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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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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因为方才刘族长说的话,心有所思,没有顾及其他,还让小婵去请谢道韫过来商议事情,谢道韫回话说,请陈操之到她房里来。

陈操之笑了笑,知道谢道韫要避着小婵,整日闷着鼻子说洛阳腔也很辛苦,而且谢道韫现在想必是洗去香粉了,怕被小婵看出真相——

陈操之便命小婵先歇息,他去隔壁谢道韫房间。

西楼的房间很宽敞,都是里外两间的,谢道韫在外间等着陈操之,见陈操之独自进来,微微一笑,问道:“子重忧心会稽土断之事了?”谢道韫这回没有刻意用浓重的鼻音说话,声音自然柔婉得多。

陈操之在她面前坐下,说道:“是很难啊,刘族长所说隐户聚众闹事,显然是世家大族在背后怂恿的,想来是要给我二人一个下马威。那些谣言也都是他们放出来的,给我二人设难题。”

谢道韫道:“会稽内史戴述是吾师戴安道的兄长,子重亦蒙戴师赏识,戴内史应该是支持我二人厉行土断的,但会稽郡丞却是陆俶,戴氏是北人,在会稽是远不如陆氏有声望的,所以说陆俶虽是佐吏,但却能左右郡中大事。”

内史是晋皇室封国的地方行政长官,东晋往往以内史代领太守,会稽内史就是会稽太守,当年王羲之就曾担任会稽内史。

陈操之缓缓道:“陆俶若故意阻挠土断,那就让他栽个大跟头。”

谢道韫笑道:“陆俶可是有会稽大族支持的,让他栽跟头殊为不易。”

陈操之道:“会稽四姓,虞魏孔贺,我二人要一一前去拜访,要大费口舌啊。”

谢道韫道:“这不是清谈,辩论得胜就行的,还得有切实可行的策略,第一关就要应付那些隐户——”

陈操之点头道:“是,愚昧民众被煽动起来是很狂暴的,若真的酿成暴乱,就是我二人无能。”

谢道韫问:“子重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舆论风议极关键,谣言四起就是因为政令不通,这恐怕是陆俶一伙刻意为之的,我们后日到达会稽郡治山阴,先明令通告,传布诸县乡闾,让民众了解庚戌土断制令,对那些已经交出来的隐户予以安抚……”

二人商谈,不觉夜深——

第四卷 洞见 第二十五章 釜底抽薪

十月十七日一早。陈操之、谢道韫、冉盛一行三十余人离开陈家坞,前往会稽郡城山阴,山阴县距钱唐一百五十里,两日可到,这条路陈操之三年前求高僧支愍度为母治病走过一趟,那时去的是上虞东山谢氏庄园。

谢道韫这日不骑马,改乘牛车,她原有些担心陈操之会问她何故弃马乘车,且喜陈操之什么也没问,然而谢道韫转念又想:“陈操之什么也不问,正表明他心里都清楚。”这样一想,谢道韫难免羞涩,又有些沮丧,无论她怎么装男子,但终归还是女儿身。

钱唐与山阴之间隔着余暨县,余暨县就属会稽郡,因余暨县城还在南边,较之正东的会稽城山阴县反而更远,所以陈操之一行并未去余暨县城,径直赶往郡城山阴。

十八日午后,陈操之一行进入山阴县地界。但见湖泊星罗棋布,山川自相映发,四时之景皆有可观处,谢道韫撩开车窗帷幕,观览沿途风景,她这次可以顺便回谢氏东山庄园小住两日了。

陈操之策马靠近谢道韫的马车,指着道路左侧那一大片清澈湖水问:“英台兄,这是鉴湖吗?”

谢道韫点头道:“后汉会稽太守马臻相形度势,兴建此三百里鉴湖,上蓄洪水,下拒咸潮,旱则泄水灌田,余暨、山阴万顷良田早涝保收,百姓多受实惠。”

陈操之道:“鉴湖有三百里吗?这一路行来,多有筑堤堰围湖垦田者。”

谢道韫应道:“是,鉴湖兴建至今已历两百年,初时湖岸方圆近四百里,永嘉南渡后,北人大量涌入会稽,便有豪强围湖造田,估计现在的鉴湖与后汉时相比三成小其一。”

陈操之皱眉摇头道:“围湖造田,最是蠢事,一旦雨涝或者干旱,受损远远大于围湖造田的所得,你看我们从建康一路行来,竟然滴雨未下,与往年相比。甚是反常。”

谢道韫眉头微蹙,问道:“子重是担心三吴会发生干旱吗?”

