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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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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禽、贺铸看到沿途不断有身材窈窕、面目姣好的妇人女郎将香囊、鲜花掷到陈操之身上,还跟着马车走,陆、贺二人瞧得眼热,心中妒恨交加——

陆禽道:“陈操之神气活现的过头了吧,如何给他一些挫折才好,不然他还真以为阖城把他当宝呢。”

贺铸深有同感,问:“如何挫折他,那可是会稽王的护卫?”

陆禽左右一看,见路边有两个农妇提各提一篮鸡子待卖,这时都踮着足尖翘首以待,便笑道:“既有撒花送香囊的,那少不了也有送鸡子的。”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家僮几句。

那陆氏家僮躬身领命,挤到那两个农妇身边道:“这两篮鸡子我全买下了。”

这两个农妇是妯娌俩,闻言大喜,正愁提着太沉,挤不过去看陈操之,赶紧道:“可知好哩,既是一下子全买下,那就便宜一些,这两篮鸡子一共一百六十三枚,一文钱三枚——”

陆氏家僮眼看陈操之的马车渐行渐近,急道:“两篮鸡子我给你们一贯钱,喏,这是钱——”

两个农妇接过钱,面面相觑,又惊又喜,却听这个豪爽的好心人接着说道:“等下那马车过来,你们两个把鸡子丢到他车上就行了。”

“啊!”两个农妇愕然。

边上有个老妇人听到了,这老妇人久闻陈操之事母纯孝,现在望见陈操之这么俊美,瞧着欢喜,听到有人要朝陈操之丢鸡子,顿时恼了,麻利地抓起一枚鸡子丢过来,“吧嗒”一声正中这陆氏家僮的脑门,顿时蛋清、蛋黄流了一脸,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是两个鸡子飞来,却是那两个农妇丢的,吓得这家僮转身就逃,回到陆禽身边,抹着脸上的粘稠的蛋清哭丧着脸道:“六郎君——”

陆禽抽身就走,贺铸和孔汪也是急急退走,这家僮回头一看,哇,鸡子下冰雹一般砸来,赶紧抱头逃跑。

两个农妇看着剩下的半篮鸡子和沉甸甸的一贯钱,心下甚喜,待抬起头,陈操之的马车已经驶过去,赶紧追上去看——

陈操之自然不会知道这事,一路平平安安来到大司徒府,脚下已经是厚厚一层花叶和香囊。

会稽王司马昱入台城太极殿见过皇帝司马丕之后回司徒府,一路上愀然不乐,皇帝只爱长生法、辟谷、服丹药,不理朝政,目下燕主慕容暐励精图治、秦王苻坚用王猛为辅国将军,都是日见强盛,而谢万、范汪屡次北伐失败,淮北已经基本放弃,晋祚堪忧啊!

这时,司马昱看到了万人争看陈操之的盛况,不禁捻须呵呵而笑,积忧都似乎一扫而空,过来与陈操之相见,请陈操之、顾恺之一行俱入司徒府赴宴。

陈操之暗暗打量这个当今皇帝的叔祖会稽王司马昱,司马昱字道万,已过不惑之年,疏眉朗目,清隽岐雅,容止风仪甚佳,当年郭璞见到尚是幼童的司马昱就曾评价道:“兴晋祚者,必此人也。”司马昱为人清虚寡欲,尤善玄言,举心端详,器服简素,为时人所崇敬,而陈操之当然要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他知道司马昱就是后来的简文帝,《世说新语》里有很多关于简文帝的逸闻趣事,其中一则陈操之记忆犹深,司马昱早年领秘书监、为抚军将军时,其坐床蒙尘不肯使人清扫,说老鼠爬过的爪印很好看——

司马昱也含笑打量陈操之,这个三年前他就想召见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一派成熟男子风范,俊美且有风仪,举止从容不迫,单看容貌实不负江左卫玠之名,至于才学如何,稍后便知。

大司徒府午宴,却是很朴素,菜肴清淡,司马昱亲自作陪,别无陪客,颇见冷清,与传言的司徒府麈尾挥风、高朋满座的盛况悬殊很大。

午餐后,司马昱邀陈操之、顾恺之等人到他的茶室坐谈,司马昱的茶室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墙里墙外栽种着小琴丝竹,这种竹子颜色淡红,日光映照风致颇美。

广堂方室,司马昱据胡床而坐,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麈尾,命侍者烹茶,说道:“子重远来辛苦,不知何时可应十八州大中正的考核?”

