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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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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非我的本意。报复性的清洗只能造成失控,然后又重复曼特裘时期的老路,屠杀接着屠杀,循环不休。所以我们只处断圣廷的核心高层和教皇亲信,其他人,包括投降的部队、原本顺从于圣廷的平民、低级政务官员及侍僧,一概既往不咎。阿玛刻本可不至于此的。她在暴…乱中剿灭葵花有功,且并未亲身参与对反抗军作战,然而讯问时,她当众承认自己与前任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勾结的罪行。她主动求死,唯一愿望是将她安葬在教会医院公墓,她的爱人身边。”

灰尘终于落下了。

真静啊。云缇亚心想。

即使听修谟说了这么多话,寂静仍未撼动丝毫,它矗立在那儿,像一座堡垒。

今后将是寂火的时代么?

“我还没倨傲到曼特裘那个地步,以为单凭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时代的命脉。”

做给我看吧,修谟。像你从前那位老友请你为他见证一样。让我知道一切是否真的值得。让我知道我失去的全部,我的遗憾、悔恨、悲伤、痛苦,是否和其他所有人为今天作出的牺牲一同流入大海,而这大海的泡沫中是否已诞生新的世界。我在替贝鲁恒做梦,你则将这梦变成了现实。请让现实延续下去。我并不幻想它的长存,但至少,人们的喜乐要大于哀恸,清醒要多于沉睡,用来铭记的时间要久于用来遗忘的时间。

云缇亚望向小学徒,后者会意,帮他掉转轮椅。这是色诺芬的设计,轮子的大小规格接近车轮,可以自己摇动扶手行驶,可以由人在后面推行,也可以挂上辕木靠牲畜牵引。他臂力大不如前,小学徒便推着他,往门外驶去。

“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背后,修谟说。

“你现在……还信仰虚无吗?”

云缇亚没有回答。

他面朝前方。强光融化了他的轮廓。

修谟在火的影子下穿行。楼道曲折漫长,从星煌殿通往永昼宫外,从圣徒居住的地方通往凡人居住的地方。

他走向数年前燃烧着祭火的那一夜。贝鲁恒在那个夜晚等待他。

依然是当初和他诉说计划时的声音。

“结束了啊。”

这声音轻柔又轻快地说。

修谟用目光抚摩鲜红的血天使额印。“他最终决定告诉人们,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神。”

“您也想不到吧?真意外……我最痛苦消沉的那些年,他逼迫我立下绝誓,不许我自行了断,可他却亲自走上了这条路。”贝鲁恒的笑带着些妒忌,“可惜老师已身往地狱,没办法相见,不然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

“这正是你理想中的结果,贝鲁恒。虽然它也许不算一个理智的结果。我期望缓冲,让连遭幻灭的人们暂时缓一口气,让徐徐推进的未来尽量减少波折。但你要的是决绝。”

“所以我选择了您。我负责理想,您负责理智。您是我认识的最冷静、理性的人,因为您远比这个国家的其他人更早地经历了幻灭,不会再沉耽于情怀,不会再一味地垂怜弱者,不会再被盲目的慈悲蒙蔽双眼。您的眼睛除了看透人心,还能认清民众团结起来时的伟大和脆弱,警惕他们从赤忱到狂热、从挚爱到崇拜、从激昂到激进的蜕变。您能带给他们自由,也能用正常的秩序约束他们,阻止他们滑向深渊。由我这样的狂徒来构想,而理智如您,则来实现它。再好不过。”

“我是你的工具。”这并非谴责,“一如云缇亚。”

“您和云缇亚,都是我在世界上还活着的那一部分,是我意志的行走之躯。这话傲慢又冷酷,我不奢求他的原谅,也很清楚自己再次给爱丝璀德造成了多大伤害……我自己同样是工具,是时代为了变革而挑选的工具,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出现,必须在适当的时机死去。功勋属于你们。至于我,无论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将永远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贝鲁恒从燔祭坛里抓起一把灰烬,紧攥在手中。瘦长手指像火光前他的头发那般,镀上明丽的金红色。

