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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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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长卿淡然道:“曹某之所以出手救人,是还江南道欠下的人情,以后与徐家两不相欠,否则以北凉王和西楚的恩怨,曹某不对殿下痛下杀手,就已经是有违曹某的身份。”
徐凤年点头道:“不欠了。”
曹长卿突然抚额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那边,姜泥御剑大凉龙雀贯长空,绕了一个大圈,截下拓跋春隼一行人。
拓跋春隼没有瞧见青衣曹长卿,悄悄松了口气,笑眯眯道:“不知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姜泥平淡道:“去死。”
拓跋春隼压下怒意杀机,依然满脸笑容,无辜摊手道:“曹伯伯都已经大度放过小侄,不知姑娘为何不肯一笑泯恩仇?”
姜泥跳下比徐凤年驭剑要更加名副其实的飞剑,落地以后,不与这名小拓跋废话,食指中指并拢,轻念一字:“临!”
大凉龙雀一瞬划破长空,恢弘气势丝毫不输端孛尔回回的雷矛。
拓跋春隼瞳孔剧烈收缩,迅速从箭壶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劲射。
羽箭与飞剑精准相击,不仅弹开,还被磅礴剑气绞碎。
大凉龙雀急掠速度丝毫不减,坐在马背上的拓跋春隼一箭功败,抽出莽刀竖在身前,格挡住飞剑,莽刀经过一阵微颤后,刹那之间被一抹削断,拓跋春隼低头,丢弃莽刀,躲避下马,狼狈至极。
飞剑绕回姜泥身边,等于画出一个浑然大圆。
“阵!”
姜泥屈中指搭在拇指上,轻轻结印。
好一个一尊天人坐冥濛,剑在汪洋千顷中。
若是李淳罡瞧见这一幕,肯定又要吹嘘徒弟比自己更当得五百年一遇的赞誉了。
飞剑当空,转折如意,剑意羚羊挂角,画出的轨迹让人眼花缭乱,擒察儿等人只看到拓跋小王爷像条落水狗被追杀得四处逃窜,而这位悉惕与一百骑兵都不约而同下马趴在地上,生怕被殃及池鱼。
端孛尔回回忌惮这柄飞剑的速度和锋芒,只敢以鼓荡气机迎敌,帮着小主子分担如潮剑势。
这名年轻女子兼修曹长卿倾囊传授的儒家天道,和李淳罡苦心孤诣造就的无上剑道。
世间无人能像她这般既有天赋异禀的根骨,又有举世无匹的时运气数。
寻常武夫,俱是辛辛苦苦拾级而上,望山累死,望洋兴叹,唯有她一步登天,还暴殄天物,时不时偷懒一下,总是喜欢在登顶途中发呆出神。
但正是这么一个对剑道不太用心的怕吃苦女子,被李淳罡认定是剑道已高,却仍然可以将原有剑道高峰再拔一岳高的人物。
当徐凤年看到小泥人气呼呼御剑归来,轻声向曹长卿问道:“她这是去找拓跋春隼的麻烦了?”
曹官子笑着点头,说道:“自然是没杀死,拓跋春隼和那名扈从估计是顾忌我的存在,始终没有还手。”
徐凤年问道:“先生可否再给我两个时辰修养,到时候让我与姜泥说几句话?”
曹长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不知是度日如年还是一瞬即逝的两个时辰以后,徐凤年缓缓长呼一口气,脸色如常,等他摇晃着起身以后,曹长卿已经不见踪迹。
几里以外,曹长卿双手抓住鬓角下垂的灰白头发,眯眼望向天空,人生经得起几度聚散离合?
徐凤年走向远处背对自己的女子。
她听闻脚步声临近,冷笑道:“下一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徐凤年与她并肩站立,一起眺望南方,没有言语挑衅,这么多年斗嘴无数,她哪一次不是兵败如山倒。
她冷淡说道:“你要是敢死在北莽……”
徐凤年没好气白眼打断道:“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找到我的尸体,鞭尸泄愤对不对?”
