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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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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葳蕤有些心慌,突然跪坐起来。脸儿红红道:“妾身先为陈郎宽衣吧。”伸手来解陈操之腰带。
陈操之看她那心慌手乱的羞态,压抑着情欲,低声道:“葳蕤你——”
陆葳蕤心知陈操之想说什么,直起腰肢,印上一个吻,分开,微喘道:“陈郎,莫说别个,现在我们是夫妻。”这娇美女郎意态温柔而执拗。
暮春的向午,锦帐低垂,隔出私密空间,世俗尘嚣远去,只有倾心相爱的男女孜孜以求情爱的甜美,袒裼裸裎,无私相向,陈操之的左足和陆葳蕤的右足由赤绳联系在一起,曲折转侧之间,虽有不便,但每每相扯,别具情趣——
破身之际,虽然情浓水润,陆葳蕤还是宛转不胜,蹙眉啮唇忍受,陈操之用尽款款手段,久之,乃倾身尽欢,随郎颠倒——
迷离沉醉后,陆葳蕤身子犹在微微抽搐颤抖,眼眸如春水,声音娇糯得化不开:“嗯,原来这样才是夫妻,我陆葳蕤真正是陈郎的妻了!”
陈操之轻抚她的腰臀,那美妙的曲线好比流畅的乐曲,雪嫩的肌肤透出一层薄汗,香腻诱人,让他爱不释手,闻言将陆葳蕤搂在怀里,说道:“是,我们是夫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陆葳蕤脸贴在陈操之胸膛上,听这心爱男子有力的心跳,忽然想起一件担心的事,问:“陈郎,我会不会有孕?”
陈操之道:“这次不会。”
陆葳蕤放下心来,却问:“为什么不会?”
陈操之支吾道:“就是不会,我知道,那个那个,我刚才不是那个了吗!”
陆葳蕤忽然明白了,脸埋在陈操之怀里抬不起来,半晌红晕方散,说道:“陈郎,我们起身吧,陈郎明日就要出使氐秦,我怕是不能送你了,我时时刻刻想着你、等着你,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陈操之郑重点头,说道:“葳蕤你也要珍重,等我娶你。”
二人又紧紧相拥,不忍分离,有了身体的深入接触,更觉爱恋铭心刻骨,会觉得爱情这么实在,可以让相爱的人坚定地往前走,不论多么艰难,最终走到一起,成为夫妇。
这天夜里,陈操之给四伯父陈咸和嫂子丁幼微分别写了信,派一名私兵送信回钱唐,报知他要出使氐秦之事,请伯父和嫂子不要挂心,他一定能建功归来。
第四卷 洞见 第六十五章 白狼眊与金叵罗
三月初六辰时,建康台城太极殿。百官咸集,皇帝司马奕将八尺旌节授给陈操之,另有麾枪两支、门旗两面,并擢升陈操之为七品太子洗马,领诏书印信、绢帛礼品,受命出使氐秦。
辰时末,以琅琊王司马昱为首的官员送陈操之出城,那陆禽见陈操之骑着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高头大马,此马通体墨黑,不见半根杂毛,神骏非凡,江左罕见,陆禽先是瞠目而视,继而脸色铁青,陈操之骑的这匹马分明就是他三叔父陆纳珍爱的那匹西域名马,前年在华亭,陆禽曾请求三叔父把这匹马赐给他,三叔父不允,还斥责他不知上进、只务奢华,没想到三叔父却把这匹价值八十万钱的宝马送给了陈操之,这马一直养在华亭。定是三叔父知道陈操之要出使氐秦,这才火速命人从华亭长驱而来的,三叔父对这个陈操之不是一般的赏识啊,完全是视同子婿了,他这个做侄子的都没法比!
陆禽郁闷填胸,既怨三叔父陆纳,更恼恨陈操之,心道:“陈操之既离建康,我就可筹划葳蕤入宫为妃之事了,过几日先与相龙、朱灵宝诸人计议一番,试探皇上心意,嘿嘿,等陈操之出使回来,我六妹葳蕤已经是皇帝宠妃了,若是顺利的话,应能册封为皇后,我倒要看看那时陈操之失魂落魄的样子!”
