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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天下词-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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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为你好!”茉莉俏脸微红,往曦雨脸上拧了一把:“贫嘴滑舌!”

后日很快就到了,林府派了车马并下人来接,曦雨带着似月和众人告别,潇洒地上车去林府。曦展本还很是担忧,林府的关系复杂,生怕曦雨在那里吃亏受委屈,再转念一想,以阿雨的本事,只要她不想,绝没有人能给她苦头吃,便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哑然一笑,揽着娇妻回房卿卿我我去了。

林大学士,名林耘霰,是先帝年间的状元郎。“大学士”一职颇为清贵,在开国初期,大学士们起着丞相的作用,为皇帝制定基本的国策,教导皇族子弟,是皇帝经常垂询国事的近臣。随着制度的完备,“大学士”的实权渐渐架空,成了非常清贵但并没有什么权力的官职。但是,这一官职的授予条件还是非常严格的,只有科考出身、才德俱备、资历完美、深受皇帝信任的文官,才可以被授予“大学士”的称号。并且,只有大学士才有资格教导皇子、主持修撰官方大型书籍,在开科的时候,主考官也优先从大学士中挑选。林耘霰如今不过四十多岁,便已是文华殿大学士,他与端阳公府是同宗,虽然已出了五服,但依旧沾亲带故。平日里负责教导安亲王世子嬴淳硕功课,深受皇室优待。

曦雨坐在马车里,托着下巴,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复习了一遍府里老嬷嬷教过的礼节。根据哥哥的描述,涂山郡君必定非常重视礼仪,一举一动都合乎大家闺秀的行为规范,才会合她的意。嘛,就当作是礼仪训练好了,曦雨撇撇嘴。

马车缓缓停下,曦雨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脚步声,似是一大群人围了上来。接着车帘被打起,一个圆脸慈眉的半老妇人笑着施礼:“给姑娘请安,郡君正等着姑娘来呐。”

曦雨使个眼色,似月身形一晃已经下了马车,扶住妇人:“嬷嬷有年纪,快不必行礼了。”

“好俊的身手。”老妇人惊讶中带着赞许地看似月一眼,伸出一只手:“老奴扶姑娘下车。”

曦雨知道这妇人必定是涂山郡君跟前第一得意的徐嬷嬷,她年轻时是涂山郡君祖母的小丫鬟,就是她带着那位可怜的小舅公去认祖归宗,后来就留在了国师府,小舅公逝去后,就继续侍奉涂山郡君。最后又作为陪房,跟着涂山郡君嫁到了学士府。她服侍这三代人几十年,忠心耿耿,也得到了主子的看重和信任,算得上是学士府中半个主子了。

曦雨伸手轻搭上徐嬷嬷的手,踏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徐嬷嬷跟着郡君这么多年,双眼极毒,先瞧见曦雨搭上来的手上只戴玉环没戴金镯,便先有了几分满意;再看曦雨穿着锦缎正装,却不是大红、正红而是蜜合颜色,就再赞许了几分;最后再看曦雨头上梳着偏髻,也没有用大凤钗,而是小小的一支点翠流云簪,再点缀了几朵珠花,绑了串珠的头绳,既不显得素净也不张扬,得体大方,心中对这位姑娘的第一印象登时有八分好:“今儿是初次见着,老奴给姑娘请安了。”说着便把双手搭在左膝上,右腿往后半跪下,行初见的大礼。

似月欲待去扶,却被曦雨一个眼色止住,待徐嬷嬷行了礼起来,曦雨才拉住徐嬷嬷的手微笑:“方才已止住过一回,这次是头回见面,您年纪又大,又是服侍郡君多年的人。我原不想受这个礼,但又怕坏了上下规矩,因此勉强受了,只此一次,嬷嬷若再有这样的大礼,我就受不起了。”

徐嬷嬷听了暗暗点头,这位小姐虽然在外面养大,却有规有距,既不失小姐的身份又显出敬老悯卑,果然不能慢待:“姑娘赏脸,是老奴的福分。方才老奴也没看清楚,如今在太阳下细瞧,姑娘真有几分蕙姑奶奶的品格。冉姑娘老奴也是见过几次的,您倒比她更出众了。”她口中的“蕙姑奶奶”便是凤老夫人涂山蕙,“冉姑娘”是曦雨的母亲凤君冉。

