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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天下词-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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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知道?林大学士家的庶公子得了怪病,早已在各府间传遍了。”林子晏看出她想问什么,嘴角勾起,略带嘲讽地说。

曦雨一下子明白过来。

端阳公主可以让林子晏一辈子出不了头,也可以让他一辈子都待在秋溟山祖地,但她不能让林子晏死。林子晏一死,她丈夫的真正血脉就断绝了,即使有皇家的庇护,端阳公主的声名也会大受打击,那些恨不得天天逮住皇亲国戚的错处使劲参的御史言官们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挣名声的好机会。本来林子晏身强力壮,居住在阴冷潮湿的家庙中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出什么问题,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是下一个瑞公子呢?端阳公主固然赌得起,但她显然不愿意冒这个没有意义的险,只要她一句话,林子晏在京城和在秋溟山没有什么差别。

“不说这些了,子晏总算可以长留京城,咱们也可以三不五时地聚会一番,岂不是天大的好事?”李憬笑容爽朗。

“对!不管怎么说,往后大家伙都常居在京城,不但是好事,而且是美事啊!”程夏桢赞同。

“快倒酒来!”气氛被炒热起来,一群贵族公子斟满了酒,先连干三大杯,再你敬我我敬你,变着法儿让别人多喝。

众人对曦雨的身份心照不宣,故而没人叫她多喝,曦雨置身事外,笑眯眯地边挟菜边看他们打着机锋、使尽手段推来让去。

众人推搡着玩闹了一阵,重新安静下来。曦雨暗暗打量,只见他们的衣衫长发配饰都一点不乱,不禁在心中惊叹古代这些大家公子们的教养。

外面有人轻轻叩门,雅间门打开,掌柜的领着一个抱琵琶的女子走进来:“范公子,照您的吩咐,这是对门儿醴泉居最好的琵琶手。”

范临站起来作揖:“久闻大名,前日途经醴泉居,听见琵琶仙乐,至今仍萦绕五内之中。请赐教。”

“不敢,贱妾陈氏,给诸位公子爷请安。”那女子答礼。

掌柜的安排陈氏坐下,便退了出去。曦雨好奇地偷偷瞄这女子,只见她作未出嫁的少女妆扮,清秀干净,头上却绑着白头绳,便知道这女子是守着“望门寡”,本来略好的心情又黯沉下去。

单宴饮未免无趣,众人便行起令来,又玩射覆又玩猜枚。陈氏坐在一边随手弹拨,琵琶弦上便流淌出妙音,曦雨凝神细听,怪不得让钟鸣鼎食礼乐之家出身的范临都念念不忘呢。

范临看见陈氏随意弹奏,曦雨却全神贯注,狐狸眼弯起来:“我听醴泉居的熟客说,陈娘子记忆超凡,平日信手漫弹便足以应付粗通乐律之人,若有人以好辞藻相和,则可聆瑶池仙乐。不如大家今日行个词曲令,不拘是词、是曲,若能入得了陈氏法眼,赚得一曲仙乐,便可不再饮酒。如何?”

“不好!不好!你欺负我们这些习武的!”赵书霁和慕容一起叫起来。

“那便再加个限制。”范临略一思索:“所作词曲中必须要和此雅间内一样事物相关,你们二人嘛……作一句就好了!”

赵书霁和慕容这才同意。

范临开了个头,指程夏桢手中的扇子:“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苹风起。情随碧水远,梦绕山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倒有身份。”程夏桢点头笑,问陈氏:“可为曲否?”

