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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1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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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监察院查。”皇帝冷冷说道:“同时吏部、刑部、大理寺派员襄助,你们再选一个领头儿的出来总领此事,既然要查户部亏空,哪是几个人就能做成地事情。”
御书房中大臣听的明白,所谓派员襄助,其实只是监视监察院罢了,只是众人真地不明白,既然陛下心里已经确定了由吏部刑部加大理寺清查户部,却非要把监察院拖进这滩水里面。
至于总领清查户部大臣的人选,众大臣也在犯嘀咕。明知道这个差使会把范家和相关地官员得罪惨,却也清楚,如果真能查出问题来,对于自己在天下的名声则是重重地记了一笔,两相权衡,最后还是没有人敢冒险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哪怕是范家敌对方的吏部尚书、二皇子,也都沉默着。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来,微笑着,目光在大臣和儿子的脸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胡大学士的脸上。
胡大学士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难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为门下中书行走的内阁大学士,虽有若干年前的文名为保,这些年在各路的官声为路,但在中枢之地却没有什么明确的政绩。陛下属意自己,无非是自己入京尚短,没有与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另一方面
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户部一事,在朝中树立起自己地权威来。
对于陛下的信任与重用。胡大学士是感激的,对于陛下让自己去得罪范府爷俩,胡大学士是隐隐怨恨的。
便在这时,只发一句又回复了沉默的大皇子却抢在胡大学士之前冷冷说道:“父亲,儿臣愿做这个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你…不行。”
“为什么?”大皇子皱眉说道:“儿臣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会公平查处,绝不会有所偏颇,请父亲信儿臣之忠。”
皇帝的脸笑容渐敛,说道:“朕说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军大统领。却去清查户部,难道想开军方干政的例子!”
最后那句话,皇帝说地极为严厉。大皇子一闷,再也不好继续反驳什么,虽然皇帝一向喜欢他有一说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顶军方干政这么重地帽子,他也只好讷讷退了回去。
胡大学士离座请命:“臣。愿总领清查户部一事。”
皇帝点了点头,又回身望着太子冷漠说道:“太子也去,跟着胡大学士学习学习,清查一事,由胡大学士领头,你就做个跑腿的。”
“儿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静,内心却是喜不自禁,虽说名义上只是个跑腿的,但往户部衙门里一坐,谁不惧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三分?所谓总领之人,除了胡大学士,原来还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兴,看来悬空庙之后,父皇对自己不冷不淡的态度,终于转变了。
群臣诸子领命而去,御书房回复宁静,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离榻。
姚公公赶紧给他披了件风褛,看出来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问道:“陛下,回殿休息?”
“不。”皇帝当前往御书房外走了出去,说道:“去小楼。”
姚公公一怔,赶紧跟了上去,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是奇怪,最近这些天,陛下去小楼地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宫门之外,各自心头不安的几位朝中大臣们拱手告别,有得意地准备回去向党羽宣布,陛下准备向户部开刀了,有担忧地准备回府思考一下怎样面对日后的朝局,有糊涂地还在糊涂着,心想陛下的心思怎么一日之间就转了弯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两杯。”舒芜并不忌讳什么,在宫门口拉着准备先一步离开的胡大学士,直接说道。
胡大学士此时正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吃得进去酒,连连告饶:“老舒,没见我今儿的运气不错?哪还有心思去联诗作对。”
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首,陛下又不严禁大臣私下间地来往,所以交情相当好,年龄上虽然相差许多,却是时常混在一处。
舒大学士作了个眼神,胡大学士心头一动,便允了此议。
…
“圣心难测啊。”
舒芜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闻名,并不如何阔大,不过此时两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说话,也不需要担心春风会将自己谈论的犯忌话题吹出墙外,被旁人听到。
舒芜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差使只怕有些难做,真是顺了哥情失嫂意。”
这话里将陛下比作了哥,将范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伦不类。胡大学士哈哈大笑说道:“什么胡话?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话。”舒芜正色,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你能怎么做?看陛下地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户部有点儿问题才善罢干休,可是户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范尚书怎么办?”
