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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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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尚值心直嘴快,脱口道:“依我看,子重与那陆葳蕤倒是般配――呃,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闭嘴,他知道陈操之兄嫂之事,丁氏只是末等士族,与陈氏联姻就已经闹得风风雨雨,陆氏更是江东顶级豪门,哪个寒门士子敢要高攀,只怕笑也要被别人笑死、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淹死,虽然在刘尚值看来,这世上应该没有陈操之配不上的女郎,但门第的鸿沟是冰冷而坚硬的,刘尚值自悔失言。

陈操之笑了笑,并不在意,自顾绘画。

这时学堂的仆役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陆太守派人来请陈郎君去郡城相见,牛车停在桃林外。

第一卷 玄心 第四十七章 金风亭北

九月中旬,散骑常侍全礼离开钱唐返回建康,途经吴郡,全礼是吴郡的中正官,但只受司徒府辖制,本郡太守无权干预他访察人才的职能,但吴郡十二县选拔了什么人才上来,总要向太守通报一声,而且全礼与陆纳私交也不错,所以全礼在太守府盘桓了两日,饮酒叙话,说吴中山水之美和人物之俊,他此次擢拔出来的六品寒士陈操之自然是重要的话题。

陆纳起先听说全礼把一个十五岁的寒门少年擢为六品,颇不以为然,寒门六品就相当于士族子弟被评为最上品二品,应该是慎之又慎的,但看到全礼出示当日陈操之与褚文谦比试书写的那卷《停云》诗时,不禁对陈操之那别具一格的行楷大为赞叹。

陆纳是公认的承袭了先祖陆机书风的大书家,浸淫书道三十余年,对篆、隶、真、行四种书体无不精擅,被列为书法第二品,仅次于第一品的王羲之和谢安,但在大多数江左人士看来,陆纳的书法不在王、谢之下,之所以不能列为第一品完全是因为北方门阀把持了朝政和风评的缘故。

吴郡人皆知陆纳之女陆葳蕤是花痴,却不知陆纳对于书法之痴不输于其女,他四处重金收罗碑简和书贴,有些碑记因为是庙堂之宝,无法搬取回来,他就坐卧碑下,用手一笔一划地扪摩一遍,然后亲手拓取贴本,陆纳是以二品官人的资格步入仕途的,为官十五载,聘用属官先看其书法,字劣的一概遣退,书法入品的就能得到重用,所以陆纳任吴郡太守五年以来,吴郡书风大盛,无论士庶,无不以练习书法为学习的第一要务,时人比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有饿死者,陆纳好书法,则举郡习书以为仕进之梯。

所以,当陆纳看到陈操之那清峻洒脱、俊拔飘逸的行书时,就好比武士看到宝刀、驴友望见胜景,其惊喜可想而知了,当即就要全礼割爱,想把这幅字留下。

全礼呵呵笑道:“祖言兄,陈操之是你治下的小民,要索取他的字还不容易吗!明年三月他要来郡上接受州中正考评,到时你命他多写几幅便是,而这一幅,我要带去郯县给王逸少一览。”

王逸少便是王羲之,现已辞官隐居郯县金庭。

陆纳听全礼如此说,只好作罢,送别全礼之后,陆纳一直惦念着陈操之那有别于王、谢、陆、顾的独特书风,虽然陈操之明年三月要来郡上,但还是觉得时日太久,思谋是不是遣使赴钱唐取陈操之的几幅字来,或者干脆把陈操之接到郡城,亲眼看他书写,所以这日见徐藻呈上葛洪的信,听说陈操之现在徐氏学堂学习,陆纳是喜出望外,即命府役驾牛车接陈操之来。

陈操之带着冉盛,乘牛车到达陆府时已经是申时初刻,下车时正遇陆禽,陆禽瞪大眼睛问:“咦,你来此作甚!”还以为陈操之是特来救冶菊花的,不悦道:“早两日不来,现在那菊花‘玉版’已经枯萎殆死了,你还来作甚!”

陈操之澹然不语,府役答道:“是使君请这位陈郎君来的。”

“哦!”陆禽很是惊诧,看着府役领着陈操之进去,不明白叔父请陈操之来有何事?

