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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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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韫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敛袖道:“今日方悔与子重同来,我简直就是泥塑木雕了。”

陈操之一笑,说道:“我废话万句,说得口干舌燥,不如英台兄犀利一言。”

谢道韫道:“这是你我二人水火既济、软硬兼施的结果,没有你先前的洋洋万言,博得魏内史的赏识,我的逆耳之言魏内史根本就听不进去。”

陈操之道:“尝读《战国策》,先秦纵横家凭口舌之利可以扭转一国的国策,我深慕其雄辩和机智,今日我二人亦效苏秦、张仪游说会稽诸族,方知其难——英台认为魏氏会如何决断?”

谢道韫道:“魏内史意有所动,但我料魏氏不会即刻答允再交出隐户,因为魏氏也怕得罪陆氏、虞氏、贺氏,我想魏内史会给我二人这样一个承诺,若我二人能说服虞氏交出隐户,那他魏氏也会从命。”

陈操之道:“能得这样的承诺就算不虚此行,不能指望我二人一番话就让魏氏交出隐户,世间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二人游罢兰亭回到魏氏庄园,魏思恩的答复果如谢道韫所言。

第四卷 洞见 第二十八章 骚乱

陈操之、谢道韫辞别魏思恩、支愍度出了魏氏庄园。谢道韫对陈操之道:“我居东山时,支愍度大师见过我多次,所幸子重今日宣讲佛典,支公欢喜赞叹,未曾留意我。”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放心,支愍度大师即使有些疑虑,也只会放在心里,不会对外人说的。”

谢道韫一笑,说道:“支公请子重登坛说法,想想真是稀奇,古来有俗众为僧众说法的吗?”

陈操之笑道:“或许支公意请我主持栖光寺。”

谢道韫斜睨陈操之,含笑道:“子重出家,如陆氏女郎何!”谢道韫这是把别人说她三叔父谢安的“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改动了一下。

陈操之岔开话题道:“现在是未时末,我们再去拜访谢沈谢行思先生吧。”

一行人由郡署差役领路,向十里外的会稽谢氏庄园行去。

谢道韫掀开车帘与陈操之说话:“行思公自著作郎致仕后,常赴东山与我三叔父谈经论史,行思公似在编纂一部后汉史书。”

陈操之记得列入二十四史的那部《后汉书》是南朝范晔所著,古来私家修史者不乏其人,看来谢沈就是这么一位,说道:“读史可以使人明智。更何况写史书的,嗯,英台兄记得会稽谢氏交出了多少隐户?”

谢道韫道:“二百八十户,会稽谢氏仅次于虞魏孔贺四大家族,二百八十户也是少的。”

陈操之道:“到行思公府上,就请英台兄一展舌辩,让我歇一下。”

谢道韫笑道:“我是副使,何敢僭越,还是子重主辩,我助谈。”

陈操之听谢道韫这么说,不由得想起那次在乌衣巷谢府为谢道韫助谈与范宁辩难之事,配合真是默契,这世间真有超越爱情的男女友情吗?那夜谢玄质问他,说其姊是古来第一痴情人,陈操之颇受震动,但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明确表示他绝不负陆葳蕤,其后陈操之奉命征召谢道韫入西府,途中谢道韫还为陈操之娶陆葳蕤出谋划策,这让陈操之捉摸不透谢道韫的心思,只能说谢道韫是高迈脱俗的奇女子,而他陈操之,只应尊重谢道韫的选择,珍惜这份难得的友情——

“子重,想些什么?”

谢道韫见陈操之骑在马上出神,便出言相问。

陈操之道:“能与英台兄为友,何其幸也。”

谢道韫微微一笑:“我亦如是。”

陈操之与谢道韫不知道的是。他二人到达会稽谢氏庄园时,贺铸也到了魏氏庄园见魏博,自然是来探魏氏的口风,魏博只说陈操之与其父魏思恩还有栖光寺主持支愍度谈论佛典,并未隐及土断之事——

贺铸有些疑心,说道:“魏世伯,庚戌土断严重损及我江东士族的利益,我会稽大族只有同仇敌忾才能保护祖宗基业不遭侵剥,魏世伯切不可为陈操之游词所惑,只要我们互通声气、冷对土断,那陈操之又能有何策复核土断?”

