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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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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木几案上,香榧木棋盘疏疏落落布着几十个黑白棋子,两个纹枰对坐的人,看棋局的时候少,默然对视的时间多,天明就要分别,实在没有围棋休闲争胜之心。
谢道韫手指揉了揉下巴,说声:“失礼了。”解开颌下冠带,将漆纱冠搁在棋奁畔,说道:“路上秋风紧,带子系得紧,勒出了一道深痕。”
陈操之微笑看着谢道韫的男子发髻,他在曹娥亭看过谢道韫一头丰盛的长发,那时小婢柳絮正为她改换回女子装束,陈操之说道:“英台兄还能再扮几回男子?”
谢道韫放低声音,不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声若箫管,宛转低沉,说道:“待你来了建康,我依然男装来见你。”
陈操之心道:“建康乌衣巷,王、谢两家毗邻,我去拜访谢玄,表兄祝英台就会出现吗?”说道:“我一时去不了建康,我伯父与从兄在建康,也不知入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谢道韫道:“桓大司马提议的十八州大中正联合品议六大寒门入士籍之事,应是郗嘉宾之谋,郗嘉宾眼高于顶,能让他这么赏识你、真心助你,子重真了不得,你这次虽然去不了,京中人士会对你更好奇、更有期待,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也不见得就毫无希望。”
陈操之道:“现在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待。”
谢道韫轻叹一声:“本来我谢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我四叔父兵败革职,如何处置尚不知道,陈留谢氏的根基——豫州肯定是保不住了,那桓大司马有点借发刀杀人的意思啊,这豫州还是要落到他手里。”
陈操之道:“安石公既已出山,谢氏就会东山再起,在下最敬服安石公,在山为大隐、出世为名臣。”
谢道韫莞尔一笑:“子重只匆匆见过我三叔父一面,平日只是耳闻,就这么敬服我三叔父?”
陈操之道:“英台兄、幼度兄都是大才,教导他们的叔父自然是让人高山仰止了。”
谢道韫认真地看着陈操之,说道:“子重,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奉承的味道,我不喜欢。”
陈操之淡淡道:“我只说实话,难道英台兄认为安石公当不得此誉?”
谢道韫道:“当得。”
陈操之道:“那不就对了。”
谢道韫一笑,忽问:“子重,陆纳之子病故你知晓的吧?”
陈操之道:“是长康、仙民这次来这里我才得知的,我从兄陈尚前去吊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问:“我弟谢玄这次来可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问这话时脸色不见有异,声音微颤。
陈操之道:“问了几句,我说英台兄要与我终生为友,别无其他。”
谢道韫“嗯”了一声,低眉垂睫,摩挲手中一枚莹润的玉石棋子,半晌抬眼问:“子重,我不是什么英台兄,我终归还是女子,我要嫁作他人妇就不可能与你终生为友,要与你终生为友就不能嫁作他人妇,两难。”
陈操之无语了。
谢道韫嫣然一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一下身为女子,想有个知心友人亦不可得,所以我自幼喜扮男装。”
陈操之道:“若有可能,我会来拜访你的,现在,且让我为你吹一支曲。”
谢道韫欣喜道:“固所愿尔。”
陈操之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说道:“这棋不下了吧,我毫无斗志。”先收拾棋子。
谢道韫展颜一笑,也来帮着收拾棋子入棋奁,手指与陈操之的手背触了一下,陈操之的手温暖,而她的手指如玉石棋子一般温凉——
陈操之浑若不觉,说道:“且让月色入户。”吹熄了雁鱼灯,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开启,清冷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展成斜斜的一片,仿佛从远处明圣湖裁下来的一方水,就这样不流不淌地浮在房间里。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碧绿的柯亭笛散发柔和光泽,陈操之执箫之手也莹白如玉,手指微微弹动了几下,上身稍往前倾,美妙的箫音就清泉细流一般汩汩而出——
火盆那玫瑰红的炭火在四壁幽暗和月光中默默绽放,前仆后继地燃烧并且冷寂,谢道韫坐在火盆边,守护着这温暖的炭火,听着悠悠缭绕的箫音,时光静止,或者倒流,一切逝去的美好可以重来,鼻间仿佛嗅到花木草叶的清香,这一刻,谢道韫就竟想着就这样坐到地老天荒——
箫声响起时,外间的辩难声、喝彩声一时间都静了下来,谢玄、徐邈、顾恺之各自端坐,侧耳倾听,感觉有清新可喜的气息随着吹箫人手指的按捺而不断涌现,在这样的静夜听到这样的曲子,让人感觉人生真是美好,好象从现在起直接跨过冬季、迎来了花繁树茂的春天,种种情感都是如此的美好。
箫声止了,外间的顾恺之率先大赞道:“子重,此曲绝妙,全无往日的感伤,只是一派清新可喜,此曲何名?”