陆纳见到陈操之,觉得有些眼熟,这样俊美的少年是让人一见难忘的,略一思忆,便惊呼道:“原来是你,快随我来。”携了陈操之的手便往后堂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徐藻,心想使君怎么会认得陈操之,真是怪哉!

陈操之记不得哪里见过这位长须威严的陆太守,从容问:“陆使君,传小子来有何吩咐?”

陆纳依旧携着陈操之的手,边走边说:“原来你便是陈操之,在华亭我见过你,你为蕤儿救治黑菊,蕤儿这些日子正寻你,她的玉版眼见是不活了,急得茶饭不思,人都消瘦了好些。”

陈操之前世并非园艺大师,只是旅途中对各种花木见得多,懂得一些栽种花卉的常识而已,枯死了的菊花如何救得活,他又没有观音菩萨的杨柳瓶净水,说道:“好教使君得知,小子只是略懂园圃之艺,并无让花木起死回生之术。”

陆纳道:“聊尽心意,不想让蕤儿太伤心而已。”

陆纳有一子一女,儿子陆长生,女儿陆葳蕤,陆纳对这一双儿女宠爱无比,五年前爱子陆长生有疾,陆纳焦虑得辞官不做,夙夜忧叹,直到长生病愈,才重新回任摄职,其宠溺儿女在江东士族当中是出了名的,也为北方门阀所笑,说陆氏缺乏家教。

陆府后院极大,占地两百余亩,曲院回廊,楼台亭阁,走了好一会才到一个太湖石叠成的园门外,这就是陆纳专为爱女陆葳蕤建的惜园了,但见满园花树,团团簇簇,高低错落,让人目不暇接。

陆纳问园门边的一个使女:“葳蕤何在?”

使女施礼道:“小娘子在金风亭守着那株玉版垂泪呢,唉――”

陆纳摇了摇头,放开陈操之的手,大步向前,叹道:“真是痴儿,左右不过是一株花嘛,值得如此伤心吗!”

陈操之道:“使君,菊花玉版或许是救不活了,但小子可以劝劝葳蕤娘子。”

陆纳回头看了陈操之一眼,苦笑道:“蕤儿盼你如救星呢,你也救不活她的玉版,只怕更难过了。”

陈操之跟着陆纳来到金风亭外,只见姹紫嫣红,清香沁鼻,时值初冬天气,各色菊花开得正盛,金风亭里,一个梳堕马髻的素衣女郎坐在蒲团上,肘支短案,一手托腮,望着不远处那株花叶尽萎的名贵菊花玉版痴痴出神,颊边犹有泪痕。

一个侍婢望见陆纳,忙道:“葳蕤娘子,家主来了。”

陆葳蕤便扶着侍儿起身来迎接,刚叫了一声:“爹爹――”,一眼看到那温雅含笑的葛袍少年,一双哭肿的妙目立即睁得老大,惊喜交集的样子:“啊,你来了,快救救我的玉版吧。”

陈操之施礼致意:“在下陈操之,玉版在哪里?”

陆葳蕤一扫憔悴之态,碎步向前,来到那株菊花前,满脸殷切地望着陈操之道:“就是这株,你,陈操之,能救吗?”

陈操之近前一看,菊花玉版的花叶全萎了,枝梢都已枯脆,只有主干还有些水绿,总之十停已经死了七停。

陈操之摇了摇头,说道:“葳蕤娘子,我想拔出玉版的花根看一看,如果根烂了,那就彻底没救了,人都有寿夭,又何况树木呢,你不必太难过。”

陆葳蕤迟疑了一会,终于点头道:“那好吧,你拔。”

便有健壮仆妇上前,都是侍弄花木惯了的,手脚麻利地将菊花玉版刨出。

陈操之上前,抖落根茎上的泥土一看,根茎已经腐烂了一大半,陆葳蕤看到了,泫然欲涕。

陈操之想起一个秘法,心道:“葛师的《抱朴子》里提到过硫酸铜溶液――曾青,却没有关于类似高锰酸钾的记载,不然的话用高锰酸钾溶液将根茎洗洗泡泡再种,也不见得就救不活。”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个法子,权且试试,或许有万一的机会。”

陆葳蕤泪光朦朦眸子陡然一亮,忙问什么法子?