“哥珊重生了,”他说,“不是醒来,而是重新获得生命。我无法预知它这一世能活多长,中道夭折抑或健康茁壮。云缇亚希望人们铭记,但其实,忘却才是人的天性,像羊吃草狼吃肉那样不可改变,因此历史会一再重演:您从故友身上吸取教训,认为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人之手,便摧毁御座,分相制衡;经历若干代后,机构冗杂,又会滋生腐败和新的特权阶层。上面的为政者倾轧争夺,下面的民众过于放任自流,人们开始怀念信仰,怀念清贫无知却热情洋溢的岁月,盼望一位强有力的英雄扫除乱局,于是又有这样的统治者应召出现。待他或他的继任者专…制擅权,激起民愤,时代又会选出我们这种人挺身反抗,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局面。每棵向着繁荣而抽生枝叶的树,无论是否遂愿,终将枯萎,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可是,所有的努力和牺牲依然是值得的。因为在变革和变革的风暴之间,隔着一个个和平的时日;在生的阵痛与死的阵痛之间,隔着人充满希冀的一生。这些短暂时刻里,人们睁开两眼探寻美好真切的事物,自由地爱,自由地耕耘,自由地遵照灵魂指引选择剑或诗歌,并把这种自由教化给他们的后代。为了这些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哪怕它们转瞬即逝,我也愿意为此抛弃一己之原则,成为我昔日的憎恶,成为带来阵痛的刀和溃烂的伤口。这就是我——和您所付出的代价。我们泯灭人性,为了将来一段时间内不再有我们这种人出现。我们利用最纯挚、最信任我们的战友,为了今夜过后的黎明不再吸吮更多鲜血。我们唯有从敌人那里才能获得击败他们的武器:不择手段、诡诈、专横、无情,以及……”

“……虚伪。”

“是的,”贝鲁恒低声说,“尤其是虚伪。”

他张开手,火焰从他指间奋力跃起,投映的形象却真实可辨,断非幻影。修谟望着火光中屹立的两尊形象,正与数十年前,他和另一位神裁武士看到的相同——年迈的持烛之神,年轻的持剑之神。

不同的是,祂们面对面,视线径直朝向对方。

老人豁然微笑了。

回答就像铸火者捶打铁块、淬炼、磨光,所得到的造物那么明晰。

“真不负责任,贝鲁恒,”热气腾腾的风箱借用他的肺叶拉动,“你只管一死赎罪,把这么个重担甩给我。应该多替我这副老骨头想想才是。”

贝鲁恒跟着笑起来。

“和您当初丢下自己的领地时一样啊,”他说,“父亲。”

云缇亚穿过湖面长桥。哥珊的天空大踏步走向他,随行的还有风。

他见到贝鲁恒。

他熟识的贝鲁恒,他的统帅兼战友,鲜红额印,鲜红目瞳,一身铠甲铿锵,与风并肩朝他走来,朝他伸出手臂。

云缇亚也抬起右腕。

他们的手在风中相击。

贝鲁恒对他说话。音节充沛着力量,再也不是沉疴难愈的胸腔里发出的轻言细语。额印在他肌肤上燃烧,当最后一片灰烬掉落,它已荡然无存。他的双眼回复天空的蔚蓝色泽。鹭谷的贝兰消失了。风从云缇亚掌心抽离,那儿还有少许灼热,像一场盛烈至极的火焰留下余温。

******

伊叙拉胳膊撑在雉堞上,眺望哥珊外城。这个视角方便他清点哪些区域的建筑物损毁最严重。就是面幕有些碍事——他想。先前服下的药毒性太猛,脸至今还未复原,他本来长相就和英俊挨不着边,所以也没怎么在意,但修谟建议他出席公共场合时戴上面幕,为基本的仪容考虑。他不得不尝试着习惯吉耶梅茨脸上这件自己一直无法接受的装饰。

“修缮任务还很艰巨。”身边,一个恬淡声音说。

伊叙拉转过头。对方同样穿着圣裁军统帅的铠甲,以同僚之间的礼节向他致意。这个中年男子相貌平庸,圆脸,身材微胖,眉眼和善得近乎孱弱可欺,伊叙拉却明白支撑他铠甲的是一副刚硬骨架。在这人的笑容中,他发现曾经那个甘心未逢一胜的自己。