陈操之将柯亭笛搁在小案木盒中,看着谢道韫,答道:“曲名《春常在》。”
谢道韫“嗯”了一声,心中异常感动,春常在,春常在,这是陈操之的心胸——
陈操之起身端了雁鱼灯到外间取火,谢道韫从木盒里取出柯笛亭,凉凉的箫管已经触摸不到陈操之的温暖,却见吹口有亮亮的湿痕,那是陈操之吹箫时留下的唾痕尚未拭净。
谢道韫有点发愣,执着柯亭笛慢慢靠近自己的唇,忽然眼睛眯起、梨涡乍现,笑意蓬勃,嘬起唇隔着半尺远朝那柯亭笛吹口猛吹了一口气,柯亭笛自然是无声无息,谢道韫脸却红了,仿佛离得这么近朝陈操之嘴唇吹气一般……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是顾恺之的得意之时,方才听了陈操之的曲子,精神大振,用他的顾生咏吟诗不绝。
陈操之与谢道韫都到外间为顾恺之喝彩,小婵为众人送来烫热的酒醴和甜糕。
众人欢聚,不觉东方之既白。
用罢早餐,谢道韫、谢玄便拜别陈母李氏,要上路赴建康了,陈母李氏殷殷叮嘱日后有暇一定再来陈家坞。
临行时,谢道韫忽道:“还有一物差点忘了送给子重。”从车厢里取出两册薄薄的碑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这是曹娥祠中邯郸淳所书的曹娥碑拓本,这是王右军书写的曹娥碑拓本,你曾说秋日会与我一道去剡溪对岸曹娥祠亲手制拓本,后来我知道你不能来,而我又要去建康,月初时就独自过剡溪拓了两贴带来给你。”
陈操之与徐邈、顾恺之送谢氏姊弟过了小松林,谢道韫道:“子重、仙民、长康,莫要再送,就此别过。”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不想让徐邈、顾恺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送到枫林渡口,见到谢氏入京的船队,人多口杂,她这个祝英台岂不就露馅了。
顾恺之道:“今日离别不似往日那般惆怅,只因听了子重的妙曲《春常在》,觉得我辈风华正茂,离别是为了下次重逢,不必太感伤。”
陈操之微笑道:“长康说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操之三人目送谢道韫、谢玄乘车离去,三人缓步回陈家坞,却见刘尚值大踏步而来,问:“英台兄呢?”
顾恺之摇头笑道:“尚值兄,昨日不来,今日才来,英台兄已经走远了。”
刘尚值道:“走得不远吧,那我赶上去道个别。”
陈操之道:“不必去道别了,走远了,来,我们一道欣赏王右军的曹娥碑。”心道:“谢道韫现在定然是在车上洗去脸上的粉,重梳发髻,回归女妆,尚值赶过去,叫她如何好相见!”
