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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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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室里的谢道韫纤长的手指轻抚琴弦,心里涌动着两个字:“奈何!”

桓野王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安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第三卷 妙赏 第九章 帘后芝兰

谢安夫人刘澹在后院听到缥缈如仙乐一般的竖笛曲,讶然道:“桓野王来访耶!”带了两个老婢经由听雨长廊急急往前院而来,从偏门入大厅,撩开帷幕,隔帘而望,见吹笛者并非桓伊,而是一个青春年少美男子,风俊神清宛若当年她初见谢安,谢夫人甚觉诧异,低声问侍者:“此子阿谁?”

侍者答曰:“钱唐陈操之。”

谢夫人心中一动,她早知钱唐陈操之是阿遏好友,也听说了陆氏女郎苦恋陈操之之事,只是没想到陈操之是这样一个无脂粉气的清峻美男子,更能吹如此好曲,即问:“道韫何在?”

侍者指着左边小室道:“道韫娘子在那边。”

谢夫人点点头,蹑步轻盈走进侧厅小室,见谢道韫跪坐在帘边莞席上,蕉叶琴横在膝上,纤长手指轻抚琴弦,若有所思,而此时,帘外笛声已歇——

侍立谢道韫身后的柳絮、因风两婢见三主母到来,赶紧要见礼,被谢夫人刘澹止住,谢夫人悄悄跪坐在谢道韫身侧,含笑看着这个她最喜爱的侄女,嗯,神情似笑非笑,眼波盈盈有情,痴痴出神,好半晌都没发觉她这个叔母的到来。

这时,听得厅中的谢万说道:“无怪乎桓野王盛赞,操之音律堪称上品。”

郗超亦叹赏不已,说道:“万石公可曾见过卫协所画的《桓伊赠笛图》?画亦绝妙。”

谢万喜清谈、爱书画,其书法虽不及乃兄,亦是一时之秀,便道:“我曾听王敬伦谈及此画,王敬伦极口称赞,只不知此画现在何处?”

郗超眼望陈操之,笑道:“在左民尚书陆祖言处,改日万石公携陈子重去陆府求画一观便可。”

谢万也看着陈操之,笑道:“郗嘉宾居心叵测。”

郗超道:“君子成人之美。”

谢万道:“既如此,郗参军何不与操之同去?”

郗超道:“我是想与子重同去,只怕陆祖言闭门不见,若得万石公同往,当无此虞。”

谢万哈哈大笑:“郗参军是桓郡公倚重之人,二陆岂敢小视于你!也罢,我只为赏画而去,操之适逢其会。”

郗超大笑,说道:“明日是桓仲道与新安郡主的佳期,后日我政务繁忙,抽不开身,十八日子重要参加大中正考核,那就十九日午后去陆府拜访,十九日正逢休沐日,万石公以为如何?”

谢万点头道:“就依郗参军所言,操之辩才我已见识过,通过大中正考核易如反掌。”

小室中的谢道韫听得四叔父要帮着陈操之去拜访陆纳,虽然微微含笑,却难免有些苦涩,忽听耳边有人说道:“元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谢道韫吓了一跳,见是三叔母刘氏,乃噘嘴娇嗔道:“三叔母吓唬人家!”

谢夫人刘澹笑道:“是你无礼,见叔母进来睬也不睬。”

三叔母平日最诙谐善谑,谢道韫抿唇而笑,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手拜大礼,说道:“侄女道韫恭迎三叔母大驾。”

谢夫人却又“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轻声,莫惊了那厅中人。”挥手让柳絮等人都退下,徐徐问:“阿元,方才吹笛之人可是钱唐陈操之?”

