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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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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日辰时。燕国使臣皇甫真在太极殿觐见大晋皇帝司马奕,然后启程归国,陈操之少不了要相送一程,从白鹭洲码头回到建康城已是午后,又陪着丁立诚去台城尚书台拜会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王彪之,丁立诚是士族子弟,原是益州犍为郡武阳县县令,益州刺史周楚称其官声颇佳,现在又有桓温举荐,既非超升,只是换个郡县为官而已,王彪之当然不会阻挠,命吏部侍曹查检吴郡、吴兴、会稽、东阳四郡可有县令补缺,侍曹道:“此四郡皆是富庶之地,郡县长吏非大族子弟不能得之,暂无空缺,只有前日东阳郡报称吴宁县县令贺铭病重不能理事,表奏拟以其子贺耀补缺。”

王彪之年老健忘,对吴宁县令贺铭没有印象,问:“贺铭是会稽贺氏子弟?”

侍曹道:“是。”

王彪之还记得去年底贺隋、贺铸叔侄诬告钱唐陈氏占田案之事,贺氏在这次土断纷争中惨败。贺隋一系子弟十年内不许参加定品,贺铸被免为庶人,这个贺铭不知是否会稽贺氏嫡系,贺氏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何妨再踩一脚,王彪之哂道:“县令也可以世袭吗!”

侍曹问:“王仆射的意思是——”

王彪之道:“就让丁立诚补吴宁县令之缺,十一月上旬到任。”

侍曹应道:“是。”即去拟文传书。

丁立诚得知他将赴东阳郡吴宁县上任,大喜过望,吴宁县毗邻钱唐,乃是东阳郡屈指可数的富庶大县,原本这些大县的长吏职位都是被世家豪族把持的,象钱唐丁氏这样的末等士族哪里挤得进去,丁立诚从偏僻的西川小县调任扬州大县,真如做梦一般,为赶在十一月上旬到任,丁立诚便即收拾行装回钱唐,准备省亲祭祖之后便赴吴宁县就职。

沈赤黔决定与丁立诚一道回去,沈赤黔母亲已于三年前病逝,父亲沈劲又远在洛阳,在吴兴武康管理沈氏家族产业的是沈赤黔的叔祖和几个从伯父、从叔父,沈赤黔这次回去主要是招揽吴兴郡各县的流民,为陈操之重建北府兵做准备。

十七日上午,陈操之送走了丁立诚和沈赤黔,与冉盛和几个亲兵骑马回城,陈操之道:“吴宁县距钱唐不过两百里,以后丁阿舅要回钱唐只须三、两日,嫂子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兄长。得知丁阿舅调任吴宁,嫂子一定很高兴的。”

冉盛道:“丁嫂嫂和宗之、润儿她们不是要来建康吗?”

陈操之笑道:“吴宁距建康也不甚远,与西川相比,那简直是近在眼前了。”

冉盛问:“阿兄何时回钱唐接丁嫂嫂?”

陈操之踌躇了一下,说道:“嫂子她们应该可以在东园过新年,近来京中事情会很多,你要多留心。”

冉盛应道:“是,我明白。”

陈操之未回顾府,径去乌衣巷探望谢道韫,这几日他每天都去看望谢道韫,诊脉、察看病情变化、询问饮食睡眠,自三日前换了药剂后,谢道韫胸口烧灼之感大为减轻,也能进食,睡眠状况也好了一些——

陈操之现在入谢府已不须通报,直接进去就是,他来到蔷薇小院,尚未进院门,便听得七弦琴“铮铮淙淙”的乐音,却是那曲《春常在》,听琴音可知谢道韫心情颇为愉悦。《春常在》本来就是深情而美好的曲子。

待一曲奏毕,陈操之方迈步入院,见谢道韫坐在小厅长窗下,沐浴着暖暖阳光,虽然瘦弱,但精神气色不错,陈操之在廊下鼓掌道:“道韫鼓得好琴。”

谢道韫抬起头来,展颜笑道:“子重今日来得早。”

陈操之脱履入席,坐在谢道韫琴案对面,说道:“我嫂子的兄长今日回钱唐,送了他去我就来这里了,你今日好些了吧?”