陈操之点头道:“是,极有可能发生大旱,大旱之后必发生饥馑,瘟疫亦随之而至矣。”

谢道韫早就说过陈操之是未卜先知之人,她相信陈操之的话,凝眸问:“子重又将如何应对?”

陈操之道:“这鉴湖一定要立即停止围堰造田,把那些堤堰全部挖掉,恢复鉴湖原貌,我要分别上书桓大司马、会稽王,把这次土断搜检出的隐户,全部用于今冬明春的水利修建,尽量减小灾害损失。”

谢道韫注视着陈操之,眼露赞赏之意,却问:“子重可知兴建此鉴湖的马臻马太守的下场?”

陈操之摇头道:“不知。”又笑道:“不得善终乎?”

谢道韫道:“马太守创湖之始,多淹冢宅,会稽豪强大不岔,遂构陷横诬,致马太守革职下狱——”

谢道韫还有一句话没说,马臻就是因为此案含冤而死的。

陈操之点头道:“这与山遐被虞喜免官是一个道理,豪右势力强横。得罪不起——英台兄放心,我不会蛮干的,因势利导,量力而行,知其可为乃为之,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先要保全自己,才能谋及其他。”

谢道韫道:“子重道不孤,有我助你。”

陈操之于马上一躬身,说道:“幸甚。”与谢道韫对望一眼,二人相视一笑,庄子所说的莫逆于心就是这一刻的感受吧。

又行了一程,陈操之想起一事,骑在马上高低悬殊,不便说话,便下马步行,靠近车窗低声问谢道韫:“英台兄,此去若见到上虞祝氏的人该如何说?”

谢道韫道:“无妨,我三叔父八月间曾派人去过上虞,祝氏的人不会给我造成麻烦的。”

陈操之点点头,又问:“会稽内史戴述既是戴安道先生的兄长,可识得你?”

谢道韫横了陈操之一眼,轻声道:“除了祝英台,谁会抛头露面!即便是戴安道先生,也不见得认得出我。”

陈操之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到会稽复核土断,看似困扰重重,其实主要是对付会稽四大姓的攻坚战。若说服了这四姓,其余士庶自然可一鼓而下。”

谢道韫道:“是也,但事涉家族利益,单凭口舌恐难说服,必须佐以法禁。”

陈操之道:“那是自然,英台兄以为我们应该先去拜访哪一位?安石公所说的谢沈、虞预和虞啸父?”

谢道韫道:“谢沈谢行思居山阴,会稽谢氏亦是大族,可先拜访谢行思。”

陈操之道:“支公荐我去见魏思恩,魏氏亦居山阴,不如我二人分别去拜访谢行思和魏思恩如何?”

谢道韫对独自去拜访陌生人还是有点畏缩的,转念想:“我既出仕为官,自然要有独当一面的时候,难道事事皆由子重出面,我只幕后筹划吗?”便道:“好,明日便分头去拜见。”

傍晚时分,陈操之一行来到山阴县城,冉盛快马先去郡署报信,会稽内史戴述率郡署官吏出迎,而作为直接负责本郡土断的郡丞陆俶却没有前来迎接复核土断的使者。

戴述虽是第一次与陈操之相见,但早闻陈操之的名声,戴述之弟戴逵对陈操之的音律和独特画技极为欣赏,所以戴述对陈操之还是颇感亲切的,请两位土断使入郡署赴宴。宴席上,亦不见陆俶的身影,陈操之不动声色,从容用罢晚餐,洗浴更衣毕,方命郡署差役去请陆郡丞前来议事,不一会,差役回报,陆郡丞说夜里不是谈公务之时,请土断使明日郡衙公堂再见。

戴述就陪在一边,脸现尴尬之色。戴述虽然无意阻挠土断,但心里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且看陈操之如何过陆俶这一关,陈操之江左才俊,与谢玄齐名,深得桓大司马赏识,此次来会稽复核土断,如果不能有效制约陆俶,那么复核土断根本就无法进行下去,虞魏孔贺四大家族都在盯着陈操之的一举一动呢——

陈操之毫无愠色,问戴述:“戴内史,那陆郡丞手下有几名属吏?”