“哪三只小鸟儿?”舒芜胡
须上满是酒水,口齿不清问道。
“第一只鸟当然就是户部,是范尚书,清查户部如果有力,范尚书无论如何也只好自请辞官回乡。”
“第二只鸟是…首倡此事地长公主一系官员。”胡大学士苦笑着说道:“户部事发,范建辞官,范闲如何肯善罢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牵连到范闲的,范闲在事后依然会是监察院的提司。如此一来,监察院对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自然会进行报复。而陛下这个时候,也不会再迫于宫中的压力做一个调解者,而是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会做出为了安抚范闲的姿态,被迫撤裁掉几位大员。”
“宫中地压力?”舒芜叹息道:“为什么陛下事后却可以不在乎宫中的压力?不再继续做一个调停者?”
“道理很简单,范尚书的去职,范闲的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长公主一系官员的身上。而身为帝者,最重要地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间的平衡。范闲一方先损宰相,后损范尚书,陛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要将对面那拔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学士继续说道:“这个说辞。这种帝王之心,是说服宫中那位老人家最好地手段,一切…都是为了庆国不是?”
他微笑着,他自嘲笑着。
舒芜继续叹息着,问道:“那第三只鸟是什么?”
胡大学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第三只鸟,自然就是我与老舒你了。”
舒芜大惊,说道:“这又是何种说法?你领了此命,在我御书房中所议都是禀公而论,范闲他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对我们起怨怼之心?”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胡大学士说道:“谁让咱们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范闲入阁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针早定,日后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范闲的监察院乃是一方,我们既然存了些别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们的心思。就算范闲不会因此事记恨我们,但他怎会不记恨这满朝上书参劾范尚书的文官?此事一出,范闲必然会绝了走正经仕途地念头。你我与他再也没有同坐于门下中书的可能。”
“只是猜忖之言罢了。”舒芜失笑道:“即便圣心难测,也莫要想的如此复杂。”
胡大学士无奈叹息道:“说也是你要说。最后取笑,还是你取笑。这些话语足够咱们两人被砍十次脑袋,你可莫要酒后四处说去。”
“怎么我也是位大学士。”舒芜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皱眉问道:“不对,你说的第一只鸟不对,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陛下不想范尚书继续打理户部,为什么要逼着范尚书自请辞官。”
胡大学士幽幽叹息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陛下不愿意每天还在朝上看着范尚书那张脸。”
两位庆国朝廷文官的首领同时沉默了下来,在心里叹息着,替范建不值,看来龙子这种生物。还是不要随便抱养的好。
当两位大学士在替户部尚书范建抱屈之前,他们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赶紧把朝廷准备清查户部一事通知范府,后来转念一想,范府在宫中人脉众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这个心思。
确实。早在御书房会议结束之后不久,称病回府的范建就已经收到了风声,知道明天地朝会之上,陛下就会正式对户部展开调查。
但他并不怎么担心,那张肃正的脸早已没有当年地风流气息,只是一味地冷静从容着。
“不是一石三鸟之计,是一石四鸟。”范建微笑着,向对面说道:“身为一名忠于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对陛下的敬佩一以贯之,从来没有减弱过,今日之事,实在是…佩服啊佩服。”
无论人前人后,一朝提及皇帝陛下,范建总是敛眉宁神,敬服无二,今日书房之中这两声佩服…却是说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鸟是什么?”
