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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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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台上积满了彻夜燃着的蜡油,如红妆凝泪干涸在里面。天边泛起鱼肚白,挥散了粘稠浓暗的暮色,如在墨盂中渗入牛奶,渐渐向四周扩散。

我等了他一夜,而他一夜都没有回来。这样想着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到侍女推门进来时竟丝毫没有察觉。

“穆姑娘,外面有一个叫绾绾的姑娘说要见您。”

我以手擎额斜卧在绣榻上,听得‘绾绾’二字立马站起来,“快让她进来。”侍女道:“这位姑娘说她不便登门,烦请穆姑娘出府一叙。”

绾绾是母后身边的得力助手,向来以沉稳甚得她心。而今她传来这样的话,竟有几分急促失措之感,不由得加重了心中原本就有的惴惴不安。

走出别苑时,见到绾绾正站在门前的榆树下,绮丽的朝霞落到她松松弯起的发髻上。见我出来,她连忙迎上来,声音微有颤抖:“公主,出事了。”

我心弦一凛,但面上还是如常,只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温言道:“慢慢说,说清楚些。”

绾绾双手交叠反复握起又松开,原本甘甜柔和的嗓音竟似崩裂的琴弦,低徊发颤:“太原留守李渊……起兵反隋了。”

她的话语如晴天霹雳般而降,一时竟觉面前景物幻移漂浮,头目眩晕身子直往旁侧倾斜。绾绾展臂搂住我欲下滑的身体,而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唇齿干涸,只能喃喃念道:“怎么可能?不可能……”

似是心急难耐,绾绾猛地跺脚:“公主可还记得咱们在小客栈里听到关于陛下征兵攻打高句丽一事吗?公主不妨仔细想想,现如今大隋上下遍地狼烟,叛军多如毫毛,陛下龙驾困囿于江都不得回鸾,平定叛乱尚应接不暇,何来闲力去攻打那远在天边的高句丽。奴婢刚刚听说,驻军不愿背井离乡,百姓更是不想客死他乡,皆已经倒戈反隋了。”见我没有反应,她提高了音调道:“公主可知李二公子彻夜未归是干什么去了吗?”

我嘶哑道:“他……?”

“陛下早疑太原留守存有不臣之心,遂派了王威和高君雅两位副留守以作掣肘。昨日他二人察觉李渊私募并将,设计要将其诛杀,却被李二公子抢先一步以私通突厥之罪名诛杀在晋祠了。”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脱绾绾的怀抱,却因彻夜未眠头重脚轻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中掠过惊光,坚定道:“我要去问他,我要听他亲口跟我说。”

刚迈出几步,胳膊肘处骤紧却是被绾绾强劲拉扯了回来,她用的力气这样大,以至尖削的指甲透过轻薄的衣料深深嵌入胳膊。“到这个时候了,公主心里还是只有自己吗?你忘了我们来太原的目的了吗?萧公子是陛下钦命派遣的官员,却失踪的如此蹊跷,必是因为有所察觉。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想办法探得他的所在,想尽办法将萧公子救出来。”

纵然心如刀绞,眼中却渐至清明起来。再开口时虽然略有沙哑,却是连我自己都惊诧的镇定平静,“我知道萧笙哥哥在哪里。”

行至上次跟踪李世民而来的府邸,依旧是铁甲银铠守卫森严。我和绾绾自然被拦在了门外,我亮出了临行前宇文成都交予我的令牌,那时他说以备不时只需时我深为不屑,心想此番是微服出走遇上这些豪门官宦躲都来不及,怎会用上这东西。却不曾想到,当真有用到的一天。

“我奉左翎卫将军宇文化及之命来见萧大人,你们谁敢阻拦?”那些穷凶极恶的守卫见到了令牌皆迟疑起来,李渊叛隋的消息尚未远播,此时名义上仍未隋臣,即为隋臣便以隋帝为尊,而宇文化及又是父皇御前最为得力的肱骨重臣,深得宠信,是封疆吏臣远远得罪不起的,他们自然得掂量掂量。趁着他们举棋不定之时,我和绾绾已经拨开横亘在面前的刀剑强闯入府邸。

岭前君子兰开得尚好,在轻薄如蝉翼的窗纱上勾勒出静好的姿容。萧笙哥哥白衣飘袂端坐在案桌前,他的面前珍珑棋盘上黑白交错。

似是有所察觉,他倏然抬头,阴秀的眼眸中骤然映入我匆匆而入的身影,他乍惊而起,随着他的动作棋盘斜掀,圆润光滑的棋子泠泠淙淙落了一地。

“瑶瑶?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走吗?!”