陈氏一笑,手挥丝弦,乐声骤破长空。

短短一小曲,引得众人悠然神往。

接下来轮到程夏桢,他随手指窗:“迟迟春日弄轻柔,□暗香流。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这次陈氏抿嘴一笑,却拒绝为之弹奏。程夏桢也不恼:“文道我本就不如他,也没什么好忌讳的。”自罚一杯。

赵书霁、慕容两人不擅诗词曲赋,自然都被罚了。

李憬指桌上鸭、鹅两盘菜肴:“暖日高城,东风旧侣,共约寻芳。正南浦春回,东冈寒退,粼粼鸭绿,袅袅鹅黄。柳下观鱼,沙边听鸟,坐久时生杜若香。绮陌上,见踏青挑菜,游女成行。人间今古堪伤。春草春花梦几场。忆当年,英豪满座,诗翻凌谢,字压韦王。今日重来,昔人何在,把笔兰皋思欲狂。对丽景,且莫思往事,一醉斜阳。”

好一个“人间今古堪伤”,曦雨品味这一句,不由愣怔了。陈氏亦以为是好词,不等相询便又弹了一首。

轮到林子晏,他却“借用”了一首从曦雨处得的词,一指墙上《游猎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众皆默然,林子晏渴望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可有一座重重的大山压在他头上,希望何其渺茫。曦雨亦默然,少年气盛,接受不了最后那一句“可怜白发生”,便自己略去,她心中却生出一阵又一阵的悲凉。

陈氏脱口赞了个“好”字,便起手又弹了激昂一曲。

最后轮到曦雨,她抬眼指一指雅间四角的立灯:“今日到林学士府祭拜郡君和林公子,倒有了一首。献丑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室内一片寂静,程夏桢以扇轻轻掩面,范临悄悄转过头去,李憬默念“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严徽悚然动容,就连赵书霁和慕容也听呆了。

“好警醒的句子。”反倒是陈氏长叹了一声,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光,起手弹拨了一曲欢快的《清平乐》。

论语(二)

“我一时感慨,失言了。”陈氏弹毕,曦雨起身对众人作揖:“不应谈及长辈先人,自罚三杯。”说着斟了三杯酒连着喝下去。

众人又玩笑了几回,陈氏便先告退了——她是乐师而不是乐伎,并不在乐籍,有拒绝为客人弹奏的权利。眼见时辰不早,大家有默契地散了宴席,互相拱手告别。

凤家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在楼下等了,曦雨一脚踩上小凳子,却又回头向林子晏笑道:“明儿你可有空?一个人怪没意思的,我又翻出来几本旧书,一起参详参详如何?”

林子晏点头答应,曦雨方上车回家去了。

“姑娘,快洗了脸睡吧。”

“好。”曦雨放下书,对似月一笑。今天做的事真不少,她也有些累了,再者涂山郡君的事情终于落幕,曦雨这些天为此事忧虑深深,现在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从榻上半坐起身拍拍慵懒的龙眼:“你的主人回来了哦,明天带你去书阁。”

小丫鬟捧着金盆走上来,曦雨洗漱换衣裳,把自己埋进松软温暖的锦被中。似月给她掖好被角,把她换下的衣服都搭到一边的小屏风上面,把那一挂璀丽无比的雕龙嵌珠捧红玉凤缀长命锁的璎珞拿出来预备给她明天戴,想了想又从宫绦上解下那只串珠蜻蜓,给她放在枕头下面。

确认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似月方将帷帐放下,将桌上的灯罩上深色的灯罩,自去外间歇下了。

曦雨蜷在锦被中,心神放松,脑子里渐渐一片空白,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蓝天白云,令人神清气爽。