戴述召主记事史来一问,答曰陆郡丞手下职吏八人、散吏七人,这些都是按郡国官制应有的。

陈操之便让差役去把这十五人全部召来,陆俶仗着家族势力强大、背后更有虞氏、魏氏、贺氏的明确支持,陆俶可以不来见陈操之,但他手下的这些职吏、散吏可不敢不来,郡中已接到尚书台和司徒府的诏令,土断使对检籍违禁者有拘捕并解赴廷尉受审的权力——

会稽郡丞陆俶手下的十五名职吏、散吏齐集庑厅,陈操之对戴述道:“戴内史,复核土断乃是第一等要务,这十五名职吏、散吏自今日起就听命于我和祝副使,待土断复核结束后再各归本职。”

戴述一愣,随即明白陈操之的用意,心里暗赞一声,这是釜底抽薪之策啊,说道:“土断是由陆郡丞负责的,其属吏这一个多月来都在处理郡县土断事务,现陈左监来本郡复核土断,这些属吏自该听命于陈左监。”

陈操之朝戴述一躬身,然后目视座下诸吏,说道:“诸位,庚戌土断,大阅户人,必须严其法禁,会稽郡乃是江东大郡,但截至八月底。上报土断司的隐户仅两千一百八十五户,我想山阴一县都不止这些隐户吧,今我与祝副使来此复核土断,若不能搜检出两千以上隐户,我将依劝退令辞职,而诸位,若在复核土断中互相推诿、有令不行、扫事拖拉、藐视土断使,我将依律行使职权。”

在座的十五名职吏、散吏自然明白陈操之所说的依律行使职权是怎么一回事,土断使有将土断中阻挠、违禁者立行拘捕解赴廷尉受审的权力,而且现在正是推行并官省职的非常时期,土断中无所事事的官吏将是并官省职的主要对象。

便有几名职吏表示要恪尽职守,听从两位土断使之命,绝不敢懈怠。

一个姓张的职吏说道:“陈左监,会稽豪族一向强横,陈左监若责成我等一定要搜检出若干若干隐户方算是尽职,那我等只怕都要免官了,因为凭我等小吏,难道还能进那些大庄园搜检,即便搜检也搜检不过来,那些庄园都是占地千顷,山山水水哪里藏不得人?望陈左监明鉴。”

这个姓张的职吏是陆俶的亲信,而且他自认为说的是实情,其余职吏、散吏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要我等去搜检,一年两年也搜不出几户。”

陈操之道:“说服世家大族交出隐户是我和祝副使的职责,这个不需要诸位劳心,诸位只需随时听候差遣、备好户籍,处理土断日常事务即可,若传唤不到,即以阻挠土断论处。”

众吏听陈操之这么说,都是松了一口气。

那姓张的职吏却道:“若是陆郡丞有事传召我等,那又当如何?”

陈操之淡淡道:“你没听明白吗,自今日起陆郡丞的属吏皆听命于我和祝副使,待土断复核结束后再各归本职。”

陈操之的话语冷淡而威肃,那姓张的属吏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第四卷 洞见 第二十六章 雪泥鸿爪

会稽郡丞陆俶的寓所在郡署后的漓溪畔。重门深院,静夜清幽,此时的陆俶正在后院兰花台下漫步,身边一人宽袍大袖,十月天气还轻摇小扇,扇风过处,香气习习,这人却是彭城王舍人贺铸。

贺俦笑道:“子善兄,陈操之请你而你不至,定感大失颜面、好生尴尬吧,哈哈,正要煞煞他的威风。”

陆俶沉吟道:“陈操之是土断使,而我是本郡负责土断的官吏,按理是应该去拜会的,现在这样摆明了藐视他,似有不妥。”

贺铸呵呵笑道:“子善兄是六品郡丞、出身三吴大族,那陈操之不过是九品征西掾,所谓土断司左监看似权重,其实并无实品,土断结束即撤销,即便藐视他又算得了什么。陈操之无能为也。”

陆俶道:“我父为土断司长吏,我不能对陈操之复核土断过于冷淡,有必要虚与委蛇,暗中掣肘可也。”

贺铸道:“难道子善兄还要象见上官那般去拜见他!”

