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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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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丁异走过来道:“幼微在等陈操之啊,呵呵,三个小辈连夜赶回来,也是思乡心切了。”略略说了两句便走了。

丁幼微有点奇怪,春秋回来了,叔父自然高兴,可是叔父把操之与春秋一起并称为小辈,这还真是少有的事。

过了一会,陈操之过来了,恭恭敬敬向丁幼微行礼。

丁幼微含笑打量着小郎,说道:“操之,怎么连夜赶路,可有多辛苦,冻着了怎么办?”

陈操之道:“担心下雪又要耽搁,到余杭时是傍晚,干脆走一程夜路赶过来——嫂子,我身子好着呢,穿得暖暖的,不会冻着。”

丁春秋也过来向堂姐见礼,说道:“操之今夜还在三姐小院里歇息吗?那好,尚值我会让人安置好的,操之随三姐去便是,对了,先去沐浴吧,热水已准备好。”

陈操之便对丁幼微道:“嫂子先回院子吧,我沐浴后即来。”

丁幼微见丁春秋与陈操之很熟络的样子,心知二人同在吴郡求学结下了友谊,很是高兴,说道:“你快去沐浴,嫂子在这里等你。”

陈操之匆匆沐浴后,赶过来一看,嫂子果然还在这里等他,阿秀和雨燕都在,不停地呵气暖手,冷啊。

四个人朝小院走去,丁幼微侧头看着陈操之道:“操之身量真是长得快啊,现在已经有七尺高了吧,四月间来时还与我差不多高,现在就比我高出一截了。”

陈操之道:“嫂子,过了年我就十六岁了,成丁壮了,要被拉去服杂役。”

丁幼微笑道:“你是六品官人呢,谁敢拉你去服杂役。”

到了小院,雨燕和阿秀急急去给陈操之整理卧室、叠被铺床,雨燕又把她自己的一个俗称“汤婆子”的锡壶放置在衾底,这样操之小郎君等下来睡时被窝就暖烘烘了。

陈操之在书房里向嫂子说了吴郡求学两个半月来的经过,与陆葳蕤之间的交往却没有说。

丁幼微蹙眉道:“操之,看来褚氏与你是结下深怨了,你千万要小心,我叔父曾说过褚俭这人甚是阴险,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操之道:“嫂子放心,县上是汪府君主事,郡上有陆太守,褚氏并不能为所欲为,我也会小心应对的,明年三月正式定品之后就好了。”

丁幼微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知道小郎赶路辛苦,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便没再多说,让雨燕掌灯送陈操之去歇息。

陈操之也的确累了,倒头便睡,次日清晨醒来隐隐听得屋外瑟瑟有声,匆匆穿衣下榻,开门到楼廊上一看:啊,下雪了!

雪不大,零零星星地飘着,地上还未积起来,但看看天上厚重的灰色云层,这雪肯定会越下越大。

昨夜睡得晚,丁幼微和阿秀、雨燕都还未起床,陈操之便自己去取水洗漱,等他重回楼上,嫂子丁幼微已经坐在铜镜前梳妆,阿秀在侍候,宛若后世流传的顾恺之所画《女史箴图》描绘的女子梳妆情景。

丁幼微从镜里望着陈操之,微笑道:“操之昨夜赶来还真是时候,你看这一早就下雪了。”

陈操之道:“嫂子,我要立即赶回陈家堡了。”说了当初对润儿的承诺。

丁幼微惊笑道:“润儿那个小东西真是会哭的。”便急命阿秀、雨燕收拾东西,都是为阿姑、操之、宗之和润儿缝制好的新衣还有一些新年礼物。

陈操之道:“我在吴郡也给嫂子还有阿秀姐姐、雨燕姐姐带了一些小礼物来。”说罢下楼出院,过了一会带着来德、冉盛来了,奉上礼物,是吴郡刺绣、纹绮绵、透雕象牙梳之类的物事,还有一卷陈操之临摹的卫恒《四体书势》,这是给丁幼微的,陈操之以前听嫂子说过久闻《四体书势》的大名却未得一见。

