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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生莲-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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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冬儿听他们商量去收拾婆婆,到底有些不忍,忙道:“算了,婆……她将奴家沉了河,这段缘份也就断了,今后她是她,我是我,再无甚么纠葛也就是了。你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好汉,怎好上门欺他,说起来,还得找到丁大哥才好。”
小六蹙眉道:“这却有些难,李家庄伤了二十多号人,许多大汉现在还躺在家里,脱臼的脱臼,断骨的断骨,李家人嚷嚷着还要寻大哥的晦气呢。大哥必然不会公开露面,嫂嫂死而复生的事也张扬不得,否则董家泼妇岂肯放过你?她拿出婆婆身份来,谁都不方便公开维护你,如果知道大哥大概的去处,咱们再悄悄去寻他就方便多了。”
“啊!”罗冬儿忽地轻呼一声,喜道:“我想到浩哥哥可能的去处了。”
三人一喜,齐声问道:“大哥去了哪里?”
冬儿说道:“浩哥哥一直与我商量,说要去广原府为程大将军效力。那时,他说要带着我、带着杨大娘和猪儿一起去,如今……如今他在这里无处容身,又以为我们已经……,想必是独自去了。”
三人愕然半晌,小六微微摇头道:“这却未必,大哥就算要走,也该与我们兄弟见一面,说上一声。如今天色已晚,嫂嫂不妨随我们回城,暂且住在我的家里。我家兄弟姊妹众多,你与我的妹妹们暂且同住便是。这两天我们再细细寻访大哥下落。”
大头挠着脑袋道:“那……要是大哥已经走了,那该怎么办?”
铁牛豪气干云地道:“那又何妨,如果大哥已经走了,咱们便护送嫂嫂去广原寻他。”
大头咋舌道:“广原?我倒是听说过那地方,可……咱们三个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铁牛满不在乎地道:“这才多少路,想当初咱大宋官家未成事时,一条蟠龙棍,千里送京娘,那是何等义气。赵官家与那赵京娘素不相识,咱们护送的可是自家大嫂,兄弟间要的更是一个义字,有什么去不得。”
弯刀小六听他提起赵匡胤的英雄事迹,胸中也不禁涌起一股豪迈:“好!咱们接大嫂回去,先候三日,三日之后若无大哥消息,咱们送大嫂去广原!”
罗冬儿感激的无以复加,屈身便要跪倒:“三位兄弟高义,罗冬儿谢过你们的大恩大……”
“嫂嫂快快请起,”弯刀小六一见慌忙阻拦:“你是我们大嫂,行此大礼没得折杀了我们,嫂嫂快快请起。大头、铁牛都是孤儿,走到哪儿都是根,小六兄弟姐妹众多,爹爹只恨家里少不了几个吃闲饭的,我去哪儿,他才懒得管呢。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嫂嫂且去我家,三日之后,若无大哥消息,我们三兄弟就……‘千里护嫂,广原寻夫’”
冬儿一听,脸上发热,铁牛和大头却哈哈大笑,三兄弟击掌盟誓,然后便护着罗冬儿往霸州城走去。
第130章 快意一刀
一灯如豆,帷帐半挑。
董李氏偎依在柳十一怀里,脸上还带着兴奋过后的潮红余晕:“十一,二少爷要是当场打死了那丁浩也就一了百了啦。谁知偏又放走了他,你不知道,他独自一人闯去李家庄,一个人就敢与我李家庄那么多男丁放对。那副样子……,唉,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么凶过。真怕他会来寻我的麻烦。”
柳十一晒笑道:“那个阿呆什么时候有这种胆子的,哼,就算他现在不呆了,也不过是多了点小聪明而已,他还敢做甚么?你既怕他,怎么又从李家庄回来了?”
