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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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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看到了会稽王父女上山来,心道:“没想到新安郡主临行前还要上这菊花台,这回肯定要见到王献之了,难道真的是命中孽缘,无可避免?”

第三卷 妙赏 第三十二章 认错人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翘角飞檐的半山亭仿佛花木丛中耸起的孤舟,在和熙春风中行驶在满山青翠间。

山下送行人声悄不可闻,棋子敲在棋枰上的“叮叮”声清脆如山雀啾鸣。

身着白绢长裙的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在菊花台上站了一会,见亭上对弈者、观棋者专注于棋局,无人向她顾盼,不禁羞恼,对会稽王司马昱道:“父王,我要到亭上观览风景。”未等司马昱答应,双手提着雪白长裙就朝亭上而来。

司马昱阻拦不及,只好跟了上来。

陈操之看了一眼旁边观棋的王献之,王献之正转头朝新安郡主望去,只一眼,就回过头来,凝视棋局,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弹动,好似在操琴。

会稽王都到眼前了,总不能视而不见吧,江思玄、陈操之、王献之分别向会稽王司马昱躬身致意,却未说话,围棋乃是坐隐,俗礼可免。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并未大闹半山亭,悄立一边妙赏,看看陈操之又看看王献之,觉得二人的容貌好比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陈操之俊朗,王献之秀美,心道:“若得此二人为夫婿,死亦无撼!”又想:“女子不能一身而嫁二婿,陈操之、王献之只能选其一,选谁?”贪看良久,意不能决。

就在这时,数骑快马自建康方向驰来,插进送行人群,顿时人情骚动,片刻后,便有人疾奔上山,却是中领军桓秘,急唤道:“大王——大王——”

桓秘如此匆忙,定有大事发生,会稽王司马昱迎下台去,问:“桓领军,何事?”

桓秘道:“台城急报,皇帝饵长生药过多,致中毒,在宫中发怒狂叫,宫人辟易,莫敢近前,请大王速回台城省视。”

司马昱长叹一声,问:“报知崇德太后未?”

桓秘道:“就是崇德太后命人请会稽王速回台城。”

司马昱便随桓秘下山,走了几步,记起女儿司马道福还在亭上,便回头道:“道福,快随我下山。”

司马道福又惊又喜地问:“父王,那我暂不去荆州了吧?”

司马昱道:“即刻启程。”

司马道福好生失望,应道:“好吧,女儿这就启程去荆州。”目光从陈操之、王献之脸上掠过,缓缓步下半山亭。

江思玄、陈操之这时已经推枰而起,这棋不能下了,江思玄是护军将军,皇帝发此狂疾,他自然要去台城候旨,万一皇帝驾崩,拥立新君更是不能落后。

江思玄向陈操之一点头,说了声:“改日再续此局。”大步下了半山亭。

陈操之并无官职,无须去台城候命,不必匆忙下山。

皇帝司马丕饵药中毒是陈操之早就知道的,这缘于他前世的知识,记得司马丕是改元兴宁后才发病的,发病后还拖了一年时间方才驾崩,现在是隆和元年,历史已改变,司马丕提前发病了!

陈操之一面收拾棋子入奁,一面想道:“难道是因为卢竦之事刺激到了皇帝司马丕,司马丕非但不知警醒,反而要加大剂量服食三仙丹,看来司马丕这皇帝是做不长了——”见王献之依然端坐一边,便问:“子敬兄亦喜围棋?”

王献之道:“我不会围棋。”

陈操之微感诧异,心道:“不会围棋那你在边上看什么呢!”