曦雨掩口笑:“这话要是让母亲听见,可是不依的。”又说:“还是先去拜见郡君为上。”

徐嬷嬷忙说:“是。”又转头向等在一边的丫鬟媳妇们示意。

一大堆人上来给曦雨行礼,簇拥着她往涂山郡君居住的正堂去。

学士府并不像凤国公府那样堂皇壮丽,但别有一番清雅,透着一股子主人家的书香气,反而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风格,随处可见几块嶙峋剔透的山石,旁边或种兰草或栽老梅。曦雨到帝都以后看到的都是中规中矩的建筑,突然看到这样带有南方特色的装点,颇有几分亲切。

绕过了前堂,过了穿堂,再绕过影壁,才是涂山郡君所居住的正堂。曦雨观一路上看到的丫鬟媳妇们穿着打扮都很淡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她被簇拥着过来都不慌不忙地行礼,心中对涂山郡君的性格有了进一步认识。门边的小丫头看见她过来,远远地就打起门帘,先向她行礼,再向里面通报:“郡君,凤姑娘来了。”

曦雨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免瞅了那小丫头两眼:一个看门的粗使丫鬟,还这么有礼有节,通报时声音柔和,可见涂山郡君的治家本事了。其余的人都留在外面,只有徐嬷嬷和似月随着她进了屋里,立刻有两个大丫鬟上来搀扶着她,卷起珠帘将她往内室引,只见一位中年贵妇坐在宽大的独山炕上,装束却很厚重,穿着赭石色的衣裳,下面是一条很有质感的马面裙。松松挽着宝髻,淡淡妆着铅华,看似随便的穿着却显出一丝不苟,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涂山郡君。

“郡君万福。”曦雨深深屈膝,似月跟着行了个大礼。

涂山郡君也并没有阻止她行礼,待她起身了才向曦雨伸出手:“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曦雨依言过去,涂山郡君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独山炕上:“虽然平时不大亲近,究竟是一家子骨肉,往后就不必尊称了,只论亲戚就是。”

曦雨忙站起来:“这未免不大恭敬。”

涂山郡君眼里的神色更是满意:“不用这么多礼,我虽然严谨些,听亲戚称尊号也不大舒服。”

“长者有命,晚辈便不敢违了。”曦雨低低垂头,重新行了一个常礼:“给表姨妈请安。”

“好,好。”涂山郡君绽出满意的微笑,拉她坐下:“路上可辛苦?派去接你的人可有怠慢了?”

曦雨自然是腼腆地摇头,涂山郡君命人带似月下去休息,又命将凤姑娘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因着我这场病,又烦劳你们府上。许是人老了,不免想和娘家人多亲近。就把你安置在我屋子后面的小阁楼里,住得近些,也好和我说话。如何?”

曦雨有些羞怯地回:“听凭姨妈吩咐。”

未等涂山郡君说话,屋里一个大丫鬟便出去张罗着给曦雨整理行李、收拾屋子了。涂山郡君继续问了曦雨家里人是否安好,在帝都住得是否舒适等等,又拉着她的手叹道:“当日我还没有出阁时,亲近的人也只有你表舅舅、表舅妈,谁知又出了那一档子事,他们远游时仍记挂着我,教我无以为报。蕙大姑姑嫁得早,兰二叔又是国师,都不常来往。如今我病了,又许是人老了,就想和娘家的小辈多亲近亲近。偏国师府又没有女孩,倒是让你来陪我解解闷。”

曦雨微垂粉颈,清澈的眼睛看了郡君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这是应该的,姥姥说我以前有些淘气,正好跟着您学一学规矩礼节,不至于被人笑话。”

涂山郡君微笑:“小孩子,也不必太拘着。”手又抚上曦雨颈间金灿灿的金云龙缀定海珍珠璎珞:“我知道你小时身子也不好,如今怎样?”

