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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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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谟……”
手谕放入密函筒,封好火蜡。
“不……该称呼你三十年前的那个名字。”
——我当初为什么会容许你活下来呢?
风从庇护所小阁楼的窗户进来,经他的袍袖又从另一扇窗出去,擦过鸽子羽翼、飘荡翻飞的焚烧死尸的灰尘以及湖水,穿行于永昼宫大厅的白花岗岩立柱之间。这些柱子顶上,连风也望而却步的地方,星煌殿的诸圣静穆地站在各自骨灰匣背后,只有行列末端两个印记下方空空如也:一个是日轮十字,另一个色泽雪白,形同火焰。
云缇亚的眼睑挣扎着张开。唤醒他的除了一如既往的剧痛,还有噪音。
是大铁锤一下一下凿击硬物、铿锵连迭的噪音,每一下都凿中他的腿骨;他感觉自己的腿仍在夹具里,插满一根根楔子,随着令人心悸的敲打,楔子与骨骼同时扭曲开裂,相互嵌合。
更可怕的是,这个过程似乎永远不会休止。
然而直到有人来替他更换被单,他才发现双腿已经不存在了。自膝盖以下没有任何东西。
“你醒啦。”那人说。是个老头,眉目和蔼,穿一身棉布甲,臂上戴着云缇亚熟悉的军队袖章。“我是阿玛刻将军属下的勤杂兵,奉命在这儿看护。第六军给取消了编制,身强力壮的并入第一军,像我一样的老家伙就不太适合上战场啦,干干这些差事倒还行。啊,你想知道将军的近况?她被软禁了,等叛乱平定后兴许会问罪……不过她找人托了个口信,叫我好好照顾你。大概她自知不可能再和你见面了吧。”
……多久了?云缇亚脑中率先闪起的念头。从阿玛刻遇刺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他吃力地抬手向老兵比划,得到的回答令他震惊。……才七天么?落入敌手,变成这副连野狗都不屑来嗅一下的活死人模样……只消短短七天。
双腿传来的痛苦却像持续了七百年那么长。
棚屋外那声音又在敲。当,当,当当。
“采石场,”老兵说,“白天是有点吵。”他极富经验地翻动茹丹人的身体——为了防止褥疮。透过床边敞开的窗子,云缇亚瞥见旗帜高扬的哨塔,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正来回巡视。“不过空气嘛总比你原先在牢里好些。另外,这儿三天两头就有牲畜累死,肉食从来不缺。”
哥珊城郊的采石场?之前派莫勒搜集骡子膀胱的地方?是啊,内城这时候应该正急着进行物资转移,审判局说不定已成了教皇的临时根据地,不会让他继续呆那里接触到军事机密。外城瘟疫横行,唯独位于城墙外的北门水库和此处是安全的,还有不少兵力驻扎,省下了专门看守他的人手。……是啊。莫勒早说过采石场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都以为是在为投石机或秤车准备弹药而已。谁会想到……谁会想到那根本没人真正见过的东西……
火炮。蹲踞在带轮的木架上,黑黝黝的金属怪兽。细长的名为“蛇”,粗硕的名为“蜥”,而数量绝对不止教皇所展示的那些。还剩十三天……对于打开诸寂殿石门拆除墓钟绰绰有余。但就算机关功亏一篑了,至少帕林……至少得保存帕林的力量。必须想办法将火炮的情况告诉他……
云缇亚昏了过去。床褥被他抓出道道血痕。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几乎要逼疯他的凿石声停了。他那并不存在的双腿依然在痛,它们位于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感应到的空间里。老兵拆开断肢处的绷带给他清洗换药,烈酒的气味使得爱丝璀德的背影一直在他眼前浮现,所幸食物的气味拯救了他。土豆、甘蓝、乳酪与褐色的熟肉块一起剁得粉碎,倒进黏稠的麦粥滚了几十遭,盛出来的样子无法勾起他任何食欲,却足以令他没工夫去想别的事。他静静等待软管插入自己还不具备吞咽能力的喉咙。