……
这日夜里,陈操之照例陪母亲说一会话,吹曲子给母亲听,母亲对《春常在》无甚感触,只喜《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操之这些日子都是睡在母亲卧室的外间,这夜子时披衣去内室看望母亲睡得是否安稳时,见母亲醒着——
陈母李氏夜里大多数时间都是醒着,见到儿子来就闭上眼睛装作睡得香,这回睁眼道:“丑儿,取一颗山楂丸来。”
陈母李氏慢慢咀嚼山楂丸,将暖炉递给儿子,说道:“抱着暖炉,娘有话对你说。”便说了要让小婵侍候他的事。
陈操之赧然摇头道:“儿不需小婵侍寝,儿还小哪,若有好人家还是把小婵姐姐嫁出去的好。”
陈母李氏道:“莫推托,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陈操之急道:“娘,你老人家现在身体欠安,儿子别的都不想,只想娘身体好一些!”
陈母李氏道:“那好,那你答应娘,要好好待小婵,把她留在身边——有小婵照顾你,娘也就放心了。”
陈操之只好道:“好,我听娘的话,娘好好休息,莫要多想这些。”
第二卷 深情 第三十七章 小如蜩鸠大如鲲鹏
顾恺之、徐邈准备十月初二立冬之后离开钱唐各自回乡,明年开春再相约共赴荆州,因为离别在即,这几日刘尚值一直住在陈家坞这边,丁春秋也三天两头来,同学年少,风华正茂,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陈家坞附近的山水又极为赏心悦目,足供游玩。
九月二十七,因为徐邈想去宝石山初阳台道院一游,徐邈已故的祖父徐澄之与葛洪很有交情,如今葛洪虽远游罗浮山未归,但徐邈还是想去瞻仰一下葛前辈修道之所。
陈操之便陪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去宝石山,来德驾着牛车,车上有几个大食盒,因为去的人多,四十里往返也要大半天,初阳台道院两个留守道人是难为众人之炊的。
顾恺之知道陈操之以前去初阳台道院向葛洪借书抄录、请教疑难都是步行往返,所以这次他与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都是步行,说是以子重为楷模。
陈操之笑道:“你们几位等下莫要喊脚痛。”
顾恺之道:“在陈家坞快一个月了,每日登山游玩,脚力是练出来了,走四十里路应该能行。”
这日天气晴明,比前几日还暖和一些,阳光暖暖地照着,非常舒服,在众人左首,山势连绵起伏,这里的山都不高,但林木葱笼,初冬时节,落叶纷飞,那些龙爪槐、梧桐、女贞树、公孙树叶子几乎落尽,山就显得瘦了一些;在众人右首,明圣湖波光摇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湖底有巨大的宝石在散发光辉。
顾恺之道:“这湖真大,真要游遍这湖和湖畔群山,只怕要半年时间吧,依我之志,只愿徜徉在青山碧水间,与知心朋友吟诗、作画,夫复何求!”当即高声咏毛诗道:“考磐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考磐在阿,硕人之薖。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考磐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矢弗告。”
……
陈操之道:“世道不宁,如何得逍遥游!”
十五岁的少年顾恺之道:“守疆列土、北伐光复不是我辈之事,这世上有能征善战的热血武士,也应有传承文艺的风雅士人,也有象戴安道先生那样隐居不仕的高人,众山崔嵬、百川浩荡,这才是自然之道。”
众人都笑,赞顾恺之旷达妙语,就连冉盛也赞妙哉。
顾恺之对这句“妙哉”感觉很亲切,瞧着体格雄伟的冉盛道:“小盛以后让他从军,这种身板不去淮北杀胡那就可惜了。”
刘尚值道:“小盛才十三岁,个头比我们都高,还在长,现在超过七尺五寸了吧,我是七尺三寸,小盛以后怕要长到八尺开外,诸位拭目以待吧,到时候‘江左卫玠’陈操之带着八尺巨汉冉盛入建康,那绝对是万人空巷,子重需要小心,莫要象卫玠那般遭‘看杀’。”
徐邈道:“难怪子重在吴郡时要绕湖奔跑、登山健身,原来是担心体弱遭看杀,毛诗有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子重即所谓未雨绸缪是也。”
徐邈为人端谨,很少说笑,但偶露谐才,众人绝倒。
顾恺之狂笑不止,路也走不动了,两个顾氏部曲搀着顾恺之坐到车辕上。
顾恺之好不容易止了笑,刘尚值又补了一句:“建康人丁数十万,比吴郡城可大得多,到时子重还得准备两辆牛车装那些妇人、女郎送的香囊。”顾恺之又大笑。
徐邈道:“可惜英台兄和幼度兄不在,不然今日也算盛会,何妨各其其志?”