陈操之躬身道:“操之随时候命。”

司马昱点点头,说道:“十八州大中正目下在京中尚有八位,此次考评就不必那么郑重了,到时本王邀请这八州大中正、以及京中玄谈名流齐聚司徒府,操之试为辨析老庄之学即可,不过这得等本月十六日之后,因为十六日是小女道福于归之期,考评就定于十八日午后吧。”

陈操之不知司马昱嫁女之事,忙道:“恭喜会稽王,操之要讨一杯喜酒喝。”

这时,王府右常侍来报,临贺县公桓济已进城,司马昱便请典书丞郝吉陪陈操之,他与王府长史去迎接桓济。

陈操之问典书丞郝吉:“郝丞,这桓济可是桓大司马的公子?”

郝吉点头道:“是也,桓县公是桓大司马次子,与会稽王长女新安郡公主去年定亲,亲迎之期就是本月十六日,今日是十二日,桓县公便赶到了。”

陈操之对陈尚道:“三兄,我们得赶紧备一份礼物送来。”

陈尚道:“此事为兄自会亲自去办,十六弟不必操心。”

又坐了一会,陈操之等人便告辞,司徒府忙于新安郡公主出嫁之事,他们便不打扰了,请郝丞代为致意会稽王,还有九卷《明圣湖论玄》、《论语新解》、《老子新义》、《音韵论》一并转呈会稽王。

典书丞郝吉送陈操之等人出雅言茶室,刚走到那片绯红的小琴丝竹边,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江左卫玠陈操之可在此间,我要看他——”

这女子的声音脆、语调快,好比快刀切萝卜一般爽利。

第二卷 深情 第七十一章 犹胜沈园

雅言茶室的院门朝西,申时初刻的阳光迎面照射,陈操之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当门立着一个高髻峨峨、大袖翩翩的贵族女郎,戴金雀钗、悬翠琅Ⅰ嗳故蔷赖乃琢馕平酰毖舸铀砗笥痴展矗飧龉笞迮上饬艘坏离鸨撸Ⅶ僖灿虢鹑割我话愠闪说鹕艄馕⒀#虏僦皇鼻撇磺逭夤笞迮傻拿寄浚痪醯盟羯眩鹑裘烙窬伞

“参见新安郡公主殿下。”

司徒府属官典书丞郝吉躬身作揖,眼睛朝左右一看,提醒陈操之等人莫要失礼。

陈操之、顾恺之、陈尚、刘尚值一齐施礼道:“拜见郡公主殿下。”

几个侍婢这时才匆匆赶到,气喘吁吁地叫着:“郡主殿下——郡主殿下——”想必是新安郡主急着来看江左卫玠陈操之,来得匆忙,侍婢们一时没跟上。

眼前四个年轻男子都是陌生面孔,新安郡公主的眼睛却一下子就盯在了陈操之脸上,面朝阳光的陈操之更显风采照人,这样的美男子真是生平仅见,新安郡公主展颜笑道:“你就是人称卫玠复生的钱唐陈操之,嗯,真的很美,请问贵庚?”

这个对陈操之来说大名鼎鼎的新安公主一见面就问他贵庚,陈操之不免头皮微微发麻,但郡公主发问,不能不答,略一躬身道:“回郡主殿下,在下虚度十九岁。”

“哦,我也十九岁,你几月生的?”新安郡主应了一声,又问。

“呃——在下冬月出生。”

“我是菊月。”

陈尚、刘尚值虽然觉得这新安郡主与陈操之的问答有些可笑,但慑于皇家威严,并不敢露出一丝笑意,顾恺之却已经是满脸通红,想笑又怕失礼,可实在是忍不住,俯着身子脸朝地面大声咳嗽——

郝吉好生尴尬,说了句:“顾公子方才饮茶呛到了。”