陈操之也等不及吃汤饼了,便即拜别嫂子,让来德去唤刘尚值一道起程,丁春秋未及梳洗赶来相送,相约明年二月初齐赴吴郡。

卯时末,两辆牛车轧轧南行,雪渐渐的大了,一个时辰后到了枫林渡口,地上已经有了薄薄的【奇】一层积雪,且喜渡船【书】就在这边,陈操之让来【网】德押着牛车在后,他与冉盛先乘小船过了江,与刘尚值在渡口道别,换上高齿木屐,双袖摆动,踏雪先行。

第一卷 玄心 第六十七章 温情

天冷,润儿贪恋热被窝,不肯起来,听青枝在外面叫:“下雪了!下雪了!”大喜,赶紧爬出温暖的被窝,撩开帷幄溜下床,光着脚就跳到楼廊上,还没看到雪就被青枝拦腰抱回房去,小屁股挨了清脆的两巴掌——

“衣裳也不穿、袜履也不穿,就敢下床,难道青枝姐姐不会打人吗!”

话音还没落,隔壁房间的宗之也蹿出来了,也是穿着单衣光着脚在跳:“哦,哦,下雪了,丑叔要回来!”

小婵气急败坏地跑出来把宗之拖了回去。

过了一会,小兄妹二人都衣帽厚实地出来了,迭声问:“丑叔快到了吧?”

“丑叔是不是已经过江了?”

“……”

小婵和青枝两个疲于应付,哄道:“操之小郎君是快回来了,你们两个要乖,先去洗漱,吃了早餐等丑叔回来。”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去洗漱了,吃罢早餐大约是卯时末,攀着廊栏看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问身边的祖母:“丑叔怎么还不回来?”

陈母李氏也担忧着,操之此时定然是在路上,这天寒地冻的又下起了大雪,行路难啊,应道:“是快回来了,你们两个先去书房读书习字,你丑叔回来听到你们在读书、看到你们在习字,可知有多高兴?”

宗之和润儿一听,觉得有理,他二人这两个多月一直没有偷懒,和以前丑叔在家一样坚持每日读书习字,天气好时,就由荆奴和来震带着登上九曜山,向北遥望,小兄妹二人讨论丑叔是在北边哪座山峰后面求学?

两个孩子来到书房,人手一卷,开始齐声朗读《论语》,这是润儿的主意,说两个人一起朗读,声音就更响亮,丑叔在大门外就能听到。

读了小半个时辰,一部《论语》读了一大半了,还没见丑叔回来。

润儿道:“阿兄,咱们歇会,口都干了。”

小婵和青枝赶递上温茶给他二人喝,小兄妹二人喝了水,跑到楼廊上朝大门张望了一会,又回来开始习字,宗之临摹的是《宣示表》、润儿是《曹全碑》,两个孩子都觉得自己进步很大,丑叔看到了一定会表扬他二人。

练字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丑叔还是不见踪影,小兄妹二人坐不住了,执笔的小手冻得通红,都麻木了,写出来的字也好难看。

润儿提议:“阿兄,咱们到大门口去等丑叔吧?”

宗之自然是热烈响应,小婵和青枝拗不过他二人,只好带他们到大门口,立在檐下东张西望。

独臂荆奴也在翘首朝北路上看,等着操之小郎君和冉盛回来。

巳时三刻,风雪愈急,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拥下来,地上眼见的白了起来。

荆奴比宗之和润儿还焦急,去向来福借了宽沿斗笠,握一根五尺柳杖,对陈母李氏道:“老奴到前路去迎迎看,说不定小郎君和小盛就过了江来了。”

宗之、润儿自然嚷着要跟去,陈母李氏想想操之今日也该回来了,临去时说了腊月初就动身回来的,今日已经是腊月初九了,便让来福去向族长陈咸借牛车,载着宗之、润儿往枫林渡口方向迎接一程,不管接没接到,午时前一定要回来,莫要冻坏了孩子。

来福赶着牛车,青枝和小婵各抱一个孩子坐在车厢里,独臂荆奴却不肯坐车辕,他宁愿步行,用柳杖支撑防滑,走得比牛车还快,荆奴年近六十,筋骨依然强健。

从陈家坞至枫林渡口有二十多里路,来福驾车、荆奴步行,迎出十余里,并不见前路有行人,只有白茫茫一片。

眼见临近午时,来福谨遵主母叮嘱,停车道:“小郎君今日怕回不来了,就是今日赶到钱唐,也要去丁氏庄园看望小主母,应该是明日回来,咱们先回去。”