“伊……不,该叫您总督军阁下了。”

白舍阑人有些不自在。“随便称呼我就好,加赫尔将军。”

加赫尔用温吞的笑帮他化解了窘迫。“您的直属部队是此役的主力之一,损失不少,遇到投入特别大的工程尽管把第三军抽调过去使用。这是圣裁军总督军的权力与职责,不必介怀。反正我也更擅长内政这一类工作……身为公民大会新选出来的护民官,还有很多决议要落实。大家从没这么忙过哪。”

伊叙拉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倒认识个挺能干的小伙子。介绍给您搭把手?”

“那可感激不尽。”

伊叙拉爽朗大笑,三步并两步奔下城墙,唤来马匹,去给那些修葺进程受阻的地段分配人力。“请继续战斗下去,”他听见加赫尔轻声说,“为了吉耶梅茨……和凯约两位将军。”

风攥紧他的缰绳。

“在世圣徒的时代到此为止了。”替教皇处理完后事的那晚,修谟在海边对他说。自裁是教义中最大的禁忌,曼特裘一世将从圣籍上永远除名,遗骨不能进入星煌殿,按律得曝尸荒野。但修谟只是象征性地展示了几天,就悄然为这位沉沦地狱的前圣徒火化,骨灰洒进逝海。伊叙拉不记得那几天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宁愿面对十万敌军,他也不愿面对哥珊死一般的沉寂。

“神一度存在,这是事实,所以信仰不可能被强行消灭。大地需要光,却绝非烈日;宗教的意义是抚慰人们,服务人们,引导人们自新,绝非肃清与统治。我将是教皇国千年以来最后一名活着加封额印的圣徒。自我以后,圣徒仅仅作为荣誉头衔,追授给功绩超卓的死者。我要回到修院里去了。寂火教派只会对你们提供若干建议,不会干涉政务和军事决策,不会强迫你们茹丹人和其他想在这儿生活的外族改宗,但我必须保留监视的权力。军队、教派、民众,这三者必须形成稳固的分权制度,如此才能维持平衡,维持曼特裘奉为救主的秩序——在必要的限度上——而又让人们自己治理自己。

“伊叙拉,这个国家的未来取决于你们。曼特裘给她留下一个巨大的考验:好处是,大多数人会从他的死当中醒过来,认识到过去十二年的荒诞;但也会有他的追随者不甘幻灭,不甘偶像如此收场,将接二连三地策划动乱。再加上帝国那边态度暧昧不明,风暴远未就此结束。我已经老了,最重的担子都压在你们肩上。古往今来,大业刚开创不久就草草告终,无外乎几点:开创者或妄自尊大,或老眼昏花,或耽于权欲大肆杀戮功臣,导致孤家寡人。请以此为戒,即使身居高位也要保持清醒,警惕任何外敌,以及比外敌更可怕的内部分裂与腐蚀。我不敢轻易言说‘长久’,但我们的今天要尽量比过去了的昨天更长一些。”

伊叙拉单膝下跪,亲吻从修谟足印里捧起的沙粒。这是茹丹人对导师发誓诚心听从的受教礼,他只在一个人面前行过,那便是吉耶梅茨。

“明天呢?”他问,“那您能看见明天吗?”

至察者轻轻摇头。银色眼眸望向夜空,像另一片逝海,盛放着千亿公尺之上的群星。

马经过工地,喷着鼻息停下来。刚好是正午,干活的都去吃饭了,没什么人,伊叙拉撕掉阻碍他呼吸的面幕,大口喘气。目光随意一扫:“小子,你在这啊,倒省下我四处找的工夫。”

色诺芬趴在原木垛旁边,被地上五花八门的公式和图形包围。伊叙拉歪着脑袋瞧了半晌,以为他是参照吊车画模型,细一看又不像。“什么稀奇古怪的?”

