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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独归斜阳远-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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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筱,”他从容不迫的答她:“会有这么一日。”

谢绿筱微弯起唇角,鬓发随着轻轻点头动作而被风撩动:“陈大哥从不骗我。”

陈昀清亮的目光越过少女柔美的容颜,落在了更北的苍穹之上,那里有他们共同的故都。

“垣西那里,我已经送了急信过去。免得他担心。以后不可如此任性了。”

谢绿筱低下了头,不吭声。

陈昀看看她的侧脸,忽而微笑,有种冲动想问问她昨晚梦呓的名字——那个大哥,究竟是垣西……还是自己?

“陈大哥,我可以在这里住下么?我不会惹事……”她带着恳求望着他,“你别送我回临安。”

他含笑望着她,既未答应,却也不曾拒绝,显然还在沉吟。

“你留在这里,我未必有时间时时刻刻陪着你。”

“没关系……我只是不愿意回去。”

陈昀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垣西他……”

谢绿筱一脸警惕的望着他。

陈昀不再言语,只是理了理她的鬓发。谢家的家事,他无法插手。而他只需她回来就好。

这样初春的晨曦之中,他望着她,眼角眉梢无一处不是温润笑意。

水戏

天眷七年三月二十日。

汴梁,临水殿。

春日晴好。

宫殿之前立着数排着厚重铠甲的仪卫,皆沉眉敛目,面色端肃。正对着宫殿的是一个极大的湖泊,阳光下泛着浅浅金泽,望之绵延壮阔。四周群山环绕如少女青色裙裾,秀丽旖旎。

离临水殿最近处,并排列着四只彩舟,初初望去,其上大旗挥舞若云卷云舒,奇珍异兽在驯兽者指引下扑楞跳跃,热闹非凡。

彩舟之后的又有小舟数十只,望着并不大,不过一二十丈,插在了彩舟空隙间。

过了片刻,其中一艘缓缓驶向前方,快至池边的时候,倏尔从前舱跳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手中持了钓竿,悠然自得的垂钓。很快,鱼竿微微一颤,那小人将长竿一提,便扯出了一条银鱼,阳光下鱼尾活泼的轻甩,溅出了无数晶莹水滴。

此刻小舟已经轻轻靠岸,岸边的人瞧得清楚,那竟是个木偶人。

巧夺天工至此——只是喝彩声尚未响起,那小舟便已悄无声息的退下了。连那四只彩舟也在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平静无澜、如同莹润玉石的湖面。

临水殿中央,皇帝坐在上首,身势挺拔高峻,绵密而暗敛着光泽的缎纹之上,如意云行纹衬得他尊贵而无法叫人直视。长发以玉冠束起,眼眸,鼻梁,薄唇,高邃相间如同峰谷。

深邃的五官,微卷的长发,淡金色的眸子——他噙着淡笑看这诸军百戏,便是不动声色,却也耀目卓群,莫测的表情,让旁观之人总是带了几分忐忑。

湖面之上,已有人插上了標杆。又从两侧缓缓驶进两列船队,左右各二十余只,皆虎头龙尾,由绯衣军士指挥,静默立于两旁。

哨声忽然响起,这两支船队忽然如鱼龙般在湖面中彼此穿梭,目标便是争夺那湖中心的標杆。东首那一队靠近標杆,为首军官红旗一竖,整支船队做圆形,团团围住那標杆,不让另一队靠近,而其首船急速掠向中央竖杆。

正要靠近之时,另一支船队划桨旋转,做楔形,瞧准了这圆圈薄弱,生生拨起湖浪,将那圈船只打散,又乘乱突围而入,也去夺那標杆。

双方军官以红旗招引,交互纠缠,进退有度,倒像是两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彼此过招,煞是好看。

眼见争夺得最是激烈之时,殿内玉杯搁在桌上的清脆之声环绕整个临水殿,如同一道寒洌的风。顷刻间,凝固了一切动静。

临水殿前几下红旗挥甩,那两支船队得了指令,急速的退去了。只有那根挂着锦彩的標杆,孤零零竖立在湖面中央,甚是寞落。

年轻的帝王微微眯起了眼睛,望向跪坐着的汴梁路官员,漫声道:“这便是诸卿要让朕大开眼界的水戏?”

