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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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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教皇国边陲周游了一段时间。归程很漫长,因为我失去了心爱的精壮花栗马,只得靠步行,所幸刚巧赶上开庭。大司铎身边预留给领主的座位空着,没人对我的出席报以希望。

也许除了莱纱。

她身形已十分臃肿。当大司铎宣布她一旦分娩就将上绞刑架、孩子则被送往修道院时,她仍纹丝不动,像块岩石。但我大声喝止并现身的一刻,她深黯如宇宙的双眸重新燃起了星光。

负责主审、陪审、监审、维持秩序、押送、行刑和围观的人们转头望着我。

“我来这里,不是为聆听判决,而是忏悔。”

大司铎眉头紧皱,尽管这情形想必在他意料之中。“您这些日子在哪?”

“我在追随神迹。每天我都要经受良心的煎熬,不间断地向主父祈求宽恕,过错早已铸下,幸运的是还不算太晚。感谢主父给了我最后的机会坦白真相。”我走到法官席前面的空地上,确保自己的语声能传达到每个听众。

“莱纱是我的妻子。”

法庭沸腾了。

直到我将两张加盖着通红蜡印的羊皮纸扔到大司铎僵硬的脸孔前,煮沸人群的这把火还没有熄灭下去。“她的真实身份是西庭公国史考特男爵的独女,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女人。我在边境隐名游历,老男爵对我有救命之恩,想招我为婿继承家业,他当时重伤垂死,我只好让他走得安心。但我是宗座亲自授封的教皇国骑士,怎能丢弃我的领地转投别国?原打算一逃了之,没想到她一个人找来了,途中历尽艰辛,还卷入这种事件……老实说我第一反应是羞耻。各位,如果是你们本该好好保护、精心装扮的妻子突然穿得破破烂烂流落荒野,差点被强…暴,还杀了人,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你有勇气面对她,承认她——承认你的无能吗?但是,当你恩人的女儿、你未出世孩子的母亲、你经由牧师祝福的合法伴侣、深爱你不顾自身危难也要维护你名誉的女人,因你受辱,甚至即将赴死,你若再无动于衷,又怎么配在圣坛前称颂主父的名讳!”

你猜对了。我卖掉了我最值钱的东西,那匹马,在边地的黑市找人伪造了一封家谱,一封婚契。手艺不如你,一时倒足够乱真,史考特男爵和证婚的那什么副主教当然都是无中生有,西庭自大公以下带纹章的家族零零总总六百多个,料想他们也没办法查证。我在干以往固执的我看来绝对违心的勾当……又如何呢?曾经也有这么一个时刻,我选择了诚实……但诚实就等于我的原则,我的信念,我毕生恪奉的真实?

“不……”

大司铎整个人业已凝为石像,助祭代替他喊出声,“……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离奇的事!”

“证据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空口无凭诬赖我妻子与恶魔有染的反而是贵庭吧?”我扯开破旧的旅行斗篷,露出一身铠甲与腰间长剑,“假如还不相信,只剩一个办法能证明我所言无虚——”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只有贫苦者的尊严、卑下的公正、弱者生存和抗争的权利是真实的,就和我的剑刃一样真实。

“赌上我的荣誉、良知和我妻子的清白,我要求神断!”

法庭磨蹭到下午才完成神裁武士的掣签。当见到全副戎装走出来的是惩火,我脑中一阵昏眩。原以为按惯例,像这种马上要离任的不会再推上决斗场,却防不住他们在签里动手脚。我的好友面色凝重,然而一旦接过武器,命运的肃杀都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往常的自信与骄傲。我掌心大汗淋漓。眼下不是他死,就是我一败涂地,粉身碎骨。而他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没人能击败惩火。

他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战士,包括剑术,和心。

“你的神就这样把蜡烛交到你手上?”曾与我一同瞻仰圣像的青年满眼鄙薄,“真愚蠢啊,艾缪!”

“什么?”

“我说你愚蠢!不可救药!”

