觉得他是蝙蝠。遇上飞禽,他说我有脚,比你们高一等。遇上走兽,他说我有翅膀,比你们高一等。所以他非禽非兽,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谁也不是他的自己人,没有人会雪中送炭、助他一臂之力,危难之时鸟兽散也是他自找的!”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那天,他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干净得像月光。他的女朋友意外去世,全班的同学都安慰他照顾他,他身上有几十个同学的关注和关心。”

    “所以你们这些在校园里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比他自己对自己要好,你们大概都还记得他当初一尘不染的样子,他却早忘了。对了,上个月我跟张恒礼吃了顿饭,张恒礼告诉我你们这群人也不热闹了。”

    她叹着气说:“真可惜,世界上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千人万人中,有两三人相知。你们曾经那么幸运,真的太可惜了。”

    我在街上偶遇高润三天后,在地中海的小岛国塞浦路斯,一个叫帕福斯的城市,易续终于找到了他的爸爸。

    他爸爸正在重症监护室,一张中国面孔,却拥有拉脱维亚护照、拉脱维亚名字。保险起见,易续靠dna确认了身份。

    在帕福斯的郊区,有个海边有三块大岩石,传说中爱神维纳斯就是海水拍打在这些石头上的浪花里诞生的,塞浦路斯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如果人能围着三块石头游泳,每游一圈,就能受到爱神的呵护,年轻十岁。11月初,易续的爸爸和他女朋友为了这个虚无的愿望去游泳,海浪太大,两个人都被卷到浪底去了。人们从水里把他俩打捞上来时,那女人已经确定死亡,易续的爸爸意志散失、肺部大量积水、脑损伤严重。

    没有人为他负责医疗费用,他在法律上也没有一个家人或者亲人。医院正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到便宜很多的社区医院,当成难民做慈善式治疗,那样不管是治疗的力度、仪器、药物都会下降好几个标准。易续及时赶到,扛起了医疗费用。

    易续在医院旁租了个房子,有时间就去医院照看,等待他爸爸情况好转和苏醒。这一住,就是七个多月。

    2016年7月23日,我突然接到funny的电话,她的声音温柔得让我错愕,她说:“wouldyouetovisitmeplease”(请问你能来看看我吗?)

    我给易续打电话,告诉他funny出大事了,她居然打电话给我,最吓人的是她说了“please”!

    她居然说“please”!

    易续当天下午立即飞往汉堡。funny心脏病发,很虚弱,她自己也知道这一次真的时日无多了。

    她问易续我为什么还没去,易续骗她说我正在申请签证,可是德国大使馆很严格,需要多一些时间,他鼓励funny再等等我。

    两天后funny在睡梦中去世了。

    我想起11年的4月22号,是我跟易续在一起四周年的纪念日,那天我买了个小蛋糕回家,视频连线跟易续庆祝完后拿到后花园把蛋糕分享给正在做日光浴的funny、soeren和王太太。

    王太太问:“什么日子啊今天?”

    我说就是想吃蛋糕了,没什么特别的。王太太说,哦,今天好像是地球日!我上网一查,用英语告诉funny,今天是地球的生日!

    soeren立刻说地球是他的兄弟,因为“everyyearwebothgethotterandhotter!”(hot:火热,也有性感之意。每年我们都越来越性感/火热)

    funny也不甘示弱,说地球是她姐妹,因为“shelivesjustaslongasido!”(她跟我活得一样长!)

    那个说跟地球姐妹活得一样长的女人,在她79岁的年纪,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乐观地想,人就算化为灰烬,不也是跟地球同存的吗?

    soeren去了美国工作,我们失去联系快一年半了。发邮件他没回,我只好注册了twitter号,去那里给他留言。我查看他12年年底的内容,看他有没有把当初骂我的那些话删掉。不出所料,没删。

    只是他并没有记录我们在深圳工厂的那个“游戏”,他与我重逢后,到他离开中国那天,只有一条更新,是我们在深圳第二家工厂的时候,他偷拍了我在车间累弯腰的狼狈样,说我像一个“问号”。他那几天总是说“问题”,后来又没问什么,我以为他看我太忙就懒得再问了。没想到他是说,我累得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soeren收到我的留言,葬礼那天飞回汉堡。funny的葬礼由她的男朋友主持,易续给我发来照片,是个帅老头。全社区的人都到了,很热闹。不喜欢小孩的funny将所有财产捐赠给了汉堡的儿童福利院,易续说我的那个大箱子funny也给捐掉了。

    那里面有七副墨镜,是我当初想带回长沙的礼物。爸爸妈妈易续张衣张恒礼我自己还有易续的妈妈,每个人一副,我让易续偷出来,他又不肯。我买的时候就想,要是有一天我们七个人带着我买的墨镜,一起走在长沙的街上,得多拉风!