陈操之让人去准备一盆秫酒,命仆妇将玉版根茎腐烂的部分抠去,在秫酒中洗净烂根,浸泡一会,换一处干燥之地重新栽种,说道:“莫要浇水,三日后若花干未枯,或有成活之望。”

第一卷 玄心 第四十八章 燕歌行

徐藻不知陈操之被陆纳唤进后堂何事,便一直在厅中等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夕阳西下才见陈操之跟在陆纳后面出来。

陆纳笑容可掬,对徐藻道:“子鉴兄,抱歉抱歉,劳你久等了,真没想到陈操之还懂园圃花木之道,小女现在转忧为喜,我亦心怀一畅,天色不早,操之与子鉴兄留下,一起用了晚餐再回去。”

陆府家宴,菜肴丰盛,用餐毕,陆纳又邀二人去书房叙谈,先问陈操之在徐氏学堂学业如何?

陈操之含笑道:“徐师在此,小子何敢自陈。”

徐藻捻须而笑,说道:“我尚未考校过操之,但其颖悟勤励乃我授业十年以来仅见,犬子徐藻亦以勤励知名,但与操之比,有墨守成规之憾。”

陆纳嘉许道:“天资聪颖者多有,勤学励行的少见,操之二者得兼,实在是难得,全常侍擢你为六品,果然是有知人之明。”又笑道:“我今日唤你来,原是想一睹你左右开弓的书法,一见你才发现你原是华亭道上护花少年,便急着拉你去惜园护花,倒把正事给忘了,现在就请操之为我写一贴。”

陈操之道:“使君是当世大书家,小子要班门弄斧,好生惶恐。”

陆纳朗声大笑:“操之,莫要太谦,我看过你的《停云》诗贴,你的左右手书体都是入品的好字,虽然尚嫌稚涩,但假以时日,我亦当避让三舍。”

徐藻把陈操之当作自己的子侄,说道:“陆使君夸奖过甚,莫让操之养成骄气,还得时时警励他才好。”

陆纳饶有兴致地瞧着陈操之,对徐藻道:“子鉴兄多虑了,你看看陈操之,可有半点得意骄色?依我看陈操之不是自矜,而是过于内敛,少年意气发扬,太过内敛反而不佳。”

徐藻借机道:“使君有所不知,佻脱飞扬乃是少年常性,操之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其内敛也是有缘由的。”当即将陈操之与钱唐褚氏结怨之事说了,那日褚俭要他拒操之入学之事也说了,只是徐藻太过敦厚,褚俭的一些威胁言语他没有说出来。

陆纳点点头,不予置评,只是道:“这事我知道了,操之安心在吴郡学习便是,不会有人打扰你。”

陈操之便走到书案前,注水磨墨,一边问陆纳:“使君要小子书写什么诗文?”

陆纳略一思忖,问:“操之可曾读过我先祖士衡公的诗文?”

陆机陆士衡在两晋南朝名气很大,钟嵘《诗品》把陆机的诗列为上品,认为陆机的诗可以与陈思王曹植比肩,但陈操之前世今生都没读过陆机的诗,只在葛洪藏书中见到有陆机的《文赋》一卷,当即答道:“小子愚钝,只读过陆平原的文赋一篇。”

陆纳便道:“那我来问你,文赋中有何创见?略举一二便可。”

陈操之道:“‘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此两句便是前人所未道。”

陆纳拊掌大笑,指着陈操之对徐藻道:“此子妙悟,深合我心。”起身去书架上取出一卷绢书来,展开寻看了一会,走过来将绢本置在书案上,对陈操之道:“文赋太长,你且书写这一首燕歌行。”

陈操之磨好墨,并未立即书写陆机的这首《燕歌行》,而是将这首诗吟诵了三遍,熟记于心,体会诗中意境——

“四时代序逝不追,寒风习习落叶飞。

蟋蟀在堂露盈阶,念君远游常苦悲。

君何缅然久不归,贱妾悠悠心无违。

白日既没明镫辉,寒禽赴林匹鸟栖。

双鸠关关宿河湄,忧来感物涕不晞。

非君之念思为谁。别日何早会何迟。”