“如今已大好了,只是比常人容易受风寒,小心些也就是了。”曦雨轻声细语。

“唉,可惜我没福,膝下无儿女。好不容易偏房生了个儿子,又是个药罐子,这半年才好了些,我自己又病了。”涂山郡君再次叹息。

曦雨一边作羞怯小白兔状,一边在心里感叹,这位郡君可真比她和曦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屋里药香很重,可见她病得不轻,但病中犹妆容整齐、姿态端正优雅。换成是她,早窝在被子里不出来了。

“这一挂璎珞,当年我也曾见过,记得上面是有一只玉凤的,怎不见了?”涂山郡君问。

“因是要来探姨妈的病,那只凤又是红玉,就给取了下来。”曦雨恭谨回答。

“好孩子。”涂山郡君赞许,又仔细端详了璎珞上挂的长命锁:“‘长命百岁’,我也借借你的福气。”

正说话间,守门小丫鬟柔中带脆的声音又传过来:“大奶奶来了。”

曦雨抬眼看去,珠帘卷处,一个体格娇小、身量苗条的少妇走进来,步子踩得稍急,罩着葡萄紫的长褙子,里面是淡粉色的裙,头上带着颤巍巍的流苏凤簪,又勒了镶翠玉的抹额。

曦雨忙站起来,涂山郡君却不动,神色淡淡的,不似方才和曦雨说话的和蔼热络。

“给郡君请安。”少妇行礼:“方才在料理家中琐事,没有来迎接姑娘,还请恕罪。”

“起吧。”涂山郡君示意她起身,方对曦雨说:“这是瑞哥儿的媳妇。”

瑞哥儿便是林大学士的侧室生的那位公子,曦雨忙福身:“叨扰了。”涂山郡君故意给她出难题,称“嫂”的话,她和瑞公子并无血缘关系;称“大奶奶”,又落了自己的身份,曦雨干脆什么都不叫。

涂山郡君面上不显,心里暗暗点头,瑞哥媳妇儿忙上前挽住曦雨的手:“凤姑娘快别客气。”她见曦雨微微低着头,看上去娇羞怯怯、文静腼腆,便笑道:“果然是位娴雅的闺秀,怪不得郡君这么喜欢。”

曦雨抬起目光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低声:“您太夸奖了。”

瑞哥媳妇被她一瞧,不禁暗道凤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眼生横波,再见曦雨又低头不语,便将她送回涂山郡君身边坐下,笑道:“我在家有个小名,叫慧姐,姑娘不嫌弃,就这么叫罢。”

“你难道不知道,姑娘外祖母的闺名是个‘蕙’字吗?”涂山郡君仍旧淡淡地开口:“且换个称呼罢。”

“啊,是我疏忽了,忘了这一条。姑娘别怪罪。”气氛一僵,慧姐急忙道。

“不打紧的。”曦雨摇摇头,轻声细语,端端正正地坐在涂山郡君的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罢了,你就叫她‘瑞姐’,随她丈夫的名儿就是。”涂山郡君拍拍曦雨的手。

“是。”曦雨点头应了。

“郡君,姑娘想必累了,还是请姑娘去歇着吧。大奶奶也见过姑娘了,她那里事又多,您也该歇息,再过三刻又是吃药的时辰了。”许久没说话、只在一边侍立的徐嬷嬷上来说。

“你说的是。”涂山郡君拉着曦雨的手:“我竟疏忽了,你想必很累,又拖着你说了这半日的话。快去歇着吧,不要见外,谁服侍得不好,尽管告诉徐嬷嬷或是瑞哥媳妇。”

“是,姨妈也歇着,我告退了。”曦雨站起来缓缓行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常礼。

涂山郡君和蔼满意地笑:“你这孩子,恁般多礼。”又对慧姐:“你也去吧。”

慧姐答应了,和曦雨一起退出来。

“姑娘只当是在自己家里,缺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要,别不好意思,倒委屈了自个儿。”慧姐很是热情。

“瑞姐姐又何必这样见外?”曦雨柔柔地反问。

慧姐一愣,随即笑开:“妹妹。”

