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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天下词-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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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临喝完了汤,随手把空碗递给丫头,舒畅地长长出了口气。

吴氏示意屋里服侍的人都下去,上前扶范临到床上歪着,小心看了他神色,才道:“我有几句话,不知道……”

范临握住她手:“我们少年结发,几年的同床共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怎么和我反客套起来?”

吴氏抬眼看他一眼,反握住他手:“我来范家几年,上人待我慈爱,小辈们也没有不尊重的,公子待我则更厚。男人们在外头挣家业光宗耀祖,这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唯有家务事,能扶助公子一二。如今我在府里也站得住、说得上话,虽不是长房的媳妇,但公子有出息,夫贵妻荣,连带着我也有了个诰命,不被人小看了去,吩咐下去也没有不听的。我事事如意,唯有两件事却时刻悬在心头,不得安生。”

“你只管说。”范临坐起来,神情认真。

“第一件,是没给公子添个后嗣。本来我想着,再没消息的话,就给公子纳良家子为妾,子嗣是头一等的大事,虽有两个通房丫头,但毕竟出身不好。谁想到这两个月我身上信期竟未至,上个月我还想着是天气变了的缘故,谁知到这月身上就懒了起来,今儿请了府里两个老道的嬷嬷来看,都说八成是有了的。我这才敢跟公子提。”

“什么?”范临大喜,握紧她的手:“当真?”

“虽说八九不离十,但明儿也得请大夫来诊了脉再说。”

范临一迭声地就要叫人现去请大夫,被吴氏拦住,嗔道:“都这个时候了,您急什么?明儿一早也不迟。今儿都忙了一天,等我把话说完了早些安置,明日再请罢,也免得惊动了别人。”

范临这才安静下来,却将她也扶到床上半躺下。

吴氏依着丈夫的手靠了,才又说道:“这第二件事,若不是相处了这么几年,我又有了孩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跟您开这个口的。公子如今在礼部做官,虽说有大老爷的庇荫,但也是您自个儿有本事,否则,再怎么也不能越过长房去,那可是大老爷的嫡长子,现还在外头放着做六品的小官呢。我身在内宅大院,按理说不应该知道朝上的事,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岂能一点不清楚?这几年,我冷眼看着,只怕就要起波澜了。虽然不太平,但公子思虑得也太过了。老人们都说,心事多的人,没有不短寿的,公子日日都这么谋算烦心,岂能吃得消?在家里尚如此,更别说在外头了。公子有几个知心的益友,我也是知道的,都相交这么多年了,公子今儿才头一回请到家里来吃酒,小心得也太过了。今日我斗胆,请公子放宽心罢,‘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何不静静地看了再说呢?不图大富贵,只求平安是福,公子不为我想,也要为孩子想想。”

范临握着她的手,神色莫测,半晌长叹:“谈何容易?”又问:“你既然有这等见识,为何不早说?”

吴氏微笑:“自来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哪有敢在这种事上多嘴的?我没个显赫的娘家依仗,又没个子嗣可以傍身,若不战战兢兢的,这府里还能容我?您情深意重,待我丝毫没有不是的地方,又要为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胎打算,才斗胆说出口。日后您想起这番话,要有不当之处,看在少年夫妻的情面上,也……”

范临轻轻捂住她嘴:“我都明白,你不用多说了。”又抚慰了她一通,夫妻俩方睡下了。

黑暗中,吴氏睡熟了,范临睁着眼睛,暗暗发誓:必要做一番事业,为范府、为妻儿挣一番大富贵!