董李氏轻轻捶打了他一下,嗔道:“不喜欢我回来,你又钻到我房里来做甚么?唉!那丁浩虽然凶狠,可是他一个人怎是我李家那么多男丁的对手,本来……他就要被乱拳打死了,那时法不责众,官老爷也抓不得真凶。谁知道,半路杀出个黄脸汉子,自诩侠义,拔刀相助。那拳脚如旋风一般,一拳便击倒一个、一脚便踢飞一片,亏那些汉子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比这身材有些单薄的黄脸汉子差了可不止一里半里,结果那丁浩趁机逃掉了。
丁浩一逃,黄脸汉子便也走了。可怜我李家二十多个汉子,轻的皮开肉绽,重的伤筋断骨,这要将养到什么时候?眼看着就到了农忙时节,他们的婆娘领着孩子到族老家又哭又闹,见了奴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讪得我还怎好在李家庄待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回来,如今……奴家只有倚仗你才是了。”
柳十一拍拍她的肥臀,安慰道:“放心吧,丁浩如今只是一条丧家犬,难为你还把他看成一个人物,他要是不知死活,还敢来丁家庄生事,不需要二少爷出马,我柳十一伸出两根手指头,就碾死了他。不过……把罗冬儿浸了猪笼,这事儿你做的确是冒失了。”
董李氏瞪眼道:“怎么冒失了,她败坏我董家门风,这且不说,我看她是横了心要跟她的贼汉子走,老娘岂不是鸡尽蛋打一场空?再者说,万一叫他说出你我的丑事怎么办,今后你我如何见人,借此机会除掉了她,我才睡的安心。”
“好啦好啦,不要提她了。”
罗冬儿已死,柳十一也懒得把自己给丁二少拉皮条的事再说出来:“死了也就罢了,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地,日子能更好过些。村子里有我照顾着你,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嘿嘿,以后再来,就不用那般偷偷摸摸避人耳目了,柳爷就把你当了我的外房,总不叫你觉得寂寞就是了。”
“美得你呀……”董李氏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口一点,刚想撒撒娇,忽地双眼一抬,“啊”地一声尖叫。
柳十一就觉眼前光线一暗,墙上出现一个人影,心中一惊,登时就想跳起,背后已响起一个冷凄凄的声音:“别动!”
柳十一的光脊梁上一凉,便觉是把刀子,心里顿时一沉。
董李氏赤身裸体,眼见丁浩脸如铁铸,目似寒冰,蓬头垢面,杀气腾腾。那股狠厉的劲儿,比她当初在霸州城里看被处决的那个江洋大盗还要凶悍,手中还执着一柄锋寒的长刀,骇得她连取衣遮掩都不敢,只得贴紧了柳十一,哆哆嗦嗦地看着丁浩。
柳十一变色道:“丁浩?”
那人用刀在他背上拍了拍,随意的就像拍一头死猪:“杨浩!”
柳十一沉默片刻,干笑道:“丁管……杨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我柳十一只是个跑腿办事的小角色,奉命行事而已。可不是我想害你。”
“哦?那你说,是谁想害我?”
柳十一略一犹豫,便觉背后的刀面变成了刀尖,轻轻向他一抵,柳十一唉哟一声,赶紧往前一拱,和董李氏紧紧贴了个满怀。他忙颤声答道:“是……是二少爷。”
丁浩,如今的杨浩便冷冷地道:“二少爷如何害我,因何害我,你从头到尾,仔细招来,若有半点虚假,我杨浩认得你,这柄刀子可不认得你。”
“是是是,杨爷,您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柳十一僵硬着身子,把丁二少垂涎罗冬儿,设计害他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柳十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杨浩静静地听着,暗自思忖:“柳十一是丁承业的心腹,他说的应该不假。不过,冬儿她……应该只是一个诱因,在此之后,得知丁庭训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才是丁承业急不可耐,对我猝下杀手的原因。丁承业,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我老娘伤痛而死,害得冬儿尸骨无存,丁承业啊丁承业!”
