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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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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岔开话题道:“久不与幼度论玄,今夜要一试谈锋。”
谢玄笑道:“固所愿也。”
二人围炉夜话,谈兴甚浓,不知东方之既白。
次日一早,谢玄去大司马府侍候,随桓温入台城觐见皇帝司马昱。禀报平司马勋叛乱之事,司马勋一党百余人尽皆斩首,叛党妻女赐给兵户为妻,谢玄因功擢升五品建武将军、监江北诸军事。
午后,谢玄陪同陈操之去清溪门东陶逸寓所,陶逸见到陈操之,致仰慕之意,陈操之谦逊道:“在下年幼学浅,于医道一途所知甚少,实不敢为他人治病,坊间虚名,不足为信。”
陶逸来京一日,已听多了关于陈操之的奇闻,笑道:“陈司马不必过谦,望陈司马施救。”
陈操之便为陶逸诊脉,又细问病情起因和经过,断定陶逸是胃出血,想起陶渊明嗜酒如命,便问:“使君好酒乎?”
陶逸果然道:“无酒不欢。”
陈操之摇头道:“使君胃疾严重,酒是不能再喝了,我书先师稚川先生一养胃方,使君按方长期服用,虽不能痊愈,当无大恙。”
陶逸听陈操之要他戒酒,颇不以为然,他最推崇的是竹林七贤的刘伶,刘伶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陈操之让他戒酒,这医者之言也是听不得的——
谢玄道:“使君小公子何在?子重也闻小公子慧名,愿求一见。”
陶逸奇道:“犬子既愚且稚,有甚慧名!”心里却是很高兴,即命侍者去抱陶潜来。
不移时,一名仆妇牵着一个三岁幼童进来,这幼童身高不足三尺,披发、短袄,脸形稍显狭长,眼睛颇为有神,前日在船上感了些风寒,正流着鼻涕,仆妇进厅之前给他抿了鼻涕,这没走两步,又清涕双悬,忽伸忽缩——
陈操之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靖节先生流鼻涕,与心目中的高士形象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心里直想笑,拉着小陶潜的手问了一些话,小陶潜倒也吐字清晰,陈操之夸赞了几句,便与谢玄告辞出来——
谢玄道:“这三岁小童也未见得如何聪慧,值得这般看重!”
陈操之微笑道:“小小孩童前程都是不可限量的,看其际遇吧。”
第六卷 奏雅 第十一章 湖畔旖旎
冬月十五望日辰时。陈操之启程回钱唐,陆氏眷属及婢仆随从近百人与他同日离建康,陆夫人张文纨带着尚未过周岁的陆道辅回华亭祭祖,陆葳蕤自然同行,陆湛的妻子朱氏和儿子陆道煜也要回吴郡海虞故宅,陆道煜与顾悯之之女已经订婚,六礼行其四,只等请期和亲迎了——
前一日,陈操之分别去向皇帝司马昱和大司马桓温辞行,皇帝和桓温俱是好言嘉许,祝陈操之来年婚姻得偕、建功立业,陈操之又为苏骐送别,苏骐回平舆苏家堡过年,与陈操之约定明年仲春中旬在京口相见,苏骐因平定卢竦叛乱有功,授九品司州军曹,又获赐钱帛若干,可谓是衣锦还乡,明年陈操之招揽两淮流民宗部,苏骐更有用武之地——
冉盛自然也要回钱唐,陈尚则留在京中。因为明年初陈尚的妻儿和老父陈咸、还有幼微嫂子诸人入住建康需要添置大量的起居器物,陈尚现在手头宽绰,十六弟此次出使归来,先是桓大司马赐钱五十万、绢八百匹,其后因平定卢竦叛乱有功,皇帝司马昱赐钱百万、绢八百匹、布八百匹,加上陈操之从长安、邺城带回的礼物,陈氏兄弟再也不象初入建康时那般拮据了,而且据荆奴说陈家坞庄园今年虽遭旱灾,犹盈利在五百万钱以上——