我大吼一声,挥剑冲上去,被他轻易接住。我也不知道那瞬间的愤怒从何而立,似乎一切并非剑与剑的交锋,是神的两张面孔在彼此格斗。这场生死较量持续了多久,我已不再关心,只感觉到天际慢慢变红又转暗,四周升起火炬。他太强了,实力与精力都远胜于我,可我同样不能后退半步。我剑上系着一条无辜的性命,和我此生所有的光。即使是向我诉说梦想的挚友,也没资格轻贱、讥诮。

漫长的搏杀最后以我被击倒而告终。旁观了一夜的民众早提不起精神呐喊,助祭跑到我身边,要确认我是否真的失去了战斗能力。我没有求饶。惩火将他的剑双手举起,剑尖朝下,准备给不受神佑的我致命一击。他的眼神冷冽,像极了那天我们见到的另一尊神祗。

仁慈与正义不能并存吗?我问。

不能。

我一脚踹中他胫骨,他身躯猛然摇晃一下,紧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剑刺穿了锁子甲,刺穿了一截温暖而腥甜的黑暗。与此同时,黎明的第一束熹光擦亮我的眼睛,我看到惩火转瞬即逝的笑。他倒下来,鲜血劈头盖脸淋透我全身。

随后才是人群爆发出的欢呼。

我赢了!面对拼尽全力换来的胜利,我却茫然无措。莱纱很自然地蹒跚过来,拥抱并亲吻我,我像台机器似地回应她。四周围满真相大白正义伸张的赞颂声,唯有钱币兑换商妻子嘶哑的哭喊时断时续,“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啊!哪个领主会去维护一个不知来路的外地人……”

“您用神迹证明了一切,”大司铎疲惫地站到我面前,“作为一位男爵小姐、子爵夫人、您合法继承人的母亲,反抗来自平民的侵犯,其行为完全正当。原告丈夫的死纯属咎由自取。但是,”他咬着摇摇欲坠的牙,“您一度试图抛弃……这位高贵的女士,隐瞒和她的神圣关系以致她身陷险境,必须靠苦修来赎罪。依照教典,我判处您被放逐一年,这一年领地的赋税将全部归教会所有。”

我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这些。我以为我会被众人唾弃、耻笑,受尽冷眼,名声扫地,但恰恰相反。我的人民给了我自获得爵位以来最热烈的称许。大概今天终于发现我是个不能再正常的领主,他们簇拥着我,高呼那曾经令他们不屑一顾的名字。我身上挚友的血慢慢凉了。我感觉自身正置于冰冷的急流之中,前后都不见岸,只能用力收拢双臂。是她。就像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我抱着她,或者说抱着一团火焰。

你问莱纱究竟是不是一个至察者?这问题也纠缠过我。感谢上主,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尽管深不可测,它们却灵动清澈,生机盎然。她全身都充盈着这样的生机,瘦小但健康、倔强。偶尔当她微笑的双眼引我走向悬崖时,我觉得她就是崖头一根细长的草叶,坚韧得足以傲视风。

“我才不想看你那闷得跟石头似的心,”莱纱说,“我小时候的确认识一个瞎眼的老巫婆,她告诉我如果对周遭的一切绝望,就把自己也弄瞎,这样说不定能发现万物的真相。我可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这个世界再狰狞,我也要好好瞧一瞧它。何况……”

她笑起来,因此我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男人不会爱一个把他们内心掏空的女人,那对于他太可怕,而对于她,太悲伤了。”

她极力要求跟着流放中的我。我也不愿把临产的她,以及我年幼的儿子孤零零撇在镇上,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仆役,没有马匹,我背着儿子,搀着气喘吁吁的她,靠租用顺路的马车和小步小步地挪,一直走到哥珊以东、林谷中的另一个小聚落。在这里,她生下了我名义上的继承者。过程很艰难,我生怕她再遭遇不测,但她仍顽强地挺过来了,请来接产的当地农妇说这是奇迹。那个清晨,她看见天边升起一颗颜色温暖的星。

故事到这儿就该圆满了,对不对?

我希望如此。

当新生的男婴已开始在她完全恢复活力的怀抱内牙牙学语,一年限期也行将结束。我对正给我做饭的她说:“你回去吧。”

她望着我。

“……‘你’?”