曦雨又和她说了几句话,方被几名丫鬟引领着往她住的小阁楼里去了。

慧姐吩咐外面伺候的人好生服侍郡君,面上带着微笑亦走了。

涂山郡君给曦雨安排的二层小阁楼很是精致,阁楼四角悬挂铜铃,微风吹来,一阵叮叮当当,非常悦耳动听。底层是卧室和书房,上层布置成一个小型的宴客厅,三面墙壁,正面放空,系着飘逸的薄纱。

“郡君一定很是喜欢姑娘,要不然,怎么连这个阁楼都给姑娘住呢?”过来帮着似月给曦雨收拾东西的大丫鬟笑着说。

这个丫鬟一定非常得脸,否则也不会显得有些轻佻还未被涂山郡君不待见。曦雨依旧维持着娇怯的形象,柔柔细细地说:“还请姐姐指教。”

“这可不敢。”大丫鬟嘴里退让着,但神色很得意:“这个阁楼,可是原本郡君住的地方。后来瑞公子大了娶亲,郡君才搬到了正堂去。这儿虽闲置,徐嬷嬷也常派人来打扫,所以今儿不用费什么事,略微收拾就可以给姑娘住。以往也有老爷家的亲戚小姐来府里住过,郡君可一次也没舍得把这儿拿出来呢。”

“多谢姐姐指点。”曦雨微笑:“劳烦姐姐了,我这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姐姐且请先坐下喝茶,待会儿再回话也不迟。”

“谢谢姑娘赏脸。”大丫鬟行了个礼,究竟有些规矩,不敢往凳子上坐,只往地下的小矮脚踏上坐了。似月亲自端过来一杯茶,托盘上还有一个精绣荷包:“这是平日里主子们赏的,姐姐要不嫌弃,就拿着玩罢。”

大丫鬟推辞了一回,方收下了。

大丫鬟走后,似月就非常之善解人意地把一屋子的侍女们都打发了出去。

众侍女们前脚刚走,曦雨后脚就烂泥状摊在了床上。

“似月,你就是主子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啊啊……”曦雨气若游丝地感叹。

“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似月的嘴角抽了抽,百年难得一遇地主动感慨了一句:“您若是把今天的千金小姐风范就这么一直保持下去,大公子会立刻去祭祖拜谢的。”

“唉,那他这辈子都别指望了。”曦雨双目望向窗外的天际:“淑女风范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就是那天边的浮云啊浮云……”

似月嘴角抽了再抽,终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那个大丫鬟,不要得罪她,但也不要刻意讨好。”曦雨忽然迸出来一句。

“是。”似月答应。

“叫她们准备热水,我洗一洗,替我重新梳一下妆,然后我们去我那郡君表姨妈那里。”

“姑娘这么累,郡君也说让姑娘歇着的。”似月有些心疼,皱眉说。

“她说让我不要多礼,我若真的不多礼,肯定就会被她看不起;她说让我歇着,我要是真歇着了,那她才不会待见我呢。这位表姨妈的心思很深,虽然对我没什么恶意,但也不好伺候。她那种性子,有些话得反着听,正着听那才是大傻瓜。看看今天,那位瑞大奶奶被她不动声色间整治成了什么样子,虽然只在这里待几天,我也不想让她给我难堪。”曦雨语气倦倦的。

似月抿嘴点点头,出去吩咐了。

曦雨走到郡君居住的正堂外面,突然听见里面有男人声音。

伶俐乖巧的小丫鬟朝她一笑,向里面通报,声音更柔和了一层:“郡君、老爷,凤姑娘来了。”

曦雨缓步进去,见涂山郡君半躺在里面的绣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曦雨偷眼看去,只见他身着家常衣服,但面容清瞿、气质儒雅,可以想见年轻时也必定是个温润的美男子。唉,可惜年龄实在是太大,就算再只年轻个十年,那也是一标准的大叔受啊。曦雨不无遗憾地想,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不是叫你去歇着?怎么又过来。”涂山郡君已经换了素衣,暖被盖到胸前,整个人显得比刚才柔软了许多。

“我不大累,稍稍歇息一会儿也就好了。梳洗过换了衣裳才来姨妈这儿,侍奉您汤药。”曦雨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若有你这么个女儿,可就再无所求了,你母亲真是好福气。”涂山郡君面上似羡似叹,伸出手示意曦雨到近前来。