陆纳微笑着注视陈操之,知他在酝酿情绪和书意,单此一项,就知此子于书道已颇有领悟。

陈操之落笔了,他没有双手执笔,双手执笔总会影响书写的,那日在丁氏别墅是为了出奇出新,才在全礼、丁异面前左右手一齐书写,现在不必那样故作惊人之举,他先用左手《宣示表》体的楷书写了一遍《燕歌行》,再用右手的《张翰贴》式的行书又写了一遍,搁下笔,退后一步,说道:“请使君指教。”

陆纳自始至终在看陈操之书写的全过程,这时与徐藻一齐近前细赏,半晌,陆纳问:“操之,全常侍手里的《停云》诗贴是你何时书写的?”

陈操之答道:“是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书写的。”

陆纳点头道:“时隔半载,操之左右手两种书体俱有长进,可见平时练习的刻苦,但要成为大书家,尚须遍临名家法贴,我这里碑贴甚多,你尽可借去临摹,小心在意,莫要污损便是。”

陈操之大喜,当即借了两种书贴去,竟都是真迹,一是卫恒的《四体书势》,卫恒是西晋大书法家,他有个侄女更出名,便是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王羲之书风亦深受卫恒影响;二是谢安的《赠王胡之诗》,谢安在东晋与王羲之的书法齐名,但其书法未能流传到后世,连摹本也极罕见,而陈操之现在看到的竟是谢安亲笔书写的真迹!

陆纳送徐藻、陈操之出书房,看到素白窈窕的陆葳蕤静静地等在穿廊上,却是特意在此等候陈操之,为的是道一声谢,先前忙于救治菊花玉版,忘了道谢。

陈操之道:“既然葳蕤娘子谢我,那我有个请求——”

“哦,请讲,我无有不允。”陆葳蕤毫无机心。

徐藻暗暗担心,怕陈操之说出什么不得体、失礼的话,毕竟陈操之还只是个少年人,却听陈操之道:“菊花玉版活之不易,只请葳蕤小娘子念我护花之劳,三日后莫要太过伤心才好。”

陆葳蕤睫毛一垂,看着自己的足尖,问道:“玉版还是救不活对吗?”

陈操之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树木枯荣,花开花谢,亦是自然之理,惜园中花木甚多,葳蕤小娘子若为一株玉版而冷落了满园花卉,又或自伤身体,花卉若有知,岂不伤心?”

陆葳蕤惊奇地抬起眼眸看着陈操之,纯美的笑容绽放,在初冬夜色里使劲点头。

第一卷 玄心 第四十九章 迷蒙的喜悦

吴郡士族虽然看不惯南下的北地门阀,但对徐藻博士开讲的孙炎《尔雅音义》和李登的《声类》、以及洛生咏却极感兴趣,督促子弟要勤学洛阳正音,而聚居在建康、会稽附近的北方门阀却从没有要求子弟拜江东人为师学习吴语的,南北士族地位的高下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休学一日后的十月初九上午又是徐氏学堂听讲人数最多的时候,陆禽、褚文彬都来了,陆禽现在对褚文彬是毫不理睬,他听说了一些褚氏与陈操之的私怨,心知那日褚文彬是想挑拨利用他来打击陈操之,打击陈操之无所谓,但被褚文彬利用着那就太让他不舒坦了,陆禽对陈操之的无礼耿耿于怀,在他看来,这个寒门小子在他面前应该毕恭毕敬才是。

昨日陆禽见叔父陆纳召见陈操之,很是奇怪,后来向管事打听,得知陈操之去惜园救治玉版了,陆禽就以为陈操之是专为菊花玉版而来,不禁大为恼火,又心生鄙夷:“这个陈操之,前日还拿腔作势,说什么‘我不会为你医治菊花,除非你再次请求我’,我还以为他有多么清高呢,却原来也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直接攀到我叔父那里去了,我叔父为了七妹,那是言听计从的,陈操之就是利用这一点为自己制造声望,实在是太卑鄙了。”

褚文彬并没有把他与陆禽交恶之事告诉父亲褚俭,不然少不了受父亲一通责骂,他相信机会总有,陈操之又不是圣人,总会犯错的,他褚文彬就是要等陈操之犯错,然后宣扬之,为此,他让手下收买了学堂的一个仆役,让那仆役多盯着陈操之,一有异动就向他的那个手下报告,他褚文彬当然是不会直接出面的。