谢道韫点头道:“身子舒服了一些,只是,痰多。”

谢道韫好洁,偏偏得这种病,让她很难堪,尤其是在陈操之面前。

陈操之给谢道韫号脉,瞑目内视,半晌道:“痰多不用担心,我现在敢断定你患的不是劳疰,而是虚劳肺疾,当然,这病也不轻,须好生调养一年才行。”又问:“你今日食用了一些什么?”

谢道韫答道:“砀山梨一只、羊肉羹半碗,还喝了一杯蜜水。”

陈操之点头道:“很好,要努力加餐,食补不亚于服药。”慢性肺炎也是一种富贵病,若是穷苦人家得这种病,既没有营养滋补。又要辛勤劳作,那病情只有越拖越严重,最终不治,谢道韫当然没有这种忧虑,只愁她吃不下。

谢道韫应道:“是。”

此次病后与陈操之重见,谢道韫就觉得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以前在西府、在会稽,二人相处时都是分庭抗礼、势均力敌、互相佩服、惺惺相惜,但这次她自觉完全处于了弱势,陈操之说什么她只有点头的份,是因为换回了巾帼女装,还是因为病人在医生面前的情怯?

不知为什么,谢道韫这样想时心里却有些欢喜,她喜欢这种感觉,好象很可依恋似的——

陈操之道:“除了食补和医药,还须健身,过些日子待你身子再好一些,我教你习练五禽戏,这是以前在陈家坞时葛师传授给我的,久习可百病不生、延年益寿。”

谢道韫道:“五禽戏,我会。”

陈操之奇道:“什么时候学的?”

谢道韫微笑道:“去年啊,向你学的,你晨起练五禽戏时我看了好几回。就学会了。”

陈操之笑道:“原来你是偷师学艺,我倒忘了你是过目不忘的第一聪明人。”

谢道韫细眸斜睨,道:“难道还要我拜师!”

陈操之道:“岂敢。”起身道:“我陪你到听雨长廊去走一走如何?”

谢道韫道:“甚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蔷薇小院,往听雨长廊缓步行去,陈操之发觉,只要他到了这里,谢府的那些婢仆执役就都踪影不见了,就是谢道韫那两个贴身侍婢因风和柳絮也是奉上茶后就悄然避开,以便他与谢道韫独处,对此,陈操之略微有些尴尬——

听雨长廊靠北一侧有个小池塘。池上荷叶残败,枯萎难看,陈操之油然想起后人一句诗,脱口道:“留得枯荷听雨声。”

谢道韫惊奇地笑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却被子重一语道出。”

陈操之道:“古人今人,感物寄情常有契合。”

谢道韫道:“子重此语甚奇,谁是古人,谁是今人?”

陈操之笑道:“我是说百年、千年后之人也必有留枯荷听雨声的情思。”

谢道韫不知想起什么,惆怅半晌,忽然咳嗽起来,以手掩唇,背过身去,好一会才咳喘稍定,低声问:“子重,你我当初的约定——还有用吗?”

现在谢道韫已经羞于说“终生为友”四个字了,因为她违背了自己早先的誓言,以女装与陈操之相见了,没有了纶巾襦衫的掩饰,“终生为友”让她难为情,而且她也隐隐觉得自己对陈操之的情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依然希望看到陈操之通过不懈努力一步步晋升高位、希望钱唐陈氏成为显赫大族,也衷心祝愿陈操之能娶到陆葳蕤——她愿意看到陈操之顺利、快乐,这些都与那日对陆葳蕤说的一样没有改变,那么改变了的到底是什么呢?

陈操之微一踌躇,还没答话,就听谢道韫又自嘲道:“真是怪哉,我向桓大司马辞职的文书竟然还没有批复下来,难不成我还能去做西府参军!”

陈操之情不自禁道:“道韫,你做我的幕僚。”

谢道韫侧头看着陈操之,缓缓摇头:“我以前是说过,你为黑头公,我做你的幕僚,不过现在不可能了——”

秋阳朗照,残荷无声,静静的听雨长廊曲曲折折,别无人迹,陈操之感到深深的惆怅。伫立一会,说道:“道韫,我告辞了,你好生调养,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一拱手,便向长廊那端行去,听得身后谢道韫唤道:“子重——”

陈操之止步回身,谢道韫走上来道:“我听三伯父说你将协助桓郡公世子重建北府兵,可有此事?”