次日正是大朝,皇帝在前朝的永极殿外汇集群臣,商议政事。按制,群臣每三天一朝,这是小朝,皇帝爱在哪儿召见群臣就在哪儿召见;每逢初一十五,则是大朝,大朝的地点是有规定的,必须要在前朝五重宝殿的第一重——永极殿外的大广场上举行。没有朝会的日子,如果皇帝有要事须召集群臣,则要振响永极门门楼上巨大的“听明钟”,钟响七声,是召集群臣;钟响十六声,是宫内有皇子、公主出世;钟响二十四声,是册立四妃;钟响三十六声,是册封太子储君;钟响四十二声,是有国丧;钟响四十九声,则是新皇登基、皇后正位中宫。

正是因为“听明钟”意义重大,皇帝每月两次的大朝,又被称为“明楼听政”。

百官齐齐列队,御香缭绕,庄肃严整。

宣赞官唱礼过后,严徽和刘文珂一起出班,请旨:“臣启陛下,帝都城北李府灭门血案,臣等已有头绪。于牲畜脑中验出细针,极为柔韧,材质奇特。臣等推断,细针入脑乃是致人死的真正原因,而非割喉。只是须剖开尸体颅脑检验,事关重大,臣等无旨不敢擅行。”

雍德帝微抬手:“呈上来。”

陈堰亲自下阶,托起软缎做成的小垫子,上面一根细针,一丝也不反光,看上去丝毫不起眼。

雍德帝伸手捻起细针托在掌中,只见那根针颜色和人的皮肉极为相似,极细,约有他小指一个指节那么短,放在掌心上几乎分辨不出。皇帝用三个指头卡住细针用力,细针弯成了一个圆形,放开指头,立刻弹回了原来的形状,细看其材质,非金非银,柔韧之极。

细针弹回原形时,针头划过雍德帝大拇指上戴的扳指,立刻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皇帝微微皱眉,抬手仔细打量划痕,今日他戴的这个扳指,是铜里熔了金,戒面正方,雕刻了一幅云龙三现。雍德帝并不十分喜爱金、银装饰,反而是铜里熔金这样粗犷大方的饰品比较受他青睐。铜里熔金十分坚硬,并不像纯金、纯银那样柔软,能在这个扳指上留下不浅的划痕,足见这根细针的锋锐了。

如此锋利,又如此柔韧,这样的材质……皇帝深深思索。

阶下群臣都微微躬身,低眉敛目。

雍德帝一示意,陈堰立刻还以软缎垫子接过细针,捧还给严徽。

“严卿果然胆大心细,不出三日就有此发现。”雍德帝点头赞赏:“准你和刘卿剖颅验尸,若没有所获,朕也不加罪。”

有礼部官员出列:“陛下,亡者已登仙界,此举是否有损其体面尊严?”

“朕以为,比起体面、尊严,他们应更希望早日找出凶手,使深冤昭雪。”雍德帝瞟他一眼。

礼部官员行礼退下了。

“谢陛下隆恩。”严徽和刘文珂一起跪下叩头,方回班。

大朝毕,严徽和刘文珂一起,匆匆向宫外走去,得到了雍德帝的允许,他们想早些回去验尸。

“刘大人、严大人。”身后有人出声,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皇帝陛下的贴身内侍官陈堰:“陛下有吩咐,二位大人不必行礼跪听。”

严徽和刘文珂立刻微微躬身:“臣谨听圣谕。”

陈堰挺直了腰背:“尸身中若有细针,可问计于国师。”【小说下载网﹕。。】

“遵旨。”

陈堰宣了口谕便自行离去,留下两人匆忙出宫,一路思索。

“好针啊,好针。”涂山兰手里托着那根细如人发牛毛的针仔细端详,赏玩了一回,嘴里不住地赞叹。

“呃……国师,您老看,是不是该指点一下小辈们了?”刘文珂大着胆子站起身来,躬身赔笑。

“急什么?”涂山兰白了他一眼:“且让老夫再鉴赏鉴赏,这可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奇针啊。”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严襟正坐的严徽极细微地抖了一下:您老要是知道这是从死人脑子里取出来的,还会这么饶有兴致地“鉴赏”吗?