在这之后,老兵问他要不要一点罂粟乳浆镇痛,他默许了。
炉子里的火慵懒地蜷缩着。云缇亚看见炉畔的桌上是自己的两柄刀,一短一长,薄暮和拂晓。旁边还有个系好的小包裹。
“宗座说你的东西都物归原主。但暂时得由我来保管,别让那玩意儿弄伤你。话说,刀是谁打的?手艺真不赖,拿到黑市上一定能换个好价钱……咳咳咳,年轻人,开玩笑听不懂啊?算了算了居然还有使出这种眼神的力气……宗座亲口许诺只要你多活一个月,就多发我一个月的三倍军饷,钱直接送到我在哥珊的老伴手上。我们都不傻呢。”
老人拨了拨炉膛,火苗懒洋洋翻了个身。他似乎颇为羡慕它的安逸。
“你也有心爱的姑娘吧?还是已经结婚了?有件东西好像是她送给你的……要努力活下去啊,小伙子。活着才有希望重逢。来,笑一笑,别那么吓人。你的脸色已经够难看啦,笑一下不会更糟。”
云缇亚没有笑。
日子在循环往复的昏睡和醒转中度过。每当被凌晨的开工号角惊醒,微尘般的光洒进眼帘,他就用指甲在木床边沿划一道刻痕。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地比昏迷时要长了,可以自己喝一点水,用勺子吮吸流质食物,偶尔也会被抱到小棚屋门口的躺椅上晒晒太阳。唯一不曾改变的是来自双腿的绞痛,一刻不间断地折磨着他;那女人锯掉了他的腿,却并未带走他对它们的知觉。他从不笑。照料他的老兵经常徒劳无功地说些笑话,劳工们有时会来小棚屋讨点喝的,被士兵轰走之前也会拿一般男人都喜欢的粗俗段子调侃他。尽管他明白要传递讯息只能依靠这些人,仍无法对他们的言语做出任何反应。他心里有一块区域已彻底坏死,正如他永不可能再站立和行走一样,也不可能再生长出繁密的草芽,甚至无法接受雨水。只在必要的时候他才尝试着和老兵交流,以手势示意对方给自己纸笔,一概遭拒。他猜想这是教皇的特别吩咐。
有一天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来检查他的恢复情况。总的来说结果令人满意,因此医师心情不错。“你的情人,那个叫爱丝……什么的,宗座对她格外开恩,虽然是异教徒,还是留了她一条命,只按照前阵子对葵花那样处置她。别担心,哪怕在兵荒马乱的地方,靠一技之长总能混得风生水起。你们还是有机会的。不管帝国军还是舍阑军,最缺的就是医生。”
云缇亚无动于衷。他完全不想知道这些。至关重要的另一件事占据了他思绪河流的整个航道。医师拎着药箱离开,得以让他悄悄从被子下面抽出手,将偷拿自那药箱的一根石墨藏到枕头背后。
当他床沿的刻痕也划到第七条、正苦心思虑怎么把写在破布片上的密信传出去时,陌生的巨响极其突然地降临在采石场,相比之下日常凿石那点动静简直不能更温柔可亲。巨响只轰了一声,原先乱哄哄的棚屋外立刻腾起整齐划一的惊呼,待第二声响过就变成了惨叫。刚好那会儿老兵在外面捡柴禾,屋门关着,云缇亚撩开床边小窗的布帘,哨塔上的圣裁军军旗不见了,只见横七竖八满地尸体。
大部分属于驻守的圣裁军士兵,另一部分是……
反抗军。
在自己醒来前反抗军已经占领了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看见另一面破烂旗帜摊在地上,脚印清晰可辨。雄狮双足人立,指挥官的标志。
又一颗炮弹拖曳着长长黑烟呼啸飞来,擦了一下小棚屋的屋顶,云缇亚只听得屋子里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抖落,如冰雹过境。趁炮声停顿的间隙,他使出全身力气攀住屋檐翻出去,尽量让背部平稳着地,可还是不小心硌到断肢,眼前一黑,几近晕厥。奇袭被发现了?黑暗中,他想。帕林,殊为不智啊!