陈操之点头道:“是。”

谢道韫问:“此事显然不是琅琊王愿意看到的,琅琊王却为何肯支持你?”

陈操之略一沉吟,就听谢道韫道:“子重,你可要当心,莫让桓大司马起疑。”

陈操之心中感激,说道:“多谢提醒,我会妥为圆通的,有些事我过两日我再与你说。”

回顾府的路上,陈操之心道:“道韫虽在病中,心思依然敏锐,也许这也是谢安对我的提醒,不过道韫显然还不知道我为桓温筹划废帝之事,有此一事,桓温自是认为我是死心塌地追随他的。”

就在这一日,建康城茶坊酒肆关于卢竦、朱灵宝等人秽乱宫廷的流言开始猛烈流传开来,说宫中的田美人、孟美人五月间生下的二子恐非皇帝所生,若建储立王,将倾移皇基——

流言越传越广,时人莫能辨其虚实。

第五卷 假谲 第七十章 谣言便是真相

陈操之离开邺都归江东之时。嵯峨山龙岗寺长老竺法雅曾托陈操之给其师弟竺法汰带了一封书信,陈操之初回建康的数日,在高官名士间周旋、在横塘乌衣巷间奔走,忙得席不暇暖,直至九月十九这一日才得空闲,邀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同往瓦官寺随喜——

因上次陆葳蕤去新亭未带私兵护卫,板栗险些被卢竦折断手臂,所以这回去清溪门外瓦官寺,就有些兴师动众,私兵四十、府役四十,其余婢女仆妇络绎不绝,车马填路、浩浩荡荡,吴郡陆氏大门阀的气派彰显无遗。

陈操之与冉盛等人已先至瓦官寺,与竺法汰交谈,竺法汰看了师兄竺法雅的信,抚今思往,感慨良多,说话间,寺僧来报小陆尚书夫人前来进香礼佛,竺法汰便知那陆氏女郎又来佛寺与陈操之相会了,笑道:“当日崇德太后看了陆氏女郎的陈情表。大为感动,说佛祖护佑,陈檀越定能与陆氏女郎喜结良缘。”

陈操之与竺法汰一起出殿相迎,陆夫人张文纨这次把她的爱子陆道辅也抱来了,这陆道辅与瓦官寺因缘非小,去年就是在这瓦官寺大雄宝殿,陈操之给了陆夫人一张食疗方,让陆纳补益身子,这才有了陆道辅,陆夫人这次为陆道辅在佛前许下长命灯,每年献香油十万钱——

陈操之望着陆葳蕤,二人相视微笑。

板栗觑空对陈操之道:“陈郎君可曾听说坊间关于卢竦等人的流言?”

陈操之问:“怎么说?”

板栗便将那宫廷丑闻说了一遍,又道:“这几日宫中派出不少宿卫严查此事,卢竦的天师道信徒也帮着追查谣言散布者,抓了不少人。”

陈操之心里冷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陈操之陪着陆夫人张文纨和葳蕤在药师殿礼佛时,忽见一名顾府管事领着一个武弁急匆匆赶来,那武弁见到陈操之,躬身施礼道:“陈洗马,桓中军请陈洗马立即去府中相见。”

桓中军便是桓温四弟桓秘,位居三品中领军,统领宫禁内外卫兵,陈操之心道:“这个桓秘前两日我曾去拜会,也没有什么话说,据传桓秘与其兄桓温不甚和睦,倒是与桓熙、桓济这两个侄子关系不错,桓秘这么急急的寻我作甚?”

陆夫人张文纨道:“操之有事就先回吧。我与葳蕤还要再焚香礼敬一会。”

陈操之命那武弁在殿外稍候,却悄声问葳蕤:“何时再来东园双廊楼见我?”