陈操之见这个新安郡主嘴唇微动,还要问话,赶紧去搀着顾恺之道:“长康似感风寒,咳得厉害,得赶紧延医疗冶,来,尚值,扶一把——拜别郡主殿下,失礼了。”与刘尚值一左一右挽着顾恺之的手往院门走去——

新安郡主往边上一让,陈操之四人便出了雅言茶室的院门,典书丞郝吉躬身道:“会稽王命小吏相送陈公子。”急急跟出去了。

新安郡主见陈操之等人走得甚快,不免诧异,在小琴丝竹林下踯躅,口里喃喃道:“真是个美男子,还与我同龄,有趣!”

一个婢女道:“郡主殿下,小婢方才听人说桓县公已经进城了。”

新安郡主有些百无聊赖,说道:“进城就进城呗,又不是没见过,无趣!”

……

陈操之等人跟着典书丞郝吉来到司徒府侧巷,牛车都停在这里,冉盛、小婵、阿娇诸人用餐后也在这里等着。

到了这里,顾恺之也顾不得郝丞还在了,狂笑,攀着车栏稳着身子,怕笑得摔倒,因为憋得久,一边笑还一边咳嗽。

顾氏的一众仆役对此是司空见惯了,典书丞郝吉暗暗摇头,心道:“都说顾悦之的儿子顾虎头痴绝,果然痴绝。”

陈操之、陈尚、刘尚值都面带微笑等顾恺之止笑,顾恺之见众人看他,就更想笑了,差点把车厢给扳倒。

郝吉知道会稽王很赏识陈操之,日后定会不时召见,便问:“陈公子在京中寓所何处?”

陈操之便问刘尚值:“尚值住在哪里,我兄弟去你那里住如何?”

刘尚值嘿嘿笑道:“只怕现在不行吧,我可是住在陆尚书府中。”

顾恺之又是一阵大笑,这才一边喘气一边道:“子重,去我那里住,我正想与你切磋画技。”拉着陈操之乘上他的牛车,又让刘尚值也一起去顾府相聚,要摆酒设宴,为陈尚、陈操之接风洗尘。

顾恺之之父顾悦之任尚书左丞时就在京中置有府第,其后顾悦之赴荆州任职,府第便留给了顾恺之的叔父顾悯之,顾悯之现任御史中丞。

牛车辘辘出了司徒府西辕门,顾恺之笑道:“子重方才与新安郡主的问答堪称妙绝,似有微言大义在焉,哈哈。”

陈操之道:“长康慎言。”

顾恺之道:“我晓得,再有四日,新安郡主就要与桓大司马之子完婚了,此时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是不是,子重?”

陈操之含笑道:“晓得就好。”

顾恺之一本正经道:“先前见子重入城,万人争看,花香满路,极是畅意,但对新安郡主却避之不及,强诬我感了风寒,可知生得俊美也有烦恼啊!”

陈操之心道:“可不是吗,这新安公主招惹不得的,我可不想代王献之遭罪。”

史载简文帝女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嫁与桓温次子桓济,婚后夫妻不甚和睦,值桓温病重,欲将大权交给其弟桓冲,桓济与长兄桓熙密谋想要除掉叔父桓冲,事败,桓熙、桓济俱流放长沙,桓温一气之下病情加重,神魂颠倒,白日见鬼,一代雄杰,死于病榻——

桓济流放,新安公主司马道福自然不会跟着去长沙受苦,便与桓济离婚,回到建康,那时简文帝已驾崩,继位的是新安公主的弟弟司马曜,司马曜才十多岁,对长姊是言听计从,新安公主少女时便爱慕王献之,王献之少有盛名,高迈不羁,闲居终日,容止不殆,工草隶、善丹青,风流为一时之冠,新安公主司马道福暗恋久之,因与桓济定亲在先,而且桓氏势大,只得嫁过去,没想到还有身得自由的日子,又得知王献之妻子郗道茂无子,便反复向皇太后央求,又求皇帝司马昱下旨,命王献之休妻——