他以为这就是最后,但重新携雷霆之势而来的巨响并未容他喘息稍许。前面有堵被轰塌半边的矮墙,是个还算稳当的掩体,他一点点爬过去,心想此刻的自己尚不如一条狗。腿是从膝下两寸处截断的,大概是为了他爬行时能用膝盖支撑,不至于断口直接摩擦地面。应该感谢那女人的体贴吗?起码留给你跪着走路的权利。
恐惧尾随在背后,他甩不脱它,就像甩不脱两腿的剧痛一般。那并非对炮火的恐惧。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对反抗军所知的——即爱丝璀德所能出卖的,努力劝慰自己它们其实非常有限,而帕林定然也会向他故意隐瞒一些重要信息。但恐惧愈发贴近,愈发冰冷粘稠,它就藏在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的汗珠里,哪怕他极力想用生死关头正常人所共有的那另一种恐惧来取代它,也丝毫未能驱退。
尘土呛鼻。几个扛着筝形盾的反抗军士兵挤到矮墙下,瞥了一眼云缇亚,谁也顾不上说话。大地隆隆震动,灰尘把地上的血流滞住,又被血流冲开。“不要躲在坡道后面!”一个嘶哑的、云缇亚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喊,“停下!别过去!”山壁同样震得厉害,满满堆了一山坡的大块岩石如洪水般滚落,某些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被埋在底下。缴械投降的圣裁军有的大叫天罚,有的放声哭号。炮声间隔得越来越久,但绝望的惨呼和咒骂却逐渐凋零,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剩耳朵里的空气还在嗡鸣着。
“帕林没猜错,”身边的士兵嗫嚅道,“那怪物……果然……使用久了管道会发热……”
凉气慢慢通过这些幸存者的咽喉。一个穿黑色铠甲戴覆面盔、体形修长的战士在尸体和碎石间走动,焦急地清点还活着的人。云缇亚从背后的喃喃低语中得知这个无名战士在反抗军濒临绝境时出现,没人见过他真容只见他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已帮助了千余人突围,这是第三次折返。被抬上担架的伤员向他道谢,队长们二话不说遵从他的指令,高阶军官用只在统帅面前才会流露的目光望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们给予驰援者的不仅仅是信任——云缇亚发现,还有依赖。
他很快找到了这种依赖产生的根源。
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抬到矮墙后。伤者面孔犹如半透明的蛇蜕那么惨白,云缇亚难以估量自己需要多少次心跳或呼吸的时间才能辨认出它。
那是帕林。
茹丹人向担架爬去。士兵要拦截,帕林以眼神阻止了他们。他示意云缇亚近前。
“是……你啊……”
血是语声的载体,将卡在喉咙里这几个字冲出来。云缇亚揭开帕林身上的盖布,到腰际就被血痂粘住。反抗军指挥官的左臂不见踪影,由肩及腹像被某种巨力生生劈开,只剩下右边一半格外显得瘦削的躯干。不是刚才造成的,云缇亚想。不可能是刚才。一天前?或者两天前?他瞧见那道把帕林劈成两半、硕大骇人且已不再新鲜的伤口仿佛还微微翕动着,脏器如同魔鬼,在黑红的深渊底部若隐若现。
“原以为……我俩……只有到地狱门前……才能相见。不过这里和我预想的也没区别……”
不。地狱之门开启得太早了,帕林。
“……我失败了。有人出卖了我们。曼特裘识破了计划……截断我军退路,直接在四里之外……向本营……炮击……我没法回头。你明白的……没有回头的余地……”