想到恨处,杨浩手腕一抖,刀刃递近几分,刺进柳十一后背,吓得柳十一惊叫起来:“丁……杨爷饶命,杨爷饶命,这都是丁二少爷的谋划,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一个下人,不能不从命啊。”
杨浩扯起那身偷来的肥大衣裳,挥刀一斩,“嗤”地一声切下一块布来,往榻上一丢,喝道:“我说,你写。”
柳十一问道:“杨爷,您要小的写些甚么?”他贼眼乱转,心道:“幼稚小儿,想逼我招认二少爷?嘿,但得脱身,我自会告你以刀相迫,逼我伪证,这证据有个屁用。”
杨浩冷冷地道:“写休书。”
“啊?”柳十一直了眼睛,吃吃地道:“杨爷是……是要柳十一休……休了我那浑家?”
杨浩喝道:“是罗冬儿的休书!我娘死了,直到死,都是丁家的奴仆,她把卖身契藏在自己心里,我取不出来。但冬儿的休书,我一定要拿到。我不能让她死后还挂着董家媳妇的身份,写!就算冬儿死了,她也要是我的人、我的娘子!”
柳十一被他用刀一顶,身子不由一紧,忙道:“是是是,我写,我写,可……可杨爷你总得让我起来才好。这里没有笔墨,如何书写?”
杨浩把手一扬,手中刀一拖,董李氏尖叫一声,白白胖胖的胳膊上便多了一道口子,杨浩冷冷一瞪,董李氏吓得便不敢再叫,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满脸畏惧,以前的骄横刁蛮全然不见。
“你的手,就是笔,她的血,就是墨!我说,你写!”
“是是是”柳十一吓得身子都软了,两人稍稍离开一些,柳十一把那块衣襟铺在董李氏胸上,战战兢兢蘸了她血,只听丁浩说道:“霸州丁家庄董门罗氏,原系霸州柳家村人,开宝元年经媒说合嫁入董门。董家之子半年后过世,未遗一子半女。董门罗氏,温淑贤良,因其年少,不忍蹉跎红颜,为此特立休书,日后任其自便,董门上下均不讯问,立字存照。立休书人:董李氏,证人:柳十一。”
杨浩说一句,柳十一写一句,他文采也不高,否则也不会把王羽、王翊一对破落户儿倚为心腹了。此时心惊胆战之下,那字真比杨浩当初写给徐穆尘看的字还要丑上三分。休书写罢,柳十一、董李氏各自按下手印,柳十一战战兢兢地道:“杨爷,一切均依你吩咐做了。害你之事,实是二少相逼,为人走狗,柳十一不敢不从,还祈杨爷饶过了小人。”
杨浩抢过休书,冷笑一声道:“丁承业欠了我多少,我自会加倍向他索还!你这小人只有一身,老子大量,只要你一命!”
柳十一大惊,张口欲喊,便听“噗”地一声,心口一凉,一柄钢刀已穿胸而过,刀子自上而下,斜斜刺穿柳十一的心口,又刺入了董李氏的心口,将这对狗男女串成了一串……
※※※
天亮了,村里的穆铁匠起床后忽然发现自己晾在院子里的一套衣服不见了,登时气得跳脚,他随手抓起一套还没来得及洗的穿上,正想站院里骂骂大街,臊臊那偷衣报的贼,结果又发现铁匠炉旁一柄刚打好的刀也不见了。那是准备送去城里刀具店出售的。
穆铁匠这一怒真是气冲斗牛,他大步走到门口,霍地一下推开大门,往门檐下一站,双手插腰,气沉丹田,一声“直娘贼!”刚要如绽雷般喷出去,就见几个乡亲一窝蜂儿的向前跑去,有人还在喊着:“快快快,就在董家,柳管事跟董李氏被人一刀穿心,刺死在榻上,赤条条一丝不打挂……”
穆铁匠一口气儿憋在腔子里,眼珠子都突了出来,他屁都没放一个。一抹身便“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谁说老子刀丢了?谁说老子衣服丢了?老子家里所有的物什儿都齐全着呢。
李家、柳家把官司打到了知府衙门,知府衙门现在是赵县尉当家。陈观察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心满意足打道回京了,临行指定赵县尉暂代霸州通判之职。身在官场的人都知道,所谓暂代,只要不出意外,那他从代到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从一个县的县尉,到一府的通判,虽然管的都是司法,可那官儿可是大大的高升了一步。
眼下霸州知府的位置还悬着,所以许多知府的职权也由他暂代,赵县尉这两天可真是春风得意。不过得意归得意,陈观察来霸州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案子却也不少,赵县尉这两天没闲着,他先把所有卷宗按轻重缓急分出档次,然后分派各司承办,正忙得不可开交,就听衙门口儿鼓声响起。