刘文珂无奈,只好又坐回去。

涂山兰有一大怪癖,极爱摩赏各种奇珍异宝,却不爱花大力气去搜集,有缘遇上的时候,总要看个没完。

涂山瑾在一旁侍立,见严徽和刘文珂实在着急,自己身为孙子又不好催促,赶紧使了个眼色,有机灵的下人瞧见,立刻小跑着出去了。

不出片刻,就有一个伶俐的大丫鬟进来:“太爷,雨姑娘使奴婢来问问,太爷几时会完客得空?姑娘有书要问太爷呢。”

涂山兰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细针,心领神会,听到堂后一阵衣裙窸窣之声,捋着胡子:“去回姑娘,就说我知道了。”又转向涂山瑾:“瑾儿,你可还记得十三年前,我带着你去会天下术士?”

“自然是记得的。”涂山瑾点头:“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人越老,记性却越好,此物一现,我就想起了十三年前的事,历历在目,有如昨日。”涂山兰一瞬间眼神悠远,又马上回转过来向刘文珂和严徽笑笑:“二位莫要见笑。”

“哪里。”刘文珂和严徽一起在椅上略微躬身。

“十三年前三月初四日夜,忽有奇石从天而降,石身带火,石缝中却有冰,落在大西南的落鸦山上。火数月不灭,冰数月不融,实在是奇妙绝伦。”涂山兰突然转了话题。

刘文珂诧异,严徽点头:“晚辈在天文志上也曾见到过记载。”

后面藏着的曦雨支着下巴,点点头:天知道是哪颗外星上的奇怪矿石掉进了大气层。

“落鸦山上有一位方士,无父母亦无师门,自称‘寒鸦’,全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卷书册修行。他天资极高,小成之后也颇有声名,在西南一带的散修中,也是第一人了。奇石坠在落鸦山上,正巧被他得去。天降宝物,有缘者得之,这是我们术士的共识,故而也没人去和他抢。”涂山兰回忆着:“十一月的时候,寒鸦向天下同道发出请帖,邀天下术士前往落鸦山,共赏奇石。此帖一出,大家便猜到,他大约是琢磨出了奇石的妙用,却又力有不逮,所以想遍请能人,或能有所斩获。我接到帖子后,也想见识见识这难得一遇的天降异宝,就携着瑾儿去了落鸦山。当时天下术士齐聚,世家底蕴深厚,自然也不屑打歪主意,但散修可不一样,怀各种各样心思的都汇聚到山下。”

“寒鸦有这个胆子广邀天下同道,自然有他的手段来保住宝物。他在上山途中暗暗设下了诡计,除世家未损一人外,散修被他算计下去了十之七八。此人心计委实缜密毒辣,又极狡,不得罪大的世家门派,我们知此人心术不正,都暗暗提防。只是那陨石实在罕见,我们实力颇厚,也不惧他,所以便在落鸦山上盘桓了三日三夜。”涂山兰回忆起当年,也不禁喟叹:“陨石外一层天火,石缝中却有玄冰,冰火同存,实乃异事。大伙儿观此奇景,也知道那陨石是异宝,寒鸦当众施为,竟驱使一种虫子吞去天火。天火一去,玄冰自融,奇石爆裂,碎成小块。在场的人都自持身份,世家子弟不动手,那些散修的名宿也不动手,寒鸦便将那些碎石全部收起,留出几块来让我们参详。”

严徽和刘文珂全神贯注,且不提此事与案情有关,术士的世界对于普通人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曦雨也凝神,似在思索什么。

“石质极柔韧,竟可拉出细丝;又极坚硬,可划断金铁。我们以真火熔烧一小块碎石三日三夜,没有丝毫变化,可见熔炼之难。”涂山兰叹息:“使尽了手段,却没能让它变化一丝,可见上天造物,果然有他的道理。这样的异宝,若能轻易就铸成法宝兵器,必会引起争夺,腥风血雨也会随之而来。”

严徽和刘文珂都认同地点点头,自古铸造兵刃,既求坚利,也求柔韧,便是所谓的“刚柔并济”。然而过刚则易折,过柔则无锋,此奇石至刚至柔,如果还能很容易地熔铸,那就真的不得了了。