新亭送别,陈尚、刘尚值、王献之诸人,还有刚从会稽返回建康的孔汪、虞啸父都来为陈操之送行,司马昱、江思玄、郗超、高崧各有勉励的话语,陈操之一一拜谢。
谢安命人将一个锦盒交于陈操之的随从,言道:“这是一对金叵罗酒器,还有一封书帖,操之若有机缘,代我送与慕容垂。”
琅琊王司马昱听到谢安托陈操之送礼给慕容垂,朗声笑道:“安石公欲以金叵罗来酬三十年前的白狼眊乎!”
谢安自幼有贤名,四岁时。桓温之父桓彝见而叹曰:“此子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王东海就是尚书令王述之父王承,清心寡欲,善于清谈,为政明简宽容,声誉在王导、庾亮之上,被人推许为永嘉南渡以来第一名臣,桓彝以一代贤臣王承来称赞一个四岁的孩子,可见其赏识之情——
等到谢安十来岁时,神识沈敏,风宇条畅,善行书,清言玄谈为大名士王濛所称道,谢安神童的名声传至北燕,当时年才七岁的慕容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遣人往返万里给谢安送来一对白狼眊,白狼眊是辽东白狼的眼珠子,是慕容垂打猎射获的,用白腊封存,据说有辟邪之神效,或许。七岁的慕容垂从那时起就把比他大六岁的谢安当作对手了——
陈操之笑道:“若有机会,一定代安石公把这回礼送给慕容垂。”心道:“史上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攻打洛阳城似乎就在这两年,怕是这次出使就会遇上,有谢安书帖和这一对金叵罗,倒是接触慕容垂的一个缘起。”
谢玄、张玄之这次与陈操之、顾恺之、谢道韫一起赴姑孰西府,陆葳蕤原以为今日找不到机会来为陈操之送行,且喜张彤云一早来陆府,请陆葳蕤陪她赴新亭送别,陆纳答允了,陆葳蕤便与张彤云先一步来到新亭,设步幛相隔,待陈操之、顾恺之与众官道别后,方命婢女请陈、顾二人入步幛相见。
步幛内另有锦幄相隔,短锄、簪花两个婢女见陈操之进来,赶紧低头退出,以便葳蕤小娘子与陈郎君说些私蜜语。
陈操之离着陆葳蕤五、六步远站定,含笑打量这盛妆女郎,高髻、鞠衣,丹碧纱纹裙,杂裾垂髾,宽博飘逸,神情更是恬淡温婉,真如顾恺之所绘《洛神斌图》里临风飘举、衣袂飘飘的洛水女神——
陆葳蕤见陈操之这般看她,俏脸微红,盈盈施礼道:“妾身为陈郎送别,祝陈郎远行一路平安,更盼陈郎早归。”说着将一个新制的香囊系在陈操之腰间,举止温婉,羞涩动人。
陈操之执着陆葳蕤的手。在她手背上轻吻一下,说道:“葳蕤,我有一件小礼物送你,是我命来德精心制作的,古来所无。”说罢从袖中出一物,长不盈尺,紫竹为骨,细绢为面,撒开成半圆扇,聚拢则似玉如意,制作极其精巧,绢面上还有绘画——
陆葳蕤接过这把奇异的扇子,展开一看,细绢扇面上画着的是一株盛开的瑞雪山茶,山茶下立着一个娇俏女郎,陆葳蕤芳心一颤,这自然是陈郎的手笔,画像虽小,但勾勒精细,神情毕肖,很见用心。
陆葳蕤喜滋滋问:“陈郎,这是何时画的?”