年轻人抬起红发下一双碧眼。“战车。”他笑盈盈答道。

“有点创意不行吗?都是火枪火炮的年代了,还弄这几千年前的复古东西……等等?”

伊叙拉跳下马鞍,抄起一旁板条箱上的其它图纸,眉毛拧了又松,松了又拧,“这是……”

“取代大象,用来充作炮台的战车。您的父族舍阑,最强的武器不就是背上驮着轻型火铳和弩炮的战象么?机动力、防御力都极为可怖,中程攻击力也罕有敌手。我忍不住胡思乱想它们和大炮组合起来效果会怎样,就弄出这玩意儿的草图。”色诺芬指了指模型,“由数匹马牵引,确保灵活移动,可以承载比蜥炮口径更大一倍的火炮,反正规格到这个份上,就不讲精度,只求片伤了,掌握提前量在疾驰中开炮基本没问题,对于敌方的炮轰,多少也能规避一些。”

“细节还经不起推敲,想法却非常难得。我后悔答应把你推荐给加赫尔了——来我部队里如何?火器这头野兽太桀骜,没有专门的工程师可驯服不了。”

色诺芬环视工地。此处原来是座大圣堂,攻城战中被击毁了穹顶,现在正重新整修,准备改造成学校。“我想再多学习几年,”他莞尔,“把昆汀那孩子一并送进去,自己顺便教教书。过去都在疲于奔命,为生存绞尽脑汁,终于可以活得稍微从容一点。啊,说起来,这儿另有位勇士,他的作战才能您肯定会欣赏有加。”

他朝棚屋那边招呼,正在帮难民劈柴禾的一个青年应声回头。伊叙拉认出那人身边随意码放的一套黑盔黑甲。加赫尔曾提及的名字霎时闪过。

圣裁军总督军快步走过去,手按胸前,朝那青年欠身。

“安努孚。”他对这副黑甲的主人印象太深,“帕林死后,是你孤身一人,帮助近两千名反抗军战士突围,又带领他们会合加赫尔,参与哥珊的攻城战。你解救的生命不计其数,为什么功成身退,拒领奖赏?别把英雄的荣誉当成羞辱。我真诚邀请你以指挥官的身份加入第四军,正式为这个新的国家而战。”再多些历练,或许能成为一军统帅也说不定。加赫尔暗中查探过他的出身,鹭谷民兵,还可以给富有进取心的哥珊底层市民、外地人和乡农做个典范——该死,伊叙拉,你竟然也开始考虑起那些东西来了?

安努孚许久没吭声。即使在沉吟中,他脸廓线条也刚毅如故。

“感谢您,将军。”他说,“我留在哥珊,是为了寻找一位自己尊重的长辈。他被指控出卖鹭谷并叛逃,有人说,我是他的私生子。”

伊叙拉并不追问,从对方话里他已听出了结果。

“直到今天早晨,我遇到帕林身边一个略通内情的亲信,大致才确认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我终于没能亲口向他问明白那些事……不过也好。若他果真背叛,就算是生父,我也会选择杀了他。”

安努孚放下斧头。“我的马在战斗中跛了。请您借给我一匹。”

“没问题。去哪?”

“回一趟鹭谷。那儿有我未婚妻。当时我与全镇为敌,被迫离开镇子,她一定受伤很深。这半年来我始终在犹豫是否该回去见她,今天早晨,一切都想通了。等我那边办妥,就立即赶回来,加入您的麾下。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大柳树旁的老屋里……”迷雾第一次蔽上青年的瞳孔,“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伊叙拉拍拍他肩膀。

“我们能知道的东西太少。”白舍阑人说,“纵然是至察者,也看不清我们指缝下紧握的未来。命运聪明地捉弄我们,却又将自己交到愚蠢的我们手中。”他用那只独眼捕捉着风的轨迹。“曾经,我总想继承驭主的遗志,有朝一日要带领族人重返中洲。但现在觉得,把这儿当做家,其实也不错。驭主毕生追求一片能供我们茹丹人自由生活、自由信仰、不受外敌欺凌的土地,在哥珊,在西方的大陆上和白皮肤邻居的屋檐旁边,我想让它成为现实。”