曦雨看见她手上戴了两根长长尖尖的指甲套,一金一银,都精镂细刻,分外精美。

“来给你表姨父见礼。”涂山郡君指着床边的美大叔,在她背上轻拍了拍。

“拜见林表姨父。”曦雨俯额屈膝。

“甥女不必多礼。”林耘霰伸手虚扶:“劳你陪伴郡君几日,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

那能一样吗?曦雨真想翻个白眼,又忍住了:“是,自当尽心尽力。”

丫鬟搬来绣墩放在离床稍远的地方,扶曦雨坐下,似月站在她身后,默默不语。

徐嬷嬷亲自把药碗端过来,一个大丫鬟接过,林耘霰往后挪了挪,那丫鬟小心翼翼,一匙一匙地喂涂山郡君吃药。

曦雨看着都替她苦,黑乎乎的一碗药汤,还不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这么一小匙一小匙地喝,待会儿凉了就更难入口。

涂山郡君喝一口药汤下去,似是呛住了,咳嗽起来,手掩不及,口中的汤药呛出来。侍药的丫鬟忙拿手绢为她擦,一只手却没端好,洒出来一些在被子上。

涂山郡君止住咳,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

“奴婢该死。”丫鬟双膝落地。

“罢了,你下去。”涂山郡君神情倦怠,曦雨正待上前,边上林耘霰已先一步接过了药碗:“病中莫动气为好,保重身子。”

那丫鬟退了下去,林大学士亲自给妻子喂药,眉宇柔和、神情关爱,连带涂山郡君脸上的表情也柔美起来。

曦雨很有眼色地站起来,和侍女们一起悄悄退出,到外室坐下。

一会儿,里面叫人,侍女们进去收了药碗,出来对曦雨笑:“郡君说,请姑娘别走,今晚留姑娘在这里吃饭,还吩咐厨房办一桌好菜呢。”

曦雨正待说话,门帘又被掀开,一个少年公子走进来,看见她一愣,便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少年公子后面走出一个穿着粉青衣裳的妇人,看见曦雨也愣了一下。

“郡君、老爷,瑞公子和姨太太来请安了。”丫鬟向内通报,曦雨方知道这就是林耘霰的小妾和唯一的儿子。

室内涂山郡君扬声说话:“都进来吧,请姑娘也进来。”说完便咳嗽了起来。

曦雨先让了让,瑞公子和姨太太也屈身谦让,曦雨便先进了内室,看见林耘霰正揽着涂山郡君给她拍背,神情紧张而担忧。眼角余光瞄见那位姨太太有些黯然的表情,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表姨父、姨妈。”

“父亲、母亲。”

“老爷、郡君。”

“来,这是瑞哥儿,这是你表姨父的侧室。”郡君先指着他们向曦雨介绍,又向瑞公子道:“这是我娘家大姑姑的外孙女,凤三姑娘。”

“瑞公子。”

“凤姑娘。”

两人先互相见了礼,那位姨太太才又向曦雨屈膝:“姑娘好。”

曦雨半侧过身:“究竟长我一辈,只受您半礼罢了。”

涂山郡君的表情如常,林耘霰的表情很满意。

曦雨将各人的表情看在眼底,不动声色。

在郡君的正堂里用过晚饭,似月提着灯陪曦雨回小阁楼去。

想起今晚饭桌上的情形,郡君、林老爷、瑞公子和她四人端坐,姨太太在一边伺候,母亲反倒要给儿子端茶倒水;再想起各人神色间微妙的变化,曦雨微喟:“人心果然难测……”

“我瞧林老爷和郡君的感情甚好,郡君喜好和厌恶的食物,林老爷都记得一丝不差。”似月低声。

“似月,你不知道。”曦雨抬头望向天上弯月明星,似笑似叹:“‘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李季兰诚不欺世人也。”

似月默然。

汉书(一)

天高星明,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林耘霰在正堂里用过了晚饭,便去了外书房歇着,涂山郡君坐在妆镜前,侍女们为她卸了钏镯钗环,又捧上了沐盆熏香。