魏博道:“贤侄所言极是,我魏氏并未答应陈操之再交出隐户,我会稽四姓自然要同进退的。”

贺铸见魏博如此说,也不便多问,得知陈操之又去拜访谢沈,心道:“看来我还得去拜访一下谢行思。”

贺铸在魏氏庄园用罢晚餐,向魏博告辞前往谢沈墅舍,魏博道:“贤侄明日再去见谢行思不迟,现在去,很可能与陈、祝二人路上相逢,岂不是尴尬?”

贺铸冷笑道:“陈操之何人哉。有什么好避忌的!”

将至谢氏墅舍,暮色中,果然见陈操之一行十余人迎面而来,贺铸坐在牛车里,特意停车招呼道:“陈兄、祝兄,奔波一日,有何收获?”

陈操之在马背上浅浅一揖,说道:“原来是贺兄,明日我二人还要去贵府拜访。”

贺铸“哦”了一声,冷冷道:“明日我另有要事,就不能相陪两位了。”牛车交错而过。

贺铸来到谢氏墅舍见到谢沈,还未及说到土断,谢沈就对他盛赞陈操之、祝英台二人乃后辈英才,才识出众,会稽世家子弟不能比也。

贺铸很是不耐,说道:“退思公,陈操之来会稽是复核土断的,这有损我会稽士族利益,这种人才学愈高,为害愈烈。”

谢沈连连摇头:“非汝所知,非汝所知,自来宗族对抗朝廷的难有善终,谢安石与我的信中亦有此说,方才与陈、祝二人一席谈,论及本朝为政的得失,深感土断之必要,我已答应陈操之,会稽谢氏再交出三百隐户。”

贺铸又急又怒,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恨恨而退,深夜赶回陆俶处说起此事,大骂谢沈老悖昏庸。

陆俶道:“道方莫要焦躁,谢氏一族影响甚微,并不能左右本次土断,谢氏自损利益适足以为郡人笑耳——陈操之明日不是要去你贺氏庄园拜访吗?可以指使一些隐户、佃农围堵之,弄得陈、祝二人狼狈不堪就好,先莫闹大,看陈操之如何应对。”

……

次日上午,陈操之、谢道韫先去见戴内史,说及占湖造田之危害,请戴内史严禁会稽士庶围湖造田,今冬久旱不雨,鉴湖水位定然大降,围湖造田之风只怕会越演越烈,若不早禁,遗害无穷。

戴述道:“围湖造田以贺氏为最,阻挠土断的也以贺氏为最,贺氏家族虽不如贺司空在世时显赫,但依然是会稽第一等豪族,等闲难以撼动,禁围湖造田令我可以下。但最好是由州署下令,执行则更有力。”

戴述当即命佐吏写了文书,快马送呈扬州内史王劭,十日内可得回复。

陈操之也给会稽王和郗超分别写了一信,请求把会稽郡这次土断搜检出的隐户全部用于今冬明春的水利修建,这两封书信由郡署派快马送往建康。

这日陈操之与谢道韫二人去拜访了孔汪的叔父孔怀,孔氏家族原本对陈操之甚是不满,孔汪不能与陆纳之女联姻,就是陈操之的缘故,但随后孔汪与陈操之订交,在写给叔父孔怀的书信中对陈操之极为赞赏。孔汪是被誉为能振起家风的孔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好学有志行,孔怀信任侄儿的眼光,并且在这次庚戌土断中听从孔汪的意见,在会稽四族中交出的隐户最多——

会稽孔氏乃儒学世家,晋室南渡后放达务虚的玄学流行,不通玄难以晋高位,孔氏为适应形势,开始玄、儒兼修,孔氏一门代有高官,这全是善于政治抉择的缘故,本次土断是桓温发起的,与之对抗后果堪虞,对于三吴士族,桓温当然不能一概打压,必然扶植几家、打压几家,孔氏当然不愿成为桓温打压的对象,交出了七百隐户虽然损失不小,但完全可以从仕途中得到弥补——

孔怀见到陈操之,果然绝佳人物,晤谈之下,深感侄子孔汪言下无虚,陈操之真奇士也,陈操之对孔怀亦是推心置腹,将昨日拜访魏氏、谢氏的经过一一说了。

孔怀微笑道:“会稽五姓,已有三姓支持土断,尚有虞氏和贺氏,这二姓是会稽田产奴仆最多的家族,更是会稽士庶观望的标杆,两位复核土断,若不能从这二姓庄园里搜检出隐户,那就算不得成功。”

陈操之问:“依孔伯父所见,虞氏、贺氏能说服否?”