“我的遗嘱。告诉镇上的人,那个不够格当他们领主的家伙死了,你是他们的主母,你儿子就是新的子爵。以前的税收我都交给镇长用于公共建设,现在全归你,让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绰绰有余。别太在意。早在当初下决心的时候我就想好这样帮你。你需要钱,而我不需要。我的儿子也不需要,他命中注定得不到那些;他只能得到我的爱。”

“我是你妻子。”

假的。

“这就够了!你以为我要成为什么?全世界的女王吗?我仅仅不想再被一个男人用听上去多么高尚的理由踢开了!像这样一间小屋子,每天能升起热烘烘的火,汤锅永远是沸腾的,有孩子们环绕在你我身边……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拥有一个家庭、和睡觉时把头埋在我胸口的人!”

我扭过头,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眼睛。

曾经有一刻我深陷在那片湖光中么?也许……还来得及止步。倘若我坠落,生命的全部意义也就将化为泡影:我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干下蠢事,一切却只源于私情,源于男人对女人头昏脑热的冲动,源于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狭隘的爱欲。

“我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莱纱。”

深渊颤动了。

“唯独不能爱你。”

耳边再也没有传来她的声音,和呼吸。很久之后我才确认她走了,抱着孩子。不知为什么我瞬间的反应竟是轻松。我闭上眼,黑暗中浮现主父的面容,但我并未祈祷。祂以老人的形象走向我,手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剩下惨白色的烟。

******

火在即将拥抱钢铁的一堆木炭里蜷伏着,像只驯顺的猎犬。

“很无趣吧,”铁匠摇了摇倒过来的酒瓶,两滴,他仔细舐干,“难得有人听我唠叨这么多。”

云缇亚微微一笑。“你还没说到结局。”

“结局?那是个更乏味的玩意儿,不见得每个故事都得有它。你想知道,我也不介意——但现在有正经活要干。”艾缪站起身,“来吧,年轻人!是时候了!”

夜幕已然揭去。浮白的天色下,一圈石头围起了雪松炭火,云缇亚蹲跪着拉动带皮囊的风箱,那头猎犬一骨碌地抖擞了精神。老铁匠双手各钳起一把锻打好的刀,埋进木炭。风箱继续拉,火愈发旺盛起来。云缇亚明白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唯有此时不浓不淡的晨光才便于准确地分辨刀身辐射的色泽,以判断火候。稍微拿捏不准,让温度过高或过低,淬出来的刀不是太脆就是太软。云缇亚紧盯火堆,不必开口,老人自会通过他的心了解他目睹的一切。火焰的颜色清晰地变化:最初是白色,渐渐泛黄,转成浓烈的亮金色,随之是鲜艳如血的红色。

艾缪迅速抽出双刀,笔直浸入事先预备好的深槽中。混合了绵羊油、亚麻籽油、煤焦油和蜜蜡的淬火液尖啸沸滚。他掐准时间提起,将它们擦过火炭。这并非最终的回火。待刀身慢慢回热,呈现紫罗兰的绚烂,他又把刀刃部分单独在另一道沟槽里淬了一遍,那里面盛着加盐的酸液。

然后他吩咐茹丹人撤掉风箱。

“了不起的技艺。”云缇亚由衷赞叹。双重淬火,刀身用油而刀刃用酸,分别保留了韧性和锋利。即使在师从于东方人的茹丹铁匠那儿也极为罕见。“你后来几十年就这样隐居打铁度过?”

“差不多。”两把刀重新放回炭堆,听凭它们一起自然冷却。仍旧需要等待。“至少比起把世界颠来倒去地又新建一个,还是驯服火焰更有意思。”

两者都一样。云缇亚想。

“是啊,”艾缪接着他没出口的话说,“都一样叫人难以理喻。”

借了灼烫的余烬,他点燃一支烟斗。

我再次见到她是三年后。当时我完全没料到水滴般蒸发的她还会找来,或许我已经说服自己把她淡忘。但她来了。像是这世上唯一惦记我的人。

她和我能够回忆起的莱纱截然不同。一身驼丝软锦镶栗鼠皮边的宝塔裙,发髻梳得精致高挑,裹着宫廷流行的银线珍珠发网;各种炫目的星辰在她耳垂颈项手腕指根闪烁:月长石、黄玉、翡翠、缟玛瑙、蔷薇辉石、猫儿眼、鸽血红、水胆绿,和众多我说不出名字的宝石。这些并不能把她装点得更美,却可以令她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位公爵夫人,或国王的爱女,而绝非领地只有一个小镇的穷贵族的妻子。

“艾缪,”她甜声说,“不认识我了么?”