荆奴道:“来福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赶到枫林渡口等等看。”

润儿带着哭腔道:“我不回去,我要去渡口等丑叔,丑叔说了下雪时就回来的,雪这么大了,丑叔一定会回来的。”

小婵把润儿搂得紧紧的,哄道:“好好,润儿乖——来福叔,就再迎三、四里吧。”

来福望空挥鞭,牛车碾雪,继续往北行驶,又行了两、三里,走在前头的荆奴突然停下脚步,将柳杖倚在身上,脱下斗笠举高,似乎要挡住漫天大雪好看清前路,突然高呼道:“小盛——小盛——”,一撑柳木杖,健步如飞。

三十丈外的风雪中传来冉盛欢喜的声音:“荆叔,是我,小盛,还有小郎君,我们回来了!”

随即,纷纷雪影中现出两条身影,头戴竹笠,大步而来。

来福停下车,小婵和青枝把宗之和润儿抱下来,小兄妹手牵着手向前跑,锐声喊着:“丑叔——丑叔——”

润儿跑得急,跌了一跤,待爬起来时,就被一人凌空抱起,高挺的鼻梁、黑亮的眼眸、春风一般的笑容,不是丑叔又会是谁?只听丑叔笑道:“润儿、宗之来接丑叔了,冷不冷?”

润儿下巴沾着雪末,颊边还挂着几滴亮晶昌的眼泪,又是笑又是哭,抱着丑叔的脖子不知高兴成什么样:“润儿就知道丑叔一定会回来的,雪下得很大了,丑叔就一定会回来!”

陈操之俯身将宗之也一并抱起来,没走两步,就听得脚底“嘎吱”两声脆响,屐齿断了。

小婵和青枝站在一边看着这叔侄三人的亲热劲,心里也是暖暖的。

自陈操之现身,小婵的眼神就没从陈操之脸上移开过,心里想着:“操之小郎君又长高了,更俊美了,真让人着迷啊。”突然看到陈操之脚步一滞,赶忙上前问:“操之小郎君怎么了?”

陈操之展颜一笑:“小婵姐姐、青枝姐姐,你们都来了,我屐齿折了,你们快把宗之、润儿抱到车上去,这雪好大。”

小婵和青枝一人一个,把宗之和润儿抱上去,小婵招呼道:“操之小郎君,你也坐到车上来,屐齿折了,雪会浸湿的布袜的。”

陈操之袜子已经湿了,说道:“坐得下吗?没多少路,走回去也不要紧。”

小婵道:“都是自家人,挤挤怕什么,快上来。”

陈操之便上了牛车,木屐搁在车稍后板上。

来福这时才问:“小郎君,我家来德呢?”

冉盛坐在了车辕上,抢着道:“来福叔放心,来德哥那么大的人怎么丢得了,他驾车在后头呢,渡江时耽搁了,一时半会赶不上来。”

来福“嘿嘿”两声,这才放心,指挥黄牛掉头往回路驶去。

小婵突然惊道:“啊,袜子全湿了。”不由分说把陈操之的湿袜剥去,手摸陈操之的脚,又惊道:“冷得象冰。”

来得匆忙,车厢里也没有取暖的东西,小婵便将陈操之一双冰冷的脚紧紧抱在怀里,说道:“我给操之小郎君焐焐。”眼睛不看陈操之,垂着眼睫,只看陈操之的脚。

陈操之有些难为情,双足虽然冰冷,但感觉还有,还相当灵敏,充分感受到小婵怀抱的温暖和温柔,而且又抱得那么紧,足底简直就象是踩在软软的球上——

第一卷 玄心 第六十八章 生活在人间

这雪下了整整一日,到夜里犹在零星地飘,从坞堡三楼望下去,祖堂屋顶厚厚一层积雪,环形大院里东南西北四楼各清扫出一条没有积雪的小路,在接近坞堡大门时四条小路交汇在一起——