以胡斌为首,几个官员已经站至殿中央,忙忙跪下,却又浑然不知这精心准备的节目如何惹得皇帝不悦起来。

皇帝的五官深邃,说不上俊美无暇,却带着天成的勇决与英武。那双微带金色的眸子移至胡斌那弯得极低的背脊上,薄削的唇轻轻一抿,目光骤亮:“将这训练水戏的功夫用至战场上,前些日子那场仗是不是就不会败得那么惨?朕亦不用在越朝使节面前觉着尴尬了。”

他说得甚是悠然,听不出喜怒。殿下诸人,却无一人敢接话,殿外风声肃肃,一湖山色刹那间清冷下来。

打破这寂静一刻的,是殿外侍从通报的声音,甚高,甚尖,几若刺破云霄。

“汴梁路宣抚使,阿思钵将军求见。”

皇帝轻微点头:“让他进来。”

阿思钵曾是都指挥使,又任亲卫多年,皇帝许他可佩剑入殿内。

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半跪在皇帝面前,伽和长剑扣在身侧甲片上,清脆的铿锵声划过。

“起来吧。”皇帝微笑道,“数月不见了,阿思钵。”

阿思钵站起,秀长的凤目扫过吓成一片的群臣,又仿佛视而不见。

“前日颍州军营忽传急务,臣连夜赶去,未曾迎接圣驾……”

皇帝打断了他:“好了。朕知道是水师出了事,处置得如何了?”

“已处理完毕。”

“你随我来。”皇帝站起来,衣上云纹如同水藻般在光暗不明间舒展,“今日的水戏,便赏到此处吧。”

快要出殿门的时候,皇帝忽然又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了看适才停着几艘小舟的地方,微微一笑,侧身对内侍说了句话。

袁思博跟在皇帝身后,目光却看着犹在张望的一群汴梁路文臣。他轻轻颔首,那些人见他如此示意,连忙退下了。

阿尔兰萨,真烈语中意为“狮子”。这位被后世称为狮子王的君主,此刻立在这湖心庭中,极目远眺。

和北方相比,此地虽未至江南,却已感受到湿润的气息拂在脸颊与颈间,湖光山色,亦仿佛笼着轻纱,轻柔难言。有云层缓缓飘来,天空敛去润金,渐渐转为一种黛青色。已有杨柳开始抽出絮花,丝丝缕缕的在天地间飞扬。湖边一圈繁绿树荫上,点缀着或淡粉或娇黄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美不胜收。

“前些日子去了临安,感觉如何?”皇帝眯着眼睛将这幅美景揽入眼底,闲闲问道。

阿思钵略一沉吟,方答道:“若说景致,临安更胜一筹。”

皇帝侧目,淡淡看他一眼:“听说有人在路上伏击你?”

“是有此事。”阿思钵说得甚是轻描淡写,“那时在越国境内。若是事成,只需推给边境贼寇,这主意打得很是精明。”

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滑过浅浅一道光亮,却提起了另一件事:“可记得那时朕赐名给你和你阿姐么?”

“是,陛下给阿姐赐名阿丽白,意为天赐。给臣取名阿思钵,意为……”

皇帝将话题接去,道:“你阿姐并无显赫家族背景支撑,待人又良善,她入了这宫中,朕虽时时照拂着,却也怕百密一疏。当日朕赐名你阿思钵,意为辅承,便是希望你在这宫外,能给你阿姐支撑。”

阿思钵眸中泛起复杂至极的光泽,道:“臣知道。”

皇帝笑了笑:“所以你在此处,愈发的要小心。必要时下手狠辣是应当的。只是要慢慢来。切勿急躁。”

“是。”

皇帝望着一湖山水,又问道:“水师出了何事?”

“臣擢升了两名越人将领操练水师。前日有人不服这二人管制,军中几乎起了哗变。”

皇帝面色一凛:“哗变?”