我首先认出的反而是她牵着的那个男孩。他太像他的母亲,淡金色头发,深邃的湖蓝双眼,以及无法形容的安静。仅仅当我儿子抱了我削的小木剑跑过来,拉他一起玩耍时,他嘴角才绽露出我所妒羡的那种纯真。

“托你的福,我现在的生活以前可压根不敢想。磨坊主、典当商、过境的奴隶贩子争相给我送钱。大司铎?他哪还提什么女巫,替我捶腿都求之不得。鸦岩岭的伯爵几次发话要娶我,呵,以为我猜不到他心思?就他那连条鹅卵石路都修不起的穷山沟……”她摇了摇戴蛇纹金戒的手指,一股玫瑰香油味,“放心,我不会把咱们孩子的继承权交出去。”

那座并不富裕的小镇被她折腾成了什么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埋头继续打铁,不再瞥她一眼。

“或许你是来让我后悔的,莱纱。”假如她曾经是莱纱的话。“但我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算时间倒流,那个困苦、无助、为了尊严和骨肉奋起反抗的女人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然会竭尽所能地去保护她,救她。”

她一怔,接着放声大笑。

“你还以为当时在救我?老实说吧,要不是你,我根本不至于落到后来那田地,在牢里遭大半年的罪。我满可以一击得手的,虽然肚子大了,这我还是清楚——怪就怪那家伙明知周围没旁人还把钱袋别在腰上。他扯开裤带小解时袋子耷拉下来,我本想一声不吭从后面摸走,谁知他发现了,只好照准他没遮没掩的肚皮来了一刀。这样看着我干嘛?难道你觉得独身流浪的女人就只能乖乖捡破烂,不能是个贼吗?”

我手中的铁锤早已僵滞。

但我渴望某种力量促使它敲打下去,一刻不停地恒久敲打下去,多少能够掩盖她的声音。

“他死得挺快,可还是弄出了些不该有的动静。我听到马蹄哒哒地奔过来。跑不及了,我被他扑倒,自己站不起身,当然最重要的是肚子里小东西的缘故。不为了他,我何苦耗这么大力气弄钱……反正就剩一条路,我横下心,干脆赌赌看。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幸好!幸好骑马的人是你。”

“为什么……”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在发问。

“为什么你要向我坦白……”

她又笑了。

“因为你让我恶心。”温柔、甜蜜、极度诚恳的笑。“和过去那个说要给我幸福的男人一样,都是不可救药的蠢货。”

曾经我也被相似的话语斥责过吗?我记不清。

一切都飘忽黯淡,唯独这番话真真切切。

直到有一个穿铠甲的人带着铿锵声走近,莱纱告诉他:“我说完了。”

我看见他的脸。是惩火。

他举起剑,在我面前,在离她的儿子仅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处决了她。血喷薄开去,像赤红色的风。纵使头颅掉落,她也一直望着我笑,用她的眼睛,那双深渊般的、彻头彻尾吞噬我湮灭我的眼睛。

你应该明白了当年是怎么回事。他利用规则,把战斗拖延至早晨,故意让我刺他一剑,当然,避开要害。由于他的任期到前一天就终止,所以理论上法庭不能按战败的神裁武士的待遇,将他献祭给主父。这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但得知内情的一刻我并不惊喜。

我胸膛里那块石头毫无知觉,毫无触动,毫无反应。哪怕是一现而逝的怨恨。

对自己未曾死在他剑下的怨恨。

“你不可能胜过我,艾缪。”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说。

是啊。为什么那天……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神。我们头顶的太阳已经永远熄灭了。再也没有一种冥冥中的伟力庇护无辜,判断何为公道、何为正义。凡人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蜡烛的光太弱小,必须由剑,和熊熊火焰引领他们战斗。”

他用三年的时间查明真相,逼迫莱纱认罪,带她到我面前坦陈一切。他做了我做不到、也从未想过去做的事。

“这一战,仍旧是我赢了。”

我笑得声嘶力竭。

而我的一生又做了什么?

而我的一生又做了什么?