“三日后,我们告辞下山,寒鸦在半山腰上使计分开了众人,截住了阿瑾。”涂山兰语调微变:“他突然出手试探,阿瑾当时还小,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就要在他手底下吃亏。寒鸦见我来,就立刻停手告罪,但同时也提出了要求——他要以奇石换术法。”

以奇石换术法?曦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哎,醉翁之意不在酒,寒鸦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邀天下同道共赏”之上,而在天下术法之上!世家秘术根本不外传,散修也各有绝招,估计寒鸦在术士们上山的时候设计使他们互斗,就是要去芜存菁,留下其中的精华!此人天资奇高,还不知道暗中学去了多少、又用手段得到了多少呢!严徽和刘文珂似也想通了其中关节,面有惊叹之色。

“我心知他广邀天下同道绝不会只有‘鉴赏奇石’这一个目的,但也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此番他一提出,我便明白了。嘿,天下竟有这样的术士,妄想集所有术法于一身。‘术法’,‘术力’和‘方法’缺一不可,他毕竟不是世家所出,纵然聪明绝顶、悟性灵敏,也为血脉所困,只能从‘方法’上再进一步,才能有所突破。”涂山兰感叹:“他痴迷于术法,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世家和散修们的手段被他学了不少去,然而天下术士都清楚,通天彻地、幽明洞烛,莫过于涂山、有娀、有邰三姓,有娀、有邰已经绝了族,只有涂山嫡系存留至今。他存心定要见识一番,先试探了阿瑾,见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手段,自然大喜过望。他要以奇石换术法,我起初不肯答应,但后来思索一番,将‘分光定影术’与他换了一袋奇石。阿瑾,去取来让他们瞧瞧。”

涂山瑾答应一声出去,少顷,果然拿来了几块石头。严徽和刘文珂大喜:那石头颜色和细针一致,分明是人皮肉的颜色,丝毫不反光。可拉出石丝,却弄不断,棱角处极为锋利。

“寒鸦实在是个偏锋奇才,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把这个制成了细针。二位可从此处着手,必有所获。”涂山兰意味深长,杀人的即使不是寒鸦,也定与此事有关。

“此外,提醒二位一句,只可从杀人者的手法、凶器、现场的情况等处来断案追凶,万不要探究杀人者的动机。就算在陛下规定的期限内破不了案,陛下也不见得会降罪。但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涂山兰颇有涵义地收住了话。

严徽和刘文珂悚然:“多谢国师教导。”

“若无别的事,我这里就送客了。”涂山兰笑笑,端起茶碗。

“告辞。”两人站起身来,刘文珂又拱手:“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此案毕竟关系到那些高来高去的真人……不敢劳动您大驾,但若有疑难,可否请国师派人相助?”

涂山兰笑眯眯点头,这刘文珂当真是个人精:“自然,同朝为官,都要为陛下分忧解难。有难处,尽管来说。”

涂山瑾送他们出去。

曦雨从后堂走出来:“您还怪好心的,专门提醒了他们别探究杀人动机。我之前都忘了提醒严子肃呢。”这个时候术士在京城杀人的动机,除了名咒,还能有什么?

“术士之间的争斗,很忌讳把普通人牵扯其中。就是不为皇家之秘,也要提醒他们一声儿。”

“那为什么那个术士要杀了李员外一家呢?他们难道不是普通人吗?”曦雨皱眉。

“他们是安亲王府的人。”

“哈?”曦雨目瞪口呆,猛然反映过来:在名咒一事上,安亲王也不是清白无辜的啊!她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之前安亲王到府上,她亲眼看到那个小厮手上有蜻蜓状伤疤,亲耳听到安亲王本人吟出了她在被术法侵入梦境时念的诗啊!