目光越过坞堡的楼檐,远山近树俱是白茫茫一片,再往上,就是广袤无限、深邃深沉的夜空。

晚餐后,陈操之立在楼廊上悠闲了一会,便到母亲房里叙话,自午时归家,四伯父便来与他长谈了小半日,一直没机会和母亲好好说说话。

陈母李氏体弱畏冷,早早便上了四屏帷幄大床,盖着厚衾,半靠半卧着,帐额上系帐幔的组绶垂落下来,润儿就坐在祖母身边,伸手轻轻碰触组绶玩耍。

陈操之和宗之坐在大床前的箱檐上,英姑、小婵、青枝侍坐一边,一盏两芯铜牛灯搁在床前矮几上,灯光晕黄柔和,盯着灯芯看久了,眼前会显现一圈圈彩虹一般的光环——

陈操之向母亲说了昨夜到丁氏别墅见到嫂子丁幼微的事,宗之和润儿好羡慕,说他二人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娘亲了,润儿问:“丑叔,娘亲想润儿和阿兄不想?”

陈操之问:“润儿以为呢?”

润儿立即点头道:“想的,就象润儿和阿兄想娘亲一样。”

话全被妹妹说了,宗之就在边上使劲点头。

陈操之道:“你们娘亲还亲手缝制了新衣让丑叔带来了,还有别的礼物,不过现在不能给你们,要等正月初一那天的早上,你们一醒来就会看到。”

两个小家伙轻轻吧嗒了一下嘴,非常期待的样子,却谁也没闹着现在就要看礼物,润儿问了宗之一句:“只有二十一天了是不是,阿兄?”

宗之应道:“对,咱们很快就能看到娘亲给咱们的礼物了。”

陈操之道:“丑叔也有礼物给你们,你们明天早上醒来就会看到了。”

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嚷着要去睡觉,因为睡觉时间过得快,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就是明天了。

陈母李氏正有话要对操之说,便让小婵和青枝带宗之、润儿先去睡觉,只有老丫环英姑依旧陪在身边。

陈母李氏道:“丑儿,你且把赴吴郡求学的事说给娘听听。”

陈操之不想母亲为他担心,只说求学交友拜师的事,未提褚俭父子,又说了太守陆纳赏识他——

陈母李氏欣慰道:“当年你兄长也曾蒙陆太守赏识,那时陆太守是本州别驾兼州中正,真是一位少有的不因门第轻视他人的高贤啊。”

又说了一会话,陈操之知道母亲一向早睡早起,便请母亲早点歇息,正要退出,却听母亲道:“丑儿,等一下,娘还有一事要问你。”

陈操之便又坐回床前的箱檐上,恭听母亲问话。

陈母李氏拉过儿子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着,却问:“丑儿,过了年你几岁了?”看着儿子愕然睁大了眼睛,陈母李氏自己就笑了起来,自问自答道:“嗯,十六岁了,今年戊午年,明年己巳年,我儿是丙申年冬月初一生的,明年就十六岁了,娘看你现在就快有你兄长那么高了,你还会长呢——”

陈操之听母亲和他说这些,隐隐猜到母亲想说什么了,不禁有点着急,说道:“是啊,儿是冬月生的,算起来才刚满十四周岁,还小得很哪。”

陈母李氏笑眯眯看着儿子道:“也不算小了,你是我西楼陈氏的顶梁柱啊,丑儿,娘问你一句话——冯县相之女冯凌波你是见过的,听说你去吴郡那日还在渡口遇到他们一家三口,你看那冯氏女郎怎么样啊?”

陈操之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事。”说道:“娘,儿又不是登徒子,哪能盯着人家小娘子看!”