云缇亚攥紧拳。不用再想象个中过程,他缺乏承担这种想象的力量与勇气。情报泄露了。为什么心存幻想?自己所知的那些对平庸的敌人或许用处不大,但对于教皇,对于一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武圣徒而言……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独自……我本该清楚的。”帕林看着茹丹人面目全非的脸和同样不再新鲜的伤口,“我竟相信你……是那种……能坚持到最后的人。”他痉挛般地笑,眼里既无鄙夷,亦无憎恨。“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所谓坚强如钢的意志……到头来……不过血肉之躯……”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不能说话,因而不能辩解。
辩解在此毫无意义,毫无用处。除了提醒着他的痛苦。
和羞耻。
“可我想去赌一把。倘若可以重来,我仍希望……放手一搏……早在杀害父亲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我已舍弃过去,双眼只能望向前方……我是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只能一步步朝底线走,梦想有一天……走到尽头那格,升变成王后,八方驰骋,左右战局。可我……走不下去了。”声音渐渐低伏,像垂死的虫蚁终于放弃挣扎。“不是每颗卒子都能走到底线,云缇亚……但所有的卒子都无法回头。”
帕林闭上眼。
“……现在,你们可以舍弃我了。”
这是说给那些围拢上来的士兵们听的。
隔了一阵,他再度开口,宛如梦呓。“你托付给我的那两个孩子……我把他们放在后备队里,兴许还有机会逃命吧……谁知道呢?……你曾如此不齿的我,居然也会信守诺言……”
死寂降临在停止扩大的血泊中央。又隔了一阵,有人拉起布,盖上指挥官的脸。
穿黑甲的战士快步走近,见到他,众人纷纷站起。“别浪费时间!俘虏愿意投降又大致没受伤的,留几个带路,不愿意投降的立刻就地处决!有实在伤得太重的弟兄,就帮他们解脱。粮食不需要那么多,”他透过面甲缝隙粗略地扫一眼云缇亚,“留些给幸存的劳工吧!”
“但……”
“我们缺的不是粮食!死伤太惨重,没人搬运,那东西同样是累赘!这不是要考虑到持久作战长线行军的时候。我们失败了,懂吗?!在大炮轰过来之前,拿出点逃不了就得下地狱的失败者的觉悟啊!”
不再有异议。士兵们各自行动,只余那黑甲战士一人站在帕林和云缇亚身边。他蹲下,摘去头盔,在尸体胸前画了个虚无的十字。
当他重新用头盔掩上面容、起身离去,云缇亚认出了那几乎能硌断视线的刚硬轮廓。
安努孚。
他静静等待安努孚回过头来认出、并像当初那样一剑刺穿自己,而这终归是另一个幻想。水滴落在红白间杂的尸布上,他以为是雨,仰头却未感觉到一根雨丝。灰霾密布的天空干燥得像要裂开,一块块龟裂成不毛之地,无法生长任何东西,无法留存任何东西。
云缇亚依靠手和膝盖爬回小棚屋时,那儿已是废墟。在炮火轰炸下它的生命和人类一样脆弱。老兵倒在屋门口,头朝外,大约是冲进去抢救什么,即将逃出生天的一刻被横梁砸断了脊柱。云缇亚替他合上眼皮,从他身子下面扒拉出自己的双刀;另有个小包裹,除了沾上点灰,别无大碍。
他解开那包裹,找到一些碎黄金、若干代币、药膏、装在西庭特色工艺白玛瑙胆瓶里的滴剂,以及一把桃花心木的篦子。曾经断过,让他涂胶粘好,现在又再次断开。
炉膛也被压垮,火在废墟里头闷闷地燃烧。
云缇亚将那两截篦子扔进火中。
我们失败了。帕林和安努孚在左右两耳说。一切都完了。结束了。
不。
还没结束。
他盘点着自己还剩下些什么。一双眼睛能看见。一双耳朵听得见人说话。牙齿除了打掉和自己咬碎的,大体都还完整。鼻子还能呼吸,还能嗅到活人与鲜血的气息。左手指骨歪歪扭扭长回去了,虽没力气,勉强还能抓握,能配合绳索将短刀固定在前臂上。还有他的右手:没受到丝毫伤害、完好无缺的右手,直待体力恢复,便能像从前一样把持利刃,挥舞,并且刺击。