王献之转头四望,说道:“此地甚美,左太冲诗曰‘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在这亭上对弈,极风雅,我不会围棋,但听落子声亦感兴味盎然。”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子敬兄可谓胜固欣然败亦喜,超然棋外也。”

足音细碎轻快,陈操之转头看时,却见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去而复回,奔得急,有些气喘,胸脯起伏,在亭外立定,指着陈操之道:“你等着,我必嫁你!”说罢,似乎也知道害羞,满脸通红,转身快步下山去。

陈操之愕然,赶紧回头看王献之,王献之一副超然淡然的样子,颊边微露笑意,与先前观棋一样,对局者费尽心机,他只听落子声,不关胜负,体会幽趣——

陈操之站起身,朝山道上望,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已经不见,山下人群一分为二,郗超、高崧并未回建康探望皇帝病情,依旧去姑孰,送行的百官则纷纷回城。

陈操之真是啼笑皆非,方才他还在为王献之担心,同情王献之为抗拒新安公主的婚事而自残双足、怜惜郗道茂被逼离开乌衣巷的凄惨和孤苦,万万没想到司马道福矛头一转冲着他来了,“你等着,我必嫁你!”这是什么话,这语气简直是寻仇啊,好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操之心道:“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要代王献之遭罪?我虽不忍见王献之被逼与郗道茂离婚,伸也绝没有崇高到到要舍身相代,这司马道福想干什么,以后逼我与葳蕤离婚娶她,绝无可能,我不是软弱的王献之,王献之与郗道茂离婚既是皇室的压力,也有家族内部的压力,郗道茂父母双亡,郗超死后郗氏衰微,疼爱她的姑母郗璇也已去世,郗道茂只有被逼离开,但我与葳蕤不同,陆氏乃江东士族,在江东的势力非郗氏可比,我也绝不会有来自家族的压力,至于新安郡主想要成为新安公主,那也得她父亲司马昱当上皇帝才行,还有,只要桓济不与长兄桓熙合谋妄图除掉其叔桓冲,桓济就不会被流放长沙,新安公主也就没有理由与桓济离婚,因为桓温去世后的二十多年,桓氏势力依然强大——”

又想:“可我现在尚未与葳蕤成婚,三年之期,任重道远,莫不要桓济急不可耐想除掉他叔父桓冲,早早的就流放,然后新安郡主离婚,而我尚未婚,陆始坚决不肯让葳蕤嫁我,会稽王司马昱反倒是说过‘本王若还有适龄女也想纳操之为婿’这样的话,若司马道福离婚后一意要嫁我,那真会成为我的大麻烦!”

王献之见陈操之蹙眉思索,便安慰道:“子重兄也莫烦心,新安郡主言语无忌建康知名,她已嫁了桓仲道,如何还能嫁你,说笑而已。”

陈操之真是有苦说不出,现在反倒要王献之来安慰他了,世事难料啊,熟读《世说新语》又如何,谁会想到新安公主矛头会转向!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新安郡主可能是认错人了。”

王献之一愕,问:“错认谁了?”

陈操之不答,说道:“子敬兄,令尊逸少公兰亭诗云‘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哉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真佳句也,在下时时吟诵。”在心里对自己说:“陈操之,时不我待,你要更加努力啊。”

……

陈操之回到顾府,顾恺之已开始画《江东三俊图》,现在顾荣、陆机、陆云的画像都有了,顾恺之熟习揣摩,要画出人物的神韵。

傍晚时,顾悯之从台城回府,说皇帝司马丕昏愦不能视事,百官奏请崇德太后褚蒜子再次临朝摄政。

次日是清明节,陈操之与三兄陈尚一早带着小婵和冉盛等人出清溪门,向南遥祭钱唐陈氏先祖,小婵、冉盛等人都是恭恭敬敬祭拜。

小婵想起老主母的慈爱,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说道:“操之小郎君,幼微娘子和宗之、润儿此时也一定在祭奠老主母,扫墓、踏青,也会想到我们吧?”

陈操之向南遥望,云山茫茫,思乡思亲之情浓郁,轻轻念诵道:“——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冉盛问:“小郎君,我们何时回钱唐?”