王献之宦情淡泊,热衷于书画艺术,表姐郗道茂美丽贞静,夫妇二人情趣相近,虽未育有儿女,但感情深厚,相约一生相守,哪料得晴天霹雳,诏下九重要生生拆开他夫妇,这也是郗超死后郗氏衰微的缘故,不然皇帝也不敢下这个旨意,王献之深爱表姐郗道茂,想不出别的办法抗旨,便用艾草烧伤双足,自称行动不便,以自残来拒婚,没想到新安公主不在乎,声称即便王献之瘸了也非嫁王献之不可——

可怜的郗道茂,为了不使王献之为难,收拾行装黯然离开乌衣巷,她父亲郗昙已去世,只有投奔伯父郗愔,矢志守节,终身未嫁,而王献之被迫娶了新安公主,也是一辈子抑郁寡欢,当年为拒绝烧伤的双足,导致四十岁后行动不便,临终时,天师道首问王献之有何可忏悔的,王献之道:“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这是一个比陆游与唐婉更凄美深情的爱情故事,与陆游那《钗头凤》词相比,王献之离婚后写给郗道茂的信更让人恻然——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陈操之心想:“这个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凭借皇家的权势拆散王献之与郗道茂,终遂她愿嫁给了王献之做妻子,她幸福吗——好象还是为王献之生了个女儿的——”

顾恺之见陈操之出神,便问:“子重,想些什么?”

陈操之道:“在想如何登陆氏之门。”

顾恺之笑道:“的确是要好好想想了,子重长我一岁,而我已定亲,子重其勉哉。”

陈操之喜问:“谁家女郎,嫁此痴郎君?”

顾恺之微赧然:“便是张安道先生之女。”

陈操之失笑,大族联姻,非彼即此啊,说道:“原来是安道先生爱女,恭喜长康,长康还称呼张安道先生吗,应称呼外舅才是。”

晋时称岳父为外舅,陈操之又道:“长康还不知道吧,张安道先生此次与我一道进京的,比我早一日,你得去拜见。”

顾恺之道:“那子重明日陪我去。”

陈操之踌躇道:“我还没想好如何登陆氏之门。”

顾恺之笑道:“安道先生岂会住在陆府,其长兄张凭张长宗官居侍中,在京中广有府第,也在横塘,离陆府不远。”

陈操之道:“那好,明日我陪你去见你外舅。”又问:“长康向张氏请期未?”

顾恺之颇有些羞赧道:“定下了,就在四月十五,我知你年初会进京,所以去年未告知你——对了,我进京那日正遇谢幼度出京赴西府,谢幼度也已定亲,是沛国刘氏的女郎,就是安石公夫人的侄女,其父刘惔刘真长名重一时,可惜早逝。”

陈操之心想:“谢玄去年在钱唐曾说要在京中等我到来,现在却匆匆去了西府,我该以何种理由去乌衣巷谢府拜访?谢府现在只剩女眷及谢朗、谢琰诸人,当然还有谢道韫——嗯,支道林的高徒支法寒过两日会来邀我去乌衣巷参加清谈雅集,三年不见英台兄,不知相见该作何语?”

顾恺之笑道:“我辈皆已成婚或定亲,只余子重孑然一身了。”

陈操之道:“也有人等着我呢,我要努力啊。”

第二卷 深情 第七十二章 唇枪舌剑

陈尚、陈操之、刘尚值随顾恺之去顾府赴宴之时,横塘陆府却陡起风波。

陈操之入建康声势如此浩大,还被会稽王接进府中,五兵尚书陆始如何会不知,心里恼恨至极,陆始没见过陈操之,也不打算见,他不认为陈操之有多么英姿超拔,只认为这是北地士族为了打压他陆氏,才刻意把陈操之捧得如此之高,想看他陆氏的笑话,陆始一向对北人南渡与他们吴人争田夺利极为不满,他虽居朝廷要职,却对朝政颇多非议,对权臣桓温亦不甚敬重,所以他把陈操之当作北地士族向他吴人挑战的先行卒,必须迎头痛击——

这日午后,陆始听儿子陆禽说陈操之是与张墨、张文纨同路入建康的,建康传言陆氏已经同意陈操之与陆葳蕤的婚事,不日即将定亲云云,把个陆始气得七颠八倒,怒冲冲来质问弟妇张文纨——