陆俶道:“我已说了,明日郡衙公堂见。”

贺铸道:“就是要让陈操之碰壁,陈操之被那些北伧有意虚夸,什么江左卫玠、什么王弼复生,这完全是北伧的阴谋,要知道,陈操之借与令妹之事赚足了名声,而子善兄宗族却是由此蒙羞,我三吴大族同气连枝,都感颜面无光。”

陆俶“哼”了一声,不愿多提这事,上回他与从妹葳蕤回华亭,陈操之竟追到曲阿相见,当时他并不知道,是后来才得到消息的,而且前日其弟陆禽来信,说陈操之这回又去华亭见了葳蕤,简直不把他们陆氏放在眼里,现在葳蕤不肯另嫁他人,此事已成笑柄,若不严惩陈操之,陆氏威望何在!所以陆禽请兄长在会稽好生筹谋,要让陈操之轻则免官、重则入狱,这样才能显示三吴大族的威严——

陆俶道:“三吴大族同气连枝?顾氏、张氏、孔氏都交出了七、八百隐户。而我陆氏、朱氏,本郡的贺氏、虞氏、魏氏却只有三百隐户,这不明显表明我等不支持土断吗!”

孔汪与陈操之交好之后,贺铸便愤而与孔汪断交,这次孔氏没有依从陆始的指示抵制土断,而是交出了比贺氏、虞氏、魏氏多出一倍的隐户,更让贺铸气愤,冷笑道:“那就要看陈操之、祝英台能不能在我贺氏庄园城搜检出隐户,嘿嘿,孔氏为讨好桓温,多交出数百隐户,只怕邀功不得,在会稽反遭孤立。”

这时,仆役来报,职吏张伦求见。

张伦便是陆俶手下的十五属吏之一,颇得陆俶看重,他来向陆俶禀报方才陈操之在郡衙庑厅说的那些话,陆俶一听就勃然大怒,陈操之竟把他的属吏全征用了,这简直是削他的职权啊,怒喝张伦:“尔等竟都听命于他!”

张伦低声道:“陈操之持有尚书台、司徒府诏令。而且戴内史也说了让我等在复核土断期间听命于陈左监。”

贺铸义愤填膺道:“戴述是北人,果然会为陈操之说话,陈操之对子善兄无可奈何,却拿郡丞的属吏作威,这下子子善兄的属吏全部成了陈操之的手下,等于剥夺了子善兄的职权,子善兄又该如何自处?”

陆俶愤怒道:“张伦,你与其他十四人明日一个都不许去见陈操之——真是岂有此理!”

贺铸道:“对,我倒要看看陈操之能有何作为!”

张伦很是焦急,他只是一寒门小吏,若土断使陈操之与郡丞陆俶争斗起来,那么倒霉的只能是他们这些属吏,陆俶固然势大,但陈操之也不是很弱,陈操之有尚书台、司徒府赋予的权力,传闻陈操之更是大司马桓温的心腹,就算陈操之斗不过陆俶,但要处置他们这些小吏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伦道:“郡丞息怒,且听卑职一言,那陈操之言道,说服世家大族交出隐户是他和祝副使的职责,不需要我等劳心,我等小吏只需随时听候差遣、备好户籍,处理土断日常事务即可——郡丞何不静观其变,看陈操之如何说服本郡大族交出隐户,卑职以为,陈操之肯定是说服不了的,那时看陈操之如何收场?”

陆俶也考虑到了,若他命手下属吏拒绝听命于陈操之。陈操之有权把这些属吏拘捕起来,那他又将如何应对?这样就势成水火、没有退路,就成了他陆俶阻挠土断了,他陆氏是不愿首当其冲的,陆俶没有那么不智。

陆俶问贺铸:“道方,你以为张伦说得有理否?”