陈操之默然半晌,答道:“不知。”

冉盛道:“我骑快马,一日行三百里,五日就可到家。”

陈操之点头道:“对了,我也要学着骑马,琴棋书画、儒道释玄用功也够久了,学会骑马也是实用的本事。”

冉盛喜道:“小郎君要学骑马,我可以教你,日后小郎君若实在相念丁少主母还有宗之小郎君、润儿小娘子她们,我就陪小郎君一道骑马回去探望,来回也就十日——”

陈尚笑道:“十六弟就想家了吗?小盛说得轻松,建康、钱唐来回十日,你以为是急行军啊,人和马都吃不消的。”

冉盛道:“那最多半个月好吧。”

陈操之道:“小盛说得不错,若实在想念亲人了,我是会不辞辛苦回乡探望的,张季鹰云‘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为家族计,我与三兄不能不在外奔波,其实与亲人团聚厮守、永不分离是我最盼望的。”

冉盛道:“可是小郎君若一直呆在陈家坞,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田地、不会有荫户,也得不到明圣湖,小郎君也很难娶陆小娘子过门啊。”

陈尚哈哈大笑道:“小盛倒是看得很清楚。”对陈操之道:“十六弟为何语现萧索之意?那张翰思鲈,也是他四十岁之后的事,十六弟风华正茂,万不可有招隐之思。”

陈操之微笑道:“三兄放心,我只是想念亡母和家乡亲人,偶有所感而已,以隐为荣、以退为进,最终其志也在庙堂,当此之世,岂能独善其身!”

第三卷 妙赏 第三十三章 何不食肉糜?

三月三,上巳节,相传是轩辕黄帝的诞辰,汉代定为节日,《后汉书礼仪志》云“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为大洁。”数百年来逐渐发展为临水饮宴、踏青赏花、男女相会,甚至乞子求福等等习俗也都在这一日。

昨日傍晚,张府执役来向顾恺之禀报,张氏女郎张彤云一行数十人已至梅龙小镇,今日一早将入建康。

顾恺之大喜,请陈操之明日陪他去迎接张彤云,陈操之却急命黄小统唤那张府执役回转,问:“张小娘子入京之事向陆府通报未?”

张府执役道:“家主并未吩咐役事去陆府通报。”

顾恺之已明白陈操之心意,笑道:“小陆尚书夫人是彤云小娘子的姑母,岂能不早早通报,也让她出城迎接,顺便踏青游玩——你现在就去。”命家仆赏张府执役五百钱,张府执役甚喜,兴冲冲的去了。

夜色迷蒙,顾恺之负着手在陈操之住的小院中踱步,笑嘻嘻道:“子重,你倒是千方百计会找机会,我接张彤云,你见陆葳蕤,皆大欢喜。”

陈操之笑道:“不如此如何得见一面,我可不比你啊,我是牵牛织女,银汉迢迢暗渡。”

没想到顾恺之却说:“子重与陆小娘子这样偷偷相会很有意思啊,我甚是羡慕,所谓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也,而我与张彤云,四平八稳,少些趣味。”

陈操之忍笑道:“长康此言,堪比何不食肉糜。”

顾恺之没听明白,眉眼远离问:“食甚肉糜?”

陈操之道:“晋惠帝时,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

顾恺之大笑道:“子重欺人太甚,惠帝之痴,我何能及!”

陈操之道:“长康想要与张小娘子一波三折也不是不可以,明日我见到张安道先生,请他给你出些难题,诸如七步成诗、三日画成维摩诘像、七日将蒋陵湖移至张府后院,否则就不让张小娘子嫁你——”

顾恺之狂笑不止,说道:“七步成诗,亏你想得出!三日画成维摩诘像,就是不吃不喝也不行;移蒋陵湖至张府后院,你当我是神仙哪!这不是难题,这纯粹是坏我婚姻,可恶!”

一边的陈尚、冉盛、小婵皆笑。

忽听院外有人大声道:“好快活,听得满院笑声,羡煞我这寂寞游子。”

顾恺之大叫道:“尚值快来评理,子重取笑我。”

刘尚值带着小妾阿娇笑吟吟走进院来,问知究竟,也是大笑,说道:“子重是不平,恨不得天下人婚姻与他一般曲折多磨,这样他才痛快。”

陈操之笑骂:“小人之心!小人之心!”

顾恺之道:“嗯,待我《江东三俊图》画成、顾、陆二姓和好如初后,那时我必向小陆尚书进言,子重要娶陆小娘子,也不要你移山填湖、也不要你呼风唤雨,但七步成催妆诗是少不了的,还有,抄写‘关关睢鸠’篇一万遍!一万遍!”