孔怀道:“临海太守贺隰,与陆始交好,贺隰之子贺铸,与操之贤侄交恶,我想贺氏恐非言词所能动。”

陈操之点头道:“多谢孔伯父指点。”

因在孔怀长谈。这日陈操之、谢道韫二人已无暇去造访山阴县南侯山的贺氏庄园,陈操之是打算明日去,虽然不能说服,但一般礼节总要做到,会稽大族都要拜访到的,谢道韫却认为根本不必去拜访贺氏——

傍晚时戴述派人请陈操之、谢道韫二人赴宴,戴述说道:“今日北城外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佃户,不知为何又散了!”

陈操之墨眉拧起,说道:“还请戴使君立即布置防备,我料明日会有更多民众聚集闹事,到时请戴使君与我二人一道前往安抚。”

戴述惕然道:“本郡已有多起民众闹事,这要是酿成民变可就难以收拾了。”即传命召集郡吏议事。

陈操之道:“由在下出面召集山阴县令及本郡诸曹佐前来商议对策吧。”

戴述立即就明白了陈操之的用意,果然,山阴县令及诸曹佐皆陆续前来,独郡丞陆俶推辞不来。

众人一直商议至三更天,就在郡驿歇息,次日一早,郡、县两级的功曹、法曹、廷掾、贼捕掾紧急待命,冉盛带来的二十名精锐军士也是随时听命——

果然,辰时初刻,陆续有近千名隐户、雇农、佃户、流民聚集在郡衙廨亭前,呐喊着要让土断使陈操之、祝英台滚出会稽郡,人情汹汹,混乱不堪。

第四卷 洞见 第二十九章 杀鸡骇猴

近千名手持扁担、锄头、铁耙的隐户、雇农、佃户、流民聚集在会稽郡衙前。拥挤着、呐喊着……

会稽郡、山阴县的马、步弓手两百余人结队拦截,不让骚乱的民众冲击郡衙,冉盛和手下二十名军士遵陈操之之命仔细观察那些聚集闹事的民众,看谁闹得凶,每人盯住两个起哄闹事者——

戴述、陈操之、谢道韫、以及郡县官吏走出庑厅大门,那些差役、弓手向两边让出一个缺口,陈操之朝戴述一点头,踏前两步,高声道:“各位会稽黎庶百姓,听我一言——”

骚乱的民众见郡衙中有人出来,一个纱冠绢襦、颀长俊逸的青年官员当众喊话,便静了静,有人不喜欢这静,便大喊道:“这个就是陈操之,会稽来了陈操之,黎民百姓不得食——”

这一喊,很多人便跟着喊,似乎陈操之是蝗神,所到之处,禾稼无收,更有人将萝卜缨、菜根、鸡子丢掷过来。虽然不敢直接掷到陈操之等官吏身上,但地上一片狼藉,场面很难看——

会稽内史戴述上前安抚,那些民众闹哄哄的并不听戴述说些什么,只是乱喊乱叫,有的喊着取消土断,把先前注籍的那些隐户重新销籍,各归士族庄园;有的喊着让土断使滚出会稽,陈操之乱政扰民——

陈操之扭头看到职吏张伦,招手让他过来,说道:“张伦,这两日你将庚戌土断制令对民众宣传得不错,这些人都聚到郡衙来了。”

张伦有些慌乱道:“卑职已多方宣扬土断制令,奈何民众群情激愤,今日之乱实非卑职之过。”

冉盛过来问:“阿兄,可以动手了吗?”

陈操之看着纷纷扰扰的人群,问:“看准了?”