陆葳蕤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忽然醒悟,一张俏脸顿时红到耳后根,摇头道:“不来。”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我只等你来娶我。”

陈操之难得不用脑子思考一回,却被拒绝了,颇为惭愧,葳蕤那日在东园双廊楼委身于他,其实是表一种非他不嫁的决心,因为那时葳蕤已察知其伯父和从兄意欲送她入宫的图谋——

陆葳蕤见陈操之受窘,心软了,柔声道:“待丁氏嫂嫂至建康,我来东园拜见她。”这样,悄悄置换陈操之的原意,不让陈操之难堪,陆葳蕤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啊。

陈操之带着冉盛数人来到桓秘府上,桓秘出迎,身边一人却是桓温长子桓熙,陈操之一看到桓熙就明白了,桓温终于作出决定。要立桓熙为世子了。

以前桓熙对陈操之颇为冷淡,但这回却是热情得多,桓熙得父亲桓温密嘱,要与陈操之融洽相处,陈操之会尽心尽力辅佐他,而且这次正式确立他为世子,陈操之也出了大力,是陈操之力主立嫡以长不以贤,这让桓熙对陈操之颇为感激,虽然内心深处对陈操之依然有莫名的嫉妒,但至少表面上是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了。

桓温的表章已送至台城司徒官衙,就等着诏命下达,桓熙就是龙亢桓氏的嫡系继承人。

桓秘却对兄长桓温的野心颇为不满,对陈操之将辅佐桓熙重建北府军不以为然,他认为原北府军已废十余年,内里关系错综复杂,桓熙哪里有能力在郗氏、庾氏势力盘踞的京口站稳脚跟,而陈操之,年才二十,出身寒微,虽然名气很大,又与南北两大士族女郎纠缠不清,但领兵可不是名士能胜任的,谢万石就是前车之鉴,所以桓秘认为兄长桓温此举是失策,难以成功。

桓熙邀陈操之私下长谈,然后一起去拜会郗超,桓熙道:“家君近日将乘舟下扬州,督建广陵城。回程时或许会经过建康。”

郗超、陈操之心领神会,桓温入建康之日,就将是废帝之时。

郗超道:“今日太极殿西堂议子重升任六品尚书丞郎之事,皇帝坚决不准,琅琊王力谏,皆不听,虽然琅琊王可以不必得到皇帝准许擢升子重,但既然皇帝明确反对,身为丞相的琅琊王总不好当面与皇帝对抗,此议遂寝。”

皇帝司马奕本来是想免除陈操之太子洗马一职的,琅琊王、尚书仆射等人都反对,皇帝司马奕也就罢了,没想到现在不能免陈操之的官,陈操之却要升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帝当然要发威!

对此,陈操之淡然不语。

桓熙道:“这等昏君,连皇子都不能确定是否亲生,如何统御群下!”

郗超是安排人手散布流言的主谋,但此时并不接桓熙的话头,微笑而已,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次日傍晚,琅琊王司马昱单请陈操之赴宴。是为了抚慰陈操之,许诺明年定当予以擢升。

陈操之道:“大王对操之也不必过于恩宠,不然操之不好为大王效力。”

司马昱明白陈操之的意思,心下甚慰,说道:“操之忠义,国家之福也,本王定会说服陛下重用操之。”

陈操之赶紧道:“大王万不能与皇帝说及操之所谋,皇帝初登大宝,尚不知形势险恶,又宠信卢竦、朱灵宝诸人,实不能与谋大事。”

司马昱点头道:“操之说得是。皇帝实在是不知自重——操之近日可曾听到什么流言?”

陈操之道:“略有耳闻。”

琅琊王司马昱脸现愧色,默然半晌,开口道:“此流言莫非是鲜卑人散布的?那皇甫真刚一离开建康,这流言就出来了。”

太和元年的这个多事之秋,氐秦的苻坚、鲜卑的慕容皇室、还有江东的皇帝司马奕都深受谣言困扰:秦主苻坚竟然不是苻雄之子,却是其母与西门豹祠的庙祝所生;燕国上庸王慕容评与吴王慕容垂为了皇太后可足浑氏争风吃醋;大晋皇帝司马奕与天师道妖人在宫中修炼男女合气术,后宫嫔妃俱成采补之炉鼎,皇子都不是皇帝所生——

谣言往往揭示真相!

琅琊王司马昱问:“操之以为该如何消弭此流言的恶劣影响?”