她咬着嘴唇,狠狠撇过头,“知道就好。”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走到她眼前,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我会用心练刀,你也好好练剑,说好了,以后如果输给我,就不放你走了。”
她本想恶言相向,说些你这三脚猫功夫如何赢得过我,说些我都已经御剑飞行了诸如此类的话,只是不知为何,只是看着满身血污的他,觉得十分陌生,蓦地就红了眼睛,藏不住的眼眶湿润。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颊一侧点了点,“酒窝。”
第六十八章 高手风范
姜泥负手御剑而行,青衫广袖的曹官子踏空飘摇,两者俱是神仙人物。曹长卿虽然明知此时说话有些煞风景,但臣子本分所在,有些话不管能否被听入耳中,都要说,“拓跋春隼此子纯以术数镇压笼络人心,庙算只算能定考下下,不过他是拓跋菩萨之子,将来多半会按部就班入伍从军,借势压人反而可以加分,故而可以定考中上,不过若是由军界转庙堂,仍是不堪大用,远比不上草莽出身八面玲珑的的董卓。公主,此次前往北莽南府京城接见西楚旧臣,公子只需露面一次,其余琐碎杂事,一并交由臣下打理即可。当年皇朝内十之三四的大姓世族北逃过境,除去不想让香火传承断绝的私心,并非一味惜命,许多家族的忍辱负重,都是在等公主。”
御剑离地一丈的姜泥轻轻嗯了一声。这让曹长卿愣了一下,以往与公主说王朝复辟事务,总是不加掩饰的心不在焉,不知为何转性了。在西楚第二支王气所在的红鹿洞山林间,近六十人陆续进山结茅而居,经过他的筛选,群英荟萃,已经俨然是一座小朝廷,这些旧西楚的栋梁,有假意逃禅遁世的治国巨材,有二十年遥领监管南岳庙的文坛巨擘,更有一批宁肯穷困潦倒隐姓埋名的权柄武将,这些年不惜假死掩人耳目,见到公主以后,这些股肱忠臣,无一不是跪拜痛哭流涕,只是公主似乎对此并无感触,让许多老臣子殚精竭虑的同时忧心忡忡,不过无人怀疑小公主背负气运,当年西垒壁一战,叶白夔战死,皇城内,所有辅政重臣包括曹长卿和老太师孙希济在内共计九人,都亲眼见到皇帝陛下将春秋九国中公认最具定鼎意义的传国玉玺,贴在小公主后背,象征一国气运的玉玺光华随之烟消云散,暗淡无光,变成和一块普通玉石无异,悉数转移到她身上。那是一个大厦将倾风雨如晦的帝国黄昏,九名臣子齐齐跪倒在金銮殿上,曹长卿至今记得那种滚烫玉玺烧灼稚嫩后背的刺耳声音,还有年幼公主辛酸凄凉的哭声。
姜泥眼神坚毅道:“棋待诏叔叔,我知道你之所以入圣,带我辗转西垒壁和皇陵,是想偷偷将你的境界和西楚所剩气运转嫁到我身上,以后不用遮掩了,我会全盘接纳的。”
曹官子眼神柔和,轻轻说道:“公主你其实不用在意臣子们的想法,公主能在我们身侧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不用再付出什么,曹长卿与那些遗老遗孤的处心积虑,公主大可以将心思全部放在那块小菜圃上,徐凤年都舍得将公主送还西楚,曹长卿若是都不能给公主一份安稳,这样的复国,不要也罢。”
姜泥缓了缓御剑速度,轻声道:“他都不怕死,我为什么怕疼。以后我再也不数铜钱了。”
这位不知不觉由风华正茂棋待诏变成一位年近五十老儒生的大官子点了点头,略带促狭笑道:“好的。公主就算偷偷数了,曹长卿也只会假装没有看到。”
姜泥灿烂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攥紧拳头挥了挥,说道:“棋待诏叔叔,你跟我说说武夫一品境界,以前我都没用心听。”
曹长卿由衷笑道:“一品四重,金刚指玄天象陆地神仙,层层递进,金刚境取自佛门金身不败,指玄乃是道门玄通的简称,大抵是扣指问长生的意思,而天象是我辈儒生追求的浩然境界,圣人有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世间不太平,就由读书人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管是立言还是立功立德,都要以浩然正气有所鸣不平,不过书生读书,大多止于读取功名,为帝王一人了却不平事,少有为百万苍生去读书。至于陆地神仙境界,可以出窍神游,逍遥天地间,真正做到了无拘无束。一品前三重境界,虽是以三教精髓来命名,但往往与三教人物没太大关系,反倒是追求以力证道的武夫,踏境递升,成为江湖万众瞩目的人物,佛门得道高僧,习惯性铸就大金刚,有血液呈现金黄的特征。如今只有两三位和尚成为这般佛陀人物。而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武当山洪洗象兵解以后,暂时无人入指玄,道教祖庭龙虎山情况稍好,却也屈指可数。至于读书人,就更少有入一品的了。”
姜泥认真思量了一番,说道:“除去三教的普通武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先要锻炼金刚体魄,再进入求气的指玄,然后由气转势,到达天象,可以窃取天地气运,以便共鸣?这么说起来,天象境高手怎么像是一个小偷?”