贺铸明白陆俶的意思,想了想,说道:“子善兄若任由陈操之这般作为,也显得过于软弱,郡丞属吏让陈操之差遣无妨,但必须给陈操之出点难题,不让他从容去游说会稽大族——上虞、余姚、余暨三县不是有民众闹事吗,那就让其闹得更大一些。”

陆俶道:“此事得慎重,若酿成民变,我身为会稽郡丞也难脱其责。”

贺铸道:“子善兄何必多虑,当年山遐可比现在的陈操之有根基,还不是被罢官逐出余姚,那些隐户也作不了多大的乱,严加关注、控制便可,到时可将罪责全推在陈操之头上,朝廷为安抚我会稽大族,是不会保一个陈操之的,土断也将不了了之。”

……

陆俶与贺铸密谋之时。郡驿里的陈操之和谢道韫也是连夜督促郡署文吏抄录复核检籍告示,这告示是谢道韫昨日写好的,今夜抄写一百份,次日一早由快马传递到郡下十县,在通衢广邑处张贴布告,明确写着搜检出的隐户不会解往他县,只留在本县,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那十五名郡丞属吏都来听候土断使差遣,陈操之将其中十人分别派往郡属十县,让他们配合当地县吏宣扬庚戌土断制令,务使民众知晓法禁。职吏张伦就负责郡城山阴县,张伦没去张帖布告,先去向陆俶禀报此事,陆俶看了看布告,心道:“这个陈操之倒是明智,知道当务之急是要先安定人心,然而有贺氏在暗中煽风点火,这每县十张告示又起到什么作用,官府朝令夕改,民众往往相信谣传而不信官府。”

陆俶问张伦:“陈操之现在何处?”

张伦道:“辰时出城,拜访魏氏去了。”

陆俶讥笑道:“陈左监真是勤于王事啊,这就开始游说会稽大族了吗,且静候佳音。”挥手让张伦下去。

……

会稽四大家族,除虞氏在余姚县之外,其他魏氏、孔氏、贺氏都在山阴县,魏氏离郡城最近,在城南二十里兰渚山下,本来陈操之与谢道韫是要分头去拜访魏思恩和谢沈,但问知魏氏庄园与谢氏庄园相距并不远,而且二人一起去拜访显得隆重,单独去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便决定先一道去拜访魏思恩,再访谢行思。

谢道韫今日依旧乘车,登车之际,陈操之还说了一句:“英台兄若是不方便,就不必去了。”

谢道韫面上一红,轻“哼”了一声,淡淡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既出仕,自然都有考虑。”说罢,放下车帘,心里有些羞、有些恼,觉得陈操之有时说话太直白了,好比上次学骑马那样提醒她要准备牛犊鼻裤一般,这让人家情何以堪!

一行人出了山阴县南门,沿漓溪往兰渚山而去,陈操之骑马靠近谢道韫的牛车。说道:“升平三年,我去东山请支愍度大师为母治病,途经山阴,遥看兰渚,想逸少公兰亭雅集,群贤毕至,而今逸少公也已作古——”乃轻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西东。”

谢道韫沉默半晌,不知怎么的,心里浮现这样的诗句:“野有蔓草,零露潯狻S忻酪蝗耍逖锿褓狻e忮讼嘤觯饰以纲狻R坝新荩懵稙彏彙S忻酪蝗耍袢缜逖铩e忮讼嘤觯胱淤申啊!

谢道韫想:“我与子重相识、相知,是飞鸿雪泥偶然留指爪吗?”搴帘道:“子重,那吴国内史魏思恩年老致仕之后一心向佛,子重精研佛典,今日可以与魏内史论佛了。”

陈操之笑道:“想想也是奇怪,我目的是说服魏氏交出隐户,却是要去与魏内史谈论佛典。”

谢道韫问:“我读过支公的所译的《安般守意经》和《即色游玄论》、《圣不辨知论》,支公所论般若性空,其意难明,方才听子重‘泥上偶然留指爪’之句,我想这飞鸿往来,岂不是亦有一定的缘起,岂是偶然?”