陈操之道:“谣言止于智者,大王不必过于忧虑,但宫中反应却是过激,这几日卫军四出、还有卢竦的信徒都在城内胡乱拘捕百姓,这样岂不是越闹越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疏不可堵,皇帝不远离谗佞之徒以消非议,却这般对待百姓,吾不知其可也。”

琅琊王司马昱深以为然,道:“本王明日入宫,请求皇帝驱逐卢竦、朱灵宝等人。”

陈操之心道,以皇帝司马奕的愚顽的性情,必不肯听琅琊王之谏,皇帝司马奕一定会朝着他既定的命运大步前进——

不出陈操之所料,次日上午在台城式乾殿,皇帝司马昱听说琅琊王要驱逐卢竦诸人,恼羞成怒,大发雷霆,说道:“当此谣言蜂起之时,朕若驱逐卢道首,岂不是坐实谣言,被天下人所笑!”恨恨道:“朕定要揪出那散布谣言之人,将其碎尸万段!”

琅琊王司马昱苦谏,皇帝哪里肯听,只好辞出,至台城秘阁,见尚书仆射王彪之急急赶来道:“大王,大事不好!”

司马昱吃了一惊,问:“何事?”

王彪之道:“桓大司马率舟师万人。自姑孰沿江而下,将至建康。”

司马昱大惊,声音发颤:“他——他,桓大司马意欲何为?”

王彪之倒是镇定,说道:“大王切莫慌张,桓大司马世子桓熙前日由姑孰入都,可召来询问。”

司马昱急召豫州治州从事桓熙入台城议事,一问方知桓温是去扬州督建广陵城,司马昱松了一口气,王彪之却是白眉掀动,大感不妥,桓温率舟师万人下扬州,却不事先知会朝廷,这明显是给建康施加压力啊。

这日午后,陈操之去乌衣巷看望谢道韫时,却被谢韶带去见谢安,谢安屏退众人,开口便问:“操之,桓大司马将欲废帝自立乎?”

谢安是东晋一朝的第一智者,陈操之早几日就想对谢安说这件事,陈操之要想在朝中有一番作为、想要重建北府兵,没有谢安的支持是不行的,便道:“操之正想与安石公商议此事——”当即将桓温欲行伊、霍之举、废帝改立琅琊王为君之事向谢安一一道来。

第五卷 假谲 第七十一章 桓温逼宫

寒秋九月,谢安手里还捏着一柄蒲葵扇。偶尔挥动一下,谢安的蒲葵扇就好比谢万手里的铁如意,闲居时不可或离。

听陈操之说罢,谢安轻吁一口气,心知桓温废帝之举是势在必行,阻拦不了的,谢安担心的是桓温篡位,那样江东势必陷入混乱,陈郡谢氏势必受牵累,谢安默然片刻,迂回道:“曾听阿元言操之之志,‘小,只在眼前,大,则在天下’——今日我想问问操之天下之志?”

陈操之心知此番谈话之关键,不亚于月初与桓温的那次长谈,他心里很清楚,他依附桓温是要借桓温的势力来发展自己,但桓温篡位称帝的目的与他的理念相悖,他不会追随桓温走到底,所以他才会对琅琊王司马昱表忠心。现在他是在桓温与晋皇室之间周旋,美其名曰左右逢源,其实是悬崖峭壁走钢丝,稍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陈操之与江东本地的世家大族关系不错,尤其是去年借助会稽土断,他一方面打击了与他有怨隙的贺氏,一方面与虞氏、魏氏、孔氏、谢氏(会稽谢氏)的关系相处融洽,只要他能跨过陆始这道坎、娶葳蕤入门,那么他就有能力团结南人士族,而若能再争取到以陈郡谢氏为首的南渡大族的支持,那么他承受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所谋就会更有成算,所以,他必须与谢安推心置腹长谈——

陈操之挺腰跽坐,说道:“晚辈之志,无非是‘国家太平、宗族兴旺’这八个字。”

谢安微笑道:“内忧外患,世道不宁,要国家太平、宗族兴旺岂是易事,操之又将如何酬此壮志?”