有俊逸的大鸟在天空上飞过,清唳声划破长空。

微风拂过地下的花海,从中央的圆心向四周荡漾开去,形成一个五彩缤纷的绝美大涟漪。

花海中央,有一片圆形的空地,曦雨睡在空地上,慢慢地睁开眼。

花儿们垂下柔软的枝条,将带着沁人心脾香气的鲜嫩花瓣洒在她的衣服上。

曦雨站起来,花朵们自动移开了一条小径,一只硕大的蝴蝶翩然飞进来,环绕着她曼妙地飞舞。

曦雨伸手去触摸它,蝴蝶不远反近,轻轻停在她的指尖上,彩光斑斓的蝶翅微微振动。

曦雨着魔一样,随着这只精灵向前,穿过无边花海。

面前又是一变,蓝天白云瞬间隐没,烟雨濛濛,整个天地都变成了水墨颜色。

前方碧波柔涛、山岚云霭,一片湖光山色。

烟雨如纱,却打不湿薄薄的蝶翅,蝴蝶也变成了水墨色,缭绕在曦雨的指尖。

天地间一片水墨,唯有湖边一朵半开半闭淡粉荷花,成为这幅写意画中唯一的灵动鲜活。

曦雨在烟雨中踯躅前行,水墨色的蝴蝶飞上飞下,无声地催促。

她想伸手去碰那朵荷花,却不知从哪里优雅地滑翔出一只蜻蜓,细细的足触先搭在了荷花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曦雨看着眼前这一幅委婉动人的景象,喃喃轻吟。

轧轧兰桡声自湖深处传来,墨色荷叶簌簌两边分开,一叶兰舟缓缓划出。舟上人长身玉立,一袭烈火红衣。

“在哪里?”空灵的声音回荡。

“什么?”曦雨茫然抬头。

“名咒在哪里?”

“名咒?名咒是什么?”曦雨茫然反问。

“是涂山郡君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曦雨依旧茫然摇头。

红衣人突然伸手向曦雨抓来,荷花上落的那只蜻蜓却突然窜起,箭一般地迎上红衣人的手。

痛叫声回荡,远处的山岚突然崩落,曦雨清清楚楚地看到,红衣人的手被蜻蜓直穿过去,皮肉烧焦的声音犹在耳边。

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传来,湖水滔天而起向曦雨扑过来,曦雨眼前一黑,所有的景物都不见了。

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射进内室。

似月惊起,紧跟着跳下榻奔进去。

龙眼锋锐的爪子三两下撕开床帐,身上毛发乍起,对着床内大吼一声。

似月一阵轻微的头晕,便见到床上的主子猛地坐起,神色呆滞、面如金纸。

“姑娘、姑娘。”似月大惊,忙上前轻拥住她摇晃。门帘掀起一角,桂圆背上站着锦锦跑进来。

“谁在作法?谁在作法?”锦锦扑腾着翅膀嚷,飞到曦雨的被子上,在她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

曦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没顾得上身边的人和鸟兽,一把掀起自己的枕头,只见枕下的串珠蜻蜓缓缓冒着白烟,铺的丝绸床单已烫坏了一小块。

“名咒是什么?”

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仍旧是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曦雨扫视一圈,然后无力地趴到炕桌上,忠仆似月赶紧把厚毯子给她披好,乖巧的宠物桂圆则把自己盘成一个毛团,粉红的小舌头舔着主人的手以表安慰。

终于有人开口了:“名咒到底是什么?”

曦雨两眼一翻,彻底倒了:连曦展也不知道名咒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此事绝不单纯……”涂山瑾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唉,瑾儿,你去布个阵,把凤府给圈起来,防着再有术力侵入。”涂山兰吩咐,待涂山瑾答应后,他起身便走。

“舅公你去哪?”

“进宫。”

“进宫做甚么?”曦雨惊诧。

“禀报陛下‘名咒’之事。”涂山兰一边回答着,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

“舅公——!”曦雨飞扑,泪汪汪地:“舅公,偶不再问名咒是什么了,你表告诉皇帝!”

“唉,名咒事关重大,无论如何都要上达天听啊。”

曦雨咬着手帕泪汪汪地看着涂山兰远去,内心无比悲摧:她不要再和那条可怕的龙鱼有任何联系啊啊啊啊啊啊!!!