冉盛道:“有那么几十人在煽风点火、怂恿起哄。”

陈操之一点头,冉盛便暴喝一声:“打!”率先冲进人群,一手一个将两个喊叫得最起劲的农户揪了出来,丢到地上,便有两名军士过来麻利地将这两个农户绑了起来,还每人劈头给了一棍子,登时打得懵了。

冉盛精挑细选的这二十名军士都是雄健有力之辈,手执橡木短棍,冲进闹事人群,对着那些叫嚣得最起劲的家伙先是两棍劈下,打得半死。拖到廨亭前,扔在地上,片刻功夫揪出二十余人——

那些乌合的民众见这些军士出手果决狠辣,都惊慌起来,就想四散逃跑,却被郡县的马步弓手拦住,冉盛大喝道:“一个都不许跑,都过来听上官训话。”

冉盛身如铁塔、声若洪钟,那些民众惊惧不已,惶惶然重新聚集到郡衙前,除了那些被棍棒打伤的呼痛呻吟外,其余人都是噤若寒蝉,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受谣言蛊惑,怕因土断而背井离乡,所以被怂恿着来闹事,没想到郡官如此雷厉风行,把为首者揪出痛殴,其他人都吓到了。

戴内史在郡上官声颇佳,这时出面向在场民众解释了庚戌制令,被检出的隐户不会被解往淮北作兵户,依旧留在本郡本县。与以前的有所不同的是,以前隐户为大族宗主服役、缴纳租税,从今以后,注了官籍的民户要按律每年为官府服役三十日,并依法纳丁税,也就是说士族庄园要继续雇佣他们就必须多纳赋税,不得免徭役,若士族庄园不再雇佣他们,官府可分给课田,第一年租税减半——

对于那些习惯托庇于士族庄园里的无籍流民,自然觉得士族庄园里的更安稳,但现在戴使君这么说,他们知道再想做无籍隐户很难了,好在不用作兵户,可以留在原乡,如此,处境还不算太坏。

陈操之问:“各位都不知道这些土断制令吗?”

那些民户纷纷摇头说不知,有的说听过一些,却被谣言淹没。

陈操之眼望职吏张伦,这下子可以杀鸡骇猴、敲山震虎了,冷冷道:“职吏张伦,疏于职守,拿下,收付廷掾。”

冉盛手下的军士便上前将张伦按住绑了起来,张伦大叫冤屈,陈操之道:“待土断复核结束后,再严加审讯。”

郡丞陆俶这时匆匆赶到,见绑了张伦,怒道:“陈操之。你有何权力处置我的属吏!”

陈操之道:“我有尚书台、司徒府诏令,对执行土断不力、阻挠土断者有权拘捕解送廷尉审查,陆郡丞在职非止一日,难道不知道此事?”

陆俶语塞,陈操之的确有这个权力,他只是没想到陈操之敢使用这个权力,而且针对的是他陆俶的心腹属吏,这等于是当众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啊,可是他能怎么办,召集陆氏部曲把张伦抢回来,那样事情就闹大了,陆俶也无法预料那样做会给陆氏带来怎样的后果——

被五花大绑的张伦哀声道:“陆郡丞救救卑职啊。”

陆俶压低声音道:“陈操之,释放张伦,我协助你复核土断。”

陈操之淡淡道:“协助我复核土断是你应尽之责。”不再理睬陆俶,朗声对那些心绪稍安的民众重申土断政策,表示徭役赋税皆有定制,不会有苛捐杂税扰民,请众人放心——

聚集在郡衙前的民众陆续散去,陈操之这次处置民众闹事的手段让会稽郡的官吏甚是叹服,虽然有很多人不满,毕竟土断是损及绝大多数士庶大族眼前利益的,但陈操之仓促之间干净利落地消弭了一场民变,实在让人惊讶。陈操之以玄学知名,这些谈虚弄玄的名士往往不通世务,他们身居清贵要职,具体事务却都是属吏去干,不做事的是清官,做事的是浊吏,可没想到陈操之弱冠之年却具这般才干!

陈操之命山阴县狱门亭长将张伦及二十二名为首闹事的民户监禁起来,一一查明这些民户的姓名,现在或原在的宗主是谁?