曹长卿欣慰大笑,点头道:“公主所言一针见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便是此理。”
姜泥这才想起身边棋待诏叔叔是独占八斗的天象第一人,有些汗颜脸红。跟随姜泥一起凌空潇洒前行的曹长卿眯眼道:“我曾有过棋盘推演,天下间同时出现七位或者八位陆地神仙,已经是一副棋局的气数极致。”
姜泥轻声问道:“他会成为其中一人吗?”
曹长卿摇头叹息道:“难。”
姜泥歪了歪头问道:“那我呢?”
曹长卿斩钉截铁道:“稳占一席。”
姜泥好似后知后觉,好不容易醒悟以后气愤道:“他总骗我说我笨,资质平平!”
曹长卿心情极佳,也不再古板恪守君臣上下,开玩笑道:“一剑刺死他。”
姜泥下意识拿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脸颊,然后伸出双手揉了揉脸,自言自语,含糊不清。
大凉龙雀剑尖猛然朝上,她御剑冲入云霄。
一人一剑凌驾于云海之上。
曹长卿抬头望去,却已经不见她身影,喃喃道:“巍巍巨观。”
旧西楚境内,不像春秋其余几国气运轰然倒塌散尽的一道接天云柱,在这一刻骤然凝聚方圆千里的气运。
太安城钦天监,一位正在观象望气的老人神情剧变,匆忙踉跄跑回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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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站在原地怔怔出神许久,终于回神,摸了摸还算完整的生根面皮,这一张是按照南朝小族子弟徐奇来打造,是几张面皮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人算终归不如天算,和拓跋春隼结仇,恐怕等他回到家族动用资源调查这个徐奇,曹长卿临时起意的打掩护恐怕也支撑不住多久的刨根问底,不过在这段时间以内,还是相对安全,徐凤年小心翼翼换了一张面皮,低头看了眼血迹斑斑破败不堪的衣衫,重重叹气一声,只得回马枪往南边走上回头路,一边吐纳呼吸休养生息,一边在脑中回想端孛尔回回的雷矛,第一矛是背对,没能瞧清楚细节,后来针对自己和曹长卿的两矛则是面对面,徐凤年模仿脚步小跑了几步,几十次下来,总觉得不得要领,也就暂且放下,毕竟是一位大魔头的压箱绝技,艰深处不在形体,而在于气机经脉的学问,若是如此轻松被破解,也太不值钱了。
从怀中掏出第七页刀谱秘笈,蘸了蘸口水,方才曹官子出手,借天地之气禁锢住拓跋春隼,那叫一个惊心动魄,这倒是能与这一页结青丝可以相互映证,入金刚以后,可以依稀看清许多轨迹轮廓,徐凤年当时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门道门道,说到底就是划分界限的仪轨二字,难怪当年王仙芝要死皮赖脸去偷窥高手过招,然后以他山之石攻玉,投入熔炉化为己用,徐凤年提着撕下的一页秘笈,念念叨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前一刻还在与人生死相搏的游猎对象。这得感谢当年游历磨练出来的好心性,老黄说能睡还能醒是福,温华说能吃还能拉更是福,徐凤年觉得都挺有道理。
至于和她的短暂相聚和迅速离别,徐凤年也谈不上有太多惆怅感伤。
这会儿没太多资格去儿女情长,再说了,姜泥已是不是那个只会砸泥巴或者用嘴咬人的小泥人了,都会御剑了,自己没理由不去拼命提升境界,下一次见面,这笨姑娘多半是真铁了心要一剑刺死自己的。
徐凤年猛然抬头,看到一个杀机四起的身影。
一位站在劣马身边的老僧,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笑了笑,强行散去杀意。
已是人间佛陀的老和尚抬头以后,说道:“世子殿下如果想要抒发宣泄满腹杀机,老衲绝不还手。”
徐凤年笑道:“圣僧已是金刚不败之躯,还手不还手都没区别。因为一桩善缘,我差点死在草原上,现在浑身都疼,就不浪费气力了。”
老和尚平静说道:“殿下无需担心牧人部落的安危,老衲自会停留。”
徐凤年问道:“老方丈,你这是在揣测衡量以后的北凉王是如何的角色?如果不合己意,是不是就要我死在北莽了?说错了,不管是否称心如意,先前我似乎都注定要死在拓跋春隼的追杀。”
老和尚摇头道:“是有大气运的人物,无形中篡改了气数,应了棋无定式一说,并非老衲本意。”
徐凤年差点脱口而出放你娘的屁,好不容易憋回肚子里,深呼吸一口,挤出一个没有半点诚意的笑脸说道:“老方丈此番前来,又是要做什么?还有善缘等着我去不成?”