众人又是大笑。

阿娇与小婵在楼廊上携手细语,小婵对阿娇的说的那些话是既想听又不想听,当时听时觉得大胆荒唐,事后想想却也不无道理,只是那些事她做不出来而已——

阿娇借着房内的灯光仔细看小婵脸色,笑道:“看来小婵还是独守空床啊。”

阿娇每次来这里都少不了要和小婵说些风话,小婵也习惯了,姑妄听之,反问道:“阿娇眼睛毒啊,我守不守空床你也看得出来?”

阿娇眼睛睃着暮色下小院中风姿卓绝的陈操之,轻笑道:“小婵若给你家小郎君侍寝了,神采自然不同,只怕整天笑得合不拢嘴——”

“至于嘛!”小婵笑着在阿娇腰上拧了一把。

阿娇身子乱扭,捂着嘴笑,好一会方道:“小婵脸皮薄,看来得等你家小郎君与陆小娘子成婚后再说了,陆小娘子性子极温雅,绝不会亏待小婵的,陈郎君脾气也好,其实呢,小婵比我有福气,而我,好日子不长了!”

阿娇难得有黯然神伤的时候,小婵忙问她怎么回事?阿娇道:“我家郎君已升为左民尚书部的职吏,是九品官,所以要在建康安家立业,我家少夫人明年将会入京,到那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小婵安慰道:“日子还不是那样过,阿娇你也莫要心气太高,你若想和你家少夫人争宠那当然是自讨苦吃了。”

阿娇苦涩一笑:“我们做婢女的,天生低人几等,只靠别人赏赐,哪敢争呢!又争得到什么!”

这时,顾府管事领了一人进来,是王羲之府上的执役,那执役将一封书贴呈给陈操之,却是王羲之邀请陈操之参加明日的天阙山雅集,曲水流觞,临风赋诗,再现当年山阴兰亭集盛况——

陈操之请那执役稍等,他进书房写回帖,顾恺之、刘尚值都跟了进来,三人传看王羲之亲笔书写的函帖,那流丽飘逸的书法让人赞叹不已。

想着后世奉为无价之宝的《快雪时晴帖》、《初月帖》、《十七帖》,陈操之不胜感慨。

顾恺之道:“子重,天阙山距清溪门十八里,春游天阙、秋赏栖霞,这是建康的两大名胜,风景极佳,只是你要去参加天阙山雅集,就不能陪我去接张小娘子了,奈何!”

刘尚值道:“王右军发起的雅集,建康名流应者如云,盛况定然超过石崇的金谷园集和兰亭集,这将是扬名的好时机,王右军眼界甚高,年轻后辈少有能入他法眼的,独赏识子重,子重莫要错过。”

陈操之道:“我已答应长康在先,这天阙山雅集就不去了。”

顾恺之笑道:“子重信人也、深情人也,且看你如何给王右军写回帖。”

陈操之研墨思索,提笔写道:“操之敬禀:世情未尽,俗事颇繁,天阙山辞不能往,想诸贤曲水流觞,盛会雅集,即事多欣,良辰入怀,不胜心向往之,拟诗百言,聊博逸少公一晒。操之顿首。”

又另取一张左伯纸,以行草书四言诗:“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

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

陆夫人张文纨得张府执役来报张彤云将于明日入京,颇感诧异,心想:“难道要我这个做姑母的去迎她!”问知张府仆役是先去顾府报讯再来这里的,当即微笑起来,命人打赏那张府仆役,说明日一早会出城迎接彤云小娘子。

张文纨带了两个侍婢去陆葳蕤闺房,见陆葳蕤在灯下刺绣,笑问:“蕤儿也学做女红吗?”