这日天气晴朗,谢安、陆纳、郗超、桓熙、贾弼之、谢玄、刘尚值诸人都来为陈操之送行,谢道韫也乘牛车而来,因送别之人实在太多,所以也未能与陈操之多说上几句,只命婢女柳絮将一个锦盒交给小婵,请小婵亲手交与陈操之——
巳时初刻,车队启行,因数日前“沙门左太冲”支法寒来见陈操之,说其师支道林欲与陈操之一晤,所以陈操之便与冉盛数人快马先行,赶去汤山东安寺,见到支道林,陈操之致歉道:“操之回都两月有余,俗务缠身,未有暇前来拜见林公聆听教诲,望林公见谅。”
支道林呵呵笑道:“陈檀越既勤于国事,也不忘家事。诚然忙碌。”
因过禅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陈操之与支道林、支法寒师徒谈佛论玄,不觉日已西斜,便告辞下山,于暮色中赶到梅龙小镇,陆府车队就在镇上歇夜,梅龙湖畔原属天师道场的数排茅屋被本地里正征作驿舍,陈操之一行二十余人就住在这里。
冬月十五之夜,月如银盘,寒辉澄澈,与梅龙湖水上下相映,皎洁可爱,陈操之感月色之美,遂驾牛车去镇上接陆葳蕤来湖畔赏月,陆葳蕤向继母张文纨请示,陆夫人张文纨笑道:“去吧,早些回来,夜里风冷,小心着凉。”
陆葳蕤带了短锄、簪花二婢乘车来到梅龙湖畔,陈操之扶她下车。二人牵手在湖边散步,欢喜得好半晌默默无言——
陈操之道:“葳蕤,我吹竖笛给你听吧。”
陆葳蕤喜道:“好。”
陈操之命隔着数丈跟着的黄小统去取柯亭笛来,黄小统受伤的左臂已基本痊愈,这几日又开始纵鹰戏耍了。
陈操之执柯亭笛,试吹了几个音,笑道:“好久没吹这竖笛了,有些手生。”
陆葳蕤没有答话,看着陈操之,神情温柔恬静,静候竖笛声响起。
——悠缓清亮的箫音缭绕而出,仿佛月光倾泄流淌,一唱三叹,回环往复,此时天高月远,湖静波平,寒山静穆,四野无声,只有爱恋之心缠绵悱恻——
一曲毕,陆葳蕤轻声道:“那年我来陈家坞,陈郎携我登九曜山,在山巅为我吹奏的就是这支曲子,那以后我常常在梦里听到它,早上起来,似觉笛音犹在枕边,所以去年在曲阿陈郎在我窗外吹笛,把我唤醒,我还疑心是梦中呢。”
陈操之道:“我再吹两支曲子。”吹的是《忆故人》和《青莲曲》,深情和感伤如水一般流淌。隐含母慈子孝、浓浓亲情——
陆葳蕤静静倾听,眼泪盈眶,待陈操之吹毕,伸手覆着陈操之的手背,柔声道:“陈郎思念母亲了吗?”
陈操之道:“我很快活,我终于可以娶葳蕤为妻了,这是我母亲一直盼望的事,可惜母亲看不到了!”
陆葳蕤没再多说,只是紧紧拉着陈操之的手,身子轻轻偎依着,两个人就这样立了好一会——
波光月影,飒飒风来,寒浸肌骨,陈操之察觉陆葳蕤身子微微颤抖,手也有些凉,便道:“葳蕤,夜深寒重,我们回去吧。”
陆葳蕤低声道:“陈郎,你抱我一抱,就不冷了——”声音细若蚊鸣。
陈操之将柯亭笛搁在足边一块青石上,拉着陆葳蕤走到湖畔一株古柳后,伸双臂将陆葳蕤揽在怀里,这美好的身体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胸前双峰颤颤起伏,小腰圆臀,曲线有致,伏在她怀里却是处处熨贴,两个人不自禁的口吻相接,唇舌互渡,交流爱意——
良久,陆葳蕤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勉强推开陈操之,脸儿红红道:“陈郎,我该回去了。”
陈操之微微躬身。低笑道:“你可害人不浅。”
陆葳蕤早有察觉,脸红得要滴血,小声安慰道:“快了,快了,就明年——”
陈操之明白葳蕤的意思,是说明年就应该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话倒是不错,很可期待,只是今夜难熬啊。
陈操之送陆葳蕤回镇上,步行跟在车边,陆葳蕤这时平静下来了,从车窗里对陈操之道:“陈郎,道韫姐姐送了什么生日礼物给你?”
陈操之道:“有个锦盒,尚不知何物。”
陆葳蕤轻笑道:“那赶紧回去看。”
陈操之道:“不急,是我的总是我的。”
陆葳蕤抿唇一笑,问道:“陈郎方才有没有想道韫姐姐?”