被人算计的恐惧和不安虽然如鲠在喉,皓首书阁今日是不能去了,但这并不能让曦雨打乱自己的生活步调:如果就因为这一还没影儿的事就怕得缩在家里什么也不做,那也太搞笑了。难道就因为五角大楼曾被撞过,人们从此就不坐飞机、不住高楼了吗?更何况昨晚借她的梦暗算她的人已经被那只串珠蜻蜓重创。

想到这个,曦雨托起这只小小的蜻蜓,一边“啧啧”轻叹,一边上下左右地端详:看上去很正常呀,碎米粒一样的珠子串起来的蜻蜓,虽称不上活灵活现却也不是粗制滥造,勉强称得上精致。但谁又能想到,这不起眼的小蜻蜓,竟有如此神通,能够在关键时刻救她于危难之中。

唉,这就是她的RP好啊!要不然怎么能遇到上元夜那个神秘老头,猜了几个灯谜就拿到了这个宝贝呢!曦雨开始自我陶醉,选择性地把当时被坑掉的零花钱遗忘。

“姑娘,姑娘。”紫云从门外进来,一眼看出曦雨在神游太虚,旁边的似月面无表情地站着。

“啊?什么事?”曦雨回过神来。

“舅老爷从宫里回来了,请姑娘去说话。”

“知道了。”曦雨起身,似月上来重新将蜻蜓系回她的裙绦上。

且去听听皇帝怎么说,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迟。

“什么?偶表去!!!”曦雨大喊,接着狂摇头。

“……”众人黑线,这小孩紧张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用上奇怪的词语。

“阿雨,此事关系重大,虽然是在梦中,但看见那个人真面目的只有你。陛下口谕,难道你想抗旨吗?”涂山兰眼神警告她:这儿皇权至上,你最好给我入乡随俗。

“可是偶和那个皇宫犯冲啊啊啊啊啊!!”曦雨捧着脑袋,想起上一次入宫的经历,就觉得一股子苦味儿从喉咙里蔓延上来。再想到皓首书阁里那根要命的纸捻线,她就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脖子上真是一件令人无比幸福的事。

“阿雨!不要任性!”凤老夫人第一次沉着脸训斥心爱的外孙女:“名咒之事密不外宣是有原因的,一旦被拖进去,不彻底解决的话就休想脱身。你如此聪慧,个中凶险从昨晚就可以看得出来,现在不赶紧想办法,难道你想坐在这里干等着大祸临头吗?”

“可素,可素……”曦雨眼泪汪汪:“偶怕……”

“怕也得给我去!”凤老夫人以不可违逆的眼神盯着她。

“为啥米就不能……”曦雨自动把话咽了回去,好吧,她承认让那条金龙鱼出宫来见她这个渺小的庶民根本是不现实的。

“入宫陛见的时候就选在今夜子时,自己准备准备。”涂山兰站起来拍拍可怜外甥女的头,像在拍一只落难的小狗。

“为什么要在子时?乌漆抹黑的。”曦雨皱着小脸。

众人无语地盯着她,难道这个消息给她的打击就这么大?平时无比聪明的人彻底变笨了。

“……表妹,你觉得皇帝陛下无故召见一个未出阁的公府贵女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还是你想让朝野间明天就传出凤府要献女入宫的流言?”

曦雨泪奔,呜呜呜,她被原来的政治小白涂山瑾鄙视了。

冷,彻骨的冷。

曦雨站在乾阳殿的偏殿正中央,一袭织锦纹彩锦缎正装,看上去厚厚的锦缎实际上并不怎么保暖,但临行前似月给她穿上的那件大红小棉袄还是很暖和的。

让曦雨感到冰冷的是这座宫殿中的气氛,庄重,端肃,威严,还有萧杀。

她暗暗地打了个寒噤,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平时她恨不得一天到晚瘫在床上,能坐着绝不站着,但此刻,曦雨的站姿足以作为大家闺秀的礼仪教科书。珠环翠绕,却没有发出一丝金击玉撞之声。