还有一件等着他,必须由他亲手完成的事。
他必须杀了爱丝璀德。
作者有话要说:
☆、Ⅳ 光翳(4)
叛军首领帕林的头挂上城门的当天夜里,传来伊叙拉将军的死讯。
殓仪是秘密举行的,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仓促。是的,太仓促了,教皇想,就和死亡一样。他看着侍僧穿过戴白色面幕的茹丹士兵的队列,将第四军统帅的遗物——头盔、弯刀和一张黑木反曲复合长弓放在死者身边。那弓曾伴随吉耶梅茨左右,如今又在仓促之间失去了第二个主人。总主教念诵经文,两名高阶侍僧分别摇动圣水杖和银链条坠着的镂空薰炉,难以形容的混合香味暂时驱退了瘟疫留下的恶臭。九音鸟的药来得太迟,只能压制疫情扩散,救不了已确凿落入魔鬼手中的性命。
修谟。教皇不由自主地再次念及这个名字。他不会蠢到相信伊叙拉的病故是偶然。据士兵说统帅最后痛苦难当,一口气吞了整瓶天仙子浸剂,那东西药效如此强烈以致于医师没能从死者呕吐物里检测出除莨菪碱以外的其他毒药成分。当然,不需要什么毒药,向食物中投放瘟疫患者的唾液可以达到更好的效果。寂火修院在哥珊遭受浩劫的那七天被毁得一干二净,整个教团从此蒸发,哼,自编自演的脱身之计。可以肯定那老家伙,至少是他最重要的爪牙还在城里,像水银一样消无声息渗入连光线都照不透的裂缝,而他们要干的勾当绝不止这一件。
譬如……
“猊下。”总主教轻声提醒。
盛有郁金、乳香末和安石榴花瓣的圣水盂捧到跟前。教皇慢慢洗净双手,走近祭台。茹丹士兵们侍立台下,不发一语,他们之中早有人掀开覆盖着死者的细麻布,露出一张已不再属于人类的脸。教皇在深心里皱了皱眉。这张脸青黑、肿胀,像吹饱气的皮袋,五官被挤得偏离了原来位置,左眼外鼓而右眼是个干涸的窟窿,正是这个窟窿证明躺在祭坛上的实属伊叙拉本人。
一个白舍阑人而已,教皇想。茹丹和舍阑的杂种,奴隶出身,母亲的名字“法尔德丽叶”是吉耶梅茨替他伪造的,否则他永远不可能融入茹丹群体。他在吉耶梅茨手下没打过一场胜仗,落得个屡战屡败的英名,平白给第四军添了不少耻笑。可这样一个人,偏偏有谁也没法顶替的利用价值:偏偏是他从第六军的叛乱中保全了第四军主力,全哥珊的人都看见是他把贝鲁恒领回来受死;他对吉耶梅茨那非比寻常的敬爱让他与下面的茹丹将士同气连枝;他是哥珊暴…乱和狂信徒罪行的见证者、受害者、幸存者。失去这样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人偶,鉴于他那拙劣的军事水准,不会对战局产生什么影响——问题就在这里。叛军溃散,党首伏诛,战局大势已定了。
而乱局远未结束。
“这件圣物由您亲手赐予将军,第四军上下与有荣焉。”伊叙拉的副将双手托起权剑,它插在鞘中的模样是柄玺杖,以杖端日轮光环为剑柄和护手。“请问按圣廷惯例该如何处置?随同殉葬,还是奉还?”
“此物乃为表彰伊叙拉将军的战绩、抚慰他所遭遇的不公,自当终生伴其左右,把他的英灵引向诸圣之福地。”权剑不是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就算是,用在刀口上也决然不须吝啬。“我理解大家的哀恸,更明白你们都为第四军乃至茹丹一族的前程忧虑。凭着我年轻时在深月茹丹领土上与吉耶梅茨驭主结下的深厚友谊发誓,无论时世多么艰难,无论妄图吞噬辉光的暗影多么庞大,你们获得的自由与尊重丝毫不会削减。第四军不会解散编制交给别人指挥,那是永不安分的部队才有的待遇。你们有三天时间自行选出你们的代理统帅,此人如资历尚浅或争议较大,我将从炽天羽骑中指派一位经验丰富的高级将领辅佐,但他也不能逾越统帅的绝对权威。第四军的事务理应由你们一族战士自行管理,就像在吉耶梅茨和伊叙拉两任将军麾下一样,就像当年你们渡过逝海皈依辉光之主时一样。接受这安排吗?”