谢道韫是玲珑心,立知三叔母用意,镇定自若道:“是,就是陈操之陈子重,阿遏的好友,此人颇有才华,尤精音律,在吴郡同学时常常能听到他的竖笛曲。”

谢夫人刘澹笑眯眯看着侄女,说道:“既是同窗,等下请他进来相见又何妨。”

谢道韫矜持含笑道:“三叔母,我在吴郡游学乃是纶巾襦衫、潇洒美少年,这个陈操之一直不知我是女子,称我为英台兄,我若要见他,也得换上男装、敷粉妆扮才行。”

谢道韫应对自如,言语神态毫无破绽,可是谢夫人刘澹对这个绝顶聪明的侄女了解甚深,想起道韫婉拒世家大族子弟的求婚,不是为了这个陈操之又更为何人?陈操之既俊美又多才,不说其他,单这一曲绝妙的竖笛就把道韫的魂勾去大半了,道韫与其叔父安石一般酷爱音律,嗯,记起来了,四年前腊月初一她与阿遏连夜乘船说是回会稽东山,没几日又回来了,那次是听全礼全常侍说起桓伊赠笛之事,阿元就让阿遏陪着她去见识陈操之的竖笛,从此念念不忘,也就有了吴郡游学之举,现在明白了,这都是因为陈操之啊!

这时,忽听帘外厅中的谢万对陈操之道:“操之现在住于顾中丞府上是吗?还舒适否?你与阿遏是好友,我亦喜你的清谈与音律,不如搬到乌衣巷,就住在阿遏的小院如何?”

谢道韫一听这话,身子陡然绷紧,屏住了呼吸,却听身边的三叔母低声笑嗔道:“老四真是糊涂!”

谢道韫也顾不得三叔母话里有话,凝神倾听陈操之的回答,感觉陈操之迟疑了一下,答道:“多谢万石公好意,晚辈在顾府住得颇舒适,万石公爱晚辈清谈与音律,晚辈召之即来。”

谢万笑道:“操之虽系出颖川陈氏,但南迁已一百多年,算是半个吴人了,不习惯北人的饮食吧。”

亲耳听到陈操之婉拒,谢道韫挺直的小腰明显一软,心里感觉沉重的难过,勉强笑着对谢夫人刘澹道:“当年陆玩在王导府上食酪致病,以至于后来南人北人都不敢同席饮宴。”

谢夫人刘澹看着这个心高气傲、好胜好强好面子的侄女,说道:“阿遏择友甚严,陈操之尚是寒门时阿遏就与其订交,足见陈操之有非常之能——”话锋一转,问:“元子你看陈操之与那陆氏女郎能有好结果吗?”

阿元、元子,是谢夫人对谢道韫的昵称。

谢道韫很快就从方才沮丧中摆脱出来,陈操之若住在谢府,她反而不便与其相见,住在顾府呢,她可以纶巾襦衫去见陈操之——

听三叔母这样问,谢道韫答道:“会有好结果的,三叔母没看到四叔父与郗参军都愿成人之美吗!”

谢夫人刘澹听谢道韫这样回答,稍感讶异,刘澹乃名门之女,直爽有英气,且见识不凡,谢安爱之、敬之、畏之,昔在东山,谢夫人下帷听诸伎歌舞奏曲,只许谢安观赏片刻,即便扯上帷幕不许再看,说是“恐伤盛德”,谢安亦无可奈何,一笑而罢。

谢夫人懒得和侄女虚与委蛇,直言问:“元子,你是不是喜爱这个陈操之?”

谢道韫早有防备,惊诧道:“三叔母何出此言啊,难不成我与陈操之曾经同学就一定要喜欢他,真是岂有此理!”

谢夫人问:“那你为何推三阻四拒绝了那么多高门子弟求婚?”

谢道韫道:“陈子重是要娶陆氏女郎的,我拒绝那些求婚者与陈子重又有何关系?只怪那些人难入我青眼,只务清谈若清谈得好也就罢了,却又是条理混乱,只会照搬王弼、何晏之言,可笑!”

谢夫人知道辩理是辩不过这个侄女的,说道:“你牙尖齿利,我不和你说理,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陈操之?若是,我这个做叔母的说不定可以成全你,莫要说钱唐陈氏门第低微,陈郡谢氏在永嘉南渡之前也只是一般士族而已,当初汝叔祖向琅琊诸葛氏求亲却被婉拒,诸葛氏认为我谢氏门第配不上他诸葛氏,你看看,四十年不到,现在那诸葛曾不是朝思暮想娶你吗?又焉知日后钱唐陈氏不能晋升高门乎?”