顾恺之道:“我已说过,寄情山水、以书画自娱。”
丁春秋说得很实在:“造福乡梓、不堕家风,此吾志也。”
刘尚值道:“我愿治一大县,抑制豪强,劝农耕桑,法令清明,使一县之民安居乐业,当然,若能治一郡就更妙了,可那是不可能的。”
寒门出身的入品士子想要做到五品郡太守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莫要说州郡长官,现在就是连诸县令八百石者也被次等士族牢牢霸占了,剩下的就是些八、九品小官。
顾恺之问徐邈:“仙民兄之志若何?”
徐邈慨然道:“我欲为帝师,开释文义,标明指趣,弘扬儒学,表内圣外王之道,使得仁政、王道得以施行。”
徐邈这么一说,陈操之隐约记起徐邈日后的确是做了帝师,似乎是以博学鸿儒为谢安赏识而举荐给皇帝的,在宫中开讲《孝经》,很为皇帝所倚重,不过那似乎是徐邈四十岁以后的事——
徐邈的志向博得一片喝彩声,然后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齐声道:“敢问子重之志?”
陈操之含笑道:“诸君各言其志,我亦不得不说,我之志就是六个字——‘在其位,谋其政’,具体能做到哪一步则非我所知,唯有努力而已。”
顾恺之笑道:“子重糊弄人,这等于没说。”
徐邈道:“不然,子重这是庄子逍遥游之意,可大可小、能屈能伸,其小如蜩鸠,穿树齐檐,亦能飞翔;其大则如鲲鹏,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此子重之志也。”
众人都赞徐邈妙解,说子重之才,应会有绝云气、负青天、越北冥而图南之日。
临近午时,一行人来到宝石山左侧那座山岭,苍松古柏掩映的初阳台道院古朴幽静,两个道人欣喜相迎,陈操之问起葛师可有消息传来?答曰:“无。”
葛洪是去年九月离开初阳台道院去罗浮山的,当时陈操之问葛师归期?葛洪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也无音信。
陈操之算是初阳台道院的半个院主了,引着顾恺之等人参拜了三清之后,又让道人打开藏书阁,观览葛洪的藏书,顾恺之府上也算是藏书极丰的,见了葛洪这上万卷藏书也很惊讶,在书籍极为稀少的魏晋,家藏万卷书即便是高门士族也是很少有的。
陈操之道:“这些书绝大多数是葛师六十年来亲手抄录的,我用了一年多时间,抄录了其中的两百卷,有些书看一遍就可以了,有些书必须抄录。”
徐邈自认为读书是很刻苦的,但与葛洪、陈操之相比,还是自愧不如。
用罢午饭,陈操之一行游览山岭之胜景,未时末刻离开初阳台回陈家坞,两个道人殷殷送到岭下,怅望而别。
一行人回到陈家坞已经是薄暮时分,寒鸦投林,炊烟袅袅,独臂荆奴在大门前张望,见到陈操之一行,快步迎上来道:“操之小郎君,族长回来了。”
“四伯父回来了!”陈操之甚喜,不知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如何了?
陈操之先上二楼见母亲,陈母李氏道:“你四伯父刚来看望我,才回南楼不久,你快去拜见吧,你四伯父这回去建康有五个月之久,定是族中有大事。”
陈操之便去南楼,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跟着去拜见钱唐陈氏族长陈咸。
年近六旬的陈咸比之端午节时稍微消瘦了一些,但精神很好,见到顾恺之等人,很是愉快,请众人到厅中坐定,先是对陈操之道:“操之,伯父方才看望了你母亲,与五月时相比,真是衰老了许多啊,我在建康,得陈尚来报,说你不来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当时我还有些恼怒和埋怨,但现在看到了你母亲,才明白操之的孝心和无奈啊。”
陈操之叹息一声,问:“四伯父,入士籍之事有消息吗?”