陈母李氏笑道:“看看也不打紧,娘知道你是有主见的,所以冯妻孙氏露口风想与我陈氏结亲,我没有即刻答应,说操之还小,待明年正式成丁再议婚姻不迟,而且明年三月你要赴郡正式定品,娘不想你分心。”

陈操之喜道:“娘真好,为儿想得周到,儿暂不打算考虑婚事,明年的定品是最重要的,儿虽有全常侍、陆太守赏识,但也有嫉贤妒能之辈看不得儿出人头地。”

陈母李氏抚着儿子的手背道:“娘知道你很不容易,娘都让你自己拿主意,不过娘看那冯凌波真是不错的,容貌虽算不得极好,但也眉清目秀、知书达礼,挺聪明的一个女孩子。”见陈操之不作声,又道:“年后你莫忘了去冯府拜访,通家世谊,总要时时来往才好。”

陈操之答应了,向母亲道了安,退出母亲卧室,独自在楼廊上站了一会,感受坞堡冬夜的温馨。

环形的坞堡一百多个房间约有一半房间透出灯光,那是钱唐陈氏族人在灯下读书、闲话、做女红、玩游戏……

与贫户流民比,钱唐陈氏算是丰衣足食的,有近四千亩的田产,这几年,九曜山至玉皇山之间的陈氏授田年年丰收,原本是下品的盐碱田逐年肥沃起来,陈氏族人喜笑颜开。

但在士族豪门兼并土成风的东晋,陈氏田产随时都有可能被外姓侵占去,上回鲁主簿想借提高陈氏授田的品级来打压陈氏,若非葛洪出面,钱唐陈氏的处境将会是极其困难。

陈操之想,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想让自己、家人、族人过得安稳,那就必须获得士族的地位,至于其他治国平天下,那是后话,现在连自己族人都不能保证安居乐业,遑论其他!

但是,想要通过正当途径由寒门升为士族,和鲤鱼跃龙门也没什么区别,化龙登天,何其难哉!

陈操之不想与冯氏结亲,除了对陌生的冯凌波没有什么情意之外,另一原因就是不想再给自己套上一重枷锁,上回他就对母亲说过,他要娶嫂子那样的士族女郎——

士族身份,簿阀和簿世固然是关键,但姻亲的地位也非常重要,寒门对寒门、士族对士族,而如果寒门与士族联姻,寒门的地位自然提升,这也是钱唐陈氏在本县寒门中首屈一指的重要原因,陈氏子弟能娶到丁氏女郎的确是高攀的。

陈操之在心里问自己:“陈操之你这样是不是势利?”昂首望着雪后的夜空,云层已散去,有寒星闪闪烁烁,他回答道:“也许势利,因为我生活在人间,我不能为了表示我不势利而去娶冯氏女郎,真要那样我又何必这般努力,结庐隐居就可以了,可是陶渊明隐居也很无奈啊!”

“操之小郎君,廊上有风,站这么久不冷吗?快进来吧。”

小婵举着一盏雁鱼灯,站在书房门口,款款说道。

陈操之一笑,抛开那些念头,随小婵进了书房,问:“小婵姐姐怎么还没睡?”

小婵道:“还早,我睡不着,服侍润儿睡着后,就来书房看你有什么要吩咐的?”

陈操之道:“今日倦了,不夜读,对了,我给小婵姐姐和青枝姐姐也带了小礼物回来,是不是也明早给你?”

小婵“格”的一笑:“我是小孩子吗,操之小郎君可别忘了,我可比你大六岁呢。”又笑道:“现在晚了,还是明天给吧,操之小郎君早点歇息,床已经暖好了。”

第一卷 玄心 第六十九章 吼书

若剔除烦恼,只剩下诗意,那么这明圣湖畔、九曜山下的陈家坞简直就是世外桃源,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琅琅的书声更显雪后山居的静谧。

陈操之叔侄三人又象以前一样在一起读书习字,宗之把这两个多月积累下来的读书疑难记在一卷纸本上,现在陈操之一一为他解答,润儿也在一边听。

冉盛在从吴郡回程时信心满满,《论语》上的字他已经全认得了,操之小郎君教他的,他急欲在润儿面前展示,回到陈家坞后的起先两日,润儿忙着玩陈操之给她买回来的玩具,什么九连环啊、白瓷口哨犬、陶制的小房子,玩得个不亦乐乎,没顾得上考他,冉盛着急啊,到第三日,润儿记起来了,让他把《论语》从头到尾读一遍——