涂山郡君伸手盥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冰冷的铜镜中照出的影子犹如石雕像。在外书房伺候的大丫鬟进来,蹲身低语:“姨太太方才端了燕窝到书房里,老爷让奴婢们都不用伺候了。”涂山郡君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婢女们为她换上寝衣,扶上锦床,将桌上的灯烛用重色的罩子拢住,屋内顿时昏暗起来。丫鬟们鱼贯退出,徐嬷嬷上前,放下了重重床帐,也上了锦床陪侍。这是莫大的荣耀,一般值夜的侍女们都在帐外睡觉,能在主子床上陪侍的,都是主人最信赖、最亲近的人。

涂山郡君微合双目,静静地躺在被子里,若不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徐嬷嬷几乎要以为,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是一具雕像或者是尸体。她艰难地开口:“小姐……”这是涂山郡君在娘家时的称呼,她这样叫自己的小主人已经有几十年,虽然后来她有了朝廷的封诰,她也更愿意用这个显得普通的称呼来叫自己骄傲却又自卑的小主人。

“嬷嬷,我早已不在乎了。”涂山郡君睁开眼,反而安慰她:“如此长夜里咱们两人相伴,倒更让我暖和。”

若果真不在乎,又岂会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只怕是欲死心而又不甘。徐嬷嬷在心中叹息,伸手去搂住她一边的肩头,觉得锦缎衣服下瘦骨嶙峋,竟有些硌手:“小姐,您经不起了……这又如此损天和……”说着竟有些哽咽。

“不打紧……”涂山郡君淡淡一笑,伸手覆住她的手:“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嬷嬷,我自己的性子如何不妥,我自个儿也清楚。您总或我和祖母像,祖母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我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此刻眼中方浮起悲切:“只是对不住蕙大姑姑,她虽出嫁得早,也不曾亏待我。”

“小姐,要不另谋他计……”徐嬷嬷担忧。

“不成!”涂山郡君决然:“我要忍便忍到底,要做也要做到绝,嬷嬷不必再劝了。”她语声又转低:“凤姑娘我很是喜欢,虽说不是个安分的,但也颇有冉姑娘当年的灵动劲儿。”

“唉,小姐走过的桥,只怕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凤姑娘虽然聪明伶俐,到底阅历还太少。”徐嬷嬷温言:“在外头知礼有节、不失风范,看了叫人喜爱。”

“若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死也瞑目了。”涂山郡君叹息,眼中隐有了泪光。

“小姐……”

“嬷嬷睡吧。”

“小姐,明日还是我来……”

“嬷嬷,”涂山郡君猛地睁眼:“要说我今生还牵挂谁,那就是嬷嬷了。若老天有了报应,我也只愿意它报应在我身上。你服侍我一家三代,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你安享晚年。”

“小姐……”徐嬷嬷轻喊一声,老泪浑浊。

“嬷嬷睡吧。”涂山郡君不再说话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焰在灯罩内晃动,一直燃到天明。

第二日,曦雨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完毕,就到正堂去请安。

“难为你,昨儿那么累,今天还起得这么早。”涂山郡君含笑命人将自己扶起,拢了拢锦被,往后靠在大大的流苏软枕上。

“这是应当的。晨昏定省本来是规矩,何况您身子又不适。”曦雨向她问了安,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丫鬟捧过来一只喜鹊登枝粉彩瓷杯,涂山郡君伸手拿过,漱了口:“我今早上竟觉得头昏脑涨,连起也起不来了。倒在小辈面前失礼,让你笑话。”

“甥女惶恐。”曦雨忙站起来:“姨妈这样说,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了?”