陈操之道:“那四句并非佛偈,偶然感慨而已——缘起性空,相由缘现,雪泥鸿爪,亦非偶然。”

谢道韫微微一笑,放下车帘。

第四卷 洞见 第二十七章 犀利一言

兰渚山一带原属鉴湖流域。百年前湖水退却,这里已成良田佳墅,不然的话,王羲之也不会在《兰亭集序》里写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会稽魏氏在这里占山据水有三百顷大庄园,这大片田地重归鉴湖显然是不现实的,魏氏家主魏思恩再怎么四大皆空也不可能退田还湖,这是家族利益所在,不以他个人意志为转移,陈操之也没打算恢复往日方圆四百里的鉴湖,他要争取的是停止继续围湖造田——

陈操之与谢道韫来到魏氏庄园时,魏思恩正在兰溪畔的竹林精舍听一老僧讲解《放光般若经》,管事来报,土断使陈操之与祝英台求见。

魏思恩年过六旬,白眉覆眼,齿落颊陷,淡淡道:“让魏博接待便是。”

魏博是魏思恩之子,曾任新安郡丞,因体弱多病,回乡休养。这两年身体健旺了一些,家族产业及一应事务俱由魏博管理,所以魏思恩让魏博接待陈操之也不算失礼——

那管事正待退下,清癯的老僧开口道:“且慢——”

管事止步回身,望向老僧,那老僧对魏思恩道:“魏檀越,陈操之是江左年轻一辈英才特出的俊彦,精通儒玄、旁涉佛典,老衲三年前与其一夕谈,恍若醍醐灌顶,大有所悟,这样的宿慧俊才,正如宝山在前,岂可不见!”

魏思恩见老僧如此推崇陈操之,颇感惊讶,听那管事又道:“禀家主,那陈左监持有林法师的书信,要面呈家主。”

林法师便是支遁支道林,与魏思恩私交甚笃,魏思恩斜了那管事一眼,愠道:“为何不早说!有请——”

管事躬身退下后,老僧道:“老衲与魏檀越一起去见陈操之吧,三年多不见,不知此子更有何妙悟?”

魏思恩与老僧到大厅刚坐定,就见管事领着陈操之、祝英台二人来了,陈操之一见那清癯老僧,惊喜道:“大师也在此间!小子有礼——”长揖到地。

这老僧便是栖光寺长老支愍度。年近八十,筋骨犹健,“呵呵”笑道:“陈檀越风采愈见清标,老衲心喜。”

陈操之、谢道韫又分别向魏思恩见礼,陈操之俊逸不凡,男装谢道韫亦有林下萧散风致,这样的人物任谁见了都会觉得眼明心畅。

魏思恩还礼,宾主入座,侍者献茶,陈操之将支道林写给魏思恩的书信呈上,魏思恩即于座上展看,支道林在信中对陈操之褒扬备至,认为陈操之是前辈高僧转世,历红尘而弘法,不然何以能梦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此经乃佛法东传以来最精妙的佛典,般若性空、六家七宗之说在《金刚经》面前皆不值一哂,弘扬此经有大功德,感应悟道,皆在此经——

支道林虽是出家人,却是名士风范,孤高清傲。甚少推许人,今如此盛赞陈操之,魏思恩之惊诧可想而知,将支道林的信给老僧支愍度阅览,支愍度阅罢,长眉掀动,合什道:“陈檀越,老衲拜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观。”

陈操之便让随从捧上一个檀香木匣,匣里便是他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这是陈操之从建康来会稽的路上抄录的,准备送给魏思恩。

老僧支愍度便一页页细览这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经典,不时趺坐沉思,《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五千文,支愍度竟用了半个时辰方看完,掩卷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陈檀越传此佛典,功德无量。”

魏思恩接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看,钟繇《宣示表》体小楷,笔法神韵兼备,看着赏心悦目,便从头至尾默诵一过,魏思恩佛学修养自然不及支愍度,但也领悟颇多,更请陈操之细细说法。