陈操之心微微一提,再纯美如仙的女子也是会有妒意的吧,摇头道:“方才心全塞满了。”
陆葳蕤暗笑,问:“为什么等下又会空了,可以容纳别的?”
陈操之老老实实道:“我也不明白,就是觉得葳蕤和道韫都是我的亲人。”
陆葳蕤适可而止,柔声道:“我明白的,这也是天意,我不能独占陈郎,你看这几年我们都不能在一起,我必得与道韫姐姐分享——”
陆葳蕤觉得“分享”一词可笑,不禁笑出声来,又道:“我喜欢陈郎君,就要为陈郎君着想,就象道韫姐姐那次说的一样,愿意看到陈郎心愿得偕,我也一样。”
陈操之心下感动,这样的好女子遇到一个已经足够,却能姻缘双定,真觉得自己会无福消受,只有努力了。
送陆葳蕤回到镇上,又与陆夫人张文纨闲话半晌。陈操之转回梅龙湖畔下榻处,问小婵,谢道韫送来的锦盒何在?小婵将锦盒捧至,陈操之打开锦盒,先是见到一封书帖,展开一看,正是谢道韫流丽清畅的行书体——
“知君严装已办,发迈在近,日月将尽,行有伴列。念长路悠悠,而君是践;冰霜惨烈,而君是履。惟妾悠悠离别,无因叙怀。瞻望踊跃,伫立徘徊。咏萱草喻,消两家思,割今者恨,待将来欢。临别叮咛,拳拳在念,临书惓惓,不尽欲言。夫君千秋,妾身恭贺,附将微物,聊表情思。”
陈操之览信微笑,前日他偶戏道韫,要她称呼夫君,她忸怩不肯,却在信里这样称呼了,再看锦盒中物,有玉珮一对、布履一双、帛书一卷——
小婵取出布履来看,笑道:“这是道韫娘子亲手缝制的呢。”
陈操之从没见过谢道韫做女红,她那样的女才子读书来不及,应是不甘心于在筐箧间耗费时间的吧,说道:“也许是让仆妇帮着做的吧,我且试试,合不合脚——”
小婵仔细看了看布履上的针线纹路,说道:“这是道韫娘子亲手做的,崇德太后赐婚的第二日,我不是去探望道韫娘子吗,道韫娘子向我问起小郎君鞋履的尺码,而且小郎君你看,这履底针线实在有些生疏,缝制得不算顶好,若道韫娘子让别人代做,自会寻那手艺好的仆妇——道韫娘子第一次做女红,能做得这么好,可见心灵手巧。”
陈操之“嗯”了一声,穿上布履试了试,居然很合脚。
小婵轻轻一叹,说道:“生日送履是吴地习俗,小婵也给小郎君做了一双呢,我料陆小娘子也做了,幼微娘子也肯定为小郎君缝制了新衣新履,小郎君可是有很多人宠着呢。”
陈操之拉了拉小婵的手,没说话,再看锦盒里的那卷帛书,却是谢道韫梳理的两淮州志和豫州旧将人物关系,凡对重建北府兵有利的无不搜玄钩沉,一一标记,有数万字之多——
陈操之一边看一边摇头,心里不胜怜惜:“道韫真是太操心了,这对她养病可不利,唉,这样的深情孰忍辜负,葳蕤、道韫都是绝好的女子,她们是我的亲人,日后我要尽己所能爱护她们。”
第六卷 奏雅 第十二章 倾心何时
陈操之、冉盛一行随同陆氏车队过句容、曲阿、丹阳。于二十七日到达晋陵,出京之先顾悯之已遣人报知晋陵乌龙山顾氏庄园,所以陈操之一行刚入晋陵地界,便有顾氏庄园的管事和庄客接着,迎往乌龙山下歇宿。
当日夜间临近子时,陈操之已睡下,忽有人来叩门,隐隐辩得是来德的声音,陈操之吃了一惊:来德两个月前就已回钱唐,怎么会在这里?是从钱唐赶来的?陈家坞出大事了?
陈操之披衣趿鞋去开门,就见几盏灯笼乱晃、人面嘈杂,既是来德的声音,又是来德之父来福的声音,陈操之没看清面目,就有数人罗拜足下,欢喜道:“小郎君果真在此,哈哈,差点错过——”
这时,间壁的冉盛、小婵、黄小统都出来了,纷纷问来福叔、来德怎么来了?