“已处理妥当了。”阿思钵缓缓道,并没有避讳嘴角一丝残酷的笑意,“金将军如今虽远戍燕京路,可人去影存。这毒臣已拔了一次,却未见得拔出干净,只能再去了一次。”

“上次你逮了近百人入狱,贬斥亦近百人。这次呢?”

“真烈对越朝,数十年不曾有一败。战败之责,若是赏罚不严明,威信何立?臣不觉得手段酷烈。”阿思钵直视皇帝锋锐的眼风,不急不忙道,“至于此次哗变,下级军官参与居多,又和上次不同。长久以来军中北方士兵瞧不起越人,才慢慢酿成的风波。臣并无他法,唯有让越遗民组成水师,与真烈士兵演练了一场。真烈的士兵输得心服口服,日后想必不会再心生芥蒂。”

皇帝轻微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阿思钵一笑:“陛下知道臣的个性,遇上这样的事,少有回寰的余地。这不是臣的主意。”

皇帝看了他一眼,亦笑道:“哦?”

“臣愿替陛下引荐一人。”阿思钵轻声道,“臣观察他数月,是可用大材。”

皇帝点头:“也好。

风声轻轻拂来,低哨之间转为柔和。皇帝似乎无心再谈公务了,转身瞧了瞧阿思钵,笑道:“去见过你阿姐没有?”

阿思钵摇头道:“未曾。”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铁甲冰凉,又笑了笑:“去换身衣服,再去瞧瞧你阿姐。”

阿思钵正欲离开的时候皇帝又喊住他:“她不知你去过越国。”

阿思钵脚步一顿,微笑道:“臣知道。”

帘外烟雨蒙蒙。池对岸千曲百孔的太湖石被这轻雨一浇,竟生起了缭绕薄雾,烟气从那孔间醺醺而出,恍若仙境。

皇帝轻步走进水榭之中,侍女吃了一惊,正要出声,他却摆了摆手,悄然靠近那抹纤细的身影。

慢慢的揽她进怀里,皇帝的脸颊贴在她的鬓角处,轻声问道:“今天做了什么?”

怀中的女子先是被他惊得一颤,随即回过神,转过身要行礼,他只是按住她的腰间,低声道:“别动。这是在外边,没那么多规矩。”

他一边轻声说着,目光落在她柔美无暇的侧脸上。她不曾将长发挽成发辫盘起,只是随意的挽成了斜云髻,鬓边落下了几丝,被温热的鼻息拂过,撩拨得他唇角微痒。身子骨还是这么单薄,无论他逼着她吃多少补药,总也养不出一丝丰腴来。皇帝一臂就能圈住她的腰,忍不住抱得紧了一些。

“不曾干什么,就在这里看看这园景。”阿丽白低低的回答,身后的胸膛宽厚而温暖,将她完全拥住的时候,也替她遮去了这斜风细雨。

“我遣人送个只木偶船来,大约放在池中了,要不要去看看?”皇帝淡金色的眸中柔意缱绻,“这几日甚忙,也不曾陪你四处逛逛,可觉得闷?”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抿出一丝笑意来:“不曾。”

“如此……”皇帝笑了笑,携了她的手往水榭外的小径中走去,“阿思钵回来了。”

阿丽白眼中一抹灵动闪烁而过,像是极轻极微的水痕淡淡荡漾开去,她抿了唇,声音有几分颤抖:“他……在何处?”

“不急。我让他回去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内侍忙忙的走来问道:“陛下,是坐轿回去么?”

皇帝瞧了阿丽白一眼,问道:“你累么?”

阿丽白摇头:“陛下陪我走走罢。”

皇帝笑了笑,牵了她的手,又伸手对内侍道:“伞。”

内侍一愕,张口结舌道:“这……”

眼见皇帝俊朗的脸上已有了不耐烦的神色,内侍忙转身将手上的油伞换了把大一些的,恭谨递与皇帝手上。

天青色的烟雨中,皇帝便撑开了伞,遮在自己身侧,又揽着阿丽白的肩,缓缓的迈入雨中。

内侍与宫女们不敢跟得紧,只能远远的拖曳出一条长队。而最前边是两个身影。男子高大挺拔,紧紧揽着身边的女子,同掌着一把伞,仿佛就像寻常的夫妻。

有密密的雨帘从伞面四周滑落,像是小而晶莹珠子不断迸落。皇帝笑道:“这石头忒多古怪,为何还会冒烟?”