皇帝此刻正在淇奥殿披阅典籍,传口谕让她在这里候驾。

殿中光线黯淡,只有两个小宦官侍立在盘龙柱旁,脸上毫无表情,如雕塑一般。

曦雨垂着眼睑,觉得自己也要站成一根柱子了。她很想暗骂那个有偷听癖、杀妻灭子的金龙鱼有够小心眼,连赐座也没有,但她又飞快地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努力把自己的大脑放空,让自己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不是那些穿越女主,可以仗着男主的宠爱肆意风发,此刻若行差踏错一步,说不准便死无葬身之地。

恍惚间,殿中的灯烛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两个小宦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拜伏在地。

曦雨不紧不慢地转身拜下,低声:“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袭深沉的玄色从她眼前滑过,皇帝的脚步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息,径直走到偏殿的主位坐下,低沉而通透的声音传下来:“卿平身,赐座。”

曦雨再度叩首,方起身在内侍的引导下在皇帝的右下首落座。内侍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为她端上一杯飘出袅袅清香的茶,曦雨以杯盖挡脸,丝毫未敢沾唇,做了个样子便放下了。

“卿且将梦中之事细说。”皇帝单刀直入,言简意赅。

“遵旨。”曦雨定定神,理了理思绪,将自己梦中所见情景叙说得清清楚楚,一个细节也没有漏掉。

“……这么说,卿并未见到施术之人的真面目?”雍德帝微微挑眉,并未刻意放出气势,但其自然的威压已让曦雨谨慎再谨慎了。

“是,陛下。臣女不敢肯定小舟上的红衣人便是施术之人。即便他就是,臣女在梦中抬头,也只觉他脸上似蒙了一层雾气,惊醒之后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那红衣人的真面目了。臣女妄自猜测,这大约也是一种术。”

雍德帝点点头,又向曦雨要那只串珠蜻蜓一观。

曦雨忙从袖袋中取出奉上,小内侍接过,呈于御前。

雍德帝拿起那只串珠蜻蜓托在掌心,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倒柔和了些许,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曦雨一直低着头,连眼睑也不敢抬。

雍德帝托着那只蜻蜓端详了一会儿,便命小内侍还给她:“此事朕知道了,国师与凤国公府对朕一片丹心,朕从来深信不疑。也难为你一个弱质闺秀,遭此术魇,犹能端静自持。”

曦雨自谦了两句,又谢了恩,依旧低垂粉颈,不再出声。

雍德帝又温言抚慰了两句,赏赐了些东西,便命起驾。

曦雨跪送,内侍们奉圣命将她秘密送至宫门,交到等候已久的涂山兰手里,方退回去复命。

曦雨此时方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个踉跄,涂山兰急忙扶住,将她搀上马车。

曦雨猛灌了几口热茶,才喘过气来:“舅公,我原来小看了您,您真是古往今来,最成功的帝师。”

涂山兰笑:“你这鬼精灵,也会这样害怕。”

曦雨不语,雍德帝真是一个可怕的人!虽然知道他杀妻灭子,但那也只是间接地知道,并未亲眼目睹。上一次她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惹得皇帝大怒,即使雍德帝对国师和凤府如何得宠信,按理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今夜,雍徳陛下的一切称呼、行为都合乎了皇帝召见臣下的礼制规范,仿佛两人是初次见面,上次的冒犯和出言不逊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曦雨抿紧了嘴唇,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名咒……名咒……

所有的关键,一切事情的联结点,似乎就是这个“名咒”。

地上堆满了书籍,曦雨一本本飞快地翻着。

“怎么乱成这样?”林子晏捧着一本书边看边从外面走进来,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踩到了一本书。

“我在查个东西。”曦雨挽着袖子坐在书堆里,头也不抬。桂圆在书堆里左跳跳,右跳跳,踩着书堆里狭小的空隙跳到主人身边,好奇地探头去看曦雨手里的书。

“查什么?”林子晏一怔,随口问。

“不能告诉你,你自看书去,等我有眉目了再去寻你。”曦雨手下不停地快速翻着书页。

林子晏点点头:“知道了。”