现在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顾恺之、徐邈都知道这事,钱唐人想必也都风闻了吧。
陈咸道:“陈尚留在京中等候消息,我担心天冷雨雪,就先回来了,十八州大中正品评是十月初五进行,汝南梅氏、琅琊孙氏、荥阳郑氏分支、诸城刘氏分支、范阳卢氏,都选拔了本族最优秀杰出的子弟来到建康参加品评,大司徒府命陈尚代表钱唐陈氏参加,陈尚与贾令史商议,贾令史问陈尚才貌与族弟陈操之相比如何?陈尚道难及万一,贾令史便道那干脆放弃品评,就以陈操之母病不能前来为由,放弃这次入士籍的机会,这叫以退为进——”
顾恺之道:“陈族长何不请求延迟品评,待子重的母亲身体好些了再赴建康不迟。”
陈咸看了陈操之一眼,忧色一掠而过,说道:“梅、孙、刘、郑、卢诸氏不答应啊,而且也不知要延迟到几时,这五大家族都急于入士籍,如何肯等。”又道:“不过司马大司徒看了操之的《天道无忧论》、《功成自然论》和《儒道释同心论》之后,对操之极为欣赏,说企盼操之早日入建康,到时可径去见他——”
顾恺之乐观道:“只要大司徒赏识子重,那么钱唐陈氏还是极有可能列籍士族的。”
次日午后,丁春秋回到丁氏别墅,对父亲丁异说起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丁异道:“我亦耳闻此事,钱唐陈氏若能入士籍,陈操之可谓如虎添翼,以他的才识和声望,还有郗嘉宾的看重,以后前程实不可限量,对于钱唐八大士族来说,我丁氏最乐见其成,毕竟丁氏与陈氏乃是姻亲,若陈氏真成了士族,就依幼微之志,让她回陈家坞又何妨,可惜陈操之因为母病放弃这个百年难逢的机会,可惜啊。”
丁春秋道:“据说大司徒司马昱、大司马桓温都知陈操之之名,子重这次未去建康,入籍也未见得就毫无希望。”
丁异摇头道:“未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就能入士籍,那如何服众?寒门入士族本来就是极难的事,反对者更多于支持者,我料钱唐陈氏这次入不了士族。”
丁春秋从父亲书房出来后,又去见堂姐丁幼微,每次他从陈家坞回来都要向堂姐说说见闻,不过这次他没有对丁幼微说陈氏入士籍的事,只说游初阳台道院诸友各言其志——
丁幼微听丁春秋复述陈操之之志,不禁莞尔微笑。
……
十月初二,立冬节气,水始冰、地始冻,万物收藏,寒冷的冬季到来了,这日傍晚,钱唐陈氏族长陈咸在南楼宴请顾恺之与徐邈,陈操之自然要相陪,明日,顾恺之、徐邈就要离开陈家坞还乡。
正饮宴时,院中突然传来小婵的叫声:“小郎君,操之小郎君,老主母突然昏过去了!”