陈操之见来福、来德父子虽然满面风霜,但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心知来福父子来此不是因为陈家坞出了什么变故,乃徐徐着衣,一边问其来意?
来福道:“好教小郎君得知,少主母和润儿小娘子已到了吴郡。”
“啊!”陈操之又惊又喜,问:“嫂子和润儿她们到吴郡有何事?”
来福道:“三日后就是小郎君的二十岁寿诞啊,少主母担心小郎君腊月初一赶不回陈家坞,所以就到吴郡来迎,若小郎君早到吴郡,那就一道回钱唐,若晚到,就在吴郡为小郎君庆祝生日,少主母一行五日前就已抵达吴郡,等了小郎君两日,不见小郎君归来,便命我父子前往来路探问,今日傍晚在天宁道上问茶肆主人,得知有建康来的陆府车队往顾氏庄园去了,我父子二人便赶来问讯,或恐小郎君也随陆府车队同行,果然,哈哈。”
得知丁幼微和润儿就在吴郡,冉盛、小婵都是大喜,说要连夜启程赶去相见——
来德禀道:“小郎君,少主母和润儿小娘子就住在顾氏的桃林小筑,以前小郎君求学时住过的,宗之小郎君,还有陈谟、陈谭两位郎君都还在徐氏草堂等着。”
陈操之既欢喜又感动。嫂子为了给他庆祝生日,在这样寒冬天气赶到吴郡来,长嫂如母,亲情如海!
冬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此时已经是二十八日凌晨,晋陵至吴郡郡城有两百多里,骑马两日可到,乘牛车则要四日,陈操之打算天亮后向陆夫人和陆葳蕤道明情况,他要与冉盛数人轻骑赶往吴郡,嫂子从六百里外的钱唐赶来吴郡为他庆祝生日,他不能让嫂子失望——
顾氏庄园管事闻讯赶来,先安排来福父子还有两个陈氏私兵用餐和住宿,隔了几个院落的陆夫人张文纨也派人来问出了何事?陈操之便亲自去回话,陆夫人张文纨听陈操之说要快马赶去吴郡,便道:“我与葳蕤都想为你庆祝寿诞,这可如何是好!”
陆葳蕤就坐在继母张文纨身边,一头丰盛的黑发用丝帕绾着,一张俏脸因半夜醒来而有着娇慵的妩媚,双眸盈盈望着陈操之——
陈操之道:“可是乘车两日内是赶不到吴郡的。张姨还带着小道辅,劳累不得。”
一旁的顾府管事插嘴道:“陆夫人、陈郎君,乘车走陆路两日内是到不了吴郡,但坐船可以越太湖直达吴郡,而且平稳不会颠簸,我顾氏在太湖东北岸就有渔庄和大船,随时可听用。”
陆夫人喜道:“如此甚好。”
顾府管事道:“在下这就命人去布置,选一艘大船,整理洁净,送夫人和陈郎君一行去吴郡。”
二十八日一早,陈操之一行与陆氏眷属离开顾氏庄园,巳时赶到太湖东岸,两艘十丈大船已经泊在岸边等候,船工仆役将陆夫人等人的马车搬到船上,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午后扬帆启航,沿太湖北岸向东航行,都是熟悉的水路,无风无浪,于次日傍晚平稳顺利地渡过两百里水路抵达太湖西北岸,再换小舟顺白龙河往吴郡郡城,二十余艘乌篷船首尾相连航行,亥夜时分从盘门入吴县,在陆府歇夜——
腊月初一,天蒙蒙亮,陈操之便洗漱毕,要赶去城西狮子山桃林小筑拜见嫂子丁幼微,陆夫人张文纨也早起,派陆府管事随陈操之一道去。要把丁幼微请到府中来,现在她们可是姻亲了,虽然陈操之与葳蕤尚未行六礼,但有崇德太后的赐婚的诏旨在,这名份已然确定——
陆葳蕤业已梳妆停当,对陆夫人张文纨道:“娘亲,我随陈郎君一起去拜见丁氏嫂嫂吧。”
陆夫人张文纨笑道:“好好,都依你,记得午前把丁氏嫂嫂请到府中来。”
陈操之牵着黑骏马出陆府侧门,冉盛、来德、荆奴牵马跟在后面,小婵坐在来福驾驶的牛车上,对跟在陈操之身边的陆葳蕤道:“葳蕤小娘子,一起乘车去吧?”