陈操之道:“晚辈回建康十余日了,早就想向安石公禀报出使之事,只因道韫娘子病情未稳定,所以一直未有暇说起。”当即把出使之事对谢安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与他对桓温、郗超、琅琊王司马昱说的一样详尽。

谢安静静倾听,疏眉微动,流露内心的惊诧,他虽知陈操之去邺城必有重要图谋。却没想到陈操之利用谶言、童谣、流言布下这么一个大局,这谶言、童谣看似简单,但这若不是对氐秦、鲜卑燕的时局和人物有敏锐的洞察是绝对做不到这样举重若轻、收效显著的,陈操之何以能有这般近似前瞻先知的能力?

谢安心道:“苻坚被这么个死无对证的谶言困扰,氐秦动乱是难免的事,现在就要看慕容恪是否如陈操之所说活不过明年秋,这个也很好验证,今年底明年初,应该就会有慕容恪是否患病的消息传来。”

谢安赞道:“操之之智计,神鬼莫测,无怪乎桓郡公倚操之为左右臂,然则北伐建功,桓公或将伸其异志,皇极鼎革,此乃操之所乐见乎?”

陈操之摇头道:“非也,我曾以魏武、晋文之事晓喻桓公,桓公颇以为然。”

谢安上身前倾,问:“所以操之要助桓熙重建北府兵?”

陈操之道:“是,还望安石公有以教我。”

谢安安全明白陈操之的用心了,桓温固然是一代雄才,知人善任。却未必能看得清自己的儿子,桓熙、桓济扶不起的阿斗耳,操之这是想借势自强,此奇谋也,谁又能想到辅佐其子是为了削弱其父!

谢安又问:“若有朝一日,操之能到桓公地位,又当如何自处?”

陈操之笑道:“安石公太高看晚辈了,桓公地位既是因为其个人能力超群,亦是形势造就,操之出身寒微,孤独无助,何能至桓公地位!”

谢安道:“前有陶侃,后有桓温,操之能兴起亦非不可能之事,试言之,又何妨。”

在谢安这样的智者面前,真诚坦率是取信之道,虚诡假谲是行不通的,陈操之道:“安石公应知晚辈为人,晚辈求学问、重情义,似非遗臭后世之人。”这是化用桓温“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的典故,以示与桓温有别。

谢安朗声大笑,说道:“操之‘似非’二字用得甚妙,不敢确定更显真诚,若一言断定有所不为,反见虚伪。”

陈操之微笑端坐,领受谢安的夸奖。

谢安蒲葵扇一摇,说道:“操之赴京口时,我儿瑗度可随你同往。”

谢瑗度便是谢安之子谢琰。长谢玄一岁,与谢道韫同年,美风姿、贞行寡言,现为中书省著作郎,陈操之在谢府也见过谢琰几次,但甚少交谈,据说这个谢琰与叔伯兄弟都很少往来,恐怕不太好相处,但谢安既肯让谢琰随他去京口,这表明陈郡谢氏会全力支持他重建北府兵,陈郡谢氏由谢尚、谢奕直至谢万经营多年的豫州军府虽然因为谢万的解职而丧失了控制权,但两淮诸将出自豫州军府的不在少数,与陈郡谢氏的关系依然密切——

陈操之不掩饰自己的喜色,恭拜于地道:“多谢安石公。”

谢安解开心结,甚是愉快,似乎还想与陈操之说些什么,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蒲扇遥指西边,说道:“阿元知道你来了,在等着你呢,操之去吧。”

陈操之向谢安施礼起身,往听雨长廊而去,心情甚是畅快。只是谢安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让他颇感尴尬,如今谢道韫的身份已经挑明,谢安却似毫不避忌,虽说这些天他日日登门是给谢道韫看病,但谢安的态度显然不仅于此——

陈操之也不愿多想,对于谢道韫,他自有感情在,即便是友情吧,他也很愿意来看望她,希望谢道韫的病尽快好起来,而且。与谢道韫这样聪慧机辩的女子相处是很振奋精神、心情很愉快的一件事,至于其他,请君看那秦淮河的流水,回旋曲折而始终向前。

……

桓温在广陵只驻留了三日,即从陆路还姑孰,九月二十六癸卯日,桓温率西府步骑万人来到距离建康东北方的小城白石,屯兵观望——

建康城士庶一日数惊,以为当年王敦率兵攻入建康之事将重演,内外惶惧,人人自危,以琅琊王司马昱为首的高官显贵更是频繁聚首,商议对策,但白石距建康不过五十里,步骑急行,半日可到,在桓温强大的军力面前,司马昱诸人束手无策,而且,都城内外禁军也掌握在桓温的四弟、中领军桓秘手里,桓温若要逼宫篡位,起码在目前,司马皇室是没有一点抵抗能力!