“对了,龙眼借我,你走的那段日子,它在我家住惯了,还是别让它和桂圆这对小攻小受分开比较好。”

林子晏嘴角抽了抽,径自去了。

午饭的时候,曦雨咬着筷子,神情恍惚。

凤老夫人把她放在了心尖子上,自然不能让娇生惯养、如珠似宝的外孙女吃冷饭,于是,曦雨屋里的小炉子、小砂锅什么的,照原样给弄了一套放到皓首书阁。

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红烧肉,汤汁晶莹黏稠,肥的地方剔透红润,瘦的地方一丝丝烧开,引人垂涎的香气粒子均匀地散播在空气中,惹得桂圆围着炉子团团转。

似月给它夹了几块放在小碟子里,桂圆立刻美滋滋地吃开了。

曦雨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眼神呆滞,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填米。

陈小园在一边服侍着自家公子,殷勤地给林子晏添饭。林子晏接过盛满了晶莹米饭的白玉瓷碗,用碗底在曦雨面前轻轻敲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不快吃。”

“啊?哦。”曦雨一惊,才反应过来,继续垂头吃饭。

“你倒是说说这两天在忙什么?神不守舍,魂飞天外的。”林子晏优雅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曦雨很豪放地用勺子往自己碗里浇肉汁,然后大口大口地扒饭,口齿不清:“没什么啦,只是一些书目而已。”

“什么书?”

“《玉树□花》。”

林子晏额角爆出一个十字路口和几条黑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曦雨翻翻白眼,嘀咕:“早就说不要告诉你了。”

“不要给我乱搪塞。”林子晏忍住抽她的冲动,放下碗,优雅地拿绢擦拭。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搪塞?”曦雨愕然,从碗中抬起头,嘴角还粘着两粒饭。

似月不忍睹目地转过头,为什么不受公主待见,小可怜一样长大的林子晏会比自家的千金小姐还优雅、还像大家子弟呢?

“要是连这也看不出来,我也白在端阳公主手下安然无虞地活了这么多年。”林子晏冷笑。

曦雨愣了一下,抿抿嘴唇:“好吧,那,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在这些阴谋算计里摸爬滚打惯了,比我看得更透也说不定。”

“愿闻其详。”林子晏咽尽口中饭粒,端起杯子漱口,接着轻啜一口茶,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美观。

再看看自家小姐把脸半埋在饭碗里,筷子咬在齿间的呆样,似月彻底悲摧了。

“嗯……”曦雨迟迟疑疑:“假如,我是说假如啊。”

林子晏斜睨她一眼,曦雨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标志。

“如果你是……那个人,”曦雨用手指了指天上:“那么,你会害怕或者说是忌惮什么事物?”

林子晏早习惯了她的“无法无天”和诡异思想,丝毫没有惊讶,反而认真思忖了一下:“天灾。”

曦雨点点头,这个可以理解,且不说天灾要造成多大的损失,光这些古早人深信的“天人感应”学说就足够皇帝头疼了,一有大的天灾,民间普遍认为朝中有人失德,碰上好的皇帝,下个罪己诏意思意思;碰上个心胸狭窄的,说不定哪个倒霉的大臣就成了替罪羊。“天灾”还常常成为各个政治事件的借口,这对皇帝来说,确实很棘手。

“专权。”

曦雨再点头,这个更好理解了,外戚专权、大臣专权,都是皇帝很忌讳的事。常言道“主弱臣欺”,被臣子爬到头顶上对皇帝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

“结党、贪腐。”

没错,这两项所有的皇帝都痛恨。

“外邦、反贼作乱。”

这个更招皇帝不待见了。

“妖言、邪教、巫蛊……”林子晏一口气说了很多种,曦雨仔细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那……我再问你,”她又迟迟疑疑:“假如你是皇帝陛下,那么什么东西在你心里最重要?”