陆葳蕤藏之不及,起身施礼道:“娘亲怎么悄然就到眼前了,吓我一跳。”

张文纨瞧见陆葳蕤绣的是一个香囊,心知这是要送给陈操之的,也不点破,说道:“张府遣人来报,彤云明日进京,你准备一下,明日一早随我出城接她。”

陆葳蕤的香囊已快要绣好,正想着怎么送给陈操之呢,这香囊当然不能托板栗送去,总要亲手交给陈郎君才好,可惜明日是单日,陈操之不去瓦官寺作画,应道:“好,明日上巳节,正好顺便踏春赏花。”又道:“娘亲,我们后日再去瓦官寺礼佛吧?”

张文纨想起那日顾恺之说的话,不禁失笑,问道:“是不是要和彤云助人作画去?”

陆葳蕤俏脸绯红,吃吃说不出话来。

张文纨道:“明日上巳节出游,后日就不能去瓦官寺了。”见陆葳蕤失望的样子,不忍心戏弄她,说道:“明日顾长康也要去迎接彤云的,明白吗?”眼见得陆葳蕤就如一朵微蔫的花陡然盛放,娇艳欲滴,纯美不可方物——

“谢谢娘亲!”陆葳蕤喜出望外。

张文纨指尖从陆葳蕤秀气的细眉上抚过,说道:“蕤儿真美,花儿一样,唯愿永不凋萎。”

……

自那日在瓦官寺与陆葳蕤不期而遇,谢道韫就再未去见陈操之,前两日听四叔父谢万说陈操之以一册棋谱换得江思玄的四十亩地,不禁心中暗笑,她也得到了那册《弈理十三篇》,看来是占了陈操之的大便宜了。

王羲之派人来请谢万携子侄参加上巳节天阙山雅集,谢道韫以为陈操之定会去参加,便央求四叔父谢万也带她同往,谢万答应了,谢道韫甚是欢喜。

三月三,卯时末刻,谢道韫随四叔父谢万,还有从弟谢朗和谢韶分乘牛车出了乌衣巷,出清溪门时听得车畔仆役说道:“前边是顾府的车队,也是去参加雅集的吧,竟然这般兴师动众,填途塞路,这吴人真是太奢华了!”

谢道韫撩开车掩帷幕望出去,一眼就看到那个雄壮无比的冉盛,微笑着想:“冉盛真是太醒目了,旗杆一般,冉盛边上的那辆牛车坐着的就是陈子重吧。”

出清溪门不远就是个岔路口,一条路向东通往句容,另一条则是往天阙山的路,谢道韫坐在车里微笑着想心事,并不知顾府车队已与谢府车队分道而行,她离陈操之越来越远了。

第三卷 妙赏 第三十四章 蕉叶舟

秦淮河古称清溪,东源句容、南源溧水,双源在方山埭交汇,自西向东绕过建康城,注入长江,吴郡大族张氏女郎彤云小娘子的车队就是沿句容清溪南岸一路顺流而来。

陈操之和刘尚值陪伴顾恺之迎出清溪门外十里,在白鹅山与张府车队相遇,陪同张彤云进京的还有张墨的长子张玄之,张玄之字祖希,年方二十,自幼聪慧过人,是三吴大族子弟的杰出俊彦,与孔汪齐名,又与谢玄并称南北二玄。

陈操之是看到张玄之才记起顾恺之的未婚妻张彤云也是史上知名的贤媛,《世说新语贤媛篇》记载:“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谢遏就是谢玄,王夫人就是谢道韫,关于谢道韫,《世说新语》里还有一则记载:“王江州夫人语谢遏曰‘汝何以都不复进?为是尘务经心,天分有限?’”

以谢玄之才,还要被姊姊谢道韫如此严厉地责难,谢道韫之高傲苛刻可想而知,当然,现在历史已悄然改变,谢道韫并没有成为江州刺史王凝之的夫人,而顾家妇依旧是顾家妇,能称得上清心玉映、闺房之秀,张彤云品貌可知。

其时民风清新质朴,尚无后世宋明那样的男女大防,顾恺之来迎接,张彤云亦下车相见,顾恺之喜不自胜,这个张彤云果如陆夫人张文纨所言,与陆葳蕤一般美丽,陆葳蕤娇美、张彤云清秀——