午后,陆俶急召贺铸商议,埋怨贺铸布置不周。贺铸也没料到陈操之能这样干净利落地处置此事,恼怒道:“陈操之这是下马威啊,是冲着我贺氏、陆氏来的!”

陆俶恨恨道:“可恨戴述相助陈操之,我方才请他下令释放张伦,戴述不允,只说会代我向陈操之说情——嘿嘿,我陆氏到了要向陈操之求情的地步了吗!”

贺铸道:“子善兄,陈操之有戴述相助,孔怀、谢沈又明言支持土断,会稽士族不能齐心协力,这样下去很不妙,我们应立即写信给身居要职的宗族长辈,联名弹劾陈操之。”

陆俶道:“当年虞氏族人状告山遐,理由是山遐辄造县舍,今欲陷陈操之,当以何名?”

贺铸想了想,说道:“陈操之沽名钓誉,自谓人品高洁,又有纯孝之名,而且为官不久,无从寻其隙,我欲即日遣心腹家人数名赴钱唐打探陈氏宗族可有何过失,钱唐陈氏这两年田产急剧扩张,据传钱唐很多自耕农都把田地廉价卖给陈氏,而甘为陈氏佃户,我想这其中巧取豪夺之事应是难免,揪住一件,便可控告陈操之以土断之名为家族谋私利、侵夺他人田产,我三吴大族造成声势,不容会稽王不严惩陈操之。”

陆俶点头道:“此计甚妙,只可惜钱唐县令冯梦熊与陈氏交好,不能为我所用,不然的话,此事更易施行。”

贺铸道:“钱唐县又不只是冯梦熊一个官吏,陈操之斗垮了褚氏,暗地里为褚氏抱不平的官吏定然会有,我会派得力的人手前去的。”

陆俶道:“除张伦外。陈操之今日拘捕了二十余人,那些人都是贺氏庄园的吗?”

贺铸道:“我已问过庄园管事,被拘者约一半是我贺氏庄园的庄户,另有些人是其他家族被搜检出的隐户,担心成了兵户,是以比较心切——子善兄应关照山阴廷掾、狱门亭长,勿严刑逼供,以免说出是我陆氏、贺氏背后主使的。”

陆俶点头道:“我已和廷掾、狱门亭长说过,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以陈操之的狡诈,他定然知道此事是有人主使的,道方以为陈操之会采取何种对策?”

贺铸冷笑道:“就算是知道那些庄客是我贺氏的又如何?不信陈操之能带着人去搜我贺氏庄园。”

陆俶一笑,陈操之带人搜检贺氏庄园显然是不可能的,忽想起一事,说道:“道方,郡上不日将下令严禁围湖造田,你可知此事?”

贺铸一听,勃然大怒:“这定是陈操之的计策,此人果然是我三吴士族之敌,土断也是因为他向桓温献策才推行的,令尊大陆尚书说得不错,桓温不仅要削我三吴士族的人力,亦要侵剥我南人的田产,土断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将是限制我三吴士族的庄园规模,陈操之为攀附桓温获取高位,不遗余力地为桓温出谋划策,桓温我们尚无力对抗,但区区陈操之还对付不了吗!”

陆俶道:“事不宜迟,道方速回庄园安排人手赴钱唐吧,定要让陈操之身败名裂。”

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章 寒雨温情

自九月初以来,从建康至会稽一直无雨。冬麦幼苗大多受旱,在山阴民众骚乱这一日,十月二十二日傍晚,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气温一下子寒冷了许多。

这天夜里,陈操之与谢道韫在郡驿夜谈,照例是陈操之到谢道韫的住处,小婵被柳絮、因风二婢留住在外间说话,内室只有陈操之与谢道韫独处,这样谢道韫可以不用变声说话——

未敷粉的谢道韫面容洁净,细长的眉毛纹丝不乱,细长的眼眸偶一顾盼,黑白分明,说话时梨涡浅现,言语机智,气质优雅动人。

“子重,为何不审讯职吏张伦和那二十多个闹事民众?是觉得即便审出幕后主使是陆氏、贺氏,以你我之力暂时也无法对付他们是吗?”