老和尚哑然失笑,摇头道:“殿下多虑了,老衲前来是想赠送一枚两禅丹,就当做是老衲失算的弥补。”
徐凤年没有任何狐疑犹豫,笑眯眯问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伤感情。老方丈,除了送我三四五六颗号称活舍利的金丹,还有没有佛门武学秘笈?”
老和尚一只探入袈裟大袖的手轻轻缩回,笑道:“只有一颗丹药,秘笈则没有。不过看殿下的脸色,已经没有大碍,似乎用不上两禅丹。老衲也就不锦上添花了。”
徐凤年瞪眼,小跑到这尊佛陀身边,笑眯眯道:“别啊,老方丈,来来来,掏出来瞅瞅。”
老和尚一脸为难,伸入袖口,愧疚道:“咦?奇了怪了,好像丢了。”
徐凤年脸色僵硬,咬牙切齿道:“老方丈,有点高手风范行不行?”
老和尚哈哈大笑,牵马而走。
第六十九章 江山代有新人换旧人
当徐凤年和老和尚来到湖边牧民营地,发现才扎下的毡帐就已经拔出,重新装上马车,看来又要迁徙流亡,一路牵马缓行的龙树僧人转头对徐凤年问道:“殿下,已经是第四次动杀机了,为何次次都不出手?”
徐凤年笑呵呵道:“老方丈既然是圣僧,自然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人,不都说佛头着粪佛不忿,与我计较什么。”
老和尚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记仇的年轻人,笑道:“殿下倒是心思活络的真小人。不过你这要杀不杀的,也不是回事,老衲还是想请殿下一口气出了心胸那股恶气,也有个好聚好散。”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隐瞒,收敛起故作玩世不恭的浮躁神色,平淡道:“杀机确实是真,杀心不敢有,怕被老方丈当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以后回到两禅寺这座佛门圣地,随便一口唾沫就能钉死我。我可是见识过道教大真人的心性了,一个赵黄巢,一个赵宣素,都不是好东西,偏偏境界奇高,都说道门清静无为,真不知如何修行出来的境界。”
老和尚轻声感慨道:“这两位龙虎山大真人啊,说到底还是都没能放下那个姓氏,也怪不得他们岔入了一条旁门左道。就像老衲,这些年也总是经常守不住本心。不求执着,本身执着,如何能解?老衲当上主持以后,没能想通许多事情,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就去数不胜数的道教典籍里一探究竟,最后觉得似乎《道德经》第二十四章里的‘道法自然’四个字,分量最重。后来徒弟说要明心见性,自证菩提。老衲也觉得很好,老衲与首座师兄当年争辩的两副偈子,徒弟西游万里归来,只说了八字评语: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师兄点头称是,随后圆寂。还有儒教先贤所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真是把道理说尽了。此行北莽,注定是要销毁世人眼中所谓的佛陀境界。”
徐凤年皱眉道:“跌境?”
老和尚笑着点了点头,“是放下。”
徐凤年摇头道:“我不懂白衣僧人提出的顿悟和立地成佛。”
老和尚笑道:“老衲也不怎么懂得打机锋,否则这时候与殿下说些让人似懂非懂的佛语,才应景。”
徐凤年无奈道:“老方丈这会儿总算有些高人风范了。”
一手牵马一手握竹苇禅杖的老和尚轻声道:“就算这么说,老衲也不会送出两禅丹。”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轻声道:“问佛不如问己。”
徐凤年苦涩笑了笑,将那个有关徐骁而且不敢知道答案的问题放回肚子。
徐凤年随即自言自语道:“不管有何企图,既然要跌境,老方丈此行怎么都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高高在上的只能是镀金佛像和泥塑菩萨,还是老方丈这般愿意到民间俗世走动的,才是真僧人。”
老和尚默默伸入袈裟袖口,拿出一个四方小木盒,见徐凤年一头雾水,这位两禅寺主持一本正经说道:“年纪大了,总是喜欢被人夸的。”
徐凤年默默接过木盒,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牧民见到徐凤年和老和尚携伴而来,惊喜交加,惊讶的是年轻菩萨的去而复还,让他们愧疚难耐,欣喜的是那尊佛陀再度临世,对于多灾多难的小部落而言,在心理上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呼延观音和阿保机一起小跑向这对高高在上的菩萨佛陀,她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但满心雀跃的孩子挣脱她的手,仍是跑过去。
徐凤年换过了衣衫,要了一囊清水和食物,就继续往北而去。
————
“南北,你有没有觉得你那株同龄桃树枝叶有些不够茂盛?”