    也好。物是人非,有三个人不在身边了。多出来的三副眼镜我自己再去处理,也是心伤。

    funny帮我做了顶好的决定。

    根据funny的遗愿,葬礼上播放的歌曲是美国女歌手aliciakeys的歌曲《girlonfire》。

    我13年3月打电话告诉她有这样一首新歌简直是为她写的,她说了句“allright。”就挂了我的电话。我以为她完全没放心上,没想到她听了,还这样喜欢。

    有这首歌做背景音乐,葬礼欢快得像party一样。

    soeren回到美国后再次更新twitter。

    他放上了跟易续的合照。配上文字:bergundtalkommennichtzusammen,wohlaberdiemenschen!(山不相遇,人要相逢。)

    一周后我收到一份来自汉堡的快递,是funny的律师寄给我的。

    funny临终前终于签署了一份诉讼委托书,她要告德国驻中国大使馆,告他们耽误了我去汉堡的行程。

    她这一次真的付诸了行动去“sue”,虽然她完全没有权利和立场去“sue”他们。(控告)

    我不会忘记那个耍手段把我骗成租客的funny,不会忘记她对着多功能洗衣机张牙舞爪的样子,不会忘记她看着年轻帅哥和名牌包包流下的口水,不会忘记她对着我吼“sueyou”的声音。

    最不会忘记的,是那个微醺的、缓慢地、温柔地抚摸着墙壁上的弹孔,轻轻说着“areyoustillinpain”的让人心疼的老太太。

    天堂里没有弹孔,对吧?

    dearfunny,我会将这份诉讼书妥善珍藏,如果有幸,将来带去可以见到你的天堂!

全家福

    10月6日,易续跟他爸爸的医生确定无大碍后,让他的爸爸提前出院。一个小时后,他打车去往拉纳卡国际机场,回国。

    他爸爸有四个半月处于昏迷的状态,在确定度过了危险期后,易续将那两三年获得的所有信息都拼凑起来,并顺藤摸瓜做了进一步地调查,终于将89年后他爸爸的人生轨迹清晰地画了出来:

    他爸爸89年跟人到俄罗斯淘金,听人说西班牙更好,就偷渡去了西班牙。西班牙的花花世界立刻吸引了他,他从小是个孤儿,只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从来不知道还有那样的天堂!他觉得以前的世界太小了,找女朋友找老婆都找的孤儿院的,以前的人生简直就是个错误!他决定留下来,最好的方法是找个西班牙女人结婚。

    于是他用一个电话跟远在中国的妻子做了了断。然后靠西班牙女孩coralia留在了西班牙。后来他有了更大的野心,开始有了创业的想法,他跟两个朋友开了一个运输货物的公司,当年的物流行业还不像现在这样规范化和系统化,客户的货物到哪儿,他们的人就到哪儿。在目的地交接了货物后就地再寻找新的生意,于是去更远的另一个目的地。除了陆运,海上的业务他们也接。这也是易续找他时各大洲跑遍了的原因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见过他。

    后来有个拉脱维亚客户给了他一个大机会,帮他接下了一个比较长期的、稳定的跨国的单子,他再也不用满世界被人像踢皮球一样踢到这儿又踢到那儿了。但是他得长居于拉脱维亚。拉脱维亚与爱沙尼亚、俄罗斯、白俄罗斯和立陶宛接壤,商品交易来往密切,物流是一桩油水很肥的生意。为了把事业越做越大,他决心加入拉脱维亚籍,这样才能有身份去洽谈更多的政府项目。

    他很快爱上了一位本地姑娘,就向西班牙妻子coralia提出了离婚。他娶了那位拉脱维亚姑娘后,以妻子的姓氏作为姓氏,给自己取了一个很传统的拉脱维亚名字,易续说又长又怪异,读不出,也记不住!