陈操之道:“前些日在姑孰画的,葳蕤你再把扇面转过来看——”
陆葳蕤依言将扇面转到背面。见写满了绳头小字,正是陈操之左手擅长的钟繇《宣示表》体小楷,结体架构巧密,气象雍容清新——
陆葳蕤轻声念诵扇面上书写的闲情赋:“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
陆葳蕤美眸斜睇陈操之,羞喜不已,陈郎这是赞美她风姿瑰丽、秀色绝伦,喻之为鸣玉高洁、幽兰芬芳。陆葳蕤又往下念诵:“——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陆葳蕤抬起眼来,珠泪朦朦,说道:“陈郎——”柔肠百转,低徊不已,凝眸之间,不觉忘言。
陈操之将扇子合拢交到陆葳蕤手里,说道:“葳蕤,这是折扇,前世所无,来德制作了两把,你我各一,后必有仿效者,但现在,只有我们这两把。”说罢轻轻在陆葳蕤娇嫩的唇上一吻,低声道:“葳蕤,我去了,你好生保重,等我回来。”
陆葳蕤使劲抱着陈操之,踮起足尖吻着陈操之。不忍分别,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陆葳蕤伫立新亭山下,看着陈操之骑上那匹黑鬃名马,渐行渐远,顾、谢诸人仆从百余、浩浩荡荡的车马都不见了,犹自舍不得踏上归程,心里道:“陈郎,我要等你回来,我是陈郎的妻,我绝不会入宫,也绝不会寻死,待庾皇后丧制满,我就设法上书褚太后,请褚太后下诏赐婚,褚太后曾在瓦官寺接见过我和陈郎,知道我和陈郎的情意,就算褚太后碍于我二伯父反对,不便赐婚,但定然不会允许皇帝纳我入宫,爹爹和张姨爱我,也不会强逼我入宫的,此事我自己能应付,何必告知陈郎,让陈郎忧心——”
陆葳蕤正想得出神,忽听一人道:“陆小娘子安好,小婵有礼。”
陆葳蕤“啊”的一声,赶忙道:“是小婵姐姐,小婵姐姐没有随陈郎君去吗?”
杏脸白皙的小婵怏怏不乐道:“我家小郎君让我留在建康,说出使他国等同于行军,是不能带侍女的,只带了黄小统去,这几日我把小郎君日常起居的喜好、习惯一一告诉黄小统,就不知道黄小统记住了多少!”
陆葳蕤对小婵感到很亲切,而且她上回听丁幼微说过,已故的陈母李氏曾说过让陈郎纳小婵为妾,但陈郎至今未遵母亲遗命,这自然是因为她的缘故——
陆葳蕤道:“小婵姐姐不必担心,陈郎君会照顾好自己的——小婵姐姐去年腊月被恶犬咬伤,现在无恙了吧?”
小婵有些欢喜道:“小郎君还对葳蕤小娘子说起过我的事啊,小郎君曾说,被猁犬咬伤,过了百日乃为大免,现在已经过了百日,没觉得身体哪里不适,前几日小郎君还细心为我诊视,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陆葳蕤微笑点头,又道:“小婵姐姐既留在建康,那要常来看望我。”转头对张彤云道:“阿彤,你带小婵姐姐来。”
张彤云笑道:“好,我每次来陆府都带小婵姐姐一起来。”
小婵赶紧道:“两位小娘子莫要折煞小婢,就叫小婵吧。”顿了顿,说道:“我家小郎君现在也是直呼我为小婵了,小婵姐姐的称呼是小郎君年幼时叫的,那时小郎君比宗之小郎君还小呢。”
不知为什么,小婵对陈操之不再称呼她为小婵姐姐反而有些欢喜。
第四卷 洞见 第六十六章 鲜卑丑男
三月初九,陈操之、谢道韫、谢玄、张玄之、顾恺之一行到达姑孰。当日午后,桓温在大将军府宴请西府群僚,酒过三巡,桓温面色一沉,说道:“诸位可知淮北危急?”
众人面面相觑,满堂俱静。
桓温紫石眸威严扫视诸僚,沉声道:“昨日接淮北六百里加急文书,燕太傅慕容评与龙骧将军李洪攻许昌、汝南,我军败于悬瓠,颖川太守李福战死、汝南太守朱斌奔寿春、陈郡太守朱辅退保彭城,燕军来势汹汹,欲尽取我淮北之地,我已急命西中郎将袁真等御之,明日,我将亲帅舟师屯合肥督战——”目视陈操之,道:“陈掾后日就率使团与我一道起程吧,形势危急,若氐秦趁机南侵汉中、荆襄,那时战事连绵,国无宁日矣,陈掾此番出使重任在肩。莫辞辛劳。”
陈操之躬身道:“遵命。”
筵席散,陈操之回到凤凰山寓所,冉盛、来德和沈赤黔已经等候在那里,冉盛现在是统率千人的部曲督,军服齐整,威风凛凛,躬身道:“阿兄近日就要随大司马北上吗?”
