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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天下词-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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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顷,凤老夫人搁下笔,将书信亲手封好,又殷殷叮嘱了几句,方命茉莉好好的把姑娘送过去再接回来。

学士府上此刻人心惶惶,一团混乱。

仍旧是徐嬷嬷接着曦雨:“前几日姑娘才在这里弄伤了手,如今还没痊愈就又来探望,真是劳烦姑娘芳驾了。”

“嬷嬷客气。”曦雨抿抿嘴,她身边环绕着几个随着徐嬷嬷一起来服侍的丫鬟媳妇,她们的神情并不像徐嬷嬷那样镇静,在担忧中夹杂着不安,连迎客的笑容也很勉强。整座学士府都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中,虽然林耘霰和涂山郡君坐镇着,没有太慌乱,但瑞公子奇怪而恐怖的病症,却让下人们都害怕起来。

主人的威严可以保持这座府邸的正常运作,却不能安抚人心,让下人们重新平静下来。

曦雨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去:“快带我去见姨妈吧,我这儿还有外祖母的书信。”

“是,姑娘这边请。”徐嬷嬷搀着她一只手,这还不到十天的时间,徐嬷嬷原本硬朗的身板都微微佝偻了。

“给您请安。”曦雨双手握在腰间,屈膝俯额行礼。

“快免礼。”涂山郡君露出淡淡的笑容:“过来让我瞧瞧,手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已经收住口子,结痂了。”曦雨乖巧地回答,接住涂山郡君递过来的手,坐到她身边:“姨妈的气色比上回也好了许多。”

“这也有你的功劳。”涂山郡君笑容更深,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曦雨低下头,掩饰自己复杂的神情。眼前的这位女性,和她有着血缘关系,是她母亲的表姐妹,是她的亲人。她是一位朝廷册封的贵妇,娴雅温柔、懂礼守仪;她是一位即使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衡量也十分完美的妻子:将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意丈夫纳妾以延续子嗣,处理事务公正明确,对妾室的孩子也尽到了嫡母的责任。可是,在涂山家的人眼中,她仍旧是当年那个为自己的出身自苦,却倔强地不愿意说出来,反而用高贵优雅的外表来掩盖的自卑女孩。

曦雨百感交集,低头从袖袋中拿出书信双手递给涂山郡君:“这是外祖母命我带给姨妈的书信。”

“哦?”涂山郡君接过,拆开信封略看了看,重新漾出一抹温和的笑,似叹息又似安慰:“蕙大姑姑到底没忘了我,我还想再听她讲一回书,却也难了。”说罢命人准备了文房四宝,略一思索,提笔写了几行字封起来:“这是回信,你带回去便是。”

曦雨应了,接过来仍放在袖袋中。

外面有小丫头通报:“郡君、姑娘,老爷进来了。”

林耘霰大步走进来,以往的儒雅风范此刻消失了大半,虽然仪表依旧整齐,但从他布满了红丝的眼中可以看出,他对这唯一的儿子有多么的看重,此刻又是多么的揪心。

“老爷。”涂山郡君迎上前,轻扶林耘霰胳臂,两人一同坐下。

“给表姨父请安。”曦雨朝他行礼。

“甥女快请起。”林耘霰忙伸手虚扶:“劳你三番五次的来回,我们做长辈的也有些过意不去。”

“表姨父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曦雨再三逊让,才在东首的独山炕上坐下了。

“瑞哥儿的病如何了?姨娘整日守着哭,我待在那儿也真不自在,并不是我不尽心,老爷还请明察。”涂山郡君神情平和地问。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自从他病了,这几日不是你里里外外安排着请医问药?”林耘霰不禁嗔怪,也不顾曦雨在座,拉着涂山郡君的手:“他亲娘只知道哭天喊地,媳妇又在照看那个有身孕的丫头,家里若不是你操持着,早乱了套了。这我岂不明白。”

涂山郡君竟有些羞涩地转过脸:“老爷。”

林耘霰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脸微红,手赶紧放开:“啊,让甥女见笑了。”

“哪里,”曦雨低头:“姨妈和姨父鹣鲽情深,又有甚么可取笑的。我方才才向姨妈交了外祖母的书信,还没有来得及问,瑞公子的病情如何呢?”