自己果然还Mada mada dane。曦雨握拳,转身往房里跑去。

“那么急着做甚么呢?”涂山兰在她身后急喊。

“去修炼!看《九龙夺嫡》!”曦雨头也不回地跑了。

曦雨两眼呈蚊香状,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对面的林子晏修长的手指以绝对优雅的手势端着茶盏,淡黄的斜襟袍子,倒衬得他多了几分平时丝毫没有的飘逸之感。

“你又做了甚么莫名其妙的事?或是又跑去哪里疯了?”林子晏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屑地瞥了对面毫无世家千金风范的野丫头一眼。

曦雨撇撇嘴,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这是什么?”林子晏拿起曦雨身边乱摊着的书:“《少年天子》、《夺宫》、《惊风密雨》……《九龙夺嫡》?”他骇然看曦雨:“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曦雨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乱七八糟地归拢在一边,嘟囔:“只是修炼而已。”

“修炼……”林子晏撑着额头,哭笑不得、匪夷所思:“修炼什么?你准备进宫吗?还是要帮哪个皇子夺嫡?当今的膝下还无子呢!”

“要你管。”曦雨撇着嘴嘟囔:“烦死了。”

“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若能帮上忙,自然助你一二。”林子晏恢复优雅的姿态,气定神闲。

“偏不告诉你。”曦雨继续闹着小别扭,随手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手抄小册子:“念这个给我听听罢,这些阴谋诡计看多了,头上的筋都是疼的。”

林子晏伸手拿起来,只见上面秀丽的簪花小楷书:“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曦雨喃喃重复,眼神晦暗。如今这个时候,人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寒鸦是,安亲王是,涂山兰是,还有那个隐藏在深深帷幕、重重宝帐后的皇帝陛下也是。

“你也不必太烦心了。”林子晏反而笑道:“这后面还有一句呢。”

“哪一句?”曦雨闻言看过去。

“这里。”林子晏修长的手指在字里行间一划,曦雨看过去,只见八个小字:风霜高洁、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曦雨皱紧着眉头。

“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你又何必为这个操闲心。有这个功夫,不如琢磨琢磨给崞父家送什么礼吧。他的嫡妻有身孕了,正阖府大庆呢。”林子晏曲起指节,轻敲她的头。

“这个可用不着我操心,估计我家大嫂早打点好了。不过你说的是,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曦雨轻声说道,也不知道是说给林子晏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韩非子·说林

有了奇异的细针这条线索,严徽和刘文珂自然先查寒鸦此人。然而玄门中毕竟与常人不同,寒鸦常年隐居在落鸦山脉,离京城路途遥远,一时也得不到此人的详尽资料。严徽和刘文珂也不是吃素的,请了旨意后,便开始严加查问,兆京衙门和刑部的人四处出动,京城内任何有关术士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皇帝此次是铁了心要把这件案子办成典例,灭门血案,不仅在京城内影响极大,也会引起全国的人心浮动。如果不能迅速侦破,抓到凶手明正典刑,那么此案引起的动荡便难以收拾,更何况这样残忍重大的案件,十几年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危害了京城的安定,更是对皇权的挑衅。刘文珂和严徽身上背负了巨大的压力,皇帝虽然并未催促,但天天从宫中打发人来问案情进展,所有办案的人都急躁起来。

午后天空忽然变得黑沉沉,曦雨在廊下看看天色,觉得要下大暴雨,想了想说:“打发腿脚快的,到邻街上‘云想衣裳花想容’,问管事要几把伞去。”

一边跟着的孙嬷嬷毫不犹豫地先打发人去,才问:“府里是有伞的,怎么又去外头要?况且‘云想’是裁衣裳的店,怎么有伞呢?”