陆葳蕤眼望陈操之,陈操之含笑道:“葳蕤与我骑马。”说罢先扶陆葳蕤上马坐定,他随后踏镫而上,拥着陆葳蕤策马而西,冉盛、来德、荆奴数人落后数十丈跟着。
腊月清晨,街道上有白白一层寒霜,纵马驰过,蹄痕宛然,吴群城中早起的黎庶百姓见一匹黑鬃大马驮着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俊逸不凡、女子貌美如花,转眼只留一个背影。便有人吃惊地喊道:“奇,奇,奇!那不是江左卫玠陈操之吗?他怀里的女郎不是陆小娘子吗?”
有人应道:“是啊,是啊,原来是陆府的人回来了,怪道昨夜车马辚辚,人声嘈杂!”
先前那人道:“陈郎君与陆小娘子相恋多年,终成眷属了,实在是我吴郡的一大喜事。”
崇德太后为陆、谢二女赐婚是冬月初三的事,此事轰动建康,当月下旬就传至吴郡。吴郡民众对陈操之印象极佳,得知此事,喜闻乐见,皆为陈操之祝福——
真庆道院门前双柏森森,观门紧闭;小镜湖水清浅了一些,湖畔木叶凋零,冬日景象萧瑟,陈操之与陆葳蕤却是春心荡漾马蹄疾,陈操之徐氏草堂门前只有个老仆在清扫落叶,便未停留,径往桃林小筑而去,在桃林外下马,系马林边,牵着陆葳蕤的手往那一排草庐行去——
此时朝阳初升,桃树枝丫横斜,地上白霜朦朦,桃树夹岸的小溪流水潺潺,陈操之、陆葳蕤二人缓步而行,心神激荡,数年苦恋,今朝终于可以携手来见阿嫂,喜何如之?
忽听前面有碎石落水声溅响,一个清脆的嗓音娇气埋怨道:“或许丑叔还未从建康动身呢,来福叔他们要一直走到建康去了!”
另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道:“你丑叔当然是想赶回来的,应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再等几日。”
那娇稚声音道:“可是今日是丑叔生日啊,丑叔不在这里,真是太无趣了。”又是碎石落水声,这女孩儿拾起石子抛入水中表示百无聊赖。
温柔声音道:“怎么能说无趣,我们不是获知丑叔蒙崇德太后赐婚的喜讯吗,而且这一路行来,你不也长了见识吗?”
娇稚声音道:“娘亲说得是,可是润儿想丑叔了嘛,都一年没见了——”
“润儿——嫂子——”陈操之与陆葳蕤从林中小道走了出来。
丁幼微与润儿母女二人立在草庐前的小溪畔,丁幼微身形绰约秀美、衣饰简朴而风韵天然,十一岁的润儿只比母亲矮了半个头,小腰一搦。已有窈窕之美,听到陈操之的声音,母女二人身子同时微微一颤,一齐扭头来看,惊喜的表情如出一辙——
润儿已经提着裙子欢叫着迎上来,叫着“丑叔丑叔”,奔至近前,却盈盈向陆葳蕤万福,称呼:“丑叔母安好。”
陆葳蕤脸若朝霞,羞喜不胜,叫了一声:“润儿好!”轻轻把手从陈操之掌中抽离,向丁幼微施礼道:“嫂子安好。”
丁幼微双眸璨璨,泪光荧然,快步上前,执着陆葳蕤的手,含泪带笑道:“葳蕤,嫂子真是高兴,终于能看到你和小郎双双到来。”
阿秀、雨燕,还有一群陈氏婢仆、数名陈氏私兵都拥了出来,乱糟糟叫着“小郎君小郎君”,喜笑颜开。
冉盛也过来向丁幼微见礼,润儿瞪大眼睛看着冉盛,说道:“小盛,你好似又长高了。”
冉盛不会说话了,只是笑。
这时,陈谟、陈谭和陈宗之陪着吴郡国学博士徐藻过来了,陈操之赶紧迎上前拜见,再看宗之,身高与年初相比猛然蹿高了一截,已近七尺,面如冠玉,身如春柳,翩翩美少年也。
徐博士笑呵呵道:“操之果然赶到了,且去草堂用餐,老朽昨日特意请了两个厨娘来做韭叶水引饼。”
陆葳蕤身心如醉,五年光阴荏苒,那年腊月初一她来徐氏草堂,见陈操之一遍遍抄录《诗经·邶风·凯风篇》——“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就是那一刻,她对陈操之一见倾心。