林耘霰的表情又沉重起来,摇了摇头:“虽没起色,但也没加重,我们遍寻京中名医,竟都说没法医治。唉……开了几副药先吃着,这两天倒能睡着了。”

曦雨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但心知瑞公子的病情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乐观。人生三大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林耘霰虽还没到老年,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心头的肉。他下意识地不去料想那个最坏的结果,仿佛只要远远地避开,它就不会自动找上门来。

林耘霰与她们又说了一小会儿话便走了,曦雨话在嘴边绕了几回,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该说的话,外祖母在信中全说了。如果这不能打动涂山郡君,那么她再劝也是没用的。

曦雨起身告辞,涂山郡君亲自送她到正堂门口。

“姨妈请回罢。”曦雨再三行礼。

“你路上小心,替我问蕙大姑姑好。”郡君的神情仍旧平静,无论心中有多少情绪在翻腾,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是。”

涂山郡君转身向正堂内走去,曦雨看着她的背影,那温婉优雅的身姿,正在被正堂内的阴影一点一点地吞没。

“姨妈!”

“怎么?”涂山郡君有些惊讶地转身看着她。

“姨妈,您……”曦雨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您千万保重。”

涂山郡君脸上绽放出一朵笑花,向曦雨点点头,走进去了。

马车出了学士府,曦雨坐在车里,左手的袖袋里装着那封至关重要的回信,右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手指都有些发白。

涂山郡君的回信很轻描淡写,问候了凤老夫人的身体和曦展、茉莉、曦宁,称赞曦雨孝顺可爱,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事情做绝了。曦雨默默地想,那个被丈夫握着手也会有羞涩之意的贵妇,已经决定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永不回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别人又能做什么?把她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那是和她们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凤老夫人和涂山兰的幼弟唯一的一条血脉。

而且,涂山兰说,此刻阻挡也来不及了,如果硬要把咒术的力量从瑞公子身上拔除,那么所有的伤害都会反射到施术人的身上。

进退两难。

“姥姥,舅公,我们撒手吧。”曦雨一咬牙,说道。

“难道就要看着郡君……”茉莉惊呼。

“嫂嫂岂不闻孔子释父之事?圣人犹如此,何况我们。”曦雨话一说出来,满室寂静。

有一天,一人对孔子说,他的朋友是个有德之人,这个朋友的父亲杀了人,儿子立刻大义灭亲,把父亲送到官府去。孔子听了之后长叹,说如果我的父亲杀了人,我就立刻让他逃走。

“何况,凡事有果必有因,表姨妈的性格中虽然有很大的缺陷,可并不至于狠毒若此。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她下这样的毒手,但天理报应不爽,这也许就是那些人的报应;若是表姨妈是错的,日后也自有果报到她身上。”曦雨神情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悲哀,她是个无神论者,可并不反对“天理报应”这样的说法,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定律已经不容置疑。

“就照阿雨说的,此事就这么办。”当家作主的男丁发话,曦展斩钉截铁。

凤老夫人和涂山兰无言地点头。

“那,我就告退了。”曦雨站起来,朝长辈们行礼。

“去吧。”凤老夫人点点头,神情疲惫。

“您不要忧思太过,保重自己才是正理。”曦雨心疼地:“今晚早些睡吧。”

“好。”凤老夫人看着孝顺乖巧的外孙女,神情中有了一丝欣慰:“你也早些歇着。”

“我也告退了,天色晚,不如命她们收拾了屋子,舅公今晚就在这里歇息。”茉莉也站起来,走到曦雨旁边。

“也好。”涂山兰沉重地点点头,平时精精神神的飘飘长髯此刻也无精打采地垂着。

“我先去瞧瞧宁儿再回房。”茉莉对曦展低声。

曦展点点头,也起身行礼告退。

众人都被此事折腾得身心俱疲,各各回房梳洗了睡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曦雨口中的“报应”来的那么快,快得让人们措手不及,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去承受它。

“我去了……”

一片茫茫白雾,一道含笑声音飘飘渺渺地从雾中传出来。

曦雨踯躅在白雾里,四顾无人,满心茫然。

“我去了……”

那道声音再传出来。

“谁?是谁?”曦雨向白雾的深处大声问。

“傻孩子……”

“姨妈?”曦雨大惊,好熟悉的情景,不正是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的情状吗?