范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对着身前展开,屈起拇指,仿若是习自某处的绝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坚强不屈地向天指着。
“第四只鸟,是监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纸令下,是不是还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顺意地指挥动监察院这个恐怖地机构,而不是像他担忧之中那般,已经被范闲握在了手中。”
“闲儿的进步太快了。”范建想到远在江南的儿子,叹息道:“如果陛下连监察院都指挥不动,那我范府一门手中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极为轻佻地挑了起来,笑眯眯说道:“而且陛下还想看看陈萍萍与我之间的真正关系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无比信任我与老子,你也清楚是为什么,因为范闲入京之前,我与老子一向不对路,他要做地事情,我坚决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坚决反对。“
范建的神色黯淡了起来:“如今想起来,应该是我和陈萍萍都在怀疑对方,怀疑对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当中,是不是扮演了某个不光彩的角色。”
“但闲儿入了京。”他继续轻声解释道:“我和陈萍萍之间地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地,陛下对我们的猜忌便多了起来。而最关键地是,闲儿如今越来越光彩,每当闲儿光彩一分,陛下想到当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会更不顺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户部尚书范建最后下了结论。
但他马上用一种如今已极难在他脸上见到的轻佻神色耻笑道:“不过…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于演戏,但骨子里,却是很倔狠的一个人,他想让我学林若甫自请辞官,免得大家撕破脸皮不好看…我却偏偏不辞,反正皇帝总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脸面问题。”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与艺术家的作品(上)
这是你教我的。
范建叹了口气,手指头轻轻搓动着,感受着那张纸所带来的触觉。
纸上用炭笔画着一个女子的头像,虽只廖廖数笔,却极传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态与容貌。
尤其是画中女子的那双眸子,就那样悲悯地、温柔地、调皮地…望着正望着她的范建。
“陛下让大画师偷画你的画像在皇宫里。”范建望着画中女子微笑说道:“但对于我来说,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很清晰。”
“每当想和你说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画一张。”
“画调皮的你,画冷酷的你,画伤心的你,画开心的你。”
“这么多个你,谁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没有办法问你了。”
范建叹息着,将那张纸递到烛台上烧掉。他看着渐渐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张清丽容颜,怔怔说道:“如果当年陛下和我没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会遇到你,也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许,我还是那个终日流连于青楼的画者。”尚书大人牵动自己的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是需要艺术家这种职业的。可惜了,最后我却成为整个庆国铜臭气味最浓的那个人。”
那张纸上的火苗渐渐烧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地残碎纸片。
“你一直把我当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长。”范建最后这般说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没有什么能力改变太多,但至少,我会坚持站在这座京都里,看着闲儿渐渐地成长起来。”
书房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进来吧。”范建微笑着说道。
柳氏端着那杯酸浆子走了进来,轻轻搁在了书桌之上,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宫中的事情,早就从宜贵嫔那处传到了家里。她身为范府如今的女主人,当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爷会面临怎样的困境。
范建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安心吧,陛下不会太苛待我的。”
柳氏地眼中闪过微微怨意,轻声说道:“陛下如果念旧日情份,怎么也不会被那些宵小挑拨着,要清查户部。这六部里,有谁是从头至尾都干净的?”
范建摇摇头说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当然不可以轻忽。”
柳氏知道老爷不想继续这个令人悲哀的话题,无奈地点点头。
范建举起碗,对着书桌上方残留的那丝焚纸气息,说道:“敬彼此。”
然后一饮而尽。
柳氏微怔,心想老爷这敬的是谁呢?
第二日。朝会再开,不出众人所料,陛下严厉指责了两年来户部的拙劣表现,将国库空虚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户部头上,因为户部尚书范建依旧称病不朝,所以户部无人能自辩一二。群龙无首的户部官员们可怜兮兮地承受着满朝文武地攻击。
朝廷发了明旨,开始清查户部这些年来的亏空,由监察院具体执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从旁襄助,由门下中书省胡大学士总领清查事务。太子殿下于一旁拾遗补缺。
有查户部地风声,所以这件事情并没有让人们吃惊。但当这个阵势摆出来后。大臣们还是感到一丝惊愕,这么大的阵仗,看来陛下是真心想让户部吃些苦头了。
不知道在江南的小范大人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怎样反应?