陆始与陆纳兄弟二人的宅第毗邻,二宅之间有甬巷相通,不需从大门进出就可相互来往,陆始带了两个小僮从小门来到三弟陆纳宅中,问知张文纨在后园,便气冲冲来了,正见张文纨与陆葳蕤在后园秋千架边,一个小婢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说陈操之入城时万人空巷的盛况——

说话的小婢是短锄,她与簪花二人去看陈操之入城,本想为葳蕤娘子传上几句话,却是挤不过去,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办法与陈操之说那些话,就一直跟着陈操之来到司徒府,亲眼看着陈操之入了司徒府才和簪花赶回来,这时已经是第三遍向葳蕤小娘子描述陈操之的容貌以及当时的盛况了,葳蕤小娘子是怎么也听不厌,那笑意打心眼里往外冒,短锄和簪花已经好久没看到葳蕤小娘子这么快活地笑了,所以也越说越起劲,有时则不免有些夸大和不实,比如说把冉盛形容成有一丈高、齐到屋檐了;陈操之在高盖马车上并没有说什么话,在短锄口里,陈操之简直是一路喊着“非陆葳蕤不娶”进入司徒府的——陆葳蕤笑着摇头表示不信,短锄和簪花还串通一气,言之凿凿——

这时,短锄看到陆始脸色不善大步走来,赶紧闭了嘴,退到一边。

陆始一到就瞪着眼睛朝张文纨和陆葳蕤身边的几个侍婢仆妇沉声道:“你们先到园门外等着。”

那几个侍婢、仆妇眼望夫人张文纨,行动稍有迟疑,陆始便大怒,喝道:“滚,滚出去!”

几个侍婢、仆妇惊得赶紧逃出园外,秋千架下就只剩张文纨与陆葳蕤两人,还有对面而立气势汹汹的陆始,陆始的两个小僮隔着数丈远立在一个花架下。

张文纨心知二伯陆始是为了陈操之与她同路进京之事而来,原本是有些担心的,但二伯这样无礼地驱走她的仆从让她很生气,她是吴郡大族张氏的女郎,也是心高气傲的,平日陆纳与她是相敬如宾,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冷冷地看着陆始,也不见礼,只拉住陆葳蕤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陆始见张文纨这样子,更怒了,大声道:“张氏,那陈操之与你同道进京可属实?”

张文纨也怒了,冷笑道:“二伯这是在审问犯人吗?”

陆始气得额头青筋迸绽,说道:“我只问你是不是与陈操之同道进京的,这也问不得吗?”

张文纨道:“二伯可去问我五兄张安道。”

张墨早就与张文纨说好,若陆始问起与陈操之同行之事,就让张文纨推到他身上了,让陆始去问他,他自有话应对。

陆始怒道:“我只问你,你是我陆氏的人,不问你问谁!”

张文纨见陆始两眼鼓凸、须眉戟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害怕,说道:“我与五兄进京,偶遇陈操之而已,而且我是昨日进城的,陈操之是今日——”

园门处一个侍婢怯怯道:“夫人,安道公来了。”

陆始道:“张墨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他。”

张墨刚进园门,就听到陆始直呼其名,只有长辈对晚辈才可直呼其名,否则就是失礼,张墨登时就恼了,大步而来,见堂妹张文纨眼泪汪汪的样子,这是欺负他张家人啊,怒了,问道:“陆始,你问我何事!”

陆始简直要气炸了肺,怒道:“张安道,你为何引陈操之与你一道进京,这不是坏我陆氏名声吗!”

张墨道:“奇了,我张墨与谁交往、与谁同行,还要别人来管吗?”

陆始大声道:“张安道,你与谁交往我管不着,但你为何故意引陈操之与我陆氏的人一道进京,这在外人看来可有多恶劣?”

张墨道:“我与纨妹同道进京,陈操之也是这时进京,同行数日有何稀奇,莫非陈操之就走不得这条路,又或者我要给陈操之让道?”

陆始怒道:“张安道,你强词夺理!”又对张文纨道:“若你还把自己当陆氏之人,就要教导葳蕤贞静自守,莫要做出有辱门风的丑事,否则,我命三弟休你!”