“好孩子,我这便去了,切记切记,莫将身心轻分付呵……”白雾中不见人影,只有空灵的声音传出来。

“莫将身心轻分付……”曦雨怔怔地重复这句话。

“我去了……”声音渺然无踪。

曦雨猛地坐起,“哇”的一大口鲜血喷在了锦被上。

似月猛地掀开床帷,看见曦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竟被吓住。

吐了有五六口血,那种恶心、堵塞又疼痛的感觉方才稍缓,曦雨的脸色白得吓人,似月回过神,一边叫着请大夫一边去倒温水给她,被曦雨推到一边,径自披衣下床。

“姑娘要去哪?这是怎么了?”曦雨也不穿中衣,随手扯了件袄子披上就往外走,似月忙跟上扶着,外面值夜的老嬷嬷听见响动,就见曦雨衣衫不整地从内室走出来,急忙上前拦住。

曦雨惨白着脸,不发一语,伸手推开便往门外走。

似月忙使个眼色,两个老嬷嬷会意,一个往内室里去察看情形,一个去回大少夫人。

曦雨却似没有看见她们的行动一样,直奔上房萱瑞堂。

似月紧跟着,又惊又怕,勉强保持镇定,却见到上房里也是灯火通明,里面丫头们一片忙乱。今晚是怎么了?

“三姑娘!”丫鬟们惊叫,曦雨直闯进去,扑在床上凤老夫人怀里:“姥姥,表姨妈殁了,我怕……”

凤老夫人紧紧搂住外孙女冰凉的身体,喃喃地哄着,祖孙俩相拥而泣。

“黄大夫,怎么样?”

大夫一从内室出来,凤老夫人立刻上前,忧心忡忡地问。

“放心,无事。”这位百草堂的黄大夫是固定给凤家看病的,两边的“合作关系”也持续了有十几年时间了。“小姐身体很好,并无病痛在身,您不必忧虑。”

“那今晚怎么吐血了呢?”凤老夫人皱眉。

“可能是忽闻大变、心神剧震所致,恕在下才疏学浅,呕血的具体原由诊断不出,但可以保证,小姐此时并无大碍,一切正常。”黄大夫微微躬身,恭敬地说。

“哦。”凤老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多谢大夫,劳烦你了。曦展,你送黄大夫出去,半夜劳他出诊,酬金要丰厚才是。”

“遵命。”曦展点头。

“老夫人这话未免没道理,大夫就该行医救人,哥儿就是多给了,我也不能要。”黄大夫笑笑,他给凤家人看了这么多年的病,彼此都非常熟悉,才这么不大拘束地说话。

“知道你有医德。”凤老夫人呵呵一笑,曦展半搀着黄大夫送出去了。

凤老夫人回到内室,曦雨正拥被而坐,脸上的表情迷迷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夫说,没什么要紧的。”凤老夫人坐到床沿。

“那……”曦雨表情立刻鲜活过来。

“别急,要去吊唁,总得先等到那边来人报信再说。”凤老夫人拍拍她的手。

曦雨一愣,也想到了这一层:“知道了。”

“先把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吧。”凤老夫人回头吩咐端甜汤过来的茉莉:“你再辛苦半宿,估摸着天明便会有人来报信儿了。”

“是。”茉莉点头,把甜汤递给似月:“方才指派去服侍舅老爷的丫鬟回来,说人在半夜突然起来,就回国师府去了,临走前留下话说让回您一声。”

“知道了。”凤老夫人点点头:“如今,三弟这一脉,算是彻底绝了。”

茉莉心有所感,不由微侧过头去。

“你是头一回遇见白事,要准备什么,有不懂的,只管问家里的老嬷嬷们。去吧。”凤老夫人又吩咐绿云:“好生服侍少夫人,别让冻着。”