当天下午,联合清查的各司官员们就开始进驻户部衙门,另有京都守备负责调兵,看管各库司坊库场,而官员们最开始清查的对象,则是户部七司的帐目问题。
一时间,大槐树那边本来就热闹无比地户部衙门,变得更加的喧闹起来,今天来领钱的官员们少了不少,来查钱的官员们却多了不少。
户部官员们紧张无比地将这些带着旨意前来清查的大员们迎进衙内,不知道折腾了许久,才腾出足够数量的太师椅请诸位大员坐下,然后由左右侍郎代为汇报最近两年来地户部运行情况,又早有人在监察院的监视下,开始去清理帐册,以候清查。
坐在当中的胡大学士与太子殿下没有怎么为难这些户部官员,温言劝勉几句便等着具体的清查开始,倒是吏部与刑部的官员们难得找着机会为难一下这户部地老爷们,哪里肯错过,言辞恫吓有之,大声怒斥有之,直把户部说成了天下藏污纳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钱粮之地。
胡大学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知道这两部的长官都与范家相当地不对路,如果自己不盯紧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变成了对方打击异己的手段。
面对着这样大的排场,看着堂上坐着这么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内,所有的户部官员都有些丧败的情绪,甚至感觉到了某种绝望,今日范尚书不在衙门之中,这些户部官员都生出一种被满朝百官孤立的感觉,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监察院的官员监视着整理帐册的工作,不一时便盯着户部老官们清出了多达七个大竹筐的帐册,众人十分辛苦地抬到了大堂之上。
太子殿下被这么多的帐册唬了一跳,吃惊说道:“如此多的帐册,一笔一笔地对。得要对到什么时候去?”
户部左侍郎恼火说道:“禀殿下,户部下有七司,对应天下七路财政,又有对应河工等事地四个清吏司,有三大库,西山书坊等七间坊也于去年由内库转运司调归户部管理,还有京都左近库场十七,还有宝泉局及钱法堂负责铸钱,至于漕务的仓场衙门远在杭州,还有…”
这位侍郎大人噼哩啪啦的说着。竟是说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停歇。
太子听的脑子都糊涂了,赶紧挥手止住。
前来户部清查的各部大臣都傻了眼,一向只知道户部是负责管钱的,哪里想到下面竟有如此繁复的机构设置,这要清查清楚,看来根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那位侍郎大人皮笑肉不笑说道:“太子殿下,此时部衙的帐目还在涛理之中。
这里搁着地七大筐,乃是山东路银钱司的账目。因为前些天向书大人正命下官负责清理此路帐目,所以搬出来的快。至于总的帐目,至少需要个十几天才能清出来。”
太子被这位侍郎一顶,气的险些一口闷气堵住,怒斥道:“本宫不管你这处有多少帐目,也不理会要多少天。但陛下既然下旨清查,你们的手脚最好快些,不然莫怪本宫奏你们暗中抵制清查的旨意!”