冉盛的读书声实在洪亮,整个坞堡都听得见,而且越读嗓门越大,不是读书,简直是在吼书,若是孔老夫子有他这嗓门,那真是能振聋发愦,只怕孔门就不止三千弟子了——

冉盛吼道:“子曰:‘由,梅(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

冉盛吼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药(乐)何!’林放问——”

……

润儿提醒他:“小盛,声音轻一点,你已经读错八个字了,会让东楼、南楼北楼的叔伯们笑话的。”

冉盛脸顿时涨得通红,“吭哧吭哧”读不下去了。

小美女润儿甜甜一笑,说道:“小盛,你已经很厉害了,才两半月就把《论语》读得这么熟了,声音轻点,读给我听,错了哪些字我给你记着,等下教你。”

润儿毕竟是当老师了,在冉盛面前不自称“润儿”,称“我”了,但与祖母、丑叔、阿兄说话时还是“润儿润儿”的。

冉盛高兴了,小声地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嗓门又逐渐加大——

……

腊月初九那场大雪后接连晴了五、六日,道路上的积雪渐渐的化了,陈操之带着冉盛、来德去了一趟宝石山,来德驾着牛车,车里载着一些米面菜脯之类,送给初阳台道院那两个留守的道人当年货。

两个道人看到陈操之也很高兴,陈操之是葛师弟子,是初阳道院半个主人,而且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送米面食物来,两个道人着实感激。

陈操之把先前借去的《高士传》、《新书》、《道德论》、《达庄论》共二十余卷放回书架原处,又找到《脉经》十卷、杨雄《法言》十三卷、王弼《周易略例》二卷,以及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一起带回陈家坞抄录研读。

读书习字之余,陈操之每日都要作画,揣摩卫协留下的《卫氏六法》,回忆卫师和顾恺之作画时的用笔和用墨方法,摸索学习。

宗之和润儿看到丑叔去了一趟吴郡,就又学会画画了,佩服得不得了,丑叔作画时,他两个就一左一右站在边上看,小嘴不时“啧”的一声,表示惊叹、赞美。

陈操之用了七天时间画成了一幅《山居雪景图》,第一次采用多角度视角的全景构图法作画,画成后觉得这幅画整体构图颇为生硬,和卫师的《桓伊赠笛图》、顾恺之的《月夜捣衣图》相比实在差得太远,心想自己在构图布局方面太弱,只画一山一石、一花一木尚有可观之处,画这样的全景图功力还不够。

但宗之和润儿高兴坏了,去叫祖母来看、叫英姑来看,说这是丑叔画的九曜山,画得真象。

润儿非常好学,央求道:“丑叔教我作画吧?”

陈操之笑道:“润儿要做吴郡第一名媛——”

一语未毕,想起了陆葳蕤,那日在真庆道院后山,陆葳蕤说过想看看可爱的润儿呢。

润儿道:“丑叔是说润儿要做吴郡第一名媛就要学画画对吧,那丑叔赶快教我吧。”

宗之自然不甘落后,也要学画。

陈操之道:“现在丑叔自己还没怎么学会作画,教得了你们什么?润儿过了年才七岁,太小了,再练一年的字,把笔力练出来,八岁时丑叔开始教你作画,宗之和润儿同时学,两个一起会更有兴趣——”

说这话时,有个念头在陈操之脑海里一闪而过,心想:“让陆葳蕤来教润儿作画岂不是好?”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没有多想,在吴郡时,觉得陆葳蕤离他并不远,探病搭脉时更是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指尖可触,但如今回到了钱唐,空间的远隔也凸显出双方地位的悬殊,就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美丽纯真的陆葳蕤是遥不可及的。

陈操之很少去想这些,他现在就是每日勤学不辍,经学、玄学、书法、音乐、绘画,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前世灵魂带给他的是事半功倍的学习方法和远超同龄人的领悟能力,还有,让他有明确清晰的努力方向。

陈母李氏爱听儿子陈操之吹奏《长短清》箫曲,每日晚餐后,陈操之就到母亲房里吹奏一曲,母亲便会说,以前你嫂子的箜篌也弹得好听,现在润儿常去拨弄那架箜篌玩耍,可惜无人教她。

腊月二十日,陈家坞西楼热闹非凡,来福次子来震把黄佃户的女儿娶过门了,喜庆气氛一直延续到过年,这期间刘尚值来访过一次,相谈甚欢,约定明年二月初六起程去吴郡。

腊月二十八,过年的前两天,族长陈咸来找陈操之,说六弟陈满恳求让其次子陈流重新回归陈家坞,说临近年关,陈流无宗无族,甚是凄凉,对以前的所作所为痛悔不已,只要能回到宗族,别的处罚都甘心领受——问陈操之意下如何?