我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相别数月,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像无数次无礼撒娇般蛮横执拗,凝着他一字一句道:“要走一起走。”然而话音刚落,便有铮铮刀剑挥动的沉钝之音传入,伴随而来铁剑银辉倏倏撩过,竟似有千军万马巨浪般重重围困上来。

周围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我的视线只匆匆滑过正震惊地望着我的李世民,便停留在了他的身旁。李建成气宇依旧,略带诧异道:“忆瑶公主?”

黑绒缎靴踩在光滑洁净的石板上,阗寂至静。唯有悬于腰间的长剑因步履晃动而打在铜带盘扣上,‘咣当’作响。一声一声清脆、冷硬,却是偌大房间,人头攒动中的唯一声响。

萧笙将我护到身后,细眉横斜,冲着步步紧逼的李建成冷言道:“李将军即已认出了公主,却仍执剑尊前,岂非人臣之礼?”脚步声蓦然而止,李建成的视线移向萧笙,沉色道:“方才形势混乱,建成看错了也未可知。公主千金之躯本应远在江都陛□边,怎么会出现在太原?”

透过萧笙白皙的袍袖偷偷看过去,李世民始终站在他哥哥身旁不发一言。他面上最初的震惊已经褪去,墨色眼眸漾起一抹清冷之光,好像冬日丽阳映下的雪光,冷彻地凝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的注视无波无澜,再无丝毫轻怜蜜意。我心一恸,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隋国土绵延千里有哪一处是公主去不得的?难不成公主行踪还要时时向你李将军汇报吗?”此言已敛尽了往日玉箫公子的温文舒雅,与面前的人隔着一把剑两相对峙,大有怒责讥嘲之意。

李建成轻抚佩剑,微微垂首,气度倨傲无半分恭敬,只淡淡道:“往日在江都臣承蒙公主多方照拂一直无以为报,今日公主既驾巡太原,便让建成略尽地主之谊。晋阳宫富丽奢华,承我太原民脂民膏贡养多年,烦劳公主移驾于此方不负帝女尊荣。”

他的话语如闲谈却在我心底慢慢散出一股生冷的恐惧,如屋外的寒气一般,渐渐迫到脸上,沉入心底。他是要把我和萧笙分开,万丈宫墙内与世隔绝,一旦身陷便生死不可知。

我下意识紧握住萧笙的手,不住地摇头:“不,我不去,我要和萧笙哥哥在一起。”脸颊默然润湿,迫出两行清泪,汩汩滑入唇际,苦涩的气息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窗外平地刮起一阵风,吹落沉在檐角的积雪,一阵‘窸窸窣窣’,瑕光细雪从暝色笼鸳瓦砰然而坠,委顿入尘。

众人一时缄默,忽听绾绾叫道:“二公子,你救救公主吧。”

原本焦灼慌乱的情绪竟陡然沉落下来,恍无意识地抬眸,浓密睫宇在眼睑处划过一道狭长阴影。他站在那里未动,眸中映像却因我的动作平地泛起波澜。视线相交,我们各自都没有躲闪。相处的时日并不短,却好像不曾有过这样安宁的相视,穿越乱世纷烟心机阴谋,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彼此坦诚,再无隐瞒。相望得久了,眼底渐渐泛起一股酸涩,好似要溢出泪来。

他转身看向李建成,低声道:“大哥……”

他的声音被绾绾尖锐的叫声打断,“萧公子!”手心中的温暖充盈骤然离去,竟是无可填充的空虚。我心口沉沉地发烫,茫然无措地看着萧笙哥哥泛白的嘴唇和毫无血色的面容,忽得忆起方才我握住他的手时那细微好似极力压制的颤抖。我竟疏忽至斯!