赵县尉新官上任,这把火烧得正旺,忙整装升堂,到了堂上升堂一问,居然是柳、李两家告状。李家告柳家逼奸女儿,又告丁浩报复杀人。请大老爷秉公而断,判柳家赔偿、画影图形,缉拿凶手丁浩。
柳家则告李家女儿勾诱柳家儿子,以致因李家个人恩怨,致使柳家儿子受到牵连。请大老爷秉公而断,判李家赔偿,画影图形,缉拿凶手丁浩。
赵县尉听他们俱都提起丁浩,不由暗自吃惊,连忙追问下来,这柳李两家颠三倒四,总算是把丁家有贼夜入后宅试图奸淫少夫人、丁浩被指认为凶手最后又有罗冬儿为他作证的事说了出来。柳家又顺道揭发李家开祠堂,把董小娘子浸了猪笼,引来丁浩报复杀人,这才牵累自己儿子一一道出。
赵县尉听罢经过,整理了一下思路,才算把前因后果弄个明白,他定了定神,向李家人问道:“那杀人凶手可曾在房中留下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凭据?”
李家人摇头。
赵县尉又向柳家人问道:“那杀人凶手逃逸之时,可曾被什么人撞破身份?”
柳家人也是摇头。
赵县尉心中大定,把惊堂木一拍,指着柳家人喝道:“大胆刁民,既无物证,又无人证,何以一口咬定是丁浩行凶?”
董李氏的父亲一听急道:“大老爷明鉴,草民以为……”
“嘟!给本官住口。你也是个刁民,而且是个大大的刁民。朝廷自有律法,谁准你开祠堂充公堂,擅将人命浸了猪笼?此事随后本官再与你追究。现在且审柳十一、董李氏通奸致死一案。如今凶手不明,此案当……”
柳家来的是柳十一的亲伯父,闻言插嘴道:“大老爷,这凶手还有什么不明的,一定是丁浩无疑。”
赵县尉大怒:“咦,你这刁民中的刁民,是你审案还是本官审案,这凶手是你来定还是本官来定。本官断案,公正严明,是要讲真凭实据的,你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岂能凭你猜疑入人之罪?现在本官的事你也包揽了,你要诱导本官断案,让本官做个糊涂官么?再敢胡乱插嘴,先打你二十大板。”
柳老头儿听了缩缩脖子便不敢吭声了,赵县尉又道:“柳十一、董李氏偷情之夜,被人一刀两命,凶手是入室行窃,被人发现临时起意杀人呢?还是这董李氏另有奸夫,怀妒行凶呢?亦或是你等所言那位在李家庄出手攘助丁浩的游侠儿杀人?或者是丁浩重伤之余,挟隙报复呢?此案疑点甚多,本官将派人前去斟察现场、寻访村民,待掌握了真凭实据,便张贴榜文缉拿真凶。”
案子尚斟查,自然断不得案,谁也指摘不得他甚么,赵县尉吩咐师爷带两个原告下去落案笔录,又指了个班头令他有暇时去现场看看。那班头歪着一顶皂纱四角帽,皱着一身青布皂衣,懒洋洋地像是没睡醒似的,一边听着通判大人吩咐,他还一边剔着指甲,瞧那滚刀肉的模样,让这么一个老油子下去办案,恐怕他三年也查不出被告,反要把原告榨得发疯。
这油滑老吏一番故意作态,赵县尉看在眼里,心中明镜儿似的,自然大为欣赏,勉励了几句,便让他去作践那董李两家了。打发了那班头下去,赵县尉轻轻叹了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怎为了一个守寡妇人干出坏了自家前程的事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赵某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啦,你可不要再为我捅些什么漏子出来才好……”
第131章 夜惊魂
夜色深了,丁庭训房里,玉落坐在他身边,轻轻地叙说着这两天寻找的结果:“爹,女儿还是没有找到他。当日,若不救他,他就要被李家庄的人活活打死,女儿无法坐视。可是他逃离之后,就此失了踪迹,我想再找他就千难万难了。”
丁庭训沉默片刻,轻轻叹道:“缘来时抓不住,缘去时便再无机会了。”
丁玉落也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道:“爹,他……他这一遭儿是真的苦了。爹爹如今已相信他不是那深夜潜入嫂嫂房中的奸人了么?你为什么要我跟踪他,又说有人会去杀他,难道……”
丁庭训不答,半晌才问:“官府那边,对这桩人命案子怎么说?”