谁知这位户部侍郎依然无谓说道:“太子殿下,下官自然是没这个胆子,只是诸位大臣既然是依皇命前来清查,总要拟个章程。究竟是从哪一司查起?帐目之外,清查库中存银数目什么时候开始?几百万两银子,就算是要数…只怕也要数好几天。”
太子恼火地一挥袖子,懒得与这刁嘴官员打嘴仗,反正等查出问题。总没你们的后果子吃。
胡大学士在首座上冷眼看着,心里也大感奇怪。这户部在范尚书地打理下,果然是大异其余各部,侍郎大人虽然不是小官,但敢这么当面顶撞太子,这也太有趣。
他知道户部侍郎今日心中有火气,忍不住笑着开解说道:“于侍郎这话说的倒也不错,既然是清查,当然要有条不紊地进行,而且最好不要干扰到户部日常地办公。举国上下的政务官事,都需要户部的银钱调动,如果为了清查之事,太过打扰户部行政,陛下想必也是不愿意见到的。”
这位姓于的侍郎大人,明显对胡大学士要恭敬许多,揖礼和声说道:“一切听大学士吩咐。”
既然一时间不知道从何查起,则要先把户部所有的帐目清理出来,再调专门地官吏进行核对,监察院、吏部、大理寺都有这种专业的能人,只是看模样,至少也要到后天才能开始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位官员忽然对胡大学士进言道:“依下官看,不若…先把库房与江南司的帐目拿出来看看。”
满堂俱静。
库房里存着的是国库的银两,而户部如果真地把库银调往江南,依满朝文武的推断,肯定是走地江南司的帐目。这位官员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先调库房与江南司的帐目,明显就是针对这个传闻来的。
胡大学士微微一怔,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对,而且他也确实是想知道,户部是不是真的胆大包天到私调国帑下了江南。他与太子略一商议,便吩咐监察院地官吏与户部堂官一道去先调这两处的帐目。
一夜无事。
第二日无事。
第三日无事。
庆国朝廷对于户部地清查工作,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帐目战争的无边海洋之中,一心想在户部查出什么问题的官员们,瞬间内被那些多如苍山之雪的帐册给淹没了。
阔大的大堂之上,帐目堆成了小山,四处弥漫着阵年旧纸的灰尘味道,让清查的官员们有些艰于呼吸,满目俱是令人视觉疲惫的黄纸与数字,让这些官员们眼花心乱。
静静的清查大厅中,不停地响着翻动书页的声音,噼噼啪啪拨打算盘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啜茶的声音。
安静与单调重复的声音一混,极易催眠。
所以那些太师椅上坐着的清查大员们虽然不用亲手去面对着那恐怖繁复的数字,却依然感到身心俱疲,春困十足。
各司清查的官吏已经忙活了好几天,对着那些帐册上的数字进行着核算比对,却始终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如今查的乃是库房与江南司的数目,暂时还没有找到可以掀翻户部的把柄。
这一点令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意外,甚至连暗中倾向范家的胡大学士都感到奇怪。如此多的帐册,就算不是有心,哪怕是无意的笔误,也总要有些才正常吧?这么海量的计算工作,难道户部这两年来就一点错误都不犯?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帐至清则有假,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存在如此完美的帐目,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假帐。
胡大学士是这般想的,吏部刑部的清查官员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他们查的越发起劲,只要能够找到一丝漏洞,就可以牵一发动其全身,将整个户部拖下马来。
然而,当这个温暖却又乏味的下午结束之后,埋首于帐目之中的各部吏员抬起头来,用无比惊愕地眼神对望一眼,又对各自的上司摇了摇头,让那些清查大员们的心中涌起了无数失望的情绪。
没有问题,至少户部在江南司与库房的帐目上没有丝毫问题。
眼下查出来的户部很干净,异常干净,干净地犹如浴后**的处女。
…
“不对劲。”今天下午赶到户部的吏部尚书颜行书摇摇头,对身边的胡大学士说道:“太反常了。”
胡大学士点点头。