陈操之心胆欲裂,腾地站起身,也不及穿履,穿着布袜便奔下楼去,就见小婵急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说道:“小郎君,快去,快去,在二楼楼梯口——”她也转身跟着陈操之飞跑起来。
陈操之几个大步,跨上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转折处,就听到母亲的声音说道:“我没事,你们扶我回房去吧。”声音虚弱至极。
陈母李氏坐在楼梯口,老丫环英姑半抱着她,曾玉环正在掐陈母李氏的人中,来圭的妻子赵氏在一边惊得容颜失色,宗之和润儿这时正由青枝带着从三楼下来——
“娘——”陈操之半蹲半跪在母亲身边,双手扶着母亲双肩,惶急道:“娘,你怎么了,可把儿子吓死了。”
英姑也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才定下神来,说道:“娘子说要到院中走走,我和小婵就扶她下楼,走到这里,娘子突然腿一软坐到楼梯上,一看,娘子牙关紧咬,面色铁青,昏过去了——”
老丫环英姑是陈母李氏从娘家带来的,一直称呼陈母李氏为娘子。
陈母李氏勉强一笑道:“无妨,就是突然有点晕,这不就缓过来了吗。”
“娘,儿子抱你回房去。”陈操之一手环抱着母亲肩背,一手托在母亲膝弯下,将母亲抱了起来,母亲真瘦啊,不比九岁的宗之重多少,几茎枯黄的白发飘拂到陈操之颊边,陈操之强忍着没流下眼泪。
顾恺之、徐邈都来探望,四伯父陈咸也来了,把陈操之叫到一边问话,听说支愍度和扬州名医杨泉都来为陈母李氏诊治过,便道:“操之,你母亲的病看来不是药石所能为的了,你出生之时,你母亲也曾晕厥,得杜道首符水才醒转,现在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就应祷之于鬼神,明日去把杜道首请来看视一下,杜道首是与我一道从建康回钱唐的。”
第二卷 深情 第三十八章 暖暖冬阳哀而不伤
这一夜陈操之彻夜无眠,好友顾恺之、徐邈都陪着他在陈母李氏卧室的外间侍坐,宗之和润儿不肯去睡,呆呆地立在祖母床前,看着半睡半醒的祖母,这两个孩子害怕得手脚冰冷,依稀记起其父陈庆之去世时的模糊印象。
陈操之让小婵和青枝带宗之和润儿上楼歇息,宗之、润儿却挣开手,不肯去,要守着祖母,希望祖母很快好起来。
陈操之把侄儿、侄女的小手捂在他的手掌里暖着,说道:“这里有丑叔呢,不要太担心,你们两个明日要照常早起,不许睡懒觉,听话。”
丑叔的手温暖有力,两个孩儿看着丑叔的眼睛,丑叔的眼神镇定而温柔,小兄妹又相互看了一眼,一齐点头,乖乖地跟着小婵和青枝上楼去了。
大约四更丑时,来德上来说:“小郎君,牛车备好,咱们出发吧。”
钱唐没有什么名医,那位领少府监俸禄的秦医生也只是个巫医,医术比陈操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陈操之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依四伯父所言,去请杜炅杜子恭来为母亲写青词、施符水,看能否为母减轻病情,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祷之于鬼神就是唯一的选择,毕竟杜子恭声名在外,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玄妙道术人所难测。
顾恺之道:“子重,你守护陈伯母,我代你去请杜子恭,今年春月我在建康拜识过杜子恭。”
陈操之道:“那好,有劳长康了。”
顾恺之便带了两个部曲,由来德驾车前往钱唐县城,赶到杜子恭府上正好天亮。
杜子恭才刚起床,听说晋陵顾恺之求见,匆匆洗漱后出迎,顾恺之一见杜子恭便深深作揖,说了代陈操之来请杜师去为陈母李氏祈福禳灾之意,请求杜师立即动身前往陈家坞。
杜子恭道:“请顾公子稍等,待我去拜祭了三官帝君再随你去。”
顾恺之就坐在厅中等着,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杜子恭出来,带了七、八个随从,有三辆牛车,跟随顾恺之去陈家坞,到达陈家坞时已近午时。
陈操之见杜子恭前来,真心感激,陈家坞陈氏族人听说杜子恭来到,都来拜见,比当日葛洪来这里还恭敬虔诚,可见杜子恭在钱唐乃至江左的影响力。
陈母李氏见杜道首前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婵赶紧从后扶着她,用软枕垫着。
杜子恭问:“西楼陈氏还设有鹤鸣堂否?”