丁玉落道:“柳、李两家回来到处宣扬,说官府已经受理了案子,派了捕头来缉拿他。不过……女儿使银子买通了一个小吏,却打听到如今的霸州代通判赵大人说查无实据,还需仔细查访。派来的也不是捕头,而是一个班头儿,那班头儿这两日吃完了柳家吃李家,整天醉醺醺的,正事却一点没干。现在到处找丁浩下落的,都是柳李两家的族人。”
丁庭训微笑了一下,丁玉落又道:“董家血案发生后,二弟每晚都在府中各处暗伏庄丁,想要候他前来拿他个正着。丁浩不是承业三合之敌,若是贸然闯来,唉,女儿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他不会来的。”
丁庭训阖上眼睛,微微摇头:“爹年轻的时候到处闯荡,曾经见过契丹人最崇拜的草原狼,那狼莫看身躯不大,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无害的狗儿,可是它的凶狠却令人心惊。尤其是它的隐忍,要是没有把握,它会饿着肚子跟着对头走上三天三夜,直到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机会,才会予敌致命一击……现在的丁浩,就像是一匹狼,而且是最危险的那种——受了伤的狼。”
丁玉落紧张地道:“那他……早晚一定会寻来?如果他执意要找爹爹、要找二弟报仇,女儿……女儿该如何是好?”
丁庭训望着房顶,喃喃地道:“来不来,很难说啊。什么时候来,更难以预料。如果……他能青云直上,有足够的把握把我丁家轰成齑粉的时候,他就会来,挟一天风雷,报仇雪恨。”
丁玉落忧虑道:“爹,要是那样……”
“呵呵,你怕他终是不肯放过我丁家?”
丁庭训微笑起来:“女儿,你倒真的是看得起他呢,说起来,你大哥也是,你们兄妹,以前和他接触不多,可稍做接触,倒是不约而同,与他十分的投契,真是异数。”
他吁了口气,感慨地说:“爹这一辈子,是一个很成功的商贾,赤手空拳打下这份家业;爹这一辈子,也是一个很成功的士绅,在霸州能拥有今时今日的地方。可是……爹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不是一个成功的一家之主,这是爹最大的失败之处。幸好,我还有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女儿……”
他抬起手,眼中露出慈祥,轻轻抚摸着丁玉的头发,欣慰地道:“一个人要成功,需要真本事,更需要运气。没有运气的人,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会成功,要么……壮志未酬,便糊里糊涂的死掉;要么,明明一身本事,却被人压制排挤、郁郁一生。
爹这一辈子,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少年结识的人中,不知多少人惊才艳艳,胜你爹爹百倍,却总是挣扎不得出头,最后流于平庸,穷困潦倒一生。他丁浩想要拥有能扳倒我丁家的力量,谈何容易。他出身低微、不曾习文、不曾练武,要出人头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成。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成功,直到胸中这份仇恨磨砺平了,成为一个平庸的农夫……”
想起丁浩往昔表现,丁玉落摇了摇头,说道:“爹,以前的丁浩,其实胸无大志,只想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只想有自己的一个家,那时的他,或许难成大器。但是现在,女儿相信他这一生,绝不会流于平庸。”
丁庭训微笑道:“那又如何?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恐怕爹爹早已不在人世人,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就算他全拿去,难道就不是我丁家的了?不管他是不是改姓杨,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且,我不相信他会毁了丁家。因为……丁家还有你、还有你大哥,丁浩这个人……不管再怎么变,骨子里却还是重情重义的。”