“是,我在等郗嘉宾的消息,郗嘉宾也知道吴郡、会稽是最难推行土断的,对抗激化不可取。但和风细雨肯定也收不到成效,郗嘉宾秉桓公之命将会严惩某高位者来立威,如此,士庶震慑,土断就会易行得多。”

谢道韫“哦”的一声,说道:“此事我却不知,子重是桓公心腹,我不是,幼度也不是。”

陈操之随口笑道:“你是我之心腹——”话说出口,觉得颇有不妥,双手合什,意示致歉。

谢道韫面皮羞热,横了陈操之一眼,说道:“待子重做了黑头公才可以这么说。”

陈操之道:“是我失言,英台兄不要揪住不放取笑嘛。”

谢道韫笑了笑,问:“桓公要拿谁来立威?陆氏?这很难吧。”

陈操之道:“大约是以司马宗室来立威,尚不知哪个王要倒霉——”

谢道韫失笑:“果然没有比皇家宗室更适合立威的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自来就是虚言,未想能施行于今日。”又叹道:“晋室衰微,莫此为甚。”因想起三叔父的叮嘱,三叔父不希望陈操之助桓温篡位,保持目前皇室、执政门阀、世家大族三足鼎立是最好的局面,谢道韫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与陈操之接触日久,感觉陈操之并非一意攀附桓温,陈操之有高贵的操守和宽广的胸怀、有未卜先知的洞见和悲天悯人的深情。她知道陈操之不需要她提醒什么,这男子心如明镜——

陈操之道:“此次土断若有成效,可缓解朝廷人力财力的困窘。”

谢道韫道:“今日民众骚乱暂时平息,陆俶辈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怕会有针对子重的阴谋。”

陈操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很想知道他们以何罪名构陷我?”

谢道韫道:“行远而正者,吉;机浅而诈者,凶,但子重也不能坐待陆俶、贺铸辈非难,必须多方筹划——”

陈操之问:“英台兄有何良策?”

谢道韫道:“得道多助,子重莫要忘了会稽也是有郡国学的,国学博士便是虞氏家族的人。”

陈操之墨眉一扬,神采飞动,喜道:“英台兄是说我们可以借郡国学向学子们宣扬内圣外王之道,这些年轻学子不象其家族长辈那般只顾宗族利益,更易说服他们支持土断是不是?”

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和这样的人交谈真是舒畅,谢道韫含笑道:“是也,子重有张仪、苏秦之辩,范武子更称你为海内新儒宗,明珠岂能暗投。正宜施展才华。”

陈操之笑道:“论舌辩,我不如英台兄,明日我为英台兄助谈,迎辩会稽才俊。”

谢道韫一笑:“岂敢,子重为正我为副。”

陈操之道:“英台兄一向不肯居于人后,对我倒是谦让。”

谢道韫道:“已入仕途,非复少年意气。”

陈操之目视谢道韫,谢道韫凝眸相对,二人对视片刻,然后几乎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温情如春草般滋长——

冷雨敲窗,寒风低啸,二人不说话时,室内就显得极静,隐隐听得帘外小婵与柳絮、因风在低语。

陈操之见谢道韫那未曾敷粉的面颊慢慢泛起浅浅绯红,便起身道:“英台兄早点歇息吧,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

陈操之回到他的房间,小婵跟进来问:“小郎君还要写字吗?”陈操之每夜入睡前总要抄一段书或写些什么,数年如一日。

陈操之道:“嗯,今天有点倦,只写两刻时吧。”

小婵取砚注水,陈操之自己磨墨,正欲提笔书写时,听得邻舍“淙淙”琴声穿风渡雨而来,是曲子《良宵引》,角羽俱起,宫征相应,清越动听——

琴声止歇,陈操之从书箧中寻出陆葳蕤给他的信。那《华山碑》隶书笔力精到,陈操之将那封信细细临摹一遍——

小婵在一边看着陈操之临摹,心道:“小郎君想陆小娘子了!幼微娘子应该到了华亭了吧,小郎君什么时候能迎娶陆小娘子呢?听说小郎君今日与陆小娘子的从兄陆俶又起了冲突,小郎君与陆小娘子真是难啊。”