谢夫人此言不矫饰、懂变易,是极有见地的,谢道韫笑道:“若那五兵尚书陆始有三叔母的识见,陈子重就不至于登陆氏之门还要请我四叔父和郗参军相助了。”

谢夫人道:“我只是相信阿遏和你的眼光,尤其是你,你是我谢氏的才女,谢家芝兰玉树,阿遏是玉树、你是芝兰,你已经把门阀子弟视之蔑如了,唯独赏识陈操之,叔母相信你不会看错,陈操之终非池中物,当今之世并不安乐太平,陈操之更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元子,你说我说得可对?”

谢道韫道:“三叔母女中英杰,连三叔父都敬佩有加,自然说得对,只是我赏识陈操之并不一定就是喜欢他——”

“你呀就是嘴硬!”谢夫人刘澹笑着摇头:“元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虽然心思深邃,不过我好歹也能猜个六、七分,你是因为陆氏女郎在先是吧,在先怕什么,又没成亲,不可以争取吗?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莫后悔终生,争赢陆氏女郎没人敢笑话你,陆氏门第不在我谢氏之下哦,赢了陆氏也很有面子的。”

“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三叔母这惊世骇俗的言语连谢道韫都吃惊,这时听到厅中郗超、陈操之等人告辞的声音,四叔父亲自送他们出去,热闹的大厅很快一片沉寂——

谢道韫低着头想了想,抬起眼望着关爱她的三叔母,摇头道:“三叔母,我真的只是赏识陈操之,并不是喜欢他。”

谢夫人刘澹叹气道:“阿元,你太孤傲了!其实男子之间是赏识,而女子赏识男子,不就是喜欢吗?”

第三卷 妙赏 第十章 妖道

隆和元年二月十六,大司马桓温之子桓济桓仲道与会稽王司马昱之女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举行婚礼,桓温是门阀掌权者,司马昱是皇族执政者,两家联姻关系微妙,前一日司马昱还在朝堂上支持散骑常侍蒹著作郎孙绰反对桓温迁都之议,今日笑容满面周旋于贺客之间,与作为男方长辈参加婚礼的桓温四弟桓秘谈笑风生。

桓秘,字穆子,少有才气,不伦于俗,但不知为何,一向与长兄桓温不睦,或许桓温是为了磨砺桓秘,长期抑而不用,直到桓秘三十岁时才出任宣城内史兼辅国将军,梁州刺史司马勋据蜀而叛,桓秘讨伐司马勋立下军功,擢升散骑常侍,旋任中领军——

这中领军乃是三品高官,统领宫禁内外卫兵,位在五兵尚书之上,门阀执政,这中领军是必争之位,永嘉南渡近五十年来,担任过中领军这一要职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当中有三人出自琅琊王氏、两人出自颖川庾氏,还有就是现任中领军的龙亢桓氏的桓秘,可以说哪个家族子弟担任中领军,那么这个家族就是当政的门阀。

陈操之与从兄陈尚上午辰时就来到司徒府,司徒府江左名流显贵云集,既有“盛德绝伦郗嘉宾”,又有“江东独步王文度”,王文度便是王坦之,扬州刺史王述之子,乃太原王氏的杰出子弟,弱冠与郗超齐名,现任司徒府从事中郎,陈操之以前虽未见过王坦之,却对王述、王坦之父子印象深刻,《世说新语》里对王述、王坦之父子有精彩的记载,王述性急,吃鸡蛋时用筷子戳,没戳中,就大怒,把鸡蛋朝地上一丢,鸡蛋滚来滚去,王述瞧着生气,就用脚踩,鸡蛋圆溜溜滚动不好踩,王述更怒了,拾起鸡子猛咬,然后吐掉——

前世陈操之看到这则“忿狷”,狂笑不止,但这个王述并非乱发脾气的人,其性情率真,直言不讳,当初王导位高权重,朝堂议事时,总是听到一片赞扬称颂之声,王述却道:“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与众阿附之声大悖,王导闻王述之言,谦逊而谢之;桓温权倾朝野,只有王述敢犯颜直语,桓温亦敬畏之——