陈操之道:“后日就要启行,你的三百随行军士挑选好了没有?”
冉盛道:“三百西府精锐已经整装待命,随时可以出发。”
沈赤黔听说后天就要北上,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见陈操之看过来,赶紧躬身道:“陈师,赤黔也早已备好行装,二十名弓马娴熟的部曲随时待命。”顿了顿,又道:“若是早知要随陈师北上,我应从武康带三百部曲前来。”沈赤黔之父沈劲去年率一千壮士北戌洛阳,那一千壮士绝大部分是沈氏部曲,所以留在沈氏庄园的部曲私兵已经不多。
陈操之微笑道:“我此番是出使,并非征战——只是后日就出发实在仓促了一些,出使之前不能见骑督段思一面甚是遗憾。”
段思属于段部鲜卑一系,其父辽西公段末波曾自立为单于,后归顺石赵,石赵灭亡后,冉闵当政,中原大乱,段思随其兄段勤率部归降慕容垂,彼时慕容垂名慕容霸。因训练军队时不慎坠马折齿,遂改名慕容垂,段氏归顺慕容氏之后,首领段勤将两个妹妹嫁给了慕容垂,慕容垂封吴王,段氏姊妹分别被称作大段妃、小段妃,段氏姊妹才高性烈,与慕容垂兄长燕王慕容俊正妃可足浑氏不睦,永和十年,慕容俊称帝,建号元玺,慕容俊对勇武过人、才略卓绝的五弟慕容垂亦颇忌飞惮,纵容皇后可足浑氏告大段妃巫蛊,逼死大段妃,段勤、段思兄弟率部反叛,慕容垂为取信于慕容俊,亲自镇压段部,杀死了段勤,段思遂南逃投奔桓温,桓温授以六品骑督,现在荆州桓豁麾下训练骑兵。陈操之得知将要出使氐秦,曾向桓温要求见段思一面,以便多了解一些秦、燕两国的情况,但先前在将军府桓温既未提起,想必段思尚未从荆州赶到——
不料冉盛却道:“阿兄要见段骑督吗,段骑督前日从荆州乘船来此,现在子城军营,我陪阿兄去见他。”
陈操之大喜,用罢晚餐便随冉盛去姑孰城北屯兵的子城,在凤凰山下遇到谢道韫、谢玄姊弟,问子重何往?陈操之道:“去拜访慕容垂妻弟段思。”
谢玄道:“段思来姑孰了吗?子重是要知彼知己啊。”又近前低声道:“桓公移师合肥,我阿姊是军府参军,也是要随行的,子重代我关照一下家姊。”
陈操之看着谢道韫,含笑道:“很好,又可以一路向英台兄请教豫州诸事。”陈郡谢氏在豫州经营多年,从谢尚至谢万,可谓根深蒂固,陈操之那夜在乌衣巷听谢安、谢万谈两淮人物,大受裨益,但毕竟只匆匆一个时辰,了解不多,本想到西府后向谢道韫细细请教的,没想到后日就要启程北上,现在听说谢道韫也要去合肥,当然欢喜。
谢道韫、谢玄姊弟目送陈操之、冉盛向城北而去,谢玄道:“子重为桓公效命可谓不遗余力啊。”
谢道韫道:“子重出使氐秦乃是朝廷诏旨,并非只是为桓氏效命。”
谢道韫言语里不自觉就流露袒护陈操之之意,当然。谢道韫说得也在理,谢玄笑了笑,说道:“桓公欲插足豫州、徐州,多年来费尽心机,废范汪、贬我四叔父,但依然未能将桓氏势力扩展到豫州、徐州,此二州是建康门户,桓公不能掌控豫、徐二州的兵力,就不敢行篡位之事,现今桓公要对付的正是西中郎将袁真和北中郎将庾希,慕容评南侵,也许正中桓公下怀,桓公移师合肥,正是要排斥袁、庾的势力,然后进一步控制豫州,如此,桓公篡位之期不远矣,这是我三叔父及诸大族都不愿看到的,子重若一意为桓公效力,恐遭世家大族非议。”
谢道韫道:“阿遏与子重相交数年,不知子重为人吗?子重是借桓公之力展其胸怀抱负也,桓公年过五旬,其五子皆无贤名。而且我观桓公世子桓熙与子重不睦,桓公对子重有知遇之恩,桓熙却是没有,子重为桓公办事会尽心竭力,但不会为桓氏效死力!”