……

地方官学始于汉景帝末年,其后汉平帝颁布地方官学学制,设在郡国的官学称为“学”,设在县上的称为“校”,还有更下一级的庠和序,魏晋承汉制,于各郡县皆设官学,招收子弟入学,当然,这其中绝大部分是士庶大族子弟,会稽郡官学因当年会稽内史王羲之的大力支持,在卧龙山越王台下建学舍数十间,规模比吴郡的徐氏草堂大得多,有学子近百人,郡学博士虞约是原散骑常侍领著作郎虞预的从弟,虞预便是谢安要求陈操之到会稽后必须拜访的人。

卧龙山林木葱郁,当年勾践曾驻兵于此,山上还有文种墓,四尺宽的山径斜斜通向半山的会稽学堂。

昨夜久旱逢雨。但雨并不大,雨水全部渗入干燥的土地,表面只见淡淡湿痕,山路并不会泥泞难行。

辰时初,陈操之、谢道韫由郡五官掾陪同来到卧龙山,缘山径而上,隐隐听得书声琅琅飘下——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焉——”

陈操之侧头看着谢道韫,微笑道:“仿佛吴郡狮子山下光景。当时不觉得,现在方知求学时光最是珍贵。”

谢道韫只点了一下头,未答话,心道:“很多次在梦里重回徐氏草堂,与子重辩难、围棋,在桃林外徘徊——”

会稽学堂在卧龙山半山腰梯次而建,全木架构,宽敞简洁,分有学儒、学玄两大分部,贫学儒、贵学玄。

郡学博士虞约年过五十,须发斑白,端正严肃,平日不闻窗外事,只务教学,见两位土断使由郡五官掾陪同来到学堂,不知何事?

陈操之施礼道:“钱唐陈操之,久闻虞博士乃易学大家,特来请教。”

谢道韫亦见了礼。

陈操之儒玄双修,名动江左,虞约也曾闻名,未想到陈操之便是土断使,颇感惊讶,听说陈操之要向他请教易学,虞约这人比较迂腐,便道:“陈公子要请教哪一部分?是系词还是说卦?”

虞约身边有个长身玉面的青年男子冷笑道:“九叔,陈左监是要与九叔辩难啊。”

虞约“哦”的一声,笑道:“原来如此,欢迎欢迎。”

陈操之不知这青年男子是谁,虞约未介绍,那青年男子也不上前相见,正眼也不瞧陈操之和谢道韫,神态极为倨傲,比当年初到徐氏草堂的谢道韫、谢玄姊弟还冷傲三分。

学堂里的那些会稽士庶学子对陈操之耳熟能详,这几日议论的都是陈操之,对这个复核土断的陈操之印象不佳,这时听说陈操之要与虞博士辩难,这才想起陈操之是曾经以玄辩把庾希气得吐血、在司徒府通过了八州大中正考核的。陈操之是与谢玄、王献之齐名的年轻一辈的俊才,他们先前只记得陈操之是土断使,是来侵害他们会稽人利益的——

虞约见庭下聚集了很多学子,知道这些学子想旁听辩难,便对陈操之道:“陈公子,何妨去讲学大厅相与论易,也让诸学子便于学习。”

会稽郡学堂的讲学大厅极为宽敞,八根巨型木柱支撑,穹顶跨度大,可容百余人,陈操之、谢道韫和郡博士虞约坐于讲台上,那个冷傲的虞氏子弟跪坐在虞约身侧,约七十余名学子济济一堂,与徐氏草堂一样,这些学子同样分为士庶两派,泾渭分明,绝不混杂。

却听虞约说道:“陈公子、祝公子,老夫年老迟钝,辩难恐不利索,由舍侄与两位论易辩难吧。”

陈操之拱手问:“还未请教虞公子之名?”

那冷傲青年还了一揖,答道:“余姚虞啸父。”

陈操之与谢道韫对视一眼,陈操之心道:“原来此人便是虞啸父,安石公要我见的二虞之一,虞啸父与孔汪齐名,是会稽大族年轻子弟中的翘楚,恃才高傲,嗯,今日我与英台兄便要折服这个虞啸父。”便道:“虞公子,请——”

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一章 才识的魅力

余姚虞氏自东汉末年开始兴起。历数百年不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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