“师父,你别骗我去撒尿浇肥了行不?被东西和师娘知道,我会被打死的!”
“你都有胆量不去金顶吵架,害得师父一路颠簸几千里,口水没有十斤也有八斤,你就没有愧疚?”
“我等下就去做饭。”
“悟性似乎还不太够啊。”
“师父,你直接说该咋的吧。”
“师娘今天早上说掐指一算,最近几天都不宜洗衣服。”
“懂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
“不是说帮你敲背半个时辰吗?这才一炷香呢。”
“哦。看来悟性渐长,不错不错。”
“师父。”
“恩?”
“师娘又带东西下山去买胭脂水粉了。师娘前几天说以前有很多腰缠万贯的侠士追求她呢,还说要是随便嫁给其中一个,买几十两银子一盒的胭脂都不带眨眼的,哪像现在。”
“这样吗?”
“恩!”
“那好,师父的师父恰好不在寺中,他老人家珍藏了几套佛经,你去偷来,下山典当了换银子去。反正到时候返寺,他舍得打我,也不舍得打你。”
“师父,这是犯戒。”
“你都喜欢上姑娘了,都信誓旦旦不做那佛陀了,还怕这个?”
“师父,天气好,我洗衣服去了。”
“去去去,悟性还是不够。”
这个小和尚跑去端木盆拿搓衣板,太阳底下坐在小板凳上。
当初在北凉王府,东西脸上挂了半斤红妆,世子殿下可能是好心好意不想伤了她的心,可笨南北当时是真的觉得好看啊。那以后就愈发觉得要成佛,能烧出舍利子,让她能买好些的胭脂水粉了。不过东西做了一个梦,他如今是做不成佛陀了。
笨南北低头搓洗着衣裳,只觉得很愁啊。
————
与两禅寺齐名称圣地的龙虎山,一名枯黄清瘦少年打趴下了齐玄帧座下黑虎,一场架打得地动山摇,然后骑虎下山。
————
北凉王府,听潮阁。
一座清凉山,无风亦无雨。
李义山在阴暗潮湿的顶楼伏案书写有关历朝历代皇权相权的争斗起伏,已经写至本朝当今天子与张巨鹿,抖了抖手腕,不小心将几滴墨汁滴在宣纸上,瞧着缓慢浸染散开的墨迹,这位已经在阁楼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呕,连忙捂住嘴巴,拎起脚边的酒葫芦,用一口绿蚁酒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放下酒壶后,视线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养权相,本朝名相辅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写得有些歪扭,失去了一贯的章法。
李义山轻轻叹息,放下那一杆硬毫,搁在笔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杂的浓重浊气,李义山随手掀开几本梧桐苑五六位丫鬟最近一起编撰刻画的王朝地理志,看了几眼就放下,吃力地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檐下过廊,想了想,破天荒走下楼,白狐儿脸不知为何也跟在他后头,一起走到一楼,并且出了听潮阁,来到养有万尾珍贵锦鲤的湖边,几位守阁奴皆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通知了北凉王。李义山站在阁楼台基边缘,摇摇欲坠,等到徐骁跑来,才艰难坐下,徐骁坐在这名当年和赵长陵一起称为左膀右臂的国士身边,将自己身上一袭老旧狐裘披在李义山身上,皱眉道:“元婴,你身子骨不能受寒,怎的出楼了?”
李义山捂嘴仍是止不住咳嗽,徐骁连忙轻柔敲背,这位春秋国士眼神安详望向湖面,轻声笑道:“大将军,我跟了你多少年了?”
徐骁感叹道:“三十二年了。当初我是个出身鄙陋的死蛮子,没几个读书人乐意给我当手下,都嫌弃丢人,有辱门楣,就你和长陵两个愣头青,先后傻乎乎跑来,我当时都觉得你们两个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不怀好意。后来才知道我捡到宝了。”
李义山缩回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笑容豁达,轻声道:“大将军,张巨鹿是比我和赵长陵都要有抱负和才华的名相权臣,有这样的庙堂对手,累不累?”