湘裙百潋如淄水撒了一地,我奋力将萧笙哥哥的头抱进怀里,嘶吼道:“还不快去找大夫!”抬眼时恰巧看见李世民转首望过来,轻薄的唇角勾起冷冽讥诮的弧度,眼底满是疏离的淡漠,放佛正在欣赏一场与他毫不相关的戏码。

李建成抬手招进一个人,吩咐道:“去找郎中来为萧公子诊病,要最好的郎中,务必要治好他。还有……”他轻瞥了我一眼,继续道:“加派人手护送公主到晋阳宫住下,此事不得惊动父亲。”

我紧抓住萧笙哥哥冰凉的手,泪水止不住地跌落在上面,迸溅成细碎的水滴四处飞散。身体微微发颤,他的手已经开始从我的掌心慢慢滑落,我终于绝望地嘤嘤哭出声来,身体随着身后护卫的拉扯而慢慢远离。倏然,加于身上的禁锢尽数解去,在回首的瞬间已被扼住手腕向前强拖了几步。

李世民冷色挥退护卫,冲李建成道:“既然兹事体大,大哥不妨让世民亲自走一趟。世民定会将公主毫发无伤、安安全全地送入行宫。”说后半句时他低头看向我,因手腕被箍住无从躲闪,只觉落入头顶的视线炙热如烙铁,几乎要将我生生烧成灰烬。

李建成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阵,终是和缓地点了点头。

小屏山色淡远,只依稀够了出模糊的黛影。雪后城鸾皆是银装素裹,有着铅华洗尽的宁静素淡。

一路无言,唯有缎靴踏在松软积雪上‘咯吱咯吱’。我对太原并不熟悉,又甚少出门,乍一看好似每条街巷都是一样得。这一条街像极了昨日世民挽着我走过的那一条,短短一日光阴,竟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了么。

午后天边幻起浓紫的阴霾,遮住了太阳,天色愈加浓暗像是要坠下来一般。

街肆两旁货郎一开始收拾货摊,更有玩乐的小孩子如铜铃清灵嬉笑着悠悠跑过。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额头上梳着小髻,很是可爱。见他慢跑着冲我咧嘴微笑,手里紧攥着一个竹筒,将竹塞拔开捏着筒子向我身上一扬,哧哧笑道:“给你玩这个。”

我一愣,看到小蟑螂爬上自己的裙裾,禁不桩啊’地叫了一声,想都没想直扑上从前面迎上来的怀抱。短短几个时辰经历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负荷,被这一悚竟是久久压抑的委屈恐惧齐齐破堤袭来,摧毁了我心中脆弱的防线,忍不住覆在那宽厚的肩膀上涟涟哭泣。

胳膊环过纤腰将我轻轻搂在怀里,低沉而温柔地安慰着:“没事,别怕。不过是只蟑螂……”这样的亲近让我们具是一震,我缓缓离开他的肩膀,痴痴望着他。清俊面容上镌刻了精致的五官,却有着坚毅刚硬的轮廓,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竟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令我毫不迟疑地将他认作我的良人。

墨色瞳孔里流过温脉情波,在清冷的底色上渐渐蔓延熨深。我轻掂了脚想要亲吻他的唇,却被猛地一推,他毫不留情地扯下我仍环在他脖颈上的手,嘴角微勾凛然冷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民……”我望着他深青的背影喃喃唤道。

他停下来没有回头,声音中没有一丝感情:“公主有何吩咐?”

我揉捏着衣角,轻吟:“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他微微一顿,复又在雪地中行进,速度放慢了些,但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不长不短。

我倚在深殿门口,遥遥望去,茜纱素红灯挂在浅白梅花树下,萦绕出暗绚的光,顺着晋阳宫道蔓延,一直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这般梅雪霜华,皆是依附皇权而生,若将来社稷覆灭,江山易主,是否能风华年年依旧呢?