张墨大怒:“陆始,休我张氏女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在我面前竟敢如此狂悖,想必是藐视我张墨无官无职是吧,我若要做官,下月便可以做,只是性喜山水、不耐拘束而已,未想今日反被怆夫俗吏看轻!”

张墨此言非虚,当年琅琊王征他为王府长史、权倾一时的庾冰请他出任参军,都被他婉拒,他兄长张凭张长宗官居侍中,权位不在五兵尚书陆始之下,以张墨的门第和声望,要做官的确是很容易的事。

陆始暴跳如雷,张墨竟说他是怆夫俗吏,这是极大的羞辱,指着园门下逐客令:“这是我陆氏府第,请你离去。”

陆葳蕤自幼没见过人这般激烈争执,花容失色、心惊肉跳,跪在地上呜咽道:“二伯父、五舅父,莫要争吵,莫要争吵,都是葳蕤不好——”

陆葳蕤一哭,陆始与张墨都觉得各自的火气有些大,这事本不必闹成这样子的,但陆始刚愎自用,而张墨清高孤傲,事已至此,断无向对方致歉的道理。

陆夫人张文纨想要把陆葳蕤搀起,陆葳蕤跪着不起来,哭泣不止。

陆始下了逐客令,张墨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说道:“纨妹,你和葳蕤随我到四兄府中暂住几日,在这里会气出病来的。”

张文纨想想也是,与二伯陆始闹得这么僵,是得暂避几日,便命侍婢进来搀起陆葳蕤,又命仆妇收拾行李准备去四兄张长宗府上——

陆始恨恨地一跺脚,带着两个小僮回去了。

等到陆纳回府,却见妻子张文纨和女儿陆葳蕤都走了,问知情况,亦无可如何,摇头叹息而已,便即命驾去张侍中府第,安慰妻子和爱女,张文纨请夫君放心,她与葳蕤在张府暂住几日便会回去。

……

夜里戌时,陈操之与刘尚值、还有三兄陈尚在顾恺之书房里品茗长谈,顾恺之看了陈操之的《八部天龙像》大为惊喜,说道:“明日我携此画去瓦官寺,让长老竺法汰看看,你到底画得画不得佛像壁画!”

原来顾恺之向竺法汰推荐陈操之与他一同画壁画时,竺法汰担心陈操之画艺浅薄,不能展现佛像的庄严与威慑,沉吟未允。

陈操之道:“若真要画佛像壁画,我给长康当个助手就是了,我可没长康这般有闲。”

顾恺之道:“子重莫要小看瓦官寺,瓦官寺可说是皇家寺院,每年佛诞,皇太后、皇帝都会亲至瓦官寺斋僧礼佛,王侯公卿乃至士庶民众都喜至瓦官寺听竺法汰讲经,子重现在美名是有了,才名尚未彰显,而在瓦官寺画壁画则是好机会,对了,瓦官寺的五尊佛像乃是剡溪戴安道先生亲手雕塑的,号称瓦官寺一绝。”

陈操之道:“那好,若竺法汰不嫌我鄙陋,那我就把这幅八部天龙像放大十倍画上去——不过明日长康不是要我陪你去拜访安道先生吗?”

顾恺之道:“是,那我们就上午去张府,午后去瓦官寺,如何?”

门役来报,会稽孔汪孔德泽求见顾公子、陈公子——

顾恺之一愣,说道:“孔汪来见子重做什么?”问陈操之:“子重与孔德泽相识?”

陈操之听说过这个孔汪,就是向陆葳蕤求婚的那个孔汪嘛,孔汪来拜访他做什么?