林子晏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回答,而是沉思良久。

曦雨干脆反问了:“兵权?皇权?江山?子民?”

林子晏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都不是。”

“那是什么?”

“若我是陛下,那么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定是皇室的存续。”林子晏语气肃穆而庄重:“兵权、江山、子民都很重要,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筑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这个天下,必须得姓‘嬴’。”

曦雨摒住了呼吸,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那么,你觉得,什么方法可以让一个权握天下的家族分崩离析、血脉断绝?”

林子晏静静地:“很简单,圣人早就给出了答案,《论语·季氏》篇。”

曦雨喃喃:“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祸起萧墙!祸起萧墙!她心中有了一个隐秘的猜测,但一个字都不能对人说出口,即使那个人是林子晏。

天廷秘传

那隐秘的猜测被曦雨蒙在心里很长时间,直到几个月后才得到了证实。

雍徳十二年四月初十,被幽闭宗正寺先荫殿的渤海郡王被皇帝陛下赦出,重掌平沙城。

雍徳十二年四月十五日,宗正寺遣使上门求亲,被凤老夫人和曦展婉拒掉了,京师轰动。

接下来每个月的逢五日子,宗正寺都派人来求亲,全都被凤老夫人、曦展、茉莉三人轮番上阵挡了回去。曦雨看戏看得很欢乐,但也很是担心曦宁。曦宁却表现得很平静,对闺房外的事不闻不问,一心闷头绣花。

六月初四,曦宁乘马车去国师府请安,结果路上忽然起了大雷雨,驾车的小厮把马车停在大树下避雨,反而险遭雷电焦灼,幸而渤海郡王路过,救下了曦宁。

六月初五,一向因身体羸弱而深居简出的宗正副令安亲王爷亲至凤府提亲,凤老夫人和茉莉出来见了礼便退下了,曦展亲自招待。

六月盛暑,天气炎热。

茶点摆在九曲回廊间修建的玲珑小亭里,正对着池塘里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此时还未到盛放的时候,一支支花苞嫩箭挺立着,但姿态婀娜,美丽多姿。

曦展虽不待见渤海郡王,但对安亲王倒是颇有好感。直系皇族们从小被严加管教,个个丰姿隽爽、学识满腹,安亲王因为病弱的原因,更添了一层温和,他又是今上唯一的皇兄,身份高贵,不容怠慢。

凤府的中庭修建得很有意趣,中间是大大的池塘,四周九曲回廊环绕,错综复杂的回廊间又攒起一座正对池塘的方形小亭子,亭角挂上了大大的铜铃铛,遮掩的薄纱被银钩挂起在亭柱上,匾额上是四个秀美的字:“荷风四面”。

“好一处所在。”安亲王赞赏地点点头。

“王爷请坐。”曦展伸手肃客:“小门小户,这一处不过凉爽些,怠慢王爷了。”

“你无须和我客气,还‘小门小户’,如此自谦,也太拘束了。”安亲王调笑两句,在亭中石桌旁坐下。原本的凉石椅早被挪走,换上来的是一抬躺椅,上面铺着簇新的锦缎,又加了一层细竹席,好让安亲王觉得舒适些。

“姜先生也请坐。”随侍在安亲王身边的中年文士弯身向曦展做个揖,退后两步在亭柱旁的石椅上坐下,捧着香盒的小药童立在他身边。

安亲王拿丝绢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才笑着指指小药童手里冒出凉丝丝香气的缕空盖嵌红宝石梅花小香盒:“我这病也折腾人,一年四季有痰、咳嗽,多少杏林国手开过方子,一个也没用,就姜先生拿白梅蕊配上了几样药材,制成香料烧着,我闻着还好受些。”

“此香不俗,”曦展细品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味道,香料生意他也是做的,自然能辨别出香的好坏:“想不到,姜先生不但精于医道,还是位调香高手。”

“大公子谬赞了,谁不知道凤氏的香料是全天下独一份儿,怎敢在大公子这样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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