第六卷 奏雅 第十三章 润儿的心思
半个时辰后,陆夫人张文纨遣陆道煜来请丁幼微一行进城。陆府派来了两辆双辕豪华马车、六辆牛车,把徐博士也一并请去,丁幼微与陆葳蕤同车,二人自有很多话要说,润儿和宗之却是一左一右跟在丑叔陈操之身边步行,润儿好问,问丑叔出使长安和邺城的经过、问丑叔如何在氐秦太学舌战群儒,宗之在一边微笑倾听,反正他想问的都有润儿替他问了——
一年不见,陈操之觉得侄儿宗之的气质略有改变,以前过于静默寡言,在吴郡求学大半年,有明师教导、与学友交游,学问见识增长,言谈举止有轩轩郎朗之气——
而润儿纯稚可爱依旧,低声道:“丑叔,现在人多耳杂,等闲静下来丑叔说说怎么娶到两个丑叔母的事,润儿要听。”又自言自语道:“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丑叔都给娶了,嘻嘻。两个丑母,润儿都喜欢。”
陈操之嘿然。
行至郡城西门外真庆道院时,那新任院主小黎道人早已得知消息,率道众恭候道左,小黎道人是已故老院主黎道人之侄,陈操之在吴郡求学时就就识得这个小黎道人,陈操之与真庆道院缘分不浅,他与葳蕤也是在真庆道院后山的山茶花下吐露衷情的——
丁幼微也知道这个真庆道院,以前听小郎说过,小郎曾在院中为母抄写《老子五千文》三十卷,于是便下车入院参拜,又与陈操之、陆葳蕤,还有宗之、润儿等人赏了后山的茶花,小黎道人对那几株名贵的“大紫袍”“瑞雪”茶花小心培护,此时正是“大紫袍”、“瑞雪”开得绚烂之时。
旧地重游,想起那次在“瑞雪”山茶下为陆葳蕤插上金步摇,忽忽五载,恍如昨日,转眼看葳蕤,葳蕤也正好移目睇视着他,相视一笑,爱意融融——
润儿一直关注丑叔和丑叔母的神色,这时不问陈操之却问陆葳蕤:“丑叔母,你以前是不是常和我家丑叔在这里游玩赏花?”
丁幼微笑嗔道:“润儿,不许多问,不许叫丑叔母,就称呼叔母。而且现在还不能这么称呼。”
润儿道:“润儿晓得的,在外人面前暂时还不能称呼丑叔母,润儿只是私下这么称呼。”
陆葳蕤面带娇羞,轻声道:“润儿称呼陈郎为丑叔,那就称呼我为丑叔母吧。”
润儿甚喜,又叫了一声“丑叔母”,陆葳蕤低声答应,润儿得意地看了母亲一眼——
丁幼微笑着摇头。
吴郡虽是富庶大郡,但在这次百年难遇的千里大旱中也是受灾极重,各县都有灾民流离失所,陈操之这次从建康一路行来,沿途遇到行乞的流民络绎不绝,所以这次便在真庆道院布施十万钱,委托小黎道人用于施粥,让附近受灾的乡民可以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等明年麦熟就算是渡过难关了——
陆葳蕤道:“那我回去禀知继母,也布施十万钱吧。”
陈操之笑道:“这个不需谦让,葳蕤有钱,超过我也无妨,我不会觉得颜面无光的。”
陆葳蕤嫣然一笑,说道:“那就捐二十万钱。”
吴郡陆氏富甲三吴。良田万顷,婢仆数千,捐二十万钱也只在陆葳蕤一念之间。
小黎道人表示会把捐助的钱帛全部用于救济灾民,请陈郎君和陆小娘子放心。
郡城百姓现在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陈操之与陆葳蕤从建康回来了,夹道围观,热闹景象更胜陈操之那年离开吴郡回钱唐时千人相送的盛况,润儿这时已经坐上马车,陈操之依旧与侄儿宗之随车步行,这是给宗之扬名的好机会——
有不少赶来围观的女子,四年半前还是待字闺中的女郎,现在已是儿女绕膝的妇人,见陈操之如清风朗月、清隽飘逸,风采更胜昔日,不禁叹惋不已,感己身韶华易逝,而陈操之俊美如咋!