顾恺之道:“我与孔德泽倒是相识,不过无甚交情,他是冲着子重而来——子重,孔汪至今未婚哦。”

刘尚值笑道:“这个孔汪可算是大胆。”

陈操之微笑道:“请他进来吧,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孔汪。”

孔汪带着一个书僮来到顾恺之书房,与顾、陈等人见过礼,开门见山道:“久闻钱唐陈子重之名,特来请教。”

陈操之见这孔汪容貌端雅,气质不俗,但言谈之间似有咄咄逼人之意,淡淡道:“岂敢,操之不过是浪得虚名尔。”

顾恺之取过书案上的一册《明圣湖论玄集》递给孔汪道:“德泽兄请看,这就是子重的大作,儒玄双通,我方才读了一篇,真是妙不可言。”

孔汪接过来随手翻开一看,嘴角微微一动,意示不屑,心道:“陈操之的书法如此俗气,看来真的是浪得虚名,书法如此,这种文章不看也罢。”将手中书册合上,对陈操之道:“陈公子,在下想单独与你晤谈。”

第二卷 深情 第七十三章 以德服人

顾恺之、刘尚值、陈尚听到孔汪说要与陈操之单独晤谈,颇感惊讶,不知这个孔汪要与陈操之谈些什么,莫非这个孔汪还想着娶陆葳蕤不成?嗯,极有可能,不然的话孔汪不会在这时候进京,这明显是要来与陈操之竞争的,真是可恼——

陈操之神色不动,对顾恺之道:“烦长康为我与孔兄觅一清净之处。”

顾恺之道:“子重与德泽兄就在这书房晤谈吧,我和三兄、尚值去小园漫步一会,此时明月初上,正好吟咏。”

顾恺之三人离开后,书房里就只有陈操之与孔汪两人,陈操之的小僮黄小统和孔汪带来的那个小书僮也退到门外侍候,书房里一时间沉寂,油灯晕黄,月色隔在窗外。

陈操之静静地看着五尺对面而坐的孔汪,看他有何话说?

孔汪略一躬身,直言道:“在下此来只为与陈兄切磋文艺——”

陈操之淡淡道:“敢问如何切磋?”

孔汪道:“只论玄辩与经学,至于书法,就不用切磋了。”

陈操之微微而笑,心道:“这个孔汪倒是颇有气度,方才看到那册钱唐县署书吏抄写的《明圣湖论玄集》,当作是我的笔迹,以为字劣,胜之不武,孔汪自然是认为其才华远高于我的,又要求单独与我切磋,应该算是给我留颜面吧,免得我在友人面前丢脸。”说道:“书法乃君子六艺之一,我朝最重书法,这个是必须切磋的,玄谈窅渺,书法实在,优劣易辨。”

孔汪眉毛一挑,心道:“既然你自己要求比试书法,那我还有何话说。”点头道:“好,就以玄辩、经学、书法这三项来切磋。”

陈操之问:“还有何限制否?诸如论艺决出高下之后——”

孔汪道:“不须限制什么,又不是赌局,各人心中有数便行。”

陈操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孔汪印象颇佳,不骄不躁,气度雍容,孔汪没有说谁较艺输了就退出建康之类的条件,很有君子以德服人的姿态。

陈操之道:“好,请孔兄出题。”

孔汪道:“先论经学吧,双方各出一题,说其出处、并试论之——”乃出题道:“《易》不可以占险,此语出于何处?何谓也?”

孔汪知道象陈操之这样出身寒门的学子,对《诗》、《论》应该是很熟悉的,不易被难倒,而对经学诸如春秋三传这样卷帙浩繁的著作,有的根本读都没读过,因为字数多,难以抄录,而且一般定品考核也不要求通春秋三传,所以孔汪便以《左氏春秋》里的疑难来考陈操之,而且此题还涉及《周易》,可谓是双重难题,孔汪想凭此题让陈操之知难而退——

却听陈操之应声道:“此语出于《左氏春秋》,昭公十二年,南蒯将判,枚筮之,得《坤》三之《比》三,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子服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

孔汪颇为惊讶,心道:“这个陈操之也算是博闻强记了,为人也小有才,不是完全沽名钓誉之辈。”问:“请试论之。”

陈操之道:“圣人作《易》,示人以吉凶,言‘利贞’,不言‘利不贞’;《论语子路篇》‘不承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郑康成注曰‘《易》所以占吉凶,无恒之人,《易》所不占’正可与子服惠伯语相印证。”

孔汪现在是大惊讶,读过《左氏春秋》不稀奇,但能引经据典、剖析入微的,而且陈操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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