王述耿直,王坦之持重,有一则故事可论王述、王坦之父子二人高下,王述升尚书令,事行便拜,王坦之说理应谦让,王述问:“你认为我才不堪此任?”王坦之说:“哪里会不堪,但谦让是美德,恐不可缺。”王述慨然道:“既然我足堪此任,何为虚言谦让?”又给儿子王坦之下定论说:“人言汝胜过,定不如我。”

因桓温议迁都之事,王述被司马昱从扬州紧急召回建康,所以王述也来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婚礼,与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王彪之一起作为婚礼的赞者。

郗超领着陈操之先拜会王坦之,王坦之应桓温之辟,将入西府为长史,这真是很有趣的现象,似乎门阀子弟不入桓温军府历练一番就不具备做州郡长吏的资格,桓温也很喜欢招揽那些名门高士入他军府,至于能不能为他所用,却在其次,如谢安、王坦之,后来都是桓温在朝中的主要对手——

王坦之为人端谨,敦儒教,好刑名之学,著有《废庄论》,建康名流敬服支道林,王坦之独非议之,认为林公诡辩,支道林辩才是远胜王坦之的,反击说:“戴油腻冠,穿布单衣,挟《左传》跟在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这是讥讽王坦之学儒而无创见。

陈操之对王坦之的深刻印象不在于他敢于鄙弃玄学清谈,而是源于另一则故事——

王述敢恨亦敢爱,三十得子,儿子王坦之又聪慧过人,王述甚是宠爱,常抱坦之于膝上,王坦之长大成人都入朝为官了,王述还常常抱王坦之于膝上说话,有一次王坦之回来坐在父亲膝上说桓温想与他们太原王氏联姻,让其儿子桓歆娶王坦之的女儿,王述一听就怒了,把坐于膝上的王坦之一把推到地上摔一跤,还大骂痴儿,坚决不允——

现在陈操之亲眼见到这个年过三十还要坐在老父膝上的王坦之,若不是陈操之修养好、稳得住,真要笑出声来。

王坦之寡言少语,见到陈操之,含笑道:“江左卫玠,名不虚传。”即引陈操之去见其父王述。

王述看着风姿卓秀的陈操之,淡淡道:“看来陈公子是不能做我扬州文学掾了,可惜!”

郗超笑道:“做个寻章摘句的文学掾岂不辜负了子重之才。”

王述说了四个字:“拭目以待。”

陈操之也未多言,他知道王述对他有了芥蒂,不过既然王述之子王坦之也要入西府,那他陈操之效力于桓温又有何不可,相对于建康中的门阀显贵,还是桓温更能不拘一格擢拔人才!

经郗超引见,陈操之又分别拜会了尚书仆射王彪之和中领军桓秘,虽只寥寒暄数语,但言词清朗,气质温雅,王彪之与桓秘都对陈操之观感颇佳,无论哪个时代,俊美的外表、优雅的气质、清朗的语言都是交际的利器,更何况东晋这个最重容止风仪的时代!

当然,陈操之也看到了左民尚书陆纳,陆纳是与全礼全常侍一道进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近五十、方面大耳、神色肃毅的老者,容貌与陆纳有四分相似,想必便是陆纳之兄五兵尚书陆始了。

陈操之恭立一旁,长揖到地,朗声道:“见过陆使君、全常侍。”

陆纳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陈操之,尴尬之色一闪而逝,拱手还礼,未说什么。

陆纳身边的老者正是陆始,陆始也未想到这便是陈操之,还问陆纳:“三弟,此谁家子弟,倒是俊朗不凡?”