皇帝司马昱这时才感到了恐惧,大集群臣共议对策,尚书仆射王彪之、尚书吏部郎王蕴皆道:“必先遣使去白石,问明桓大司马屯兵白石意欲何为,责以大义,令其还镇姑孰。”

琅琊王司马昱问:“哪位可奉此使命?”

众官面面相觑,皆不敢领命,桓温若要篡位,谁敢去撄其锋,何敢当面责以大义,只怕是一刀两段。

御史中丞谢安对琅琊王司马昱道:“丞相可召郗侍郎和陈洗马咨询对策。”

众官都点头称是,郗超和陈操之是桓温的心腹,问他二人最是合适。

司马昱便于大司徒官衙召见郗超、陈操之二人,叹道:“命之修短,本所不计。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吾不能以道匡卫,愧叹之深,言何能谕!”又吟诵庾阐诗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泪下沾襟。

陈操之与郗超对视一眼,郗超道:“大司马温,方内固社稷,外恢经略,必不至于有非常之事,超以百口保之。”

陈操之也力陈桓温无异志,愿以宗族保之。

司马昱心下稍安,道:“既如此,烦请两位去白石询问桓大司马意见。”

郗超道:“请丞相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亲往问讯,超愿附行。”

司马昱便命尚书仆射王彪之与郗超前往白石慰问桓温,王彪之、郗超是二十七日午后出发的,次日傍晚回到建康,关心身家安危的众官一路迎入台城,打听桓大司马意图,王彪之、郗超皆不答,径入太极殿西堂拜见琅琊王司马昱,呈上桓温奏书,当时皇帝司马奕就在堂上。

琅琊王司马昱看罢桓温奏书,叹息不语。

皇帝司马奕不知桓温奏书写的何事,走过来问:“皇叔祖,桓大司马的奏何事?”

琅琊王司马昱也不作答,只是道:“随我去见崇德太后。”

皇帝司马奕心惊胆战地跟在叔祖司马昱身后往崇德宫而去,路上正遇朱灵宝、相龙二人,朱灵宝一脸谄媚地道:“陛下、大王,可有小人效力之处?”

一直沉默不语的琅琊王司马昱终于勃然大怒了,喝道:“宿卫何在?”

朱灵宝、相龙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站在那儿东张西望,还帮着喊:“宿卫何在?陛下有诏旨——”

宿卫中郎将毛安之急急赶到,还没施礼开口,就听琅琊王司马昱道:“将彭城妖人卢竦、佞臣朱灵宝、相龙、计好及其党羽拿下,听候处置。”

朱灵宝、相龙顿时傻了眼。

第五卷 假谲 第七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城

其时褚太后方在崇德宫佛屋烧香。内侍启云:“琅琊王有急奏。”褚太后步出佛屋,见琅琊王司马昱与皇帝司马奕立在殿前阶墀下,神情有异,便问:“小皇叔何事?”

琅琊王司马昱叹息一声,低声道:“大司马温有表章在此,事关重大,请太后定夺。”说着将桓温奏书呈上。

褚太后居崇德宫,吃斋念佛,早已不理朝政,心知若非惊天大事司马昱是不会来惊动她的,当即倚户视奏书数行:“——帝早有痿疾,师从彭城妖人卢竦修习男女合气术,嬖人相龙、计好、朱灵宝等,参侍内寝,二美人田氏、孟氏生三男,将建储立王,倾移皇基,百姓诧怪,朝议咸疑,谗说殄行,奸邪乱德。此基业之大患,存亡之所由也——”

褚太后执奏书的手微微发抖,说了一句:“我本自疑此——”

皇帝司马奕战战兢兢问:“太后,是不是大司马温想要谋反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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