“是。”茉莉和绿云一起屈膝答应:“您和妹妹也睡一会儿,明儿肯定劳累。”嘱咐完便退下了。

凤老夫人回身,把迷迷瞪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曦雨哄睡下,自己躺在床上,却思绪万千,不能入寐。

第二日清早,果有学士府的人来报丧了。

家事最隆重不过红白二事,红事又多了几分喜庆热闹,故而钟鸣鼎食之家,在做白事的时候,无不打点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失礼被人笑话。

来报丧的是两个管家娘子,此刻都穿了深青的素麻衣,腰上系着白麻布,卸去了簪环,发髻上缀着两朵白绒花,正是为主家服丧的装扮。也不施脂粉,眼眶红红却不流泪,跪在地下用哀恸的声音说:“给老夫人磕头!昨儿夜里,郡君主子和瑞哥儿一齐殁了!”

老夫人虽然先前已料到了,此刻见到报丧的人,也不禁滴下泪来,听到丧信,却惊讶地问:“什么?瑞公子也去了?什么时辰?”

底下再叩头:“瑞哥儿是子时三刻没的!刚咽了气,那边郡君主子紧跟着也殁了!”

凤老夫人闻言垂泪不止,一边陪着的茉莉和曦宁都低声劝慰。

“你去吧。”曦雨面色有些恍惚,接到嫂嫂的眼神示意,挥退了报丧的媳妇。事情至此已经很明白了:瑞公子死了,郡君死了,姨太太却没死,最大的可能就是郡君施毒或施咒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反累了自身。否则,她决不会让姨太太还活着。

曦雨一手紧紧抚住胸口闭上眼睛,似月忙扶住:“姑娘。”

“不打紧。”待那阵剧烈的悸痛过去,曦雨走上前:“姥姥,我回去换衣裳。”

凤老夫人轻轻点头。

“另有件事要禀告您,我也想祭拜一下瑞公子,请嫂嫂把哥哥以前用的素服寻一件出来。”想起当日在涂山郡君房里初见瑞公子,虽没有曦展、林子晏那样出众的仪态,也自有一番温和,再想想他死得凄惨可怜,曦雨也有些不忍。虽然这样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假慈悲,但曦雨还是想到他灵前致祭。

凤老夫人依旧轻轻点头:“茉莉去给她翻一件出来。你和宁儿也换衣裳,吩咐把车套好了。”

众人都答应了,各自下去准备。

马车到了学士府,只见中门、侧门都大开,林耘霰带着几个管家仆人正在招呼,吊唁的人们来往进出,却一丝不乱。门前早已挂上了丧灯,竖起了白幡灵旗,从门外远远看进去,里面一片铺天盖地的素白,嚎哭之声震天。

茉莉和曦宁俱都是素服银饰,一边一个扶着凤老夫人下车,曦雨也跟在后面下来。林耘霰早迎上来,纳头哭拜:“有罪!涂山氏以千金贵女下嫁,是我无能,竟累至她早亡……”

“不必如此,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凤老夫人劝慰了一句,又觉哽咽,拿手绢半掩住。

茉莉、曦宁和曦雨又都见了礼,林耘霰又告罪:“本该亲自领老夫人至停殓之处,只是客多,犬子又亡故了……”说着竟以袖掩面,呜咽之声隐约传出。

曦雨戚然,这位仪表堂堂的表姨父,才几日不见,鬓边便已见了银色,妻、子连丧,这样重的打击,足以让他现衰老之像了。

凤老夫人安慰了几句,便有灵巧的仆人上来,恭恭敬敬地领她们进去。

涂山郡君殁,是一点前兆都没有的事。殓衣便是她的朝服,然而棺木却来不及准备,遗体便停在她生前所居之处。

床帏密密实实掩住,屋中已用白纱黑带装饰,徐嬷嬷和姨太太带着生前服侍她的丫鬟们正跪在地上哀哭不止,见凤老夫人进来,俱都哭着叩头行礼。

徐嬷嬷膝行几步,手指颤抖着撩开床帏,曦雨随着凤老夫人向里一看,只见涂山郡君戴着珠翠庆云金花五翟冠,穿着大红纻丝精绣翟纹衫,外面罩着深青金绣点翠孔雀袍,颈上围着玉珠沉坠练鹊帔。面容安详,体态渊雅,若不是面上施了脂粉,整个人便如沉睡一样。