陆纳担心二兄脾气暴躁,当场发作,一时沉吟未答。

全礼全常侍答道:“此子便是我钱唐之秀,有江左卫玠美称的陈操之陈子重。”

陆始浓眉一抖,眼睛眯起,威煞显现,他倒没有想到陈操之还敢当面来见礼,只是今日乃会稽王嫁女,不好发作,“哼”了一声,大袖一拂,往大厅而去。

全礼留步,与陈操之叙谈了几句,说道:“司徒府及吏部已准我致仕还乡,大约月底就会启程。”

陈操之道:“《尚书》云‘大夫七十而致仕’,全常侍尚未过六十,实在是太可惜了,日后小子不能在京中聆听前辈教诲,心实怅怅。”

全礼笑道:“老夫近两年发苍苍而齿摇摇,老眼昏花,不便为朝廷效力了,还是归乡颐养天年、教育孙辈吧,操之在京中好自为之吧,希望在钱唐时时得闻操之佳音。”

陈操之道:“小子到时一定来为前辈送行。”

……

会稽王司马昱虽然崇尚简朴,但这毕竟是皇族与龙亢桓氏联姻,方樏牢烛,雕费彩饰,金银连轈,杂器豪华——

除男宾之外,还有建康城王公贵族、高官显贵的未婚女郎也齐聚司徒府内院,参加新安郡主的婚礼,俗谓助嫁。

傍晚时分,桓济率百余车、千余人来迎新安郡主,于青庐交拜,共牢盘进食、饮合卺酒,数十女郎送新安郡主登上画轮四望车,便往桓温在建康的府第大司马府而去。

前些日传闻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拒嫁桓济,贺客中颇有看热闹者,想着今日婚礼会不会起什么波折,不料相安无事,新安郡主再如何骄纵,也不敢违抗父命在这样宾客盈门之际泼闹,但婚后与桓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是休想了——

这日陆葳蕤也来为新安郡主助嫁,送新安郡主出门时,侍婢短锄早就为小娘子留心着呢,这时悄悄对陆葳蕤道:“娘子你看,陈郎君就在对面那青布幔边上,看到没有?”

陆葳蕤抬眼望去,果然看到离着七、八丈远,陈操之正微笑着与他人交谈,目不斜视,温文尔雅。

短锄道:“娘子,小婢喊一声,让陈郎君看过来,可好?”

陆葳蕤赶忙制止:“这象什么样子,让人笑话。”左右一看,却见几步外一个身材高挑、容颜雅洁的女郎瞧着她微微而笑,这女郎身量甚高,在七尺开外,衣裙飘逸、气质脱俗,仿佛众芳摇落后的孤梅寒兰,泠泠有林下风气——

陆葳蕤觉得这女郎有些面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待要细看,那女郎已经转身走了回去,问司徒府侍女,答曰:“此谢家娘子。”

……

与陈操之相谈的是孙泰,孙泰来司徒府贺喜,遇到陈尚、陈操之兄弟,便相约跟着迎亲车队步行前往桓大司马府第,从司徒府至大司马府有三、四里路,一边走一边说话。

陈尚问孙泰何时赴东阳郡丰安县就任?

孙泰意甚自得,说月底将启行,又问陈操之:“听闻子重兄将入西府,不知确否?”

陈操之道:“尚不确定,大中正考核未进行,前程未卜。”

孙泰笑道:“子重兄才名远扬,通过大中正考核应不在话下,只是入西府怕是难有出人头地之日,因有王谢子弟在上,何如在下做一小小县长逍遥?公务之暇,以天师道法教化百姓,为民禳灾却祸,善莫大焉!”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戴卷梁冠的男子追上来与孙泰见礼,这男子广额丰颊,气宇轩昂,孙泰便向陈尚、陈操之引见道:“这位是范阳卢竦卢道峙,北地大族,先祖曾任大司空、卫尉,笃信天师道,为徐州天师道大祭酒。”

祭酒原是汉魏官名,诸如博士祭酒、国子监祭酒之类,但孙泰所说的这个大祭酒却非官名,而是指统领本州郡道民信众的天师道道首,这个卢竦也是前年与钱唐陈氏、琅琊孙氏一起列入士籍的。

陈操之心中一动,他知道孙恩与其妹夫卢循率天师道信众作乱之事,卢循现在应该还未出世,眼前这个卢竦应该就是卢循的父辈,看来卢、孙两家也是世谊啊。

孙泰道:“卢道兄修为甚深,徐州士庶敬之若神,倾家供奉以祈福庆,今入建康,南北豪门争相延请其宣讲《老子想尔注》,并于城北直渎山下设道场,两位陈兄皆是天师道友,莫忘了三会之日的庆典。”