陈操之便根据自己前生今世对这部佛典的理解,杂以《坛经》的机锋,间论乐广的“贵无论”和河东裴氏的“崇有论”,打通儒、释、道三家壁障,旁征博引。妙语连珠,魏思恩听得白眉轩动,惊佩至极,这陈操之见面更胜闻名,老僧支愍度听得不住念佛,欢喜赞叹,恳请陈操之赴栖光寺登坛说法——

陈操之道:“佛教圣言,依法受持金刚般若,功德最大,必得延年——大师,小子还有官差在身,我对此经的理解仅限于此,今日言尽矣。”

支愍度听陈操之这么说,当即醒悟,支愍度也听闻陈操之来会稽复核土断之事,现在陈操之来拜访魏思恩当然不仅仅是来谈论佛法的,便道:“那么老僧告退。”

支愍度去竹林精舍后,魏思恩命人将《金刚经》收好,神情也变得世故而精明,信佛那是精神上的追求,而土断则是世俗利益,他不能因为陈操之送他《金刚经》就拱手将魏氏庄园的隐户送上,散尽家财、披发入山。那不是魏思恩所追求的,但有过方才的长谈,魏思恩对陈操之的观感已经完全改变,本来他接陆始密信后对陈操之是相当抵触的,没打算要见陈操之,还命长子魏博对陈操之复核土断敷衍可也——

陈操之不再谈空说有,诚恳地说了土断之事,请魏内史支持。

魏思恩有点抹不过面子,正想把这事推到儿子魏博那里去,让魏博来应付陈操之,却听陈操之道:“魏檀越奉持佛法。布施礼敬,建塔立寺,有大功德,魏氏一宗必福祚绵远,今庚戌土断,取消白籍,平衡南北利益,亦是有益于国家的大事,佛家修行,有世间法,诵经礼佛固然是修行,顺从国家朝廷大计,积德行善亦是修行,还请魏内史三思。”

魏思恩道:“陈公子,我魏氏已交出三百隐户,就连陆氏这样的大族也只是交了三百隐户啊。”

陈操之道:“魏内史莫要只看别人如何做,此等大事要自己决断。”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道韫这时用洛阳正音说道:“魏内史还记得先朝虞翻之事乎?虞翻不容于孙权,虞氏几灭。”

魏思恩默然,这个祝英台提起余姚虞氏的先祖虞翻之事,隐含威慑,魏思恩虽然心里不悦,但也知道祝英台此言不是没有道理,孙权执政之初,对会稽四姓颇加恩抚,其后孙吴政权稳固强大后,就对会稽四姓加以打压,与虞翻一同被贬的就有他魏氏先祖魏滕,虞氏后来还重获孙权的重用,而魏氏受的打击则更沉重,从孙吴至西晋,魏氏基本退出了政权中枢,永嘉南渡后,魏氏有所振作,但在会稽四姓中地位依然是最末,因为虞氏、孔氏、贺氏都出过一品高官,而魏氏没有,如今东晋皇室在江东立足已稳。桓温势大,席卷荆襄,已不象王导执政时那般倚重三吴士族,王导为庇护虞喜而惩治山遐之事不可能再重演了,魏氏作为会稽四姓中势力最弱的一方,没有陆氏、虞氏那样的根基,不审时度势则易遭不测之祸——

魏思恩道:“两位就在蔽庄用午餐,待老夫与族人商议再定。”

午餐后,魏思恩命管事领着陈操之、谢道韫去兰溪畔观览风景,谢道韫道:“子重,魏氏族人要商议一阵了,我二人去兰亭一游如何?”

小溪清澈,水澄如镜,在竹影树荫下缓缓流淌,陈操之、谢道韫二人沿溪而行,至兰渚山下,舍溪登山,冉盛带着两名军士落后十丈跟着。

兰亭在兰渚山高处,极高尽眺,山水之美如在眼前。

阳光彻照,茂林修竹摇曳生姿,山风徐来,谢道韫张开双臂,大袖翩跹,身子转了一个圈,喜不自胜道:“直欲临风飘举——局促闺中,焉能得此?”

陈操之微笑着望着谢道韫,这身材高挑的才女展袖起舞的样子真是动人——

谢道韫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敛袖道:“今日方悔与子重同来,我简直就是泥塑木雕了。”

陈操之一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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