色诺芬抱着板条箱过来。他们都听见钟声。正在改建的学校前面,是原先的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现在的教会医院,那里利用损毁的雕像台座简易地竖立起一块纪念碑。没有鲜花,只供献了一柄剑、一张盾,以及早春二月晌午的阳光。医院收养的孩子手挽手,伴随钟声,唱以前达姬雅娜教给他们的歌。

这是造物的法则:它让愚昧的人活下去。

并且活得更为长久。

作者有话要说:  “文明是一条有堤岸的河流。河中有时充满了血腥的杀戮、偷盗、喧嚣以及历史学家热衷于记录的事件,而在被忽视的河岸上,人们则在建设家园、倾诉爱情、养育子女、唱歌吟诗以及削木为雕。文明史是发生在河岸上的故事。历史学家是一群悲观者,他们只见河水,不见堤岸。”

——威尔·杜兰特,《生活周刊》,1963。10。18

中秋节快乐!

☆、Ⅴ 于无声处(6)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先打开,听完正好一并看完^^

云缇亚在春天将要过去时回到了鹭谷。

轮子骨碌碌响,碾过雨后松软的泥土。暮春用它独有的花瓣熟透的浓甜味来迎接夏天,这股气息不期而遇,让他想起自己作为第六军书记官跟随贝鲁恒出使西庭回来的另一个暮春,俨然有数千年之远,却又恍如昨日。

他没有去镇上,找了个借口把修谟安排照料他的僧侣支使到那儿,自己驱动轮椅,沿曲折河岸向林间而行。

河道转角处,小屋近在眼前了。

唯一能称得上“家”的地方。

像夕阳等待地平线那样,他等待着结局。

屋里没人。

它已经无法再供人居住。他铺设的屋顶垮了,压倒他做的桌椅。他钉好的篱笆满地横尸。他疏通的水井被拦腰折断的红松堵着。或许看不惯这个空荡荡的家被灰尘浸渐蚕食,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雨夹杂雷电,干脆利落地毁了它。

毁得就同它认识他之前一般彻底。

云缇亚将轮椅移到尚且完好的一角屋檐下。在这里,可以望见属于他和爱丝璀德的那道河湾。他俯身洗剪短了的银发,而她用裙子兜起水,一遍遍浇到他头上。

现在他的头发重新变长了,像只小兽,围着他颈窝。

薄暮和拂晓静卧在他双臂间。

他醒着,而它们在做梦。

他等待那个记忆中已笃定、但他仍愿意为它供奉一丝幻觉的结局。

夕阳嵌进地平线的身体。四周暗下来。夜枭的鸣声取代了淡黄柳莺的鸣声。星光洄游,如薄雾逆向穿行于河流之上。

云缇亚张开眼睛。

“啊,你在这里呀——”

他听见有人欢快地叫道。但那不过是风,经过阔叶林。

他发觉自己不管尽多大努力保持清醒,终究还是沉陷梦中。而这个梦,正被死亡的子宫所孕育。

可以放弃了吗?

痛苦早已离他远去,它带走呼吸里的温暖,还有时间。

只剩下疲惫,比他曾战胜过的任何敌人都强大。

可以松开试图握紧的手了吗?

薄雾彼端透出极轻极淡的紫罗兰色,淡得就仿佛一个人全身的鲜血,倾入汪洋大海。

他等的结局依旧没有到来。

这是最后一次看黎明升起吧。

他想。

屋檐后面,乍然,有道微小的光华眨了一眨。

哦。

露珠的反光。

不,不对,那是……

轮子转动,像趋光的飞虫被吸引过去。屋后空地原有他亲手掘的墓穴,一个对他和爱丝璀德同样重要的人安眠于此。现在,这儿飘摇着绝非磷焰的微光。

它来自一朵平平无奇的白色小花。

“高崖百合,春夏两季都开,只能长在贫瘠的土壤里……”