陈操之心中一叹:“四伯父真是过于厚道心软了,刚逐出宗族的人又想收他回来!”想了想,说道:“四伯父,还是把六伯父和其他叔伯兄弟请到祖堂一起商议吧,有些事当面说清楚更好,毕竟把陈流逐出陈家坞是族人共议通过的,现在要纳其还族也需要族人共同商议才行,我西楼陈氏需要的是齐心协力,我不想让六伯父怨恨我。”

陈咸便即去召集族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以及族中长辈到祖堂议事,“有序堂”内,东西南北四楼各据一席,西楼一席只有陈操之和母亲两个人,看上去势单力薄的样子,但因为陈操之即将获得的六品官人的免状,西楼陈氏在族中可谓举足轻重。

陈满代子陈词,老泪纵横,“有序堂”内的族人大都心生怜悯,想着陈流虽然有种种不是,但毕竟是陈氏血裔,这大过年的无家可归、无祖可祭,着实凄凉,现在既已翻然改悔,还应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所以,一个个眼望族长陈咸和陈操之。

陈操之知道众意难违,他事先已与四伯父商议过,便道:“但凭族长决定。”

陈咸点点头,说道:“陈流逐出宗族是一件大事,若仓促又收其归宗,那就太儿戏,不足以惩戒顽劣,操之不念旧恶,允其归宗,是为了团结族人着想,我钱唐陈氏决不能兄弟阋墙,我决定,视陈流明年的所作所为而定,若县上风评转佳,则许其认祖归宗,若继续为恶不悛,则永不许其回陈家坞!”

“有序堂”内的族人都连连点头,陈满原担心陈操之不肯放过陈流,现在能有这样的结果也满意了,赶紧向族长道谢,又向陈母李氏道谢。

第一卷 玄心 第七十章 婉拒

东晋之时,还没有新年贴春联的习俗,只在门前钉两块刻有“神荼”、“郁垒”二神像的桃符,用以避邪驱灾、祈福免祸。

除夕夜,陈操之在早已备好的两块长方形桃木板上用《张迁碑》隶体写下一幅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命来德用小刀镌刻成阴文,然后填上朱砂,将这两块春联桃木板与桃符一起钉在西楼大门口。

子夜之前,陈操之代表西楼陈氏参加祖堂的祭祖仪式,仪式一直延续到新年初一的凌晨,然后互相恭喜祝福而散。

初一日大清早,润儿醒来,睁眼看到床前箱檐上放着簇新的纹锦小襦裙,襦裙上压着一个金项圈,项圈缀着长命锁和玉如意,长命锁錾着“祝寿安康”四个字,玉如意上有及仙桃、蝙蝠、金鱼、莲藕这些吉祥图案——

在小襦裙和金项圈边上,赫然是一架小箜篌,比隔壁丁幼微书房里的那架箜篌小一半,但同样是二十五弦、金彩翠藻,制作工艺半点也不马虎。

润儿大喜,钻出被窝就要去抱那箜篌,已经先起床的小婵开声道:“润儿小娘子新年吉祥,润儿是不是长大一岁了?”

润儿赶紧又缩回被窝,睁着亮晶晶、乌溜溜的大眼睛,甜甜道:“小婵姐姐新年吉祥,小婵姐姐快帮润儿穿衣吧——”眼睛不停地看那架小箜篌,问:“小婵姐姐,这是不是娘亲给润儿的新年礼物?”

楼廊上传来陈操之清朗的声音:“润儿起床了,新年好!”声音未落,神清气朗的陈操之牵着侄儿宗之走进来了,微笑着对小婵躬身道:“小婵姐姐新年好!”

小婵笑盈盈看着陈操之,还礼道:“操之小郎君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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