“这是……前朝蔡相的宅子吧?”阿丽白侧首回望那极为高峻的石壁,眼神中微有怔然,“那便是闻名天下的临风阁。”

皇帝笑了笑,不曾答话。他不愿住进汴梁城中前越朝皇宫中,便将宣抚使的住处腾了出来作为临时行在。

阿丽白的清亮的眸色映在皇帝眼中,她的声音温婉动听:“陛下,这太湖石里,叫人撒上了浮水甘石,一遇到水,便会蒸腾起来,wωw奇Qìsuu書còm网仿佛云霞一般。”

皇帝静静听着,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眸光,蓦然间驻足,擎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轻声道:“陪我出来这一趟,你不开心么?”

在她面前,皇帝从不自称为朕。

阿丽白眉梢轻轻舒展开,颊上红晕仿佛浸润了水意的桃花瓣,清美动人:“不,陛下。我……很乐意出来走走。”

皇帝笑了起来,如刀削斧斫般峻然的侧脸线条刹那间柔和下来,却在岔道处将油伞递给内侍:“去见阿思钵吧,你们姐弟数月不见,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说。”

“陛下你呢?”

“我还有些奏折要批,晚些一起用膳。”

在这濛濛烟水中,皇帝一直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曾离开。

变易

阿丽白拉着弟弟的手,低声说:“这里没外人,不用行礼。起来。”

她将他拉到窗边,仔细的打量,几不可微的叹气:“怎么瘦成这样了呢?”

阿思钵唇角勾起微笑,任由姐姐拉着自己的手,笑道:“没瘦。阿姐不觉得我结实了许多么?”

阿丽白亲自至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眼角眉梢满是骄傲:“是啊。我的阿弟早就长大了。”

姐弟俩其实有着相似的眉眼。这样的五官,在这个女子身上,确实全然另一种味道。温婉宁静,就像此刻手中的温润瓷杯,淡淡氤氲出茶香,蓦然间让阿思钵觉得浑身放松下来,

“阿姐,我找了些好玩的事物,本想让人带去上京,正巧陛下也将你带来了……”

阿丽白笑吟吟的压住弟弟的手,微笑道:“阿姐不急着看这些。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阿思钵一怔。

“今早我将静云叫来,说了会儿话。”她微笑着看着弟弟,“你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么?”

阿思钵嘴边的笑意敛去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脑海中掠过,旋即冷笑:“不曾。”

“不曾?”阿丽白微笑,“对姐姐也不愿说实话么?那姑娘是什么人?你既愿意将她带去军营中,想必是很舍不得她。”

阿思钵不愿拂了姐姐的好意,只是简单笑了笑:“阿姐,这些事我心中有分寸。你无需操心。”

阿丽白轻轻叹了口气:“远……”

话未出口,她却怔了怔,转过语气道,“你如今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叫阿姐如何不操心?”

阿思钵带了戏谑安慰她:“阿姐,等我闯下一番功业,还怕这世间找不到相衬的女子么?”

阿丽白并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弟弟,眉宇轻皱。

“阿姐很担心你……”仿若幼时,她伸手抚了抚弟弟的头发,清眸中含了叫他看不透的幽澜,“过去的事,我们就当做全忘了,好么?”