曦雨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凉涌上来,转头不敢再看。

帷幔重新放下来,茉莉和曦宁、曦雨都是晚辈,隔着床帏给涂山郡君叩了头。一旁的姨太太抽泣着还礼,茉莉和曦宁陪着凤老夫人烧罢黄纸,到外间稍坐。遗体未入棺时,能入室瞻仰的只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其余来凭吊的人只能在外间行礼上香。

曦雨悄悄地退出哭声哀切、烟雾缭绕的正堂,徐嬷嬷也悄无声息地跟出来。

“嬷嬷,姨妈她……”曦雨艰难地开口,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

“小姐求仁得仁。”徐嬷嬷老泪纵横。

“这么说……”不是暗害瑞公子被发现了,反被秘密杀死。

“小姐行事一向谨慎,况且即使真如姑娘想得那样,小姐也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徐嬷嬷拭泪,平静地说。

“嬷嬷,如今姨妈已经殁了,我料想瑞大奶奶未必容得下。嬷嬷要是不嫌弃,我身边就少一个像您这样的老人,来提点些眉眼高低……”

“姑娘果然如小姐生前说的一样,心太好。”徐嬷嬷出言打断。

曦雨无言,转过头去,神情羞愧。

“小姐走得急,没留下什么话,但走前的确还念着蕙大姑奶奶、兰大爷、箬哥儿和箬大奶奶的好处。国公府何等富贵,姑娘何等娇惯,哪会缺人呢?姑娘的心意,老奴就领了,只是奴婢已经老了,只想落叶归根,回乡安分度日。”

“你家里还有人吗?”曦雨问道。

“还有一个侄儿,奴婢也曾见过的,夫妻两个都是忠厚的庄稼人,也曾受过老奴的接济,不会亏待。姑娘只管放心。”

“姨妈给我的东西我受之有愧,不如嬷嬷拿去……”

“那是小姐给姑娘的,老奴不敢拿一星半点。再者小姐对奴婢厚待,奴婢手里也薄有积蓄,足够安稳养老度日了。小姐一辈子积攒的体己都在那里,望姑娘珍爱,将来也有一份依仗,这也是小姐的意思。”

曦雨点点头,默然无语。

那边抄手游廊处走来两个媳妇,两人谁也没看前面,大约是想着主家在忙丧事,坐镇的郡君又殁了,就放肆起来,议论着一些话。

“郡君和哥儿一夜之间没了,真是晦气得紧。”

“哥儿也就罢了,虽说病得蹊跷,但毕竟是病亡的。正堂里的那位,悄没声息的就死了,天知道是怎么没的。”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叫人听见,你还活不活?不是说了嘛,是得了急病暴毙的,这样的事儿也没什么稀罕,每年暴毙的人多了去了。郡君就不是人不成?”

“你说的也是,只是妻、子连丧,老爷也太可怜,幸好还有个椿姨奶奶怀着瑞哥儿的遗腹子,要不,老爷这一支就断了根了。”

“还不知道怀的是哥儿还是姐儿呢!就算是个姐儿,老爷也能从别支过继一个,我看倒是姨太太可怜,好不容易郡君死了,她也算熬出了头,谁知亲生儿子也死了,还不能去瞧瞧瑞哥儿的寿体,得在正堂跪着给郡君哭灵。”

“你还别说,要真生下来个姐儿,我看老爷是必要过继的,到时瑞大奶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林家这一支就剩下林耘霰一个,按照宗法规矩,他若是要从旁的支系过继男丁,不能过继父母双全的,只能选族中无父的孤儿领养过来,而且必须要将这个孤儿的寡母也接过来奉养。到时学士府中就不会是瑞大奶奶一家独大了。

“你瞧见瑞大奶奶昨晚上的神情没有?嘻,那可真好看。昨晚上那翻箱倒柜的架势,明是给郡君大殓更衣,暗里还不是挂心着郡君的体己?平日里被郡君压得抬不起头,这下子还不张狂?”