丁玉落默默地垂下眼帘,心中幽幽地想:“我的糊涂爹爹呀,为什么直到这时,你才能想得明白?若是你早这样想,又怎会闹成今日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
丁玉落愁肠百结,丁庭训倒有一种大彻大悟的豁达,他呵呵一笑道:“好啦,天色晚了,你也回去睡吧。为了这个家,爹还会尽力地撑下去,倒时你大哥那里,你要时常过去帮着照料,天下奇人异士多的是,咱们四处寻医问药,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把宗儿救醒过来。唉,如今……这已是爹爹唯一的期盼了……”
“是,爹爹歇息吧,女儿回去了。”丁玉落听他提起大哥,心中一阵黯然,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丁庭训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吃力地坐起来,打开床榻尽头的暗格儿,从里边摸出一件丝绸包裹的东西,轻轻打开,从里边拿出一枝凤钗。
那是当年他送给夫人的定情之物,夫人一气回了娘家时留在了府上,谁想就此成了遗物。轻轻抚摸着那光亮如新的钗子,丁庭训喃喃自语道:“娘子,为什么你去的那么早,如果我在外面为了家业奔波的时候,有你帮我教养孩儿,业儿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娘子,他们兄弟俩都是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为人秉性却差了这么多呢,如今你让为夫该如何抉择才好?业儿为了争夺家产,使计害了丁浩,为夫心里是又气又怒,可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为夫这双眼睛,一辈子不揉沙子,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装糊涂。这桩丑事,我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丁庭训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娘子啊,丁浩……已弃我丁家而去,再也不会回头了。如今丁家只有这么一个孽子能为我养老送终,你让我拿他如何是好?为夫想清理门户,可是我辛苦一生打拼下的这份家业,你让我交给谁,交给谁啊……”
丁庭训越说越伤心,他颤巍巍的拭了把眼泪,嘴唇颤抖着道:“自打转过年来,为夫这身子骨儿是越来越差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去与你相见了。可是……咱们丁家运粮被劫,到底有没有内奸现在还没查个清楚。宗儿长睡不起,业儿却不争气,为夫放心不下啊,娘子在天有灵,你帮帮为夫可好……”
丁庭训正垂泪低语,忽觉脸上微微有风拂过,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见雁九不知何时钻进了房来,正站在他的面前,丁庭训一怔,忙拭拭眼泪,怒道:“九儿,这么晚了,你来做甚么?”
雁九眉毛一挑,笑容可掬地道:“老爷身子乏了,应该歇息了,老奴……来催促催促。”
丁庭训眉头一皱,恼道:“没有规矩,老夫还不想睡,要你来多嘴,下去。”
雁九笑得更诡异了:“老爷,您没听明白老奴的意思,老奴是说,老爷您这些年为了丁家操劳奔波,身心俱疲,真的是太累了,您应该歇着啦,一直歇下去,呵呵,这两眼一闭,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了,您还有这样伤心么?”
丁庭训怵然一惊,双眼霍地大张,挺直了腰杆儿,惊怒道:“雁九,你说甚么?”
雁九嘿嘿一笑,说道:“老爷,咱们主仆一场,老奴真的是不想太伤你的心。可是你这没了牙的老虎也实在太能撑了,摇摇欲坠、风中残烛,可就是坠而不倒、残而不灭,老奴实在没法子,只好尽一尽忠仆的本份,来送你一程。”
他阴险地笑着,上前一步道:“丁家表面上看,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可其实骨子里呢?脏污不堪,早该换个主人清扫一番啦,老奴这也是为了丁家好,老爷您说是不是?”