谢玄奇道:“桓熙与子重不睦吗?我倒是未曾听说。”
谢道韫:“有些事是要靠自己冷眼旁观的,到哪里去听说!”
谢玄微笑道:“阿姊是最知子重心意的,弟不及也。”
谢道韫岔开话题道:“阿遏,我后日便去合肥,你与张玄之何时赴荆州?”
谢玄道:“待阿姊启程后,我便启程。”
谢道韫“嗯”了一声。
……
陈操之见到段思时微感诧异,不都说鲜卑人多俊男美女吗。可眼前这个段思却着实丑陋,段思三十来岁,身材瘦高,鹰鼻深目,发呈褐色,左颊还有一道伤疤,笑起来犹显狰狞,好似一条紫色蜈蚣在蠕动——
段思去年始闻陈操之之名,知道桓大司马甚是看重陈操之,今日一见,果然人物出众,比之以俊美著称的慕容氏男子更显优雅,而且与江左流行的男子文弱之美不同,陈操之清峻超拔,举手投足间,有洒脱磊落之气,让段思不由自主生出江左竟有此等人物之慨叹——
接谈之下,段思对陈操之更是惊佩,对慕容王族内部的矛盾,陈操之比他看得还清楚,对慕容恪、慕容垂的才干韬略,陈操之比桓温更识其厉害,这实在让段思无比惊讶!
段思又哪里知道,陈操之对前燕的灭亡、对慕容恪兄弟才识的优劣都是来自后世史论,后人观前世得失、盖棺定论,当然是精辟入微了!
与陈操之交谈愈久,段思愈觉得陈操之睿智洞见、深不可测,对陈操之所问的燕国诸事当然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既然陈操之对燕国太师慕舆根、太傅慕容评与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之间的矛盾比他段思知道得还清楚,那他还能隐瞒什么呢,灭慕容为段氏复仇也正是他段思所盼望的,而且与陈操之一席谈,让段思觉得强大的慕容氏完全有可能短短数年内分崩离析,他段氏之仇极有希望得报,所以当陈操之提出想借他段思的一名亲信随同北上,段思当即应允,便唤一名机智干练的家奴出来。命其奉陈操之为主,这名家奴名叫段钊,四年前段思率千余部众叛逃东晋,被慕容垂一路追杀,至彭城,仅剩两百骑,段钊就是其中之一。
陈操之拜访段思的目的达到了,又叙谈一会,便与冉盛起身告辞,此时已是亥夜时分。
段思送出军营外,对陈操之道:“他日北伐慕容,段某愿为先锋。”
陈操之微笑道:“桓公自有用段骑督之处。”心道:“桓公第三次北伐就是用段思为先导,枋头兵败,段思亦被慕容垂生擒,解送回燕都龙城斩首,很是悲惨啊,而今夜我与段思长谈,蝴蝶翅膀扇动,应能改变许多事吧。”
次日,陈操之为一件私事求见桓温,就是他嫂子的胞兄丁立诚之事,陈操之向桓温陈情,说他寡嫂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兄长,却远在西蜀犍为郡武阳县为县令,五、六年才得以回乡一次,想调任距离家乡近一些的小县为官,请桓温恩准。
桓温对陈操之以私事相求颇感欣慰,这也是陈操之追随他桓温的一种表示嘛,只有他桓温才是钱唐陈氏的靠山——
桓温和颜悦色道:“我亦听闻汝嫂之贤,雅敬重之,既然操之有此请求,我岂能不允!”又道:“明日我将率舟师移屯合肥,恐事务繁杂忘却,今日便命人传书益州刺史周楚,让周刺史下文书遣丁县令回建康等候委任——扬州诸县难有空缺,就在江州某县为长吏吧,若有政绩,再行升迁。”即命身边掾属将丁立诚名字、为官郡县记下。
陈操之了了一件心事,深深拜谢桓温。
第五卷 假谲 第一章 流毒五石散
晋太和元年三月十一丙申日。桓温率西府舟师两万,分乘大小三百余艘战船经濡须河逆流而上,濡须河上通巢湖,下接长江,自汉代以来就是两淮与长江交通的重要水道——
三月十三日黄昏,庞大的船队过濡须口,桓温与西府诸文吏武将立于艏楼,桓温遥指濡须坞,说道:“这便是濡须坞,昔日吕蒙向孙权进言于濡须口筑城以拒曹兵,又称东关,而曹操则于七宝山与锥山立栅布阵,史称西关,孙曹两度在濡须口交战,曹兵皆无功而返,东吴虽弱,亦能抗强曹,今我大晋,虽遭国难,移鼎江东,但经数十年经营。已据有三国时吴蜀之地,温愿在有生之年,北定中原,赖诸公努力,共匡大业!”