徐骁轻拍着三十几年老搭档的后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么?反正从来都是我冲锋陷阵,你运筹帷幄,怕过谁?”
李义山苦笑道:“你这甩手掌柜,忒无赖了。”
徐骁哈哈笑道:“就我这么个糙人,除了当年跟老宋学来的缝鞋活计,还算拿得出手,骗了个媳妇回来,就再做不来其它的精细活了。”
李义山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缓缓说道:“当年很多人劝你自己当皇帝,我是极少数不赞成的,如果当初你是因为听了我的屁话,才让那么多将士寒心,决定卸甲归田,甚至许多人跟你反目成仇。你今天骂回来好了。”
徐骁摇头道:“才多大的事,再说了是我自己知道没当皇帝的命,与你无关。”
李义山咳嗽了几声,说道:“张巨鹿很厉害啊,才几年功夫就让朝廷上下出现人人激奋的新格局新气象,虽时常犯忌惹来非议,但委实是功在社稷,况且有个明君坐镇龙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尤其是在筹边一事上成绩斐然,让人惊叹,几次两国大战都失败告终,但两朝东线边境,硬是在他的布置下扭转颓势,边防溃败逐渐有所匡补,选用了大批善战青壮将才赴边御敌,难得的是说服顾剑棠,在兵部添设侍郎二员,用以顶补边防缺员,当初在老首辅手上充任边关军校,不是浊品杂流便是不受重视的迁谪官员,如今倒是成了香饽饽,足见张巨鹿这个帝国裱糊匠的缝补功底。大将军,但是张巨鹿也非完人,这位紫髯碧眼儿小事温和,大事却自负凌人,堪称旁人同僚有所忤触之立碎,这就势必埋下了祸根,当下老牌贵族豪阀虽已不在,前朝的勋贵轮流掌朝柄,没了根基,却仍有两大士子集团顶上,而这两大权贵的领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内阁,或者急流勇退,借口回乡养疾。这才有了新近国子监右祭酒骂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只不过骂得凶,到底还是不知道张巨鹿的用心啊,这位独专国柄的首辅分明是想要一人之死后身败名裂,换来万世太平。”
李义山猛然间神采奕奕,雪白脸色开始泛红,继续说道:“碧眼儿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败亡,我李义山成事不足,某些败事到底还算绰绰有余,倒也留下十六策应对。除此之外,还有北凉治政六疏共计三十四议,也都写完,都留给凤年。”
白狐儿脸始终站在两位老人身后,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位枯槁国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时光了。
徐骁轻声说道:“别说了。”
李义山松开拳头,手心猩红一滩,笑了笑,不再咳嗽,只是嘴角渗出血丝,疲倦至极的他闭上眼睛,说道:“南宫先生,李义山求你一件事,将来如果凤年有难,而三十万铁骑却无法救援,恳请先生务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儿脸沉声道:“请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视线开始模糊的李义山颤抖抬起手臂,拿手指凌空指指点点,好似那些年与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对弈。
他布满沧桑的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当年对这个孩子太严厉了,责骂太多,称赞太少。
这名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脑袋沉沉靠向肩并肩而坐的大将军,喃喃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这一觉睡去,不再醒来。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儿脸撇过头,不忍再看。
北凉王徐骁只是轻轻帮他拢了拢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第七十章 谷雨大雨
北莽先帝登基以后,自认做了四件大事,统一王庭皇帐,创建六百余个驿站,无水处打井,在各大军镇城池设立赤军镇守。当今女帝篡位却不改政,在这四件事情上继续精耕细作之余,又兢兢业业做了两件事,别军民,即地方军民财分开,再就是定赋税和户籍,其它还有类似设立劝农司,编撰《农桑辑要》。北莽的文官制度远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费巨大精力去事必躬亲,所以在徐凤年看来,穿龙袍实在是毫无吸引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离阳王朝的赵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只高不低,据称这些年下来日均朱批文字达到数千字,要知道这是一位家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书生。别的不说,仅是朝会,每日亲坐朝门处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让那些以为当皇帝就只是三宫六院的百姓听而生畏。
时至暮春,谷雨时节,大雨磅礴,泼洒在太安城中。
先前京城没有张贴天师禁蝎符咒的习俗,只是随着青词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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