丁庭训大怒,喊道:“来人,来人!”
雁九笑道:“老爷不要喊啦,您身边侍候的人,都被老奴打发开啦,老奴是内院儿管事,您最亲信的人,谁会起疑呢?”
丁庭训沉声道:“雁九,你好大胆,老夫对你一直信任有加,你到底想做甚么?”
雁九一揖笑道:“正因老爷对老奴如此宠信,所以老奴才不想让老爷做个糊涂鬼,有些事儿,如今总得跟老爷你说明白了才好。”
丁庭训沉住了气,冷笑道:“你有什么事要与老夫说?”
雁九竖起一根手指,嘻笑道:“这第一件么,这么多年来,老爷您真的是冤枉了杨氏了,当初把您酒后糊涂,与杨氏苟合,生下丁浩那个孽障的事告诉夫人的,不是杨氏,其实是老奴我。”
“什么,你……你你……”丁庭训二目圆睁,气得手足冰凉。
雁九自得地一笑,又道:“蛊惑夫人回娘家,给老爷一个小小教训的,也是老奴我。哎哟,老爷,您可别气着喽,老奴这话儿还没说完呢。老爷,引了灾民流匪来血洗夫人娘家,把夫人和二少爷都杀掉了的,其实还是老奴我。”
丁庭训如五雷轰顶,惊恐地叫道:“你说甚么?二……二少爷,那业儿……业儿他……”
“嘿嘿,如今的二少爷,其实……是我的儿子。人常说,儿肖母、女肖父,老爷您没发现二少爷长得不怎么像夫人,却和当初夫人身边那个贴身的丫环惜儿相仿么?”
“惜儿?”若不是雁九提起,丁庭训真的是想不起这么个人物了,丁家这么大,这么多年来上房不知换了多少茬丫环,他哪记得起来。
雁九嘻嘻笑道:“是啊,和杨氏一块儿侍候夫人的那个惜儿,她因为偷窃夫人的首饰,被老奴发现,所以被老爷赶出丁府去了,这回老爷想起来了么?嘿嘿,其实,她不是偷了夫人的首饰,而是因为有了我的儿子,您那么爱面子,丁家的规矩那么大,一旦发现男仆女婢偷情生孕这样的丑事,一定要把我们全都赶走,那时我们如何过活?所以我就劝她,找个理由被赶出府去,只有还有我在,总能让她母子衣食无忧。”
雁九脸上的笑容有些冷下来:“她一个没见识的小女子,还能有什么主意,自然言听计从。”
丁庭训听到这儿喉头一热,一股腥甜的味道儿直冲鼻端,他咬紧了牙根,强行抑住那欲喷的一口鲜血,半晌才压住了那口血气,怒声道:“雁九,难道……你……你偷梁换柱,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图谋我丁家家产?”
这句话问出来,丁庭训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失声道:“不对,业儿……”
他说顺了嘴,话一出口才想起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竟是别人的种,心中一时也不知是怒是悲:“不对,他……他只是次子,就算你移花接木,也夺不了我丁家产业,难道……难道我的宗儿,是被你……被你……”
雁九轻轻击掌,微笑道:“老爷果然精明,已然想通了这一层了?不错,广原送粮时走漏消息,这内奸……其实就是我,可惜啊,你的儿子命大,残而不死,不过这也无妨,他既不能传承香火,又不良于行,本来这家业就得转到我的儿子手上,只要动些手脚,让老爷你早点归天就成了……”
“你……你这天杀的老奴……”丁庭训眼前金星乱冒,气息奄奄,已是无力起身。
雁九啧啧连声地道:“谁知道,这时候你那私生子儿偏偏出息起来了,要说呢,还真是血脉相连,天生亲近。大小姐喜欢与他亲近,大少爷也是放着自己‘一母同胞’的二弟不用,偏偏对那丁浩青睐有加,想让他认祖归宗,继承家业。他这么想,本来也没甚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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