自七岁那年见过面之后,张彤云一直记得这个顾虎头,隔了十多年再见,顾虎头长身玉立,神清气朗,已是翩翩美男子,只是那好奇的表情不变——

陈操之、刘尚值与张玄之相见,年岁相当,话亦投机,说起来才知道,张玄之去年成亲,其妻乃是会稽孔氏女郎,与孔汪是从兄妹。

说话间,张墨带着随从数十人到了,看到顾恺之,笑道:“贤婿来得早啊。”

张玄之、张彤云兄妹拜见父亲,顾恺之、陈操之、刘尚值也分别向安道先生见礼。

张墨问陈操之道:“操之不去参加天阙山雅集吗?我因有事辞而未往。”

陈操之躬身道:“答应了长康,要陪他来接玄之兄和张小娘子。”

西边道上,又有一支车队辚辚而来,板栗大步在前,赶来向张墨施礼,张墨哈哈大笑,看着陈操之道:“原来如此。”又道:“玄之、阿彤,文纨姑母来迎接你们了,赶紧去见礼吧。”

陆府车队已在道旁停下,陆夫人和陆葳蕤刚下车,张玄之、张彤云兄妹已经快步赶到,拜见姑母,又与陆葳蕤相见。

陆葳蕤与张彤云已有三年未见面,这时见到了,执手细语,甚是亲热。

张彤云虽远在会稽,也知道陈操之与陆葳蕤之事,见陈操之上前给她姑母张文纨见礼,姑母含笑相对,意甚亲切,不禁暗暗诧异,心想:“不是听说陆氏不肯让葳蕤嫁给这个陈操之吗?难道现在回心转意了,嗯,这个陈操之人物俊美、风仪尤佳,真是葳蕤的良配。”

张墨道:“今日三月三,上巳节,我们不必急着进城,就沿着这清溪缓缓而行,踏春游玩,沐发濯足,祓除不祥,乞求多福。”

便有顾府仆役、张府仆役寻一处垂柳扶疏、野花烂漫、溪水轻缓、有浅滩的河岸,张白帛步幛一百丈,这样,就将这一段河岸与大道隔开,张府、陆府女眷就可尽情在水滨嬉戏。

张墨命仆人在青草如茵的河岸铺一方毡席,设三张小案,置干果薰脯、薄醴甜醢之类,与儿子张玄之、从妹张文纨饮宴水滨,感春阳朗照,看暮春风景,游目骋怀,心情舒畅。

张墨问张文纨:“纨妹,听说孔汪与陈操之成了莫逆之交了?”

张玄子知道妻兄孔汪求婚陆氏之事,奇道:“孔德泽会与陈操之交好,不可思议!”

陆夫人张文纨说道:“孔汪与陈操之究竟如何订交的我也不甚清楚,据说是二人相互惜才,不过孔汪向蕤蕤二伯父亲口说了他不会再向葳蕤求婚了。”

张墨笑道:“有陈操之在,无人敢向葳蕤求婚了,操之入建康不到一月,声名大振,会稽王、林法师、王右军都极赏识他,在司徒府大中正考核上辩才无敌——纨妹你看,这两对是佳偶啊。”

陆夫人侧头望去,河岸垂柳边,陆葳蕤、张彤云、顾恺之、陈操之四人正临水相谈,男子如玉树临风、女子似风荷照水,春风习习,衣袂飘飘,望之如神仙眷侣。

陆夫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那边顾恺之想起一事,便对张彤云道:“阿彤,明日你来瓦官寺看我作画吧。”

张彤云比陆葳蕤还害羞,彤云者,红霞也,据说是张彤云幼时常常害羞脸红,其父张墨就给她取名彤云,张彤云虽说自幼与顾恺之相识,但十年后再见,又是成婚在即,在顾恺之面前更是羞不可抑,紧紧抓着陆葳蕤的手,这样壮胆一些,嘤嘤道:“不去。”

顾恺之好生失望,对陈操之说道:“子重,那维摩诘像在佛诞日之前我怕是赶不出来了,到时你要助我。”

陈操之目视陆葳蕤,说道:“苦哉,那我岂不要累趴下。”

陆葳蕤抿唇微笑,对张彤云道:“阿彤,去嘛,明日我约你一道去。”

张彤云抬眼看了一下顾恺之,顾恺之目光炯炯,满脸殷切,便点了一下头,轻声道:“好。”

顾恺之大喜,连连作揖道:“多谢多谢!”