阿思钵抿唇不语,只是微笑。年少时的倔强与执着,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中,仿佛重现了。

再开口时,他已不再是那个苍白沉默的少年,那双凤眸中精光一闪,最后的语气带了倦漠,敷衍道:“阿姐,我知道。”

屋外雨声潺潺,青绿的叶转瞬碧翠如洗,连眸子都被一并洗亮。

阿思钵侧耳听了会雨声,薄唇轻动,缓缓道:“阿姐,如今一切有我,我不会再叫任何人欺凌我们姐弟。”

阿丽白望向窗外,并不欲叫弟弟看见微红的眼眶。

正当寂静之时,忽然有人轻轻扣了扣门,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宋先生到了。”

阿思钵站起来,低声道:“阿姐,我先出去一下。”

阿丽白将他送至门口,望着他如今隽长挺拔的身姿,宽阔平坦的双肩,眼前的光影忽然扭曲起来——望见的却是一副模糊不清的画卷,一对极小的孩子,在漫天飞落的大雪中相依相靠,男孩儿脸烧得通红,喃喃的唤着阿姐……阿丽白回身,望向桌上他带来的那一包零碎小物,心中百感交集。

“宋先生何在?”

“在前庭候着。”

“陛下呢?”阿思钵脚步不停,长廊两侧竹叶被雨水擦得梭梭作响。

“陛下还在批阅奏折。”

“如此,今日我就带宋先生过去罢。”阿思钵远远瞧见宋宇的身影,淡淡道。

皇帝看着宋宇对自己行礼,便略带了兴趣打量他:相貌平平,只是神色间不卑不亢,那双眸子倒是有些晶亮,甚是平静无澜。

“听闻宋先生带了《言事书》给朕?不知这万言说的是什么?”皇帝一边翻着手中的册子,上边密密麻麻全是汉字,末了,他将折子一合,道,“先生不妨当面说给朕听听。”

宋宇沉吟片刻,笑道:“一时却也说不清。不如这样,陛下有什么想知道的?”

皇帝的手指在桌木上轻轻敲击,屋外雨水滑落,扣扣声不绝于耳。

“治国之道,当以何者为先?”

从古至今,不少君臣初次见面,君主往往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既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询问,却又带了几分考验之意。

宋宇接口道:“择术为先。”

皇帝淡金色的眸子注视着这个越人,有几分凝重:“先生请细说。”

“先帝入主中原,曾言道:‘虽得越人亦无用,不若尽除之,使草木畅茂以为牧地’。如今汴梁城内外,土地肥沃之处,尽为牛马牧地。数十年至今,此国策未得改变。若是陛下能一统南北,也是要在临安城内放牧么?”

皇帝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越人。他说着极为流利的真烈语,甚至能将先帝的诏令复述得一字不差——可皇帝已经隐约的抓住了他要说的意思了,那些话语,模糊的和自己所想的契合……

“去年冬日,北方诸部牛羊冻毙过半,朝廷虽努力赈灾,只是依旧不能盖全。牧民既然无法生存,自然有马贼横行。马贼横行至此处,诸位长官是前朝越人,不敢管事。而越朝遗民又失了土地无法耕种,本就苦不堪言,被劫掠之后,只能偷渡。这样一场风波,从北至南波及而过,无人得以幸免。民益少,地益瘠。”

“陛下可曾想过,假若这中原土地不荒,则救济之粮可从汴梁路出,远至西京路。局面便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越人有句话唤作‘民不患贫而患不均’,如今朝廷之政策,先使南北不均;不均之后,百姓又越发贫穷,连温饱都不能至。国家自然动荡不休。”

“是以,民生不济,此是一大弊也。”

皇帝微微抿唇,淡淡道:“还有什么?”

宋宇并无惧色:“其二,真烈立国至今,因循末俗。恕草民直言,真烈之纪纲法度,皆粗疏苟简,不足以法,亦不足以流传后世。真烈人热衷武功,于开疆拓土或不可缺。只是制作礼乐、以文太平,更是措天下所必须。如今真烈政区、科举、官吏设置,皆循越朝例,其制又不及南越成熟,是以诸事有不顺之感。法度不明,此乃第二大弊。”

天色已然转为深稠的浓蓝。皇帝站起来,静静立在窗前,雨声萧萧。他负手而立,从侧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修长的影子落在了漏窗外的竹枝上,叶随风动,扑簌作响,可唯有黑影岿然不动。

“陛下,万言书说到底,只有一句话罢了。”

“先生请讲。”

“变风俗,立法度。”