十几日的时间,我终于明白——叛者,不仅诛国,更是诛君。他们想要得不止是大隋江山,更是父皇的命。其实我早该明白,从在城郊小客栈相识的那一刻起,我就跌入了一盘晦暗不明的棋局中。刘文静将自己的房间让给我,不是因为怜悯同情,只是因为他是朝廷通缉的罪犯,需四处躲藏逃避追捕。而世民,他将我带进别苑也不是因为我的死缠烂打,只是为了给他经常出入别苑找一个合理正当的理由。彼时,王威、高君雅两位副留守显然已对李渊起了疑心,自然也会对这个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儿子多加防范。正是这样盘根错节的际遇才促成了我们的相识。

他用极寻常的语气对我说了这些话。听完了我并没有多伤心,:“可笑我尚因自己的隐瞒利用心存愧疚,但却忘了,李二公子是何等人物,从来只有他玩弄女人心于鼓掌之间,何来他被别人欺骗。”他深沉地望着我,“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可惜,这才是真实的我。穆瑶……如同雪夜里的世民,都是我们为彼此营造出来的幻象。像湮落于梅花上的白雪,看上去美丽而诱人心魄,却经不起阳光的照射。”

他恨恨道:“我若早知道你的身份,绝不会接近你半分。”

幽窗冷雪,孤灯成影。我转头看向映在窗上的簟纹灯影,轻柔一笑:“现在与我划清界限也还来得及,我们都不曾坦诚,至于谁错得更多些,谁欠谁更多些,早已算不清楚。不如就此一笔勾销,从此两不相欠。”

他一怔,墨色眸中旋即韵出一抹暗笑,“不必你来提醒,我自然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再见时必形同陌路。”

帘影轻摇,檀粉慵调。一别如斯,月如当时,人如当时否?

“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雪柳长依绮夜,微风起,清芬酝藉。石阶上身影微顿,终还是踩着一地清冷月光离去了。

第41章 四十二

冬已渐远,春云吹散湘帘,柳烟丝如剪绦于风中纤细摇摆。有早燕衔春泥,在树梢上嘤嘤啾啾。素日的积雪早已化得干净,天地间唯见早春清风涤荡处万物萌苏,仿佛从未有过冬天,从未下过雪。

栖霞还是将那座‘百合露风斜’的屏风送给了我,雅清皎素的百合绽放了满枝,同满殿雍荣极不相称。我轻轻抚过嵌入屏框里的白纱,仿若真将朵朵饱满柔滑的花瓣握入手中。隋宫里多见妩媚牡丹,既契合了父皇喜好,更衬托出大隋国祚如盛世牡丹迎着盛阳绽放花开不谢。与此相比,素净百合自然成了不合时宜的,无人垂赏,无人怜惜。其实,牡丹也好,百合也罢,花无百日好,谁又能真正做到长盛不衰。

望着庭院深深,翠柳烟浓,栖霞感叹道:“一道宫墙竟似隔开了两个世界,行宫内奢奢其华非亲眼目睹不可想象,难怪天下女子都渴望承蒙圣宠跻身于宫闱内苑。”

我清和微笑,看着她柳烟淡眉透出些许神往之色,淡然道:“宫廷里的花开得美,开得快,凋零却也快。这里一木一叶都要比外界枯萎得快,宫廷里金枝玉叶尚比不上天边的一朵云。”

娟秀的眉眼里似芙蕖映荷晕染了淡淡的疑惑之色,朦朦胧胧看过来。我将视线投向高远湛蓝的天空,那里有一双云雁徘旋飞过。

“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我曾梦想着能与心爱之人在一片百合丛□赏天地清明,雨雪霏霏,看来那也只能是个梦。”如莲心汁液沁入舌尖渐至苦涩低迷,陡然将话音一转,已是露和清风,没有半点柔泽温度,“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还有,将‘百合’带走,待在这里它也不会快乐得。我实现不了的梦,希望将来有一日你能实现。”

她抿了抿下唇,有犹豫难言之状,终究还是开口道:“公主早该知道栖霞一介民女如何能进得了晋阳宫。你们都是顶聪明的人,自然无需栖霞多言,但有时候偏偏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所见,有些事并非毫无转圜,只是先被放弃了而已。”