陈操之在初阳台道院葛师藏书中读过《老子想尔注》,这本书托名张道陵著,完全不是从哲学义理方便来解释《老子》,而是阐述天师道的养生术,其中着重的是房中术,诸如:“精结为神,欲令神不死,当结精自守。”

“阴阳之道,以若结精为生”。

“精结成神,阳羔有余,务当自爱。闭心绝念,不可骄欺阴也”

……

这部房中术典籍讲究“形交而神不交”,即在与女子性修炼过程中保持精神意念上的清净,从而达到“积精成神、神成仙寿”的境界。

陈操之对时下的天师道反感的正是因为这所谓的男女合气术,这种修炼术往往造成群体性淫乱,这个卢竦虽然相貌堂堂,但明显心术不正,所谓妖道就是卢竦这类人吧。

却听孙泰道:“大陆尚书之子陆禽现已拜卢道首为师,子重兄何不也师从卢道首,有卢道首相助,子重与陆氏之关系当可破除坚冰、得成好事。”

陈操之淡淡道:“改日有暇再向卢道兄请教。”

卢竦一听这话,脸色微变,笑了笑,说道:“陆禽陆子羽倒是托我转告陈道兄一句话,莫要再纠缠他陆氏女郎,否则只怕陈道兄难在建康立足。”

陈操之含笑道:“陆子羽有此忠告吗?那好,相烦卢道兄也转告陆子羽一语,谨慎交往,莫惹祸殃。”

卢竦脸色大变,怒从心起,额上筋绽。

陈操之拱拱手,与三兄陈尚快步而行,冉盛与黄小统一高一矮跟在后面。

陈尚皱眉道:“十六弟一向藏锋内敛,今日为何与这卢竦针锋相对?恐贻后患。”

陈操之道:“三兄不必忧心,卢竦当面羞辱我,我若低声忍气,传扬出去真的无法在建康立足了,至于后患,我料卢竦将借天师道行不法之事,事败身死,何足虑哉。”

陈操之料事必中、所谋深远,陈尚佩服至极,当下不再多问,一起赴大司马府参加婚宴。

第三卷 妙赏 第十一章 陆始发难

二月十七日午后,孔汪来顾府访陈操之,孔汪被辟为被东海王舍人,不日将赴任,孔汪与陈操之、顾恺之畅谈了一个下午,并非只是辩玄空谈,而是交流学问、相互映发,三人惺惺相惜,更增友谊。

顾恺之留孔汪用晚餐,饭后入书房就坐,再论儒玄,侍者来报,南阳范宁来访。

孔汪笑道:“范武子来了,那我可就要告辞了。”

陈操之以为孔汪与范宁有隙,但孔汪不是那种无雅量的人啊,不免有些疑惑。

孔汪解释道:“因我名犯了范武子之父的名讳,范武子见了我,无不退避三舍,更是从不与我交谈。”

顾恺之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前日范武子见了你,掉头便走,哈哈。”

孔汪道:“我敬佩范武子的人品学问,只是无缘与他一席谈了,不过今日与子重、长康长谈,受益极多,更有何憾!我便给范武子让位吧。”

孔汪去而范武子来,范武子依旧眉头微蹙、表情严肃,端端正正跪坐,对陈操之说道:“前日大陆尚书请我参与明日的司徒府清谈雅集,在足下接受大中正考核时与足下辩难,我范武子痛恨清谈玄辩,如今却被人当作清谈利器来利用,实在是莫大的嘲讽,我答应陆尚书将赴司徒府,但我将一言不发,但听足下舌辩,然而今夜,我欲与足下一辩,此辩无论输赢,我从此不再谈玄。”

陈操之含笑道:“多谢范兄成全,范兄这样儒玄双通的饱学高士若在明日司徒府考核与我辩难,只怕我难过考核之关。”

范武子道:“何必言谢,君子成人之美,我又何必刁难足下,而且足下并非沽名钓誉之辈,谢府雅集我已见识过足下之辩才。”

陈操之道:“范兄有志于弘扬儒学,我亦以为儒学乃治世之学问,内圣外王、施行仁政才是开万世太平之正道。”

范武子长眉一轩,眼泛异彩,说道:“如此说,足下亦是不得已而辩?”