曦雨笑:“我前几日陪着温姐姐、周姐姐逛‘云想’的时候,管事的说,库房里有陈年积下的绸料,花样倒也精致,只是放得时间长,不好再拿出来裁衣裳,做边角料又太可惜,大哥哥说要他问我。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让制几把绸伞试试,以精巧好看为上。这几日应该也制好了,先拿过来几把,给府中这三位娇客送去,不但新雅,也可以先让她们掌掌眼呢,虽说不入朝堂,但她们比那些小姐们还金贵,眼界高着呢。”

孙嬷嬷道:“往日里觉得姑娘淘气,这几日帮着太爷理事待客,我冷眼瞧着,姑娘竟是个缜密万分的,我多少年才看走这么一回眼,也是姑娘的厉害了。”神色颇为赞许,行事不卑不亢,但在细微处也能下这样的功夫,为国师府笼络术法世家女眷的欢心,这些是涂山兰和涂山瑾不方便、也不能做到的。

“我也就这么点本事,管一点小事罢了。更何况我不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些琐事管一旬两旬尚可,日子长了,我可就浮躁了。”曦雨摇头笑笑。

说话间,丫鬟们捧着盒子进来,曦雨揭开盒盖将新制的绸伞拿出来,一把把打开看了看,便捡分开来,命丫鬟们分别给温乔、周霞和温云岫送去了。

不多时,温乔和周霞分别遣贴身伺候的丫鬟来道谢,温乔还让丫鬟带来了回礼——一只小小的木制傀儡鸟儿,它灵巧地跳出盒子,轻轻落在曦雨的肩上,惹人爱怜地挨挨蹭蹭。

“雨姑娘,温公子来了。”丫鬟出声提醒,曦雨也看见了,花厅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温云岫撑着送去的新伞远远走过来,在厅门口合起伞交给下人,又从跟着的丫头手中拿过回礼盒子。

温云岫比温乔和周霞更周全礼数,亲自来道谢的同时,照样也送上了自己的回礼,也正巧是一只傀儡鸟儿,正好和温乔制的那只凑成一对。

这对师兄妹倒是默契十足。曦雨客气了几句,温云岫便回房去了,她又叫厨房做个清淡的热汤给温公子送过去,便吩咐备好了车马,等雨停了就回凤府。

车马走在街上,忽然一阵喧哗声,夹杂着枷铐碰撞作响的声音。

曦雨凑近车窗,隔着车窗上糊的一层纱看过去,只见帝都衙门的官差铐了一个身穿术袍的人,推搡着他走。那人也不反抗,只是冷笑。

官差瞥他一眼:“老实点,不过是带你去问个话。别作弄些妖蛾子,国师大人亲自传授的符印,刻在这木枷上,你就是能通天,也别想逃!”

一行人推推搡搡地去了。

这也太急躁、太粗暴了。曦雨抿抿嘴,默默看着那群人消失在视野里。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京城的情势越发的乱了,兆京衙门的官差们不分昼夜地在大街小巷里巡逻搜查,每天都能看到有术士被拷去问话。曦雨也从来没有发现,京城里有这么多的玄门中人,名咒真是一块无比诱人的大蛋糕,把平日里藏在深山老林里的术士们都引进了京城。

李家的灭门血案在严徽和刘文珂的一层层抽丝剥茧中明晰起来,寒鸦的嫌疑是最大的,然而也一定有人协助他。术士在施术遮掩住动静的同时还要动手杀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需要极深厚强大的术力。寒鸦没有上古三族的血脉,他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曦雨深居简出,外出时的防护措施也做得极其严密,没有术士再对她下手。但她心里明白,所有的火药都积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一旦有引线爆炸开来,立刻就会引发滔天巨浪。

…奇…“在想什么?”耳边传来问话声。

…书…曦雨转过头,对他笑了笑,分毫不掩饰:“我在想,所有的事情都撞到了一起,就像桂圆玩的线团一样。”说着伸出手去拨弄拨弄正在旁边玩线团的小白老虎。

…网…“不必太忧心。”林子晏放下手中的笔,轻轻笼下挽起的衣袖,一派气定神闲:“万事有国师和凤大公子在上面顶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乖乖的绣花罢。”