一众文吏武将都觉有激昂慷慨之意。
三月十五,西府舟师至巢湖,但见烟波浩渺,湖岸群山巍峨,让人胸怀一宽,桓温命船队泊于巢湖东南岸,明日横渡八百里巢湖,再经南淝河抵达合肥。
这日傍晚,陈操之与谢道韫在楼船艉楼左舷看大湖落日圆,但见西边天际赤色云霞迷离变幻,或为山峦、或为波涛、或为奔马、或为战车,瞬息变幻,恍惚万状,谢道韫赞道:“此真奇景也,前所未见,子重在明圣湖曾见否?”
陈操之道:“难得一见,此名火烧云,俗谚云‘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明日应是一个大晴天。”
谢道韫道:“有这俗谚吗,我却是未曾听说!晚霞俗称火烧云之说亦新鲜。”
陈操之道:“早晚云霞蒸蔚,表示雨季将至,我以为天降雨水有定数。既然江东干旱,江北必定多雨,或有洪涝之灾。”
谢道韫道:“此阴阳消长之理,子重博学,天文历算皆能,不然的话何以能说服虞预!”忽问:“子重应该是第一次到江北吧?”
陈操之唯唯,他前世走过大半个中国,东渐于海、南至天涯、西出阳关、北游天池,但今生的确是第一次踏足江北。
谢道韫眼望大湖,沉思往事,幽幽道:“永和八年,我十一岁,我父为豫州刺史,那年孟夏,三叔父带着我和阿兄谢靖前往豫州探视,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倍感新奇,一路问个不休,三叔父从不厌烦,总是耐心解答,正如子重对润儿一般。我阿兄谢靖对我亦如——”谢道韫抿唇不语,淡淡哀愁上眉头。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有两个嫡亲兄长,谢泉和谢靖,都在永和末年夭折的,乃岔开话题道:“我虽是第一次到江北,但熟读桑钦《水经》,常幻想随着每一条河流周游九州天下,所以说此番北上乃是印证梦中所见。”
谢道韫展颜问:“此濡须水、巢湖,与子重梦中所见如何?”
陈操之道:“大异。”这是实话,千年后的巢湖哪里有眼前所见的明净优美!
谢道韫一笑,忽道:“子重,有一事我想问你——”
陈操之道:“这几日我可是向英台兄请教了很多,英台兄有什么要考校我的?”
谢道韫道:“我闻前日在建康,你让仆人购置了不少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钟乳、礜石,此非五石散乎?子重意欲何为?”
陈操之微笑道:“原来是这事,多谢英台兄关心,我既知五石散之危害,岂会服之!”
谢道韫奇道:“那你购买那么多药石做什么?”
陈操之笑了笑,轻声道:“氐秦与鲜卑贵族,歆慕我汉人文化,二胡虽僭越称帝,但内心不无自卑,其军国制度,基本照搬汉制,所以我此行,若有机缘,当要展现我大晋文采风流,这又岂能少了五石散!”
谢道韫失笑,眸如月牙。梨涡乍现,说道:“子重诡谲哉,己所不欲,施之于人!”