云缇亚垂手去触摸那花,浑然不觉自己离开了轮椅,摔倒在地。

原先,石块整齐垒放墓前,无名的白桦树作为墓碑。摧毁小屋的暴风雨也将白桦树连根拔起,泥土像被犁过似地翻开,底下埋葬的遗骸曝露在外。那颗头骨躺着,静静地,如同走完了一生的旅者十分自然地躺下去歇息一样。

它曾被人大力踩踏过,留下一条裂缝。

花朵从裂缝间嫩生生地探出来。

瓣沿有声音坠落。

坠自他心中,然后才落入他耳中。

一声。

又一声。

“啊,你在这里呀——”

回头的刹那,整个世界擦亮了。他看见萤火——名叫萤火的狼,眸子碧青明灭,弓起刚劲的背脊。第二眼,它显得比他熟悉的萤火要瘦一圈,眼神也锐利而陌生。年轻的公狼身边,毛色洁白的朝露张大一双乌黑瞳仁,朝他边嗅边叫唤。

乌黑卷发,洁白衣裙。

光阴慢条斯理地溯流,他在溪水里梳洗如溪水那么长的头发,全身上下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的女人撑着蕉叶,笑吟吟将一枚篦子递给他。被发丝、蕉叶的脉络和篦子密齿细细筛过的光阴,终于一点一滴,都滋养到那花朵扎根的缝隙中去。

他的喉咙颤动着。

“爱……”

在声带焚烧过后残余的荒芜之地,也开始生长出语言。

供奉幻觉,然而回报以真实。

“爱……丝…………”

你看,时间是可以后退的。即使无法把我们带回过去,它也能圈住我们。所有你以为走过了的路,其实只有一个圆的直径那么长。所有你以为遗失了的事物,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

“我爱的人呢?”

“他们会伫立在生命之河必经的微光中,等待着和你重逢……”

“我说过,”爱丝璀德双眼清亮,“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翻倒的轮椅旁边,她拥抱他。发肤贴得不能更近。她的黑发与他的银发。他伤痕虬结的浅黑色皮肤与她细腻的白皮肤。

那是夜与昼。

而黎明就升起在它们之间。

☆、尾声:远空

当你是生命颤抖的唇上的一句默语,我乃是那唇上的另一句默语。然后生命将我们道出,我们便在追忆昨日、向往明天的颤动中降生、长大。昨日是称臣的死神,明日是冀求的新生。

——《先驱者》

尾声:远空

我站在这里,向你们讲述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的故事。眼前刚好刮来五月的风,将羊群像白色荼蘼花一样绚烂地吹入田野。夏天拖着绿油油的裙裾在自己的筵席上奔跑,泉流、林木以及飞鸟都是它的宾客。我见到浅淡的细埃沉浮,我听到绣眼鸟和蓝腹山雀的鸣唱,它们受阳光催促,去邀请更多的人来赴这场盛会。这是曼特裘一世的时代结束后的第十年,夏依二十五岁,我十九岁。我们的国度至今没有名字,从异国人给她的熙熙攘攘的称号中挤出来,走上十个夏天用青草为她铺成的大道,走向前方的悠长季节。

而我站在这里,站在她的脚印当中,向你们讲述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的故事。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两人。十年间,我和夏依六次返回鹭谷,等着我们的都是尚有余温的小屋。门口的园圃才锄过土,采摘下来的蔬果放在盆里还很新鲜,床铺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唯独人不在。

他俩的事我们只能从鹭谷镇上居民的闲聊中知悉。天气晴好的早晨或傍晚,山丘上常常有个白衣黑发的女人,用轮椅推着一个男人漫步。那男人不能行走,面目全非,但十分安静。女人不时低下头和他说话。谁也没想过要接近他们。当他们交谈时,风会起舞,替他们抹去周围的声音。

狼跟在他们身后。

鹭谷林区依然有狼。它们人畜无害,只捕食林子里各种小动物,偶尔聚集起来围猎糟蹋庄稼地的山猪和熊。镇民们再次习惯了与这些野兽和平共处,将它们同重新组建的民兵队一并视为镇子的保护者。