“感激不尽。”副将说。面幕遮去他大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的眼睛。“我等既蒙恩恤,赖以辉光容身,亦当为辉光而殒身。”
“为辉光而殒身!”茹丹人齐声道。他们眼中映射着熠熠烛火。侍僧端来香膏,教皇用指尖蘸了,轻轻敷抹在尸体脸上,冰冷、凹凸不平、既僵硬又虚浮的触觉粘连着手指,他已预先服下瘟疫解药,因此尽可以向这支黑肤银发的军队展示自己的坦荡无惧,但这种来自死亡的触觉仍令他眉头紧锁。迷雾氤氲,薰炉摇曳如同钟摆,侍僧们唱起古老的祈祷歌,调子像从发条里拧出来一般。
“猊下!”灵堂外,督军尤利塞斯叫道,“有事禀报!”
士兵纷纷望向门口,唯独教皇目不斜视。仪式不能被打断。涂过膏的脸部盖上纱幕,空洞的右眼处再盖上一角面具,十二支蜡烛周身环绕,茺蔚和牛至花洒在死者前胸。最后一段祷文按规矩由至高的圣徒亲口诵唱,他声音雄浑,乍然令侍僧们僵硬的念白起死回生,顿时群起应和,孤立了督军在门外的喊声。
祭礼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将由死者的亲卫轮番守灵,末了再封盖棺木。总主教上前端走圣水盂,“猊下,”他见教皇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督军大人等着呢。”
“让他等。”教皇高声说。这话确凿地传进了每双耳朵,即使相隔一扇门也不例外。听督军语气,他已心有分寸。“事态还没有严峻到连一位圣裁军统帅所应得的哀荣都要简省的地步。暂且退下吧,各位。我会站在这儿看护将军的灵龛,以至圣者、以诫日圣廷领袖和所有信徒的长兄的身份,我将为他引渡,直到标示时辰的第一支蜡烛熄灭。”
众人默契地退了下去,门口只留两名士兵把守。教皇缓缓走到窗前。空气沉抑,静止无风,他的头脑却清晰明亮,那里正构思着一盘棋局。他仔细端详尸体胸口匍匐的花瓣,它们纹丝不动,同为死物,只在这时他才肯定,名叫伊叙拉的棋子已从局上抹去了,正如名叫云缇亚和帕林的那两颗棋子一样。
“新的流言?”
“是的,猊下。前两天不愿意迁走的内城居民和守卫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虽说瘟疫的情况在好转,外城已经没那么大危险,他们仍然抵死不肯搬去那些感染源的隔壁,认为一道城墙足以保护他们。无论城防指挥官怎么解释都不奏效,最后只有拘押了事。我本以为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直到昨天夜里,守卫又截获了几个鬼鬼祟祟在诗颂大道游荡的家伙,才明白流言的翅膀远比我想象的要硬。”督军在书桌对面谨慎地思考措辞,“我担心……他们已经发现……您不在永昼宫了。”
教皇专心凝视着眼前棋盘。好一阵子,他的声音才醒过来。
“‘墓钟’的秘密泄露了吗?”
“也许现在还没到这一步,但它很可能是流言导向的终点。”
爱丝璀德?不对,她早几天前就被驱逐出城,且一直都受到严密监视,根本没有机会。那么就是身边的某根内线,或者——始作俑者本人。终究是那老儿在这一点上抢占先机。“我本以为把物资和人力转移走,坐观其变,也不失为一个打算。永昼宫和双塔的倒塌固然会造成大量损失,好歹伤亡能减到最低。前提是舆论控制在我们手中——若被敌人抢走,结果截然不同。哼,局面上暂时是我赢了,接下来却有漫长的烂摊子要收拾,不是么?修谟还活着,纵然他一败涂地,也期待着我受困于乱局,他觉得把人心搅成一滩浑水,就仍有反扑之隙?还真是那颗冥顽又愚蠢的脑袋能想出来的点子!”