真有此事?曦雨震惊,以眼神询问徐嬷嬷。

徐嬷嬷平静地点点头。

“郡君到底是上人,先留了话把体己都送回了娘家。大奶奶什么也没捞着,瑞哥儿不是郡君亲生的,自然也不能袭封地,究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叫我说也活该。”

那两个媳妇没看见这边的两人,转个弯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渐渐走远。

“嬷嬷,待姨妈的丧事办完,我便请哥哥派人即刻送您回乡,千万不要再推辞了。”曦雨立刻向徐嬷嬷说。

“那老奴就多谢姑娘。”徐嬷嬷点点头,对曦雨拜了一拜。

“咱们回吧,省得有心人再挑刺儿。”曦雨扶住她。

“是。”徐嬷嬷反手过来搀着曦雨,慢慢往正堂走回去。

按照办丧事的规矩,第一天报丧的人只往和死者有亲属关系的家里报丧,接到报丧,才可以前往凭吊。涂山郡君娘家这边的亲属,只有国师府和凤府,除了凤老夫人和茉莉、曦宁、曦雨,进来正堂叩头行礼的都是林氏族中的女眷。她们给死者供茶烧纸之后,也都来和凤府的女眷见礼。过了一会儿,瑞大奶奶浑身缟素地哭进来,跪倒在地下就给凤老夫人和林氏众女眷重重叩头,众人急忙扶起来,瑞大奶奶就在众女眷的手臂间嚎啕大哭,那架势只差没有寻死觅活地喊“别拦我,我要跟着一起去”了。

众人要将她扶到一边坐下,瑞大奶奶忽然就有了力气挣脱出来,抽抽噎噎地说她是重孝之身,婆婆和丈夫都在停灵,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众人又感叹了一番瑞哥媳妇的孝顺懂礼,便由她站着了。

突然一个媳妇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奶奶,端阳大长公主驾临了,已经进了府门,正往咱们这里走呢!老爷命赶紧来报,让大奶奶迎接。”

众人慌忙都站起来,凤老夫人和茉莉都是国公夫人,一品外命妇,品秩最高。众女眷们把凤老夫人和茉莉、瑞大奶奶簇拥在中间,出去迎接端阳大长公主。

“公主千岁。”两边迎面遇上,众女眷忙跪下。

“快请免礼。”端阳大长公主一袭淡蓝色素服而来,见众人行礼,忙伸手搀住凤老夫人:“众位也都起来,我今日是来凭吊的,实不宜多礼。”

众人起身,瑞大奶奶再次扑到端阳公主脚下“呯呯”磕头,被扶起来簇拥着往正堂去了。

端阳公主看了看涂山郡君的寿体,在正堂里上了柱香,又和凤老夫人、茉莉曦宁叙了几句话,安慰了瑞大奶奶几句,便起身回端阳公府了。

端阳公主刚走没多久,外面又传来通报声:“凤国公来给郡君主子行礼上香。”

曦展进来,他是涂山郡君有血缘关系的晚辈,所以也要来行礼,只是不能去瞻仰寿体。女眷们都站起来,等曦展供香烧纸叩头之后,才一起福身请安。曦展团团一揖回礼,向曦雨使个眼色,便退了出去。

曦雨悄悄溜出去,曦展等在那里,塞给她一个包裹:“快去换衣裳!”

曦雨点点头,寻了个无人的僻静房间,曦展在外面给她看着,她换了男装素服,和曦展一起到正厅去吊祭瑞公子。

和涂山郡君不同,瑞公子的殓衣棺材都事先准备好了,生前服侍他的近人们为他穿戴完毕放入棺材,棺前设了香案,停灵在学士府前面正间的偏厅里——虽然他是林耘霰唯一的儿子,但他是庶出,没有资格在正厅中停灵。

曦雨换了曦展少年时用的素服,到偏厅里祭拜瑞公子。瑞公子脾气并不坏,人缘也是有的,来祭拜他的人很多,曦雨夹杂在其中,看见几个上巳节时欺负林子晏被她给骂回去的公子,此刻俱都一脸戚容。