我们没在鹭谷久待。要做的实在太多。无论我的家乡旺达镇,还是哥珊,都只是短暂的居留地,我们旅程航道中的沙洲小岛。夏依忙着钻研草药学,乌梅加肉豆蔻可以止泻,蓖麻籽捣烂治毒疮瘰疬,悬钩子发汗退热,芦荟擦剂缓解烫伤。他试图将这些和他父亲传下的解剖学融合起来,我也经常会就人体结构向他请教——为了增进剑术。哥珊率先开办了面向平民的学校,学费允许用劳动代偿,如果以优秀成绩结业后愿意付出同等时间到下面小镇里的学校去教书,更是分文不收。夏依学习治病救人,而我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我只有左手可以持剑,伊叙拉将军说,这是缺陷,但也是优势。虽然贵为总督军,而且三度被选为执政官,他仍让我们像称呼第四军统帅那样称呼他。早几年教皇的残余势力在边境发动了两场小规模叛乱,他是忙里偷闲,抽空来给我们讲习。有以前老师的传授和军队里一些底子,我学得很快,不到半年就能在右臂残肢绑上小盾维持平衡,左手用偏门的戳刺来对付惯用右手的敌人。

待完成学业、准备到家乡旺达新办的学校去报道的那天,伊叙拉将军把我们叫来。“喂,那家伙怎么样了?”他问。

我和夏依对望一眼。“您指的是……”

“云缇亚啊。杳无音讯,无论官方慰问信还是以私人名义写的信件,连个水花都没回一声,我送东西他也不收。冬泉山脉附近发展起了新的茹丹城镇,据老一辈人说,略有当年吉欣城的影子。真想他过去看看哪。”

夏依笑出声。这家伙还是那样,脸上什么都藏不住。我们拿出一幅画,送给将军,他瞧了老半天,挠着头哈哈大笑。这是当他以执政官与总督军的身份出席公民大会时我们无缘得见的表情。

十年前,我们初次回鹭谷时,在那空寂无人的小屋里歇了一宿,翌日醒来,床头摆放着一只木雕小狗。第二次我们有意留下信函,照样过夜,早晨收到填充了麦芽和薰衣草的布偶。第三次收到椴树皮纸订成的一本药草图鉴,专门给夏依的,配词注解是熟悉的花体字。第四次收到植物种子拼缀的挂画,即我们给伊叙拉将军的这件赠礼,画上有个人我怀疑是他,独眼,骑一匹呲牙咧嘴的马,正在被月亮追赶。第五次我留言说剑技长进了,于是收到一柄精巧的黄铜鞘小匕首。第六次也就是前年,恰逢冬天,收到手织的兔毛围脖,云朵那么软和,戴上才发现边角用染色线将我与夏依的名字绣在一起。

在我们第七次赶往鹭谷的路上,尘土蹁跹,空气里拥挤着夹带汗味的呼吸。这是大地的气息,粗俗,却富有生机。路面拓宽、夯实,形成驿道,零售商铺在道旁聚集。高架水渠修起来了。远远地,可以望见城墙。我有点替自己的家乡旺达嫉妒鹭谷。比起上次来,这地方变化更大了:它正向平原上扩展,由一个镇子逐渐变成哥珊五分之一那么大的城市。

这十年来国外的大事件林林总总,而尤以今年为甚:沙努卡可汗才回到中洲,立刻叫本土茹丹人和苏佞人的抗击缠得脱不开身;他侵占帝国东部六省而建立的亚布舍阑汗国,自他独生子一死,便被他的亲兄弟和手下大将拆为四块,早年投靠他的暗血茹丹驭主慕雅德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趁着三大汗国与暗血茹丹国乱斗不休,耶利摹帝国开始整顿还没有被连年征战耗干净的力量,准备收复失地。至于奥伯良三世,病恹恹而且脑子已经不大清楚的皇帝,没能撑过今年。他膝下无嗣,皇冠交到妹妹诗蔻缔公主——她丈夫就是那团叫卡尔塔斯公爵的肉球——四岁的儿子手中。对于帝国人,这个位置的变迁似乎不影响他们耕地、打铁、做买卖和战斗,但我不知道这对我们国家意味着什么。据说小皇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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