陈操之笑道:“长康,还须我助你否?”

顾恺之搔首道:“似乎不必了。”

陆葳蕤道:“阿彤,咱们去水边濯足可好。”与张彤云手牵着手向浅滩走去,张府、陆府的婢女赶紧跟上。

流水清潺,春光明媚,很悠闲的时光,陈操之看着水边那两个美丽女子,感觉生命的美好,便摘一片柳叶,噙在嘴里一长三短地吹奏,声音清脆尖利,虽然节奏单调,但仿如天籁——

顾恺之奇道:“柳叶也能吹出这般动听的声音!”

陈操之道:“牧童儿皆会此。”又吹奏起来。

陆葳蕤与张彤云坐在河畔青石上,除去鞋袜,雪白霜足浸在清澈溪水中,张彤云轻声惊呼:“冷!”

陆葳蕤道:“水是有些冷,很快就习惯了的。”双足轻轻泼水,看波光荡漾。

张彤云看到陆葳蕤左足大拇趾的乌青,便问怎么伤到了?

这时,陈操之的柳叶声传来,陆葳蕤回过头去看,与陈操之目光相接,心里甜丝丝的,应道:“游东安寺,不小心踢伤的。”摸摸腰间掖着的香囊,想着怎么送给陈操之。

陈操之与顾恺之走了过来,坐到二女下首数丈处,一起濯足,顾恺之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张彤云颇见羞缩,好在有葳蕤在身边,还安心些。

陆葳蕤看到临河生长着几株芭蕉,便赤足去摘了两片芭蕉叶,递给张彤云一片,然后取出那个香囊,俏脸绯红,纤手微颤,小心翼翼将香囊置于芭蕉叶上,看着蕉叶舟载着香囊随水浮下,一片芳心亦浮浮漾漾。

顾恺之伸手过去拉了那芭蕉叶近前,在陆葳蕤和张彤云惊诧至极的目光中,顾恺之笑嘻嘻将蕉叶舟往陈操之那边轻轻一推,蕉叶舟加速流驶,陈操之拾香囊在手,宝珠玉兰的芬芳扑鼻,嗅之心醉——

顾恺之见陈操之得到了礼物,很是羡慕,目不转睛盯着张彤云,那企盼的样子很象个孩童。

张彤云大羞,低声问陆葳蕤:“葳蕤怎么办呀,我可没有备香囊!”

陆葳蕤道:“把你腰间的玉珮解下送给顾郎君啊。”

有陆葳蕤作榜样,张彤云羞答答解下腰间那块小玉珮,也学陆葳蕤将玉珮放置在芭蕉叶上,羞怯慌乱,没放置稳当,而且玉珮比香囊重,蕉叶舟还没流驶到顾恺之面前就倾斜了,玉珮滑落水中,悄然无声。

顾恺之“啊”的一声跳起来,涉水来寻,那是块白玉珮,偏偏这清溪河也多白石,顾恺之眼睛近视,找了好一会没找到——

陈操之站在岸上道:“长康,站着别动,莫把水搅乱,玉和石头是不一样的,阳光照入水中,玉会隐现光泽,一定能找到。”

陆葳蕤和张彤云都赤足过来寻找,四只雪白的纤足踩在河滩鹅卵石上,褰裙、小腿赤裸,很美。

陆葳蕤已经看到了水中的那块玉珮,她没声张,扭头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显然也看到了,嘴一呶,微微而笑。

这时,张彤云也看到了,快活地指点顾恺之,顾恺之拾起,大喜。

陈操之笑道:“这就是长康所要的一波三折啊。”

第三卷 妙赏 第三十五章 众人皆是我独非

天阙山雅集,极一时之盛,易钗而弁的谢道韫厕身其间,却觉得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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