陈操之道:“能服食此昂贵五石散者,当然不会是普通百姓,所以不用担心流毒害民,而且五石散自东汉开始流行,现今效命于氐秦和鲜卑慕容氏的汉人士族,诸如关西六大姓——韦、裴、柳、薛、杨、杜,多有服散者,亦算不得我遗毒中原。”
谢道韫饶有兴味地看着陈操之,不再多问,只道:“子重要小心行事,王猛智谋极深,不亚于诸葛孔明。”
陈操之点头称是,心道:“我想对付的不是王猛,而是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慕容垂与皇太后足可浑氏以及太傅慕容评的矛盾无法调和,全仗慕容恪的威望维持平衡,慕容恪一死,慕容垂虽在枋头建功,却更遭排挤,被逼降秦。慕容垂降秦的次年,王猛率氐秦军队灭燕,一个地跨五千里、人口近千万的大国似乎眨眼间就分崩离析了——”
史载慕容恪享年四十七岁,而今年慕容恪已经四十四岁了,还有三年之寿,但陈操之还是觉得慕容恪活得太长了,若能设法让其再少活两年,那就妙极!
……
方圆八百里的巢湖一日横渡,西府两万舟师延南淝河逆行,于三月二十一日抵达合肥,前来迎接的是淮南太守桓伊、建威将军檀玄。带来的消息是,西中郎将袁真已自寿阳出兵汝南,贼势已怯,不日将有战况回报,请桓大司马暂驻合肥。
南淝河码头,桓伊见到陈操之,熟视久之,待陈操之施礼毕,方笑道:“此真枫林渡口吹笛少年乎?岁月倥偬,五载过去了,昔日文秀少年长成英伟男子,江左卫玠亦能为国效力了。”执陈操之之手,言谈甚欢。
桓温出于谯国龙亢桓氏,桓伊出于谯国铚县桓氏,互为远房宗族,所以桓温与桓伊关系颇密,桓温笑道:“陈掾昔在钱唐,声名不扬,是桓子野第一个赏识于他,平白赠蔡邕笛于陌路少年,此等胸怀罕有人及。”
桓伊一笑,问:“操之,柯亭笛无恙否?”
陈操之恭恭敬敬道:“蒙桓太守赠笛,操之岂敢不珍惜?”命黄小统取柯亭笛来,打开木盒,解青布囊,将碧绿如玉的柯亭笛双手呈递给桓伊。
桓伊轻抚柯亭笛光滑的管身,叹道:“五年已过,此笛完好如初,可见主人爱惜。”把柯亭笛还给陈操之,说道:“愿再闻操之妙音。”对桓温拱手道:“请大司马见谅。”
魏晋名士放浪形骸、疏于礼法,桓温见得多了,含笑道:“难得听到陈掾笛曲,吾亦恭听。”
南淝河舳舻绵延十余里、旌旗蔽空,岸上船中,军士数万,陈操之便立于河畔一株高大的红枫下。吹了一曲《阳关三叠》,《阳关三叠》乃是唐代王维所作的曲子,自唐以来,离别曲以此为第一,流传到后世的是古琴曲,陈操之将其改编成洞箫曲,更具回环往复的离别意绪,曲调愈转愈低,最后一缕箫声随流水而去,仿佛离人渐远,渺不可见——
桓伊伫足听之,陈操之的竖笛技法已然炉火纯青,曲子更是一往情深,不禁喃喃叹息:“奈何!奈何!”
谢安云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这是桓伊对音乐之美、时光之美不能暂留的叹惋吧?
一边的谢道韫也再次感受到无处可可去的忧伤。
……
当夜,西中郎将袁真派人快马来向桓温报信,言慕容评、李洪已经退回幽、冀,然陈郡、汝南、许昌万余民户被一道掳走。
自六十年前八王之乱以来,五胡乱华,中原人口凋弊,土地荒芜,无人耕种,秦、燕、晋三国之战,往往以掳掠人口为第一要务,慕容评、李洪于悬瓠大胜后,不与袁真的豫州兵交战,大肆掳掠北走,袁真顾忌桓温长留合肥不去,亦不追击燕军,以保存实力为先。
陈操之只在合肥歇了一夜,三月二十二日上午辰时便离了合肥启程前往长安,谢道韫向桓温请求要送陈操之至寿阳,桓温允了,心道:“这个谢氏女郎着实痴情,送了一程又一程,当初若是让她为副使去长安,她也不会畏难的。”又想:“此女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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