“民众会站在您这边。”督军说,“这么多年他们都与您共同进退,怀疑您即是怀疑他们自身。就算叛党之前各种无中生有,指责您继位的正当性,污蔑您……的私生活,可他们的灭亡已被哥珊人看在眼中。无论是谁都听见了代表天罚的炮火声,亲眼目睹贼寇残缺不全的尸骨挂在城门上。战争已经结束了。除了您谁还能保护哥珊?除了您他们还能相信谁?”
你把信任与怀疑的拉锯想得太简单了,尤利塞斯。这将是一场比炮火的对决更漫长、更艰苦卓绝的战争……从信件贴上告示栏、从传单在人们手里递送、从自诩反抗军的这些农民举起战旗,从哥珊在七天七夜的暴…乱中流血的时候它就开始了。不,或许更早……
从贝鲁恒背叛我的时候。
残兵在黑白格子上相互交锋。白方已占有压倒性优势,王——代表圣廷——稳坐后方,强大的王后站在统摄全局的中心区域;双车分列左右,它们是哥珊城垒与雷霆般的大炮,攻守兼具;仅有的一只相属于督军,它比后和车弱小,但仍能独当一面,可惜只能在黑格上行进;至于卒子并无多少损伤,正对黑方所剩无几的卒展开屠戮。棋盘上没有黑后。有一只黑方的卒原本已冲向底线,还差两步就能升变成黑后,被白车及时回杀;在此之前几乎吃掉另一只白车的黑马(它能在乱军中灵活穿梭,这是专属于刺客的棋子)也早被清扫出局。黑方除了三两小兵,只剩一王一车。王车易位。国王钻进城堡,处于最后一点可怜的保护之下。
轮到白方。白后要行动了。教皇拿起代表自己的棋子。
但这一步无法将死黑王。同时,黑车,黑方最后的重子,处在对白王虎视眈眈的位置上。白后只得选择回救。然而整个棋盘之外,另一道阴影注视着一切,它将超越所有的想象与游戏规则,在任何时间、棋盘的任何一格出现。
那是黑后。
修谟的棋子。
“你确定从湖中进入诸寂殿的入口已彻底封死?”教皇突然问。
“是。刺客走水路脱身时毁掉了启动石门的机关。那儿已经不可能靠人力潜水凿开了。要打开诸寂殿只有按您原先的设想,从永昼宫内部一路凿通过去,不过那可是件大工程,我把能调动的空闲兵力都调动了,七天下来还没拆完一小半。要能用上火药,效率想必高得多。”
“据我所知机关所在夹层就靠近诸寂殿顶端,若里面真的充满沼气,在永昼宫里点火药等于找死。一定要用……只能用在外面的安全区。时间不多了,不再容许一锤子一镐头这么凿下去,倘若盲目地投入大量军队进行发掘,恐怕又中了敌人卷土重来之计。‘墓钟’是一个末日预言,谁掌握它,谁率先宣告它,谁就控制了人心的流向,谁就站在了神那一边,懂么?叫敌人抢到先手,即使我们费尽心思拆解掉机关,仍然是被动的:我们是不称职的城市守卫,是无法洞悉阴谋的骗子先知,我们是预言的顺应者而非主导者。在这个黑暗时代,人们的信仰如此脆弱,哪怕我十余年来一直竭尽全力加固它,结果也一样。看到那条裂缝了吗?你以为这裂缝是区区神断、炮火、药方、几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就能填满的吗?这是义务,是理所应当!不错,事实让他们议论和辱骂的声音小了些,但远远不够,只要有一张嘴还在信口雌黄,有一个人还认定我不配端坐在此,流言就永无尽头。该斩断这一切了。我不会让我亲手造起来的神像崩毁。我不会让时代的命运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被敌人所触碰。”
手指离开白后,选择了另一步棋。
白王。
“您……!”
“只有一种办法能最快捷地打开诸寂殿。”
仿佛为摆脱那幽灵般的黑后的追逐,白王斜进一格,从双车翼护下的后方走到敞亮开阔处,同时把自己推入黑车的直接威胁范围内。将死。一步自杀之着。
“我明白你还有个疑问,督军。”教皇笑了,棋子稳稳落定,他的疲态中显露一丝轻松。“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烧掉伊叙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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