“放弃?”沁血般明艳妖娆的丹蔻缓慢覆上斟满了陈酿的余觞,如有万般情绪沉醉其中,竟在倏忽间轻而易举触动了回忆,渺远而泛着微微苦意……“很小的时候我便在大兴宫里养了一株琼花,琼花性喜温暖,根本难以在严寒的北方成活。我却一直不信,认为人定胜天,总有一天它会在步步困囿严寒冷彻的宫闱开出自己的枝芽。关于琼花……这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我的父皇他一直很喜欢瑶姬姑姑。但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呀,纵然情深意浓,却注定不容于世,难以寿终。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有些事情有些感情,注定了不容于世,即便勉强得来,也免不了千回百转痛苦万分。与其如此,不如就让它在韶华鼎盛的时候戛然而止吧,这样将来回忆起来也会很美。”

一阵风吹进来,含着清新芳草香,吹起栖霞月白色衣裙浮花浪蕊般波动。但见淡眉疏目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便俯身行礼意要告退。

我突然想起什么,便叫住她问道:“你从宫外来,可有听说关于萧笙的消息?”

她转过身,面上漾起微妙的笑容,低喃自言道:“还是问了……”

“什么?”

“公主尽管放心,萧公子经郎中诊治调理已安然无恙。”

她复拢过纤纱水袖迈着玲珑碎步踱出殿门。我有一刻的恍惚,好像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月上中梢,风寒露重。殿宇燃起了梨花香瓣,轻飘淡拢的烟雾缭绕在昏弱的烛辉中,萦出别样的色泽。

宿醉初醒,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得。有人影晃过,手中松松握着的酒鼎便被拿走了。撑着沉重的头抬眸一看,李建成正站在烛台前方,遮挡了烛光萦绕出一片阴影落到我的身上。他抬起手将酒鼎中残余的琼浆倒入口中,微笑道:“公主的酒果然是好酒。”

我拨弄着莹莹生辉的嵌璧银壶,目色迷离,“李将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他兀自拖过身后的藕荷色绣榻坐到我身旁,迎着光把玩手中琼鼎,悠悠道:“刘文静刘先生已从突厥归来,并带回了始毕可汗予以襄助的三千精兵和千匹良驹,相信不日即可从太原骑兵进攻大兴。”

饮下琥珀美酒,我半闭着眼睛说:“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们爱打哪儿打哪儿,我对这些没兴趣。”

他微嘲低头,从我手中夺过银壶随手放到一边,“那就说些和公主有关的。突厥答应相助,不过什钵苾王子提出了个条件,要我们将他的未婚妻子毫发无伤地送到草原。”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指向我晃悠悠道:“未婚妻子?我?”眼前骤亮,待那身影去而复返时但见锻袖高摆,我尚未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已被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浇下。殿中燃着熏笼温暖如春,这盆水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得,凉的彻骨。

轻薄的纱裙因为浸了水而紧贴在身上,顷刻间玲珑毕现。我还没来得及尴尬,已经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掉到我怀里,拉出来一看正是件毛色雪白通透的狐裘。

李建成整了整衣襟重新坐到我身边,恍若无事道:“公主赎罪,建成向来不喜欢和神志不清的人谈话。”

看看自己一身狼狈只觉得好笑,胳膊横斜卧在桌上已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笑道:“什钵苾是怎么知道本宫在这儿呢,莫不是李将军治军疏忽出了奸细?”

他眸中掠过戏谑之意,缓慢道:“并非建成治军疏忽,而是公主御下有方。我只全力防着萧笙,没留心那个叫绾绾的丫头,竟让她跑去了突厥求救。”

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一昧望着他苦笑。半晌听他颇为冷静地说:“而今之计,唯有委屈公主去一趟塞外草原,看那突厥小王子倒是痴情得很哪。”

“草原?”我诘然一笑:“本宫的酒醒了,李将军莫不是又醉了。当日突厥与大隋缔结秦晋之好,意为延续先祖们立下的盟约。而今突厥毁约在先,襄助乱成贼子谋夺我大隋江山在后,竟还有脸提当日的婚约?况且本宫又为何要为了你们李家讨好突厥而纡尊降贵去那蛮荒之地?”