陈母李氏道:“禀杜道首,鹤鸣堂就在三楼,老妇每日念诵《老子五千文》,十八年来未曾间断——”说到这里,喘了两口气,又道:“今日病体沉重,尚未去三官帝君前参拜。”
杜子恭道:“今日由我代为参拜,不过陈门李氏应先忏悔首过,思量平生有何得失,不得隐瞒,这样本道首才好写青词上奏天庭,请天官帝君赐福、地官帝君释罪、水官帝君消灾解厄,”
陈操之是不信这些的,但母亲却是笃信,他不能违逆母亲的心意,母亲一世为善,应该没什么好忏悔的。
杜子恭命其他人都退到楼廊上去,连在床上扶着老主母的小婵也要出去,室内只余杜子恭和陈母李氏二人。
杜子恭危然跪坐,徐徐问:“陈门李氏,心里有何得失、亏欠,可一一讲来。”
陈母李氏想了一会,摇头道:“老妇生平未有亏心事。”
杜子恭道:“再思之。”
陈母李氏又想了一会,说道:“因幼子体弱多病,十一年前老妇——曾在灵隐寺——为其许下长命灯,老妇只有这件事有愧于三官帝君和杜道首。”
杜子恭沉默了一会,点头道:“请放宽心,我为你上表陈情,帝君会宽赦你的罪过。”起身出去,让陈操之陪他去鹤鸣堂,就在鹤鸣堂里用朱砂笔、青藤纸写成一封奏章,然后禹步仗剑,张口吐火,将托于剑丸上的奏章焚烧成灰烬,就算是上达天听了。
一边侍立的顾恺之、刘尚值等人咋舌惊叹,对杜道首的玄妙道法无比钦佩,陈操之却并无惊讶敬服之色,与后世的川剧变脸吐火相比,杜子恭的吐火算不了什么。
上了表章祝文之后,杜子恭又跪在水官帝君神像前默祷良久,然后在一方小小的黄纸上写下一道符箓,取半碗清水,将符箓烧化,纸灰和于清水,命小婵端去给陈母李氏服下,再次屏退众人,只留陈操之,说道:“陈操之,汝母大限已到,首过忏悔,不过是安其心尔,出壬不出癸,你且早作准备吧。”
……
顾恺之、徐邈二人商定暂缓回乡,在陈家坞多陪陈操之几日,待陈母身体好些了再启程,刘尚值十月初三这日一早赶来为顾、徐二人送行,顾、徐二人没走成,他也留下来一起陪陈操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所谓朋友,不就是在友人有困难需要帮助时坚定地陪着他一起渡过难关吗?
陈操之寝食俱废,日夜守在母亲床前,服侍母亲起居,希望母亲能好起来,能下楼到堡外散散步。
陈母李氏神智清明,只是虚弱得很,走几步就气喘,只得卧床。
十月初七夜里,陈操之依旧在母亲床前跪坐相陪,陈母李氏道:“丑儿,你到外间睡一会,娘身子还好。”
陈操之道:“儿白日里小睡了一会,现在不困。”
陈母李氏道:“去睡,不然娘不喜欢,莫要为娘身体好些了你却病倒了。”
小婵道:“小郎君去睡吧,我在这陪老主母。”
陈操之便去外间矮榻上躺着,接连熬了几夜,也的确很累了,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里间的陈母李氏说道:“小婵,去看看六丑睡着了没有?”
小婵蹑手蹑脚来到外室,小案灯盏犹明,火盆炭火暗红,矮榻上的操之小郎君侧卧着,睡梦里眉头也微微蹙着,白皙俊美的脸庞略显憔悴——
小婵轻轻的为陈操之掖好被角,又看了陈操之两眼,走进内室,轻声道:“小郎君睡得香呢,还有轻微的鼾声。”
陈母李氏高兴了,说道:“让他好好睡会,六丑这些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小婵你也辛苦了,唉,人到老来总要拖累别人。”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快别这么说,什么拖累啊,服侍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就盼老主母早点好起来。”
陈母李氏又问:“宗之、润儿都睡得好吧?”
小婵答道:“小婵就是等宗之、润儿睡着了才下来的,还有青枝照看着呢,老主母放心。”
陈母李氏“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听得屋外寒风飒飒,又睁开眼道:“小婵,把这件羔裘披上,莫要冻着。”
小婵道:“这是老主母的羔裘啊。”
陈母李氏道:“披上吧,夜深寒重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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