颜行书眯着眼睛,想了想后说道:“单查这两处的帐目,当然查不出问题来。某些人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朝廷疑心就是这个方面,当然要把这方面的帐抹的极平。不过所有帐目与库房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实物与数字总要对得上,户部如果真有问题,那么一定是调银抹平,我看…咱们下一步不能只盯在这些地方,应该往外扩一扩,查查七司三大库,所有的帐目都要拢总起来查,一定会查出其中的猫腻。”
胡大学士皱眉说道:“难度太大不说,而且耗时必久。”
太子在一旁听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难道身边这些官员们都没有在户部下辖的库坊之中捞取好处?怎么都有这么大的胆子将查帐的范围无限扩张?他想了想,也同意了颜行书的意见,能够对付范家,是他如今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全面清帐的消息由户部很快传入了范府,称病在床的范建表情不变,只自言自语说道:“艺术家做假帐,当然是要力求完美,查吧,查的越广越好,查出来的问题越大越好。”
第一百三十三章 范建的剑
户部的清查工作依然在继续,随着战线的扩大,各部投入人员的增多,终于在那些陈年帐册之中找到了某些可以拿来利用的蛛丝马迹。
清查小组的大臣们终于放下心来,姑且不论那些线头子能揪出户部多少问题,只要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也算是打破了范尚书领下户部完美无缺的形象。
第一个问题出在庆历四年发往沧州的冬祅钱中,数量并不大。
但从这个线往上摸,就像滚雪球一样,被户部老官们遮掩在层层掩护之下的缺口,越来越大,逐渐触目惊心地坦露在调查官员的眼前。
太子及吏部尚书颜行书大喜过望,根本没有在意胡大学士力求稳妥的要求,命令下属的官吏深挖死挖,一路由郡至京,将那些繁复的线条由根挖起,渐渐手中掌握的证据已经逼近了京都,也就是说,逼近了户部那些能够真正签字的高级官员身上。
一直在户部负责接受审查的左右侍郎也开始心惊胆颤起来,这笔冬祅的帐当初也有计划,也是他们曾经过目的事项,只是怎么也料不到,区区十万两银子的冬祅后面,又牵扯出来了这么多东西。
不论是朝廷还是商人们做起帐来,最擅长的就是将大的缺口粉碎成无数小的纸屑,再撒入庞大的项目之中,如盐入狂雪,如水入洪河,消失不见。
谁也没有想到,冬祅那些撒下去的负担却没有做到位,反而是露出了马脚。
左右侍郎满脸铁青地在户部衙门陪了一夜,当天下值的时候,便准备不畏议论。也要去尚书府上寻个主意。不料太子冷冷发了话,此事未查清之前,请户部官员不要擅离,同时也调了监察院和几名亲信盯住了这两位侍郎。
范建入仕以来,一直在户部做事,不论是新政前后户部的名称如何变化,也不论朝廷里的人事格局如何变化,他却是从小小的詹事一直做了起来,九年前就已经是户部的左侍郎。其时户部尚书年老病休在家,陛下恩宠范建,又不便越级提拔,便硬生生让那位病老尚书占住位置,不让别地势力安排人手进来,从而方便范建以侍郎之职统领整个户部。
时间一晃,已是九年过去,这九年之中,庆国皇帝对范府无比恩宠。而范建也是用这九年的时间,将整座户部打理成了一个铁板似的利益集团。
很悄无声息,不怎么招摇的利息集团。
所以当清查户部开始的时候。户部所有的官员们双眼都在往上看,看着他们的那位尚书大人,知道只要尚书大人不倒,自己这些人也就不会出什么事。
而今天。户部似乎陷入了危险之中,左右侍郎却无法进入范府。一时间,户部官员人心惶惶,好生不安。
左右侍郎来不得,但范建在户部经营日久,像这两天紧张的局势全然了解掌握于胸,当天晚上就知道太子爷与清查的大人们已经在户部找到了致命地武器北边军士的冬祅。
“这一点动不了我。”范建坐在书房里喝着酸浆子,眯着眼睛说道:“不论是谁去沧州巡视,那些将士身上穿的祅子都是上等品,本官再不济。也不至于在边将士的苦寒上面做文章。”
今天,他不是在对画像说话。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活人,范府门下清客,一向深得范建赏识的郑拓先生。
当年范闲在京都府大打黑拳官司时,主理那事的正是郑拓先生,此人以往也是户部的老官,因为做事得力,所以范建干脆让他出了户部,用清客这个比较方便的身份跟着自己做事。
郑拓想了想后,皱眉说道:“当年那批冬祅非止不是残次品,反而做工极其小心,用地料子也极为讲究,棉花当然是用的内库三大坊的,棉布也是用地内库一级出产,而一些别的配件甚至是破格调用的东夷城货物,这一点朝廷说不出大人半点不是…不过…”
他欲言又止。
范建笑了笑,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做事谨慎,不过分析事情来,是不惮于从最坏的角度去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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