脑中激灵一闪,蹿过一个念头,转念道:“不过……反正本宫也委屈了多日,再委屈一下也无妨。但有一个条件,就要看李将军答应与否了。”

“放了萧笙?”李建成转而不可自遏地低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与公主也算是旧相识,您也没什么必要再向我耍这些没用的花招。现如今起义之帜明了,放不放萧笙都无所谓,但若我放了萧笙您又出个什么差池,我又如何与突厥王子交代?”

长殿尽头,从天梁上悬下密遮的水晶帘,帘后数重月纱。重重帷幕里,烛光飘袅妖冶,我便在这几点烛光中淡淡道:“既然将军料定本宫誓死不会下嫁,又何必多费口舌。”

他长袖闲撒,如皂色水波流淌了一地。“什钵苾王子既知公主在此,便要给他个交代。若非公主出塞联姻,便是您性格刚烈以死拒婚。”

迎上他深邃灰暗的眼眸,一字一句问道:“那么不知李将军为本宫安排了怎样的……‘以死拒婚’?”

他蓦然沉默了。突然拿过银壶斟下一杯酒,从怀里拿出一个芙蓉色小玉瓶,将里面桃色妖冶的汁液倒入酒中,但见桃色汁液丝丝缕缕渗入泛着琥珀银光的琼浆中,随着那酒被染成了绯红,李建成沉沉的嗓音飘荡在偌大而空旷的殿宇中。

“还记得‘冬醉’么?我今天也为你准备了一杯。”

琼浆玉液莹润透亮,桃色‘冬醉’娇艳芳泽。那流光溢荡的美酒中映出了我的面容,仿佛披上了一层绯色的薄纱,却也十分好看。

李建成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放眼一看竟是那夜李世民说什么也不让我看的墨兰银丝小荷包。我将那柔缎捏在手里感受到并不属于它的重量,心念微漾,将荷包的缠丝绦带层层解开,那一瞬瑰丽幽暗的蓝色光芒映亮了我因绝望而翳暗的眼眸。我的蓝宝石……他是不是也曾有那么一刻是真心喜欢我得呢?是缘是孽,如何能分得清楚。我的生命将至尽头,而他的路还很长,但愿不久后他能忘了我,还是那个平生隽逸和顺的李二公子,一世安乐无忧。

湖绿色的丝绸被掀开,里面是一个新编好的花环。我伸手摸索着上面汗珠凝露的花瓣,道:“原本是想把这个给他,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个笨姑娘,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说话间因为我的用力撕扯结成的花瓣枝桠瞬间分崩离析,零星碎叶,残花红冷落了一地,空中竟有馨然异香,沉落肺腑暖人心脾。

李建成突然站起来,将视线移向窗外,淡然道:“下雪了,本以为天地回春,没想到还能再下这么大的雪。”

晴朗了多日,而我亦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个雪夜。没想到,走时也能有落雪送葬,这样美的宝石,这样美的落花,这样美的雪夜。世民,忆瑶对你再无所求。

拿起酒鼎重重扣到蓝宝石上,平滑清润的宝石裂开数道纹痕,倏然间四分五裂,却幽亮依旧。

“他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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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立在窗前的暗色身影未动,“何必要他知道。”

我欣然一笑:“这样也好。”纤细柔荑覆上镌刻着复杂纹饰的酒鼎,喟然道:“建成,忆瑶想求你一件事。”

他回转过身,平静而细微地点了点头。

“我死后烦请你想办法将我送回父皇身边,告诉他——若他还肯为我这个女儿流半滴眼泪就将我葬入皇陵,来世我还会去找他做他的女儿,那个时候他要记得将欠缺的父爱加倍偿还给我,让我也尝尝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疼爱是种什么滋味。但若他实在厌恶我,便不要勉强了。将我的尸体烧了,也不要收敛入葬,只让骨灰随风而去吧。纵然失去一切,到最后得到了自由也是好的。”