皇帝良久不语,他只是从窗前慢慢的转身,回到桌边,重又打开了那本奏折,目光扫过头一句话:

“天付陛下九州四海,方今所急者,变风俗,立法度……臣所以来事陛下,固愿助陛下有所为。”

皇帝轻轻笑了笑,眸色冰凉:“阿思钵举荐之人,胆子倒真是不小。”

“大有为之时是否在今日,皆看陛下这一步,是往前,还是往后。”

宋宇看着皇帝的背影,沉声道:“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草民胆大,不过拿这项上人头,赌陛下的治国抱负罢了。”

烛光将皇帝的背影拖得极长,他挥了挥手道:“先下去吧。改日朕再宣你。”

真烈皇帝阿尔兰萨,这个在十六岁那年就被称为真烈第一勇士的年轻男子,微微的皱了皱眉。他忽然想起父皇的话语,那个依靠着长刀和马匹征服了这片土地、将越人赶至南边的老人,曾不无自豪的说:“真烈天生勇士,无须学南蛮之繁文缛节。一人一刀,足矣。”

只是即位七年,他目睹国内政事种种弊端,有一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皇帝的目光重又落在那本册子上。

奏折上的文字遒劲清俊,润和整齐,有一种天成的美感。相比之下,真烈的文字就显得简陋得多。

“阿思钵何在?”

“宣抚使大人一直在门外。”

阿思钵进门之时,皇帝闲闲坐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挑眉望向自己。

“陛下与宋先生谈了一个时辰有余。”

“哦?有这么久?”皇帝甚是讶异,旋即笑笑,指了指那册言事书道,“这上疏的内容,你已知晓了吧?”

阿思钵摇头道:“宋先生不曾说过。”

“他今日劝说朕效仿汉制,移风易俗。”皇帝甚是平静的说道,“朕一直以来想要规范典章,只是未曾想到,这人比朕所想的,还要激进数分。”

阿思钵抿了抿唇,没有即刻接话,俊美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漠然,仿佛事不关己。

皇帝不以为意,微笑起来:“这人……给朕出了个难题。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他说得容易,要做起来,却是难。”

阿思钵轻抿了唇,平静道:“此非臣分内之事。”

皇帝轻轻颔首,又看了看天色:“下去吧,这事改日再说。”

窗外的风雨不曾止歇。皇帝推开门的时候,阿丽白正坐在妆奁前,头发未曾束起,如瀑般落在身后,手中持了一件小小的物事,似在轻轻把玩。

他从未见他专心致志至此。

“这是什么?”皇帝饶有兴趣的立在她背后,瞧着她手中那样精巧的玩物。

“陛下……”她也不曾起身,只是回首柔柔向皇帝笑了笑,轻声道,“木枥香数珠,是阿思钵差人从南边给我带来的玩物。”

她将数珠举至皇帝高挺鼻梁之下,微笑道:“陛下闻闻,有香味呢。”

果然幽幽淡香,从她袖间缓缓飘出,皇帝笑了笑,伸手将她揽起,自己坐在椅上,又将她放在在膝头,轻道:“很香。”(奇*书*网。整*理*提*供)

妆奁上还摆放着许多小东西,皆巧致精工。皇帝将下颌置在她单薄的肩胛上,忽然改用越语道:“我听闻过有句话,叫做陌上花开?”

阿丽白一愣,过了片刻,才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正是这句。”皇帝道,“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吴越王钱镠对王妃的情意深长。王妃归家省亲,长久未回,他思念许久,终于忍不住写信催促归程……中间便是这么一句:田野阡陌间的小花都开了奇*|*书^|^网,王妃亦可边赏花边回来了。”

她的声音清婉动听,皇帝仿佛被触到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揽紧了她的身子,贴在她耳边道:“陌上花开缓缓归,迩之……若是有这么一日,朕也这般催你回来,你愿意回来么?”