吴郡民众见陈操之叔侄联袂而行,陈操之是公认的美男子、江左卫玠、江东四俊之首,其侄陈宗之年仅十三,身量比陈操之略低数寸,眉目如画,风神秀彻,宛若当年在吴郡求学的陈操之,吴郡士庶百姓赞叹不已,都说钱唐陈氏有这样优秀的子弟,何愁宗族不兴!
便有那尚未及笄、情窦初开的垂髫少女,将随身佩带的香囊解下,含羞带怯掷给陈宗之,陈操之她们是不敢掷了。陈操之已是陆氏佳婿——
十三岁的陈操之毕竟不如其叔两世为人老练,俊美白皙的玉面泛起羞红,不堪承受这样大胆的示爱——
黄小统跟在宗之后面,笑嘻嘻替他拾香囊。
润儿坐在马车上全看在眼里,捂着嘴直笑,心道:“原来是这样,丑叔那年说收了上百香囊都丢到了吴郡城南的麒麟河里,那些女郎若是知道可知有多伤心啊,现在丑叔姻缘已定,轮到我阿兄了,真是有趣!”
因阿兄而想到自己,这早慧的女孩儿不禁想:“我以后的夫君会是什么样,他现在在哪里?”这样一想,不由得就看了跟在车后的冉盛一眼,冉盛身材雄壮,走起路来沉稳如山,高鼻阔嘴,神情坚毅,一脸的大胡子哪里象是才十七岁的人呢!
润儿在心里笑了一下,心道:“奇怪,我看小盛干什么,他是我远房族叔,我又不能嫁他。小盛作为徒弟不错,虽不甚聪慧,但好在尊师重道肯听教——”
润儿觉得她要嫁就要嫁丑叔这样俊逸温雅的男子,可是丑叔只有一个,这世间还会不会有象丑叔这样优秀的男子呢?
润儿三岁丧父,母亲丁幼微亦被丁氏族人强行带回去,幼小的润儿与祖母、丑叔和阿兄相依为命,丑叔是西楼陈氏的顶梁柱,丑叔也就在不知不觉中代替了她内心的父亲形象,丑叔纯孝友爱、有担当、有情义,所以润儿有轻微的恋父情结也就毫不稀奇。好在润儿更爱母亲,所以并未滋生叛逆性情——
一行人来到陆府,陆夫人张文纨和陆湛妻子朱氏亲自出迎,丁幼微只比张文纨小五岁,但在辈份上,因为她是陈操之的嫂子,就比陆夫人张文纨小了一辈,当即执后辈礼,陆夫人张文纨连称不敢当,却也未深拒,还了半礼——
陆夫人张文纨早听葳蕤说过陈操之有个娴淑美丽的嫂子,是钱唐士族女郎,今日一见,果然生得美丽,又且言语温柔,论气质优雅丝毫不输于她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又想起丁幼微当初嫁给陈操之兄长陈庆之时,钱唐陈氏还是寒门,这桩婚姻也是冲破了重重阻挠,只可惜陈庆之夭寿——
陆府大摆筵席,遍请吴郡城中有地位的大族女眷来相陪丁幼微,那些女眷原看不起鄙陋小县出来的女子,只是看在陆氏、张氏、朱氏的颜面上才来赴宴,但见到丁幼微、陈润和母女,不禁自惭形秽,这母女二人真是天生丽质、清水芙蓉,而且应答之间,显示了良好的教养。
丁幼微送给陈操之的生日礼物是手缝的一套冬衣;宗之送给丑叔一首他写的一首四言祝寿诗,清通雅致,大有可观;润儿画了一幅《明圣湖四季图》送给丑叔,说丑叔以后离家在外,思念家乡时可以展开看看,笔法虽尚稚嫩,但气象已具,笔法可以学,可这种缘自灵魂的灵气却是学不到的,陆夫人张文纨大赞润儿灵慧。指点润儿笔法的缺憾——
陆葳蕤也为陈操之手缝了一套冬衣和袜履,魏晋时世家女郎既读诗书,也要与贫家女子一般习女红,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样样兼备方为好女子,陆葳蕤心灵手巧,缝制的衣袍甚是得体——
到吴郡的次日,陈操之与冉盛去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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