凝向我的目光郁郁飘远,似有虚软叹息迷散在空中。“你本来不应该被牵扯进来。你该继续当你的尊贵无忧的公主,觅得良婿然后成亲生子。何苦要跑到太原来,何苦要招惹世民。”

我将酒鼎端起来,苦笑道:“是呀,何苦?恋上了不该恋的人,渴望着不属于我的感情,但我不后悔。”

温软的唇触上冰凉酒鼎,骤然间手中一空,漫染桃汁的琼浆洒了一地。酒鼎在我的脚边跌跌撞撞,碰撞出沉顿的声响。

我错愕地抬眼看向李建成,他将头偏到一边,声音中微起波澜:“在江都时建成欠了公主一份人情。我不想一世都活在愧疚里,更不想愧对九泉下的弋莲。今日是生是死,不如全交予弋莲来决定。”

窗外雪如鹅毛,纷纷扬扬飘进了殿宇,落到案桌上瞬间化作雪水。

“弋莲进宫前留下两瓶她亲手配置的药。一瓶曰之‘冬醉’,另一瓶唤作‘忘忧’。冬醉的功效我们都知道,但忘忧……她还未来得及跟我说已经魂归离恨天。”语间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放到我的跟前:“饮下后你若不死,我必不多作为难,连萧笙也可一并放了。他日若仍有缘相见,建成还欠公主恩情,必将竭尽全力偿报。”

我从他手中接过水晶瓶,直接仰头倒入口中。清凉甘甜的液体润过喉咙,胜却辛辣酒浆无数。眼前景物逐渐飘移,身体虚软竟像踩在云朵里,使不上半分力气。覆在案桌上渐渐沉睡过去,被黑暗笼罩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我们携手走在雪地里,我偷偷回头看走过的路,漫长的道路上两道脚印蜿蜒延伸,仿佛可以一直蔓延到天边,到地老天荒。

耳边似乎响起了殷切的呼唤,那一声声‘瑶儿’包含着令人迷醉的拳拳情深,我却已分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

今夕何夕,原来终有这么一日。

太原城郊

我拍了拍正低头安心咀嚼着青草的马头,迎着澈烈阳光喊道:“萧笙哥哥,你以后不准离我十里开外,不准调皮不回信,不准……”

‘吧嗒吧嗒’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绾绾调笑道:“公主,你再这么唠叨下去萧公子都要被你烦跑了。”

我冲着萧笙爽朗喊道:“笙哥哥,你会被我烦跑吗?”

萧笙温和俊逸的脸庞微有沉思之色,拽着马缰走进几步,听他喃喃道:“原来‘忘忧’即是‘忘情’,情至深处,忧至深处。真是没有想到……”我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瞪大了疑惑的双眼问:“笙哥哥,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没想到?”

“说什么?”他微微颌首,便露出清风润竹般阳光而和煦的微笑,朗声道:“说什么?我偏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说完,缰绳一扯,马首一调,迎着草色蔓蔓,迎着阳光澄澈,头也不回地逃了。

我驱马紧追其后,大叫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追着你,不让你吃饭,不让你睡觉,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萧笙在前方咯咯笑道:“真是怕你了,那就告诉你吧。我说——没想到是这样,不过这样也不错。”

我一头雾水,任身体在马上晃晃悠悠,绾绾从背后追上来大叫道:“小心些,公主刚学会骑马呢。”

我们的身后,天空清远湛净,万里无云。有风拂过碧草萋萋,如绿色波浪荡起层层涟漪,空中弥漫着青草芳香。

一切,美好而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半章,今晚补上。

第42章 四十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我知道那不是梦,是我逃避了三年的爱恨往事。长久以来,我的脑海时常会涌现出一些不属于记忆的画面,破碎而灰暗,却能带来莫名的伤痛。我本能地害怕,想要逃避,它却如影随形。

忘忧即是忘情,我忘记了三年前的一切,在三年后重新回到了长安,回到了李世民的身边,并想尽办法要嫁给他。而他,应该是没有忘的,可还是娶了我。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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