陈操之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它:“我喜一边散步一边相谈,范兄可愿相陪?”

范武子道:“自当奉陪。”

陈操之、范武子、顾恺之三人来到顾府后园,沿花木小径缓缓而行,谈论内圣外王之道——

“内圣外王”之说首见于《庄子天下篇》——“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正始玄学创始者王弼打通儒玄的壁垒,用老庄来注释《论语》,云:“圣人有则天之德,所以称唯尧则之者,唯尧于时全则天之道也。荡荡,无形无名之称也……故则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罚,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誉,罚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这就把孔子的“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与庄子的“内圣外王”联系起来了。

陈操之与范武子谈论的自然是儒家的“内圣外王”,范武子对陈操之所说的“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之说大为赞叹,认为这是先儒所未言,便与陈操之细细探讨,不觉夜深。

听得谯鼓三更,范武子这才想到该告辞了。

跟着范武子与陈操之绕小园花径走了半夜的顾恺之瞪大眼睛道:“范兄不与子重辩难了?”

范武子道:“不辩了,范武子从此不再与任何人辩难。”

顾恺之道:“不是说与子重辩过之后再绝口不谈玄的吗?”

范武子道:“今日始识钱唐陈子重非夸夸其谈之辈,当为一代儒宗,我不如也,又何辩哉。”

顾恺之叫道:“苦哉,早知如此,我不如作画去,却在这里走得双足酸痛。”

范武子难得一笑,说道:“长康兄明日去司徒府当可见识子重兄的精彩辩难。”

……

二月十八日午后未时,会稽王司马昱派典书丞郝吉来请陈操之赴司徒府参加考核,顾恺之也一并跟去。

郝吉领着陈尚、陈操之、顾恺之三人入司徒府,经由侧巷穿堂来到那座遍种小琴丝竹的小院,这个小院陈操之上次就已来过,名叫雅言茶室,广堂方室,可容数十人,看来这就是大司徒司马昱平日聚客谈玄之处。

会稽王司马昱亲自立在廊庑下相迎,由司徒府中郎王坦之为陈操之一一引见堂上诸人,尚书仆射王彪之兼领徐州大中正、左民尚书陆纳兼领扬州大中正、江州内史王凝之兼领江州大中正、司徒府长史袁耽兼领充州大中正、丹阳尹韩康伯兼领豫州大中正、散骑常侍领著作郎孙绰兼侨并州大中正、护军将军江思玄兼领交州大中正、广州刺史庾蕴兼领广州大中正,还有扬州刺史王述、散骑常侍谢万、中领军桓秘、五兵尚书陆始、侍中张凭、御史中丞顾悦之、西府参军郗超、谱牒司令史贾弼之、尚书吏部郎王蕴,这个王蕴乃是王濛之子,王皇后之兄——

在座的还有张墨张安道和范宁范武子,另外王徽之、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俱在,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来了两个老僧,一位是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另一位是剡山高僧竺道潜,竺道潜年过七旬,须发皆白——

陈操之随着王坦之的引见,一一向众人作揖施礼,走到陆始、陆纳身前时,陆纳还礼,陆始傲然不为礼,陈操之面色如常,依旧彬彬有礼,在座者暗赞陈操之,对陆始的傲慢不以为然。

陈操之与谢万见礼时,却见谢万身后端坐一人,纶巾敷粉,赫然便是谢道韫,谢道韫垂眉低睫,知道陈操之走过来,睫毛亦不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这样精彩的辩难盛会她岂能错过!

这是时隔近两年半之后,陈操之再次与谢道韫相见,前日在谢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现在看到的正是他熟悉的祝英台模样,不禁心头一热,目光在谢道韫脸上转了一下,觉得英台兄容颜清减了一些,下巴尖尖——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见到陈操之,含笑道:“陈檀越,老僧企盼早日看到八部天龙的壁画。”

陈操之道:“一定结此善缘。”

竺道潜对陈操之道:“支愍度师兄常对老僧说起陈檀越身具宿慧、妙解佛理,今日老僧可以向陈檀越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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