他叫她迩之……阿丽白怔怔的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以,所有的话语咽塞在喉间,柔美的唇抿起来,像是骤然阖上的花瓣。

“迩之……”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迩之……这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之前从未问过,她亦从未向他说起过。

她平缓了呼吸,声音几不可闻:“远之事君,迩之事父……”

“迩之事父。”皇帝笑了笑,“原来你们的名字也有这么多讲究。”

“陛下……”

皇帝只是静静的抱着她,窗外雨声激切,他的唇从她的耳侧慢慢的游移往下,在光滑纤细的颈侧停了一会儿,忽然轻道:“终有一日,我会将南边那片天下握在手中……”

阿丽白纤细的手指握着那串珠子,指节微微发白。倏然之间,身子已经被横抱起来,直至被放在锦衾之内,那串珠子纷乱洒落一地。

皇帝自上而下俯看着她,慢慢的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淡香萦绕。

“迩之,终有一日,我会将南边那片天下握在手中。你若要回故土……”

他贴向她的心口,最后那句话逸散开在身下柔软的身躯中,无人听见。

兵变

真烈。

利州东路。

饶风岭。

这是越国与南泉交界第一险要之处。此处没有空旷的平原,一条湍急挪腾的叶河,险峻林立的数峰并立两岸。葳蕤繁盛的草木在星光月色之下,纠缠蜿蜒如同鬼影。

数千人马悄然潜伏在叶水岸边。暗色之中,为首大将王旭双目不曾眨上一眨,紧紧盯着对岸。片刻后,他身子略微的侧向地面,隐隐听到了从地底深处传来闷雷般的不绝声响。他的身子虽是魁梧,此刻却灵巧如猫,向部下一挥手,当先上马。

时机扣得极好。大队人马翻身上马的时刻,恰好传来悉悉索索渡水的动静。

战马嘶鸣,骑士们扬起长刀,呼啸着上前拦截。

对方显然亦是有备而来,骑兵一拉缰绳往两处散开,并不与敌人正面冲杀。紧随其后的是身披藤甲的步兵。涉水而来,但是动作灵巧而敏捷,身子往下一蹲,将刀影划进马匹底盘或腹下,又悄无声息的往一旁滚开。铁甲铿锵,刀锋无声而闷钝的砍入,划出暗色的血光。

此处战场狭小,且地势曲折,多有阻碍,非常不利于骑兵冲击。

王旭在人群中砍杀半日,脸上黏湿液体滑落,不知是河水还是血水,随手一抹,表情有些狰狞可怖,又有几分急迫。他所带的骑兵部队在这里为对方压制,远不及对方敏捷,只是不知为何埋伏着的步兵迟迟未出。他心下急躁,伸手推了身边的传令官,怒吼道:“去,到后边发讯号。”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对岸涌至的敌军越来越多,先前离去的传令官却跌跌撞撞的回来了,大声道:“王将军!王将军!援军不见了!不见了!”

他手中重斧在半空中顿了顿,倏然垂下,左手抓起那人铠甲道:“什么不见了?”

“苗大人所率的步兵,都不见了……”声音忽然止了,那传令兵被人从身后劈了一刀,惨叫一声之后,歪斜在一旁。

王旭大怒,手起斧落,将那偷袭之人劈为两半。转头对身旁之人吼道:“再去探。”

身边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王旭砍杀之时,头脑却渐渐的清晰起来。

这一战部署之时,他便和接替韩文老将军前来的苗贤起了争执。而韩文老持稳重,川军在韩文率领下,和时备战,战时骁勇。对于何时战、如何战早有了一套极为完整的策略。

在王旭看来,这一次主动挑衅之战,是全无必要的。只是朝廷钦点苗贤来统帅全军,他执意一战,王旭只能服从。

然而在制定迎敌策略时,将帅又严重失和。叶河一带河谷居多,自然不利于骑兵冲击之力,理当布置奇兵埋伏突袭才是正道。偏偏苗贤一意孤行,将大股骑兵布置在此处,自己率领了步兵埋伏在林后。王旭苦劝无果,忿然离去。这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掌握对方渡河那一刹那的阵型微乱,自己尚有机会。再根据事先约定,骑兵将敌人阵型冲垮后,援军便趁势冲杀。

只是如今己方陷入苦战,后方却全无动静。王旭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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