“好孩子,快坐下。”涂山郡君见她这样小心谨慎,心里反而生了爱怜之意:“我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

曦雨又告了罪,方又坐下了。

涂山郡君看见她低着小脸,坐姿端正标准,便有些失笑,心道这女孩儿性子随她母亲,活泼机灵。大约是怕她不喜,所以勉强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守礼,不禁更有了怜惜之意:“我就不吃早膳了。嬷嬷,吩咐她们在外间摆早膳,姑娘就在这里用罢。”

徐嬷嬷答应一声,吩咐了丫鬟们,又亲自来搀曦雨,曦雨又行了礼,才到外面桌上去用早膳。

满屋的丫鬟媳妇们静悄悄地侍立,都知道郡君喜宁静而不喜热闹,大气也不敢出。曦雨用过早膳,复进内室陪着涂山郡君说话。

“你外祖母出嫁时,我还很小呢。国师府人丁少,你表舅舅还没娶亲的时候,就是蕙大姑姑照看我。不过那时她也是个少女,哪里清楚怎么照料小孩子,诸事都交给嬷嬷,她常常给我念些书、说些故事听。她嫁的时候,我还拉着她的裙子哭呢,我们姑侄,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也和睦。”涂山郡君靠在枕上,兴致颇好地和曦雨说以前的事:“后来她有了你舅舅,我还才不到十岁,有你母亲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出头。蕙大姑姑真是有福之人,儿女双全,占了一个‘好’字。”

“姨妈不必嘘叹。”曦雨听出她话中隐隐的凄凉,对这位令人难以亲近的表姨妈生出了几分真心怜惜:“人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主,今生就是来讨债的。想必姨妈前世是个大富翁,只有别人欠您的,没有您欠别人的呢。外祖母就是个穷佃农了,说不定她前世欠了一堆的债,今生才有人来讨。”

涂山郡君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这孩子嘴拙,谁知到底像你母亲。”

曦雨惊觉自己差点破功,赶紧低头谦逊:“让您见笑了。”

汤药端进来,曦雨让开一些,一个大丫鬟上来给涂山郡君喂药。她端着药碗,许是裙子太长了些,踩在了脚底,绊了一下。那丫鬟急忙稳住身子没有跌倒,但她手中的药却泼洒出来些许,沾污了锦被。

涂山郡君不禁动了气:“昨儿这样,今日又来一遭!你们平日里也没见出过这样的差错,怎么这两天笨手笨脚!”

丫鬟急忙跪下哭求:“下次不敢了!饶奴婢这一回!”

“还有下次?”涂山郡君吩咐左右:“还不打发她出去!”

那丫鬟还待哭求,侍女们已上前扶起:“主子正在气头上,姐姐快别说了。还是先出去罢。”半推半搡地把那丫鬟弄了出去。

“这群丫头们,瞧着我病了,竟越发惫懒了。”涂山郡君犹不解气。

侍女们换了锦被,又送了一碗汤药过来,涂山郡君冷眼:“都下去,服侍主子尚且如此粗心,还要你们做甚么?”

曦雨起身接过丫鬟手里的汤碗:“姨妈保重身子,犯不着和下人们置这个气。还是听大夫的,按时吃了药,才会好呢。到时姨妈再来□她们,个个拿出去都像是千金小姐,岂不长姨妈的脸?”她原不想再显露,只是此时不得不为了。

“瞧你说的,千金小姐是你这样的姑娘,她们也配?”涂山郡君脸色缓和,摇头笑了笑。

“姨妈既然不满意丫头们,我来服侍您汤药如何?好歹给甥女这个面子罢。”曦雨端着汤碗坐到床边,舀起汤药稍微凉了一凉,送往涂山郡君口中。

涂山郡君自然张口喝了,伸手抽出枕边巾帕擦拭嘴角:“倒似比昨日更苦些。”

“良药苦口,姨妈且忍着些。”曦雨温言劝说,低头看汤碗,舀起一勺汤药,正往涂山郡君那边送,忽然手上一痛:“哎呀!”细看时右手上从手腕内侧到手背,已划出了一条极细的裂口,鲜血争先恐后地从裂口处涌出来。

曦雨怕烫着了涂山郡君,忍着痛先把汤碗汤勺递给侍女,才一手拿着帕子去按住伤处。屋内乱成一团,丫鬟们有的上来搀扶着她,有的急匆匆去寻大夫,有的去打热水拿毛巾,登时吵闹了起来。

“行了!”涂山郡君皱着眉提高了声音:“都镇静些。”

屋内登时静下来。

“似月先扶你家姑娘到独山炕上,拿帕子给她按着伤口;双双去吩咐小厮们请大夫;玉簪准备热水,倩儿去取些干净的细棉布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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