这日褚文彬便得到一个重要消息,昨日陆太守派牛车接陈操之去郡城,很晚才与徐博士一道回来,褚文彬惊疑不定,中午回去便对父亲褚俭说了此事。

褚俭阴沉着个脸,说了声:“知道了。”挥手让他出去,没走两步又把他叫住,吩咐道:“那个陈操之,你先不要轻举妄动了,让人盯着就行,有事再告知我。”

原来早间太守府堂会时,太守陆纳出示陈操之的书贴,在吴郡属官面前称赞陈操之书品和人品,褚俭总觉得陆纳似乎在有意无意提醒他什么,让他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

陈操之依旧读书、听讲、勤记笔记、习练书法,傍晚去桃林小筑观摩卫协绘作《桓伊赠笛图》,也画些简单的山石树木,卫协会指点他如何用笔和用墨。

顾恺之这几日往来于桃林小筑与山萝村之间,很是忙碌,那毛氏女郎得知他是顾家子弟,又经不住他痴磨,就答应让他画了,顾恺之画的是《月夜捣衣图》,让毛氏女郎蹲在溪岸边,一篮衣衫捣洗个不休,也很辛苦,又担心衣衫捣烂,顾恺之说:“尽管捣,我赔你十件衣衫,不,一百件。”

十月十一日午后散学不久,又有一位学子慕名来到徐氏草堂向徐藻博士求学,自陈姓丁,名春秋,钱唐士族。

依旧是徐邈代父出题,徐邈听说是钱唐来的,便问:“丁兄识得钱唐陈操之否?”心想:“若是不识,或者有隙,那就有繁难的玄学问题等着你。”

若是以前,丁春秋肯定会一口否认识得陈操之,生怕钱唐丁氏的名声会被陈氏所污,不过自从那次齐云山雅集之后,丁春秋趾高气扬的骄态收敛了许多,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还是对陈操之颇有些佩服的,而且这次来,堂姐丁幼微还托他给陈操之带了一些物事,当即答道:“认识,陈操之在此间吗,请他出来一见。”

初入徐氏学堂,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且听说是要答辩问难的,丁春秋有点心里发虚,所以找个认识的出来壮一下胆也好。

徐邈道:“先进行入学答题,然后我带丁兄去找陈操之。”

丁春秋“哦”了一声,挺腰跪坐,强自镇定道:“请徐兄出题。”

徐邈道:“《礼记儒行》‘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何解?”

丁春秋顿觉身心轻松,手中麈尾一摆,琅琅道:“不因势位自矜庄,不以己小胜而自矜大也。”

徐邈微笑道:“善,丁兄通过了,明日是休学之日,丁兄后日可来草堂听讲。”

轻松过关让丁春秋心情大好,以为是因为自己才华横溢的缘故,什么难题到他这里都迎刃而解了,爽朗地笑道:“陈操之何在,我还有些东西要交给他。”

徐邈以为丁春秋与陈操之交情甚好,当即带他去狮子山北的桃林小筑,丁春秋本来是想派仆人把堂姐丁幼微交代的东西带给陈操之就可以了,但见徐邈真诚热情,而他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也需要向陈操之了解一下情况,便让两个仆人跟着,来到桃林小筑。

陈操之正在向师兄顾恺之请教小中见大、远映透视之理,见到丁春秋,稍感讶异,起身相迎。

丁春秋不习惯与陈操之寒暄,略施一礼,便道:“幼微堂姐让我给你带了一些东西——”回身吩咐仆人:“丁柱,把木箱给陈郎君搬过来。”

冉盛看到丁春秋,记起食盒被踢翻之事,恨意未消,瞪着丁春秋,这时听说陈操子的嫂子丁幼微给陈操之带了东西来,高兴了,一挽袖口道:“我来搬。”轻巧巧将一只大木箱搬进草堂。

丁春秋与陈操之相见还是觉得尴尬,便道:“东西已带到,不负堂姐所托,那我就告辞了。”

陈操之知道丁春秋自矜身份,不肯与自己为伍,也不挽留,步出草堂送他几步。

顾恺之走出来道:“子重,这位是谁,给你送东西来,很好啊,怎么不请里面坐?”