    2010年上半年,易续的爸爸在生意上有些受挫,婚姻生活也让他觉得乏味,拉脱维亚典型的湿冷的东欧天气也让他觉得厌恶,他便偷偷变卖了房产和公司,抛下照顾了他17年的妻子和15岁的儿子、9岁的女儿,带着他新认识的情人逃离了拉脱维亚,到全世界有阳关和海滩的地方游玩。

    2011年底,他们到了塞浦路斯,决定停下来,因为手上的钱已经用去了一大半。他这一生,最骄傲的就是自己的投资眼光,到了塞浦路斯后,他看中了塞浦路斯政府刚刚宣布的购房移民政策非欧盟成员国的居民只要购买一套超过30万欧元的房产就能获得塞浦路斯的永久居留权,这对中国富人,是很有吸引力的。

    他立即跟国内的十几家移民公司展开合作,在塞浦路斯组建起一只由中国人组成的翻译团队,国内送客户过来,他的员工全程接待,利润从房产公司拿点,与国内移民公司平分。一个客户买房,他至少能挣两万欧。短短三年半,他已经赚了近千万欧元。

    正待他春光满面之时,一纸诉状从拉脱维亚递到塞浦路斯,拉脱维亚妻子在律师的帮助下找到了他,并提出离婚诉讼,同时提告他单方面将夫妻共同财产转移,使得她和两个未成年子女流离失所。两个孩子作为证人出席了法庭辩论,那场离婚官司历时14个月,最终法院将他名下全部资金和帕福斯的一套房产全部判给了他的前妻。

    他倒没觉得天塌下来了,因为他女朋友银行账户里还有25万欧,正当他想着要离开移民行业已经萎缩的塞浦路斯,思虑着应该去往比较红火的西班牙还是葡萄牙时,突发奇想跑到爱神石去游泳,女朋友一命呜呼,他一命差点呜呼。

    当易续了解到自己的爸爸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解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些年怎样将三个妻子和三个孩子弃之如旧衣履,再想到妈妈因为这样的男人独自抚养自己、孤单多年、那么乐观纯良的人都留下了心病、也许还因为那心病丢了性命,他对这个爸爸,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和留恋了。

    我妈说,这么个人,死了还值一柱香,活着就只能配一个巴掌!

    易续从始至终没跟他说一句话,即使他爸爸不停地问,你是我那个在中国的儿子吗?

    “那个在中国的儿子”他不记得他的儿子曾经叫段愿,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后来叫易续,他说他是“那个在中国的儿子”。

    他只是记得自己年轻时的那张脸。

    塞浦路斯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岛国,海滩、阳光、古城墙都美得不得了,还有让当地人引以为豪的全世界最棒的海鲜。这个欧洲国家刚好不是申根国之一,我有年假,公司又是个批假批得比较爽快的公司,我本来应该也飞去度半个月的假。

    可是易续说,别来了,这儿脏。

    易续把他爸爸从医院送到租的房子后,没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开了。

    易续说,他给了我一条命,我也救了他一条命,扯平了。照顾他这么久,只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这世上有的夫妻关系是纸质的,有的父子关系是生理的。成为丈夫,只是因为活着进了婚姻登记处;成为父亲,也只是因为生殖系统正常。能留住人的,从来就是感情和责任心,不是称谓。

    易续回家的第二天,自己带着蛋糕到我家庆祝他28岁的生日。我妈一见他真人确实长得比我好那么多就热泪盈眶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板上。第二天早上那儿还有一抹白色的灰尘,易续到我家都没打扮,她化了一个小时的妆,从泰国晒成的黑色三年多前就已经褪干净了,还是意志坚定地往脸上扑了半盒粉。

    易续对着蜡烛许愿说,妈,我们会在最好的地方重逢!

    那晚我们四个人站在蛋糕前,易续用他的手机拍下了第一张合影。他在照片里笑出了全世界最好看的弧度。

    全世界最好看的弧度是我想象的。

    事实是,很多年排斥照相的易续,累积了对镜头的陌生感。他自身的沉稳和站在镜头前那一刻产生的局促发生了撞击,他兴奋又拘束、期待又抗拒、从容又无措,所以照片里的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宛如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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