兔死狐悲。

曦雨忽然想到了这个词,听林子晏说,这几个人都是庶出子弟,他们未必和瑞公子有多深的交情,却从瑞公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生前不得袭爵荫封,不得享受祖宗的福泽;死后也不能停灵在家族的正堂。

曦雨闪身在人群中拈了三炷香鞠躬,她和瑞公子是同辈,不能行叩拜大礼。而曦展是凤国公,众人都自觉闪开,让他单独祭拜了瑞公子。

曦雨看着众星捧月的曦展,如此年青却如此尊贵,容貌俊秀、血统纯正,坐拥无数家财、享受朝廷优待,祖母慈祥妻子贤淑,父母逍遥恍如神仙中人,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更让人嫉妒得要命的是,这样的环境,居然没有养出一个纨绔子弟,而是培育出了一个优秀得令人发指的俊彦贵介。曦雨第一次以这种纯粹客观的态度来看自己的兄长,立刻理解了为何人群中那么多嫉妒羡慕的眼光射向正在拈香的年轻国公爷。

林子晏也不比他差呢。

曦雨又想起前不久才送走的端阳公府庶子,林子晏,论学识、风度,一点也不比哥哥差,但两人的命运却天差地远……林子晏固然可怜,但再看看此刻躺在冰冷棺木中的瑞公子,曦雨亦哑然。唉,可知造化弄人。

曦展拜毕,白灵帐后面的瑞大奶奶抽泣着答礼,她也够辛苦的,婆婆、丈夫两边停灵,她也要来回哭丧,还要安排一应事宜,怪不得府中的仆佣们都开始懈怠了。曦雨同情这位瑞大奶奶,但再想到她在郡君死后的第一时间就去翻婆婆的体己,心又凉了下来。

死者家属回礼毕,曦展又宽慰了林耘霰几句,正要退走,却听见长长的通报声传进来:“上闻新城郡君涂山氏殁,遣使臣吊!”

一阵忙乱之后,香案和涂山郡君的灵牌被安置在正厅的南面,瑞大奶奶站立在正厅北面灵幕下,林耘霰换上了朝服——丧主不是他的长辈,他不能穿着素服迎接皇帝的使者。

曦展和曦雨本想祭拜完便走,谁知雍德帝遣使祭吊涂山郡君,只好随众人一起领恩典了。

简单而不失隆重威严的仪仗簇拥着使者从大门进来,在正厅北面站定,正对着涂山郡君的灵位。众人下拜,使者开口:“上闻新城郡君、文华殿大学士林耘霰嫡妻殁,遣礼部官员为使臣吊。”

曦雨听见声音后小小惊讶了一下,竟然是范临!对了,他在礼部任职,被派来执行这种任务也是很正常的。

范临一反平时笑眯眯滑不留手的狐狸模样,表情严正、声音肃穆,代替雍德帝说了一通“淑慎恭敬、克礼克俭”的废话之后,颁下了皇帝的赙赠:米五十石、麻五十匹。这是礼制规定的,哪一级别的官员命妇殁,就要按哪一个级别的规制赏赐,非有大功于国不得加赙赠。

事情完后,范临毫不拖泥带水地率着仪仗走了,临走前却使人给正准备换衣服回去的曦雨传了个口信:午时桐实居见。

“你怎么会在这?”曦雨惊叫,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不让它指向座中间的人。她料定范临让她过来是有重要的事,但没料到竟然是林子晏又回来了!

“我怎么不能在这?”林子晏没好气地斜睨她一眼。一别多日,他还真有点想念这个难伺候的千金大小姐、聪明机灵的麻烦精,但一见到曦雨那好似见了鬼的表情,所有重逢的情调和感动都不翼而飞了。林子晏嘴角抽抽,和凤曦雨在一起,他总是要控制住不自觉的抽搐、黑线、十字路口。

“你……”曦雨一边入座,一边想问,你的嫡母不是极不待见你吗?怎么还没走到祖地就把你给追回来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你还不知道?林大学士家的庶公子得了怪病,早已在各府间传遍了。”林子晏看出她想问什么,嘴角勾起,略带嘲讽地说。

曦雨一下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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