“哼。”曦雨捏住桂圆前脚爪下的一个线头,使劲一抽,一个小线团便被她抽成了一根长长的粗毛线:“你当我愿意搅和进这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里?要不是皇家那一堆破事儿,我……”

“咳咳。”林子晏佯咳一声,打断她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

曦雨立刻闭嘴,纵使这是在皓首书阁里,她也有些孟浪了。而且,皇家可是林子晏心里的一根刺儿啊。

“我虽然不大出门,也知道现在京里是个什么状况。子肃和刘大人这回也是被上面逼得太急了,要不然也不会得罪了全天下的修士们。”林子晏取出一方小印,在桌案上刚写好的一幅字上用力摁下印章。

“得罪他们的不是严子肃和刘大人,而是国师府。”曦雨走过来,探头看看他写的字:“术士们有一种很奇特的优越感。世家出身的,生来就带着法力;散修出身的,也是天资奇高、灵光极盛之人,才可以修炼出术力。这样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觉得,自己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普通人低他们一等。所以,他们不会恨严徽和刘大人,他们只会恨国师府。因为这两个人的后台是皇帝陛下、是国师府。雍德陛下是天子,民心所向、四海臣服,他们不能有什么报复的念头,否则会有心魔;国师府虽然统领天下术士已久,凛凛威重,但也毕竟和他们一样,都是术士。”

“国师大人既然能做他们的后台,自然也有所准备,不必担忧。”林子晏离开书桌,在软榻上坐下,随手逗着桂圆,小白老虎眯起眼睛蹭着他修长的手指,一副享受的样子。

“怕就怕,舅公是为形势所迫,骑虎难下……”曦雨紧皱眉头,她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这当口,她能做的也只有帮舅公笼络好温乔、周霞、温云岫,牢牢的拉住他们背后的长云岭温家和瑞平城周家。

“你往日看得那么明白,怎么这当口反倒糊涂起来?”林子晏一手托腮,漫不经心的用两根手指逗桂圆玩:“想想涂山家族跟天家都绑在一起多少年了,摘得干净吗?都这个时候了,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你说的对。”曦雨长长的出了口气,转脸看见林子晏的姿态,突然怔住了。

“怎么了?”林子晏抬头瞧她。曦雨摇摇头,也不说话。这人斜倚在软榻上,天然一段沉静高贵,如虎伏深山、龙隐云海。那一瞬间,她突然生出了一个错觉:这个真的是林子晏吗?

曦雨走到林子晏写的那幅字旁边,看见上面墨迹淋淋、银钩铁画:“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旁边一方小印,是阳刻的篆体闲章:“恒”。

“今日怎么想起写《韩非子》来了?”曦雨随口问一句,又感叹:“这个闲章刻得好,天下人最难做到的便是这一个‘恒’字,有这个字,又有什么事办不成呢?”

林子晏笑着起身,走到她身边:“这可不是闲章。该回了,外头不安宁,我送你回了府,再回端阳公府。”

曦雨往窗户外面张望一下,惊讶:“怎么这会儿下起雨来了?还好带的有伞。”

林子晏往外面叫了一声,服侍他的陈小园和似月一起进来。

曦雨看了一眼陈小园手里的旧油纸伞,笑道:“正巧我家的衣裳铺子里用陈年的绸料制了新伞,送你一把。”似月乖觉,立刻将一把淡青色上绘了铜绿芭蕉的绸伞双手奉给林子晏。

林子晏接过,一手按着木制的机簧把伞撑开:“这倒新雅。”

两人一起撑了伞冒雨走到外头,早有马车在等着了。曦雨提起衣裙上车,转身时看见林子晏合起绸伞,忽然明白过来。

“姑娘怎么愣住了?”似月问。

“没什么,走吧。”曦雨钻进车厢,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把曦雨送到了地方,林子晏便欲离去,却被曦雨命似月叫住。

“做什么?”林子晏撑着绸伞走到她车窗边。

曦雨把车窗帘子撩开,芙蓉笑靥伸出来:“‘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这会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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