陈操之便给丁春秋和顾恺之相互引见了一下,丁春秋惊问:“是晋陵顾氏家族的顾恺之?”

顾恺之也惊问:“难道别处也有与我同名同姓的顾恺之?”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丁春秋听过江东二痴顾恺之的痴名,更惊讶的是这与陆氏、朱氏、张氏并称吴郡四姓的顾氏公子竟与陈操之这般熟络,还师兄师弟相称,这让丁春秋本来就不强大的骄气彻底没有了,进到草堂坐定,还没说几句话,就听草堂外有人问道:“陈郎君在这里吗?陈操之小郎君——”

陈操之出去一看,是三日前来接他去陆府的那个府役,便拱手问何事?

府役道:“请陈郎君借一步说话,敝府牛车就停在林外。”

陈操之走回草堂,请顾恺之、徐邈、刘尚值陪丁春秋叙话,他跟随陆府差役来到桃林外,见一辆装饰精美的牛车停在林边溪畔,几个婢仆在牛车边侍立。

车稍的锦幔一掀,先下来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婢,随后是一位粉底青花襦裙的女郎,堕马髻活泼俏丽,明眸顾盼秋水盈盈,这女郎见到陈操之,一双美丽的眸子笑眯成两弯月牙儿,清脆的嗓音里透着欢悦:“陈操之,那株玉版好象活过来了,我特来告诉你一声。”

陈操之见是陆葳蕤,心中也是一喜,问了玉版的情况,说道:“既已有了生机,那就再用稻草灰若干,埋于根焉,不要浇水,这冬季冷雨够多的,再浇水又要烂根了。”

陈操之说话时,那陆葳蕤睁大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地看着陈操之,纵然陈操之神定气闲,也被这双明净得没有半点渣滓的眸子看得有些脸热。

“是呀,”陆葳蕤点头道:“这株玉版我太喜欢了,上个月怕它旱着,浇多了水。”

陈操之道:“葳蕤小娘子请看,这片桃林并无人照料,可是生长得很好,现在树叶落尽,来春则抽枝发叶,桃花缀满枝头,所以说种植花木不应该太精心,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筑土要紧密,栽种时要非常细心,种好之后后就尽量少管它,顺应花木的天性,任其自然——”

这是陈操之前世读过的柳宗元写的《种树郭橐驼传》里的种植之道,现在说出来赢得陆葳蕤连连点头。

斜阳映水,炊烟袅袅,一个年长的仆妇催促葳蕤小娘子回城。

陆葳蕤便道:“陈操之,那我回去了,你休学之日到我惜园里看看我的花可好?我要多多向你请教。”见陈操之稍一踌躇,便道:“我会让爹爹派人请你去的。”

陆葳蕤上了牛车,又撩开车幔问:“陈操之,你怎么得罪我六兄了,我让他给你带句话都不肯,还把你说的很不堪,不过我一句都不信。”也没让陈操之回答,嫣然一笑,挥了挥手,放下车幔,牛车缓缓驶动。

陈操之目送牛车远去,独自往回走,心里感着淡淡的、迷蒙的喜悦。

第一卷 玄心 第五十章 黛玉和婴宁

丁幼微委托从弟丁春秋给陈操之带来冬衣一套、案头护手暖炉一只、建康白马坊精制紫兔毫笔五支、左伯纸十卷,另有鹿脯、柿饼若干,还有一封短信,无非是叮嘱陈操之冬夜莫要读书太晚,若是偶感风寒,切记立即求医问药,决不能拖延,小郎游学在外,没有阿姑照顾,一定要自己珍重——有些话丁幼微没有写出来,当初陈庆之就是风寒邪感没有太在意,以为咳嗽几声无所谓,却最终肺疾不治,每一思及,丁幼微就痛悔不已。

陈操之看着嫂子那娟秀清丽的《曹全碑》体小隶,心里暖烘烘的,将信收起,问丁春秋现在住哪里?建议丁春秋就近找一农户闲房居住,免得一日三趟城里城外的奔波。

顾恺之便让老芒头去寻访,要那洁净宽敞的才好。

大凡自矜身份的人,对于地位比他还高等的人就难免有自卑之感,丁春秋慑于顾氏家族的名声,在草堂颇有些拘谨,手里的麈尾也挥洒不起来了,想当年他父亲丁异意欲结交顾恺之父亲顾悦之却遭冷遇,而这个顾恺之却毫无门第之见,虽说有点痴,但顾氏的郡望和顾恺之本身的才名摆在那里,谁敢有半点轻视?江东人是拿顾恺之与琅琊王氏的王献之、陈郡谢氏的谢玄相提并论的。

又得知那个病怏怏的老者是名闻天下的大画师卫协,丁春秋更是不敢流露半点骄气,与寒门的陈操之、徐邈、刘尚值渐渐融洽起来,抛开了门第之见,丁春秋这才发现眼前三人都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刘尚值直白坦率、言谈风趣,徐邈人品端谨、家学丰赡,陈操之更是咳珠吐玉、妙语不断,与徐邈辨析义难,让旁听的丁春秋赞叹不已。

次日是休学日,丁春秋从城中赶来桃林小筑已是辰时,顾恺之还在高卧,刘尚值在独自看书,问陈操之去了哪里?答曰陆太守请去了。

丁春秋又发了一阵呆,直到老芒头来请他去看房子才回过神来,心想父亲丁异叮嘱他到吴郡求学要结交高门士族子弟,要展现才华引起陆太守的注意,没想到这些都让陈操之做到了,陈操之只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啊,而且来吴郡不过半月,对此,丁春秋难免有些嫉妒。

丁春秋到达桃林小筑的同时,陈操之也到了太守府,陆纳与他谈了一会当年他亡兄陈庆之的旧事,便让管事领陈操之去惜园。

魏晋之际,礼教松弛,而且在陆纳看来,爱女陆葳蕤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陈操之也只是个十五岁少年,如果这时有人提醒他应注意男女之防,只怕陆纳会勃然大怒,斥责那人自己内心龌鹾——

陈操之在金风亭畔见到陆葳蕤,陆葳蕤穿着小菱纹的襦裙,方领大袖,衣襟下达腋部,旋绕于后,衬显窈窕身段,梳着分髫百花髻,眉毛微微扬着,笑容分外甜美,说道:“陈操之你来看,玉版发出新叶了。”

陈操之过去看了看,菊花玉版原本几乎枯死的枝干发出了几片新叶,看来真是活过来了,没想到秫酒真能代替高锰酸钾溶液起到去腐杀菌的作用,真可谓是歪打正着。

陆葳蕤又引着陈操之去看那株从明圣湖畔移栽过来的金钗石斛,一一向陈操之说这株腊梅是从哪里寻来的、那株连翘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如数家珍,忽然问:“陈操之,你府上就在明圣湖畔对吧,是不是也植有很多花树?”

听陈操之说没有,陆葳蕤就奇怪了:“那你怎么知晓这么多园艺之道?”

陈操之道:“明圣湖畔的山林间多有各种奇花异草,我喜欢登山涉水去探望它们,观察它们的习性,有些花喜荫凉、有些花喜日晒、有的耐旱、有的要植于湿地,看那些花在哪些地//奇书//网整//理方生长得最好、花开得最盛,就知道花们的喜好了,顺应花性就能栽养好它们,不过我不喜欢把花移植回自家庭院,土质有别,花木生长不易。”

陆葳蕤蹙眉道:“你是在说我吗?可是你想,花也是要人照顾的,风雨雷电、禽兽啄噬,你今年见花开得好好的,明年去看,那株花枯萎了、被禽兽践踏了,你不会难过吗?世上多有赏花人,可是真正爱花、惜花的有几个呢?往往奇花异种,脆弱易凋,我没看到便罢,看到了总想由我来照看它,感觉很安心——”

陈操之有些惊讶,望着陆葳蕤纯美的容颜,听她继续说道:“我知道吴郡人都笑我痴,说我是花痴,谁又知道我见花开花谢的领悟呢,我娘亲去世得早、我的两个姐姐都是早夭,我兄长生亦是多病,人之死也如这花木一样,凋谢了、枯萎了,也许如佛典说的有转世轮回再世为人,但我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就象同一株花树,每年开的花也不会是一样的——”

魏晋人浓烈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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