“如果你无法面对她的儿子,可以把他交给我。”血泊尽头,金发男孩并没有像他兄长一般惊恐失色,或许是年纪太小,不懂脚下大片腥腻深红所代表的意义。惩火抱住他,让孩子宁谧的脸颊贴在甲胄上。“等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军队,就来接走他。这样的出身不会带给他耻辱。盗贼和杀人凶手的儿子,以及最卑贱的家生奴的儿子,同样能出人头地,凭借实力掌控时代的命脉。为我见证吧,好友……我所说的时代终将来临。”

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的,万国归一的时代。

可我不能亲眼目睹它了。

整个晚上我都坐在火堆旁边,回想被我抓住,被我抛弃,被我推到剑锋对面的种种。我是如何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类人,又是如何阻碍一位失去丈夫的妻子伸张正义。松枝噼啪燃烧,烟在黑暗里飘升,月亮的阴影缓缓移过窗口。我听见稀薄的振翼声。就拿这双眼喂养它吧。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分辨不清黑白,要它们有什么用?

我捡起一根松明,吹熄,将呛鼻的烟束靠近我的眼睛。

“如你所见,我并没有完全蜕变成一只九音鸟。我得到了行走于暮色和晨光中的能力。表象世界依然与我存在丝微的联系,内里的世界也需要我花大力气、集中全部精神才能洞悉。对我来说够得上奇迹了。我是显与隐的桥梁,是真实的投影与内核之间的鸿沟。作为代价,我失去了所有的感情,诸如怜悯、信任、希冀、喜悦、满足、鄙夷、愤怒、悔疚、悲痛和爱。它们早已陷落在当年的深渊里。

“偶尔我想莱纱拒绝领受黑暗力量是正确的。她知道有一部分人心即使能阅读,也不可能理解——那些你原本就不屑于去理解的心。”

铁匠幽幽叹出一口浊雾。“这就是全部了,”他说,“从头到尾,完整的全部。”

云缇亚会心地笑。

“是的,全部。艾缪·格伦维尔,旺达子爵,哈茂和贝兰的父亲。”

老人注视着他,同样微笑起来。

“我的两个儿子临终时我都见了他们一面。就算是他们自己,也并不为此悲伤。他们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却做了想要做到的事。而惩火大概恰好相反。”

他放下砂轮,端详刚刚研磨完毕的一长一短两把刀。现在它们终于获得真正的生命,即将去赴最冷酷、兴许也最雄伟的事业。“而你呢,云缇亚?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么?云缇亚望向窗外,一座坟茔安栖在院落一角,十字架上挂着小学徒新放上去的花环。是前天坠崖的那个少女,因为与叛徒安努孚亲近,镇上其他人都拒绝帮忙收葬。你的梦做得太久太久,暗杀者。该醒来了。“我不会再行仁慈之事。”世间的善良与美德如同野草,历经风偃而永不根绝,但是,“我也不相信这世上仍有正义。”

“你有信仰吗?”

“没有,也许。”

“不,”艾缪说,“你信仰虚无。”

他把双刀交给茹丹人。已经擦去油脂,开亮雪刃,钉上了事先精心雕刻的羚羊角手柄。刀身并未完全抛光,刺客的武器务必保持与黑夜同一颜色;然而从斜面细看,可以发现陨钢特有的花纹,一叠一叠,那是钢铁的潮汐,随时等待着长声呼啸。

“为它们取个名字吧。”

云缇亚在吱呀呢喃的石板街道上行走。他步伐很轻盈。阳光遍地,流动到他脚下,像垫了层极细的砂。

他清楚自己正走向哪种命运。帕林要他出卖反抗军的伪情报,可他熟悉的教皇绝不会轻信,更不会因为某个女人而宽待他。他必须面对残酷的考验,努力维持清醒,直到敌人认为他已被击溃;就算招供,为了进一步核实,拷问往往也不会中止。最后,当他失去利用价值,或者永昼宫的主人发觉受骗,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将经受凡人的想象力所无法涵盖的痛苦,死得像只剥了皮的狗。

但他的步伐依然前所未有地轻盈。幽灵是不存在重量的。

转角处的大梣树底下,他瞥见凡塔和夏依。少年换了一身军队里的夹棉布甲,女孩同样,只不过那对于她太肥大了些。见他走来,她的脸率先刷上赧红。

“恭喜。”云缇亚说。

夏依支支吾吾,不知该接什么。“我,我俩……想看看你,”舌头似乎又重新打上了结,“至少……至少说声道别……”

他们都明白。是最后一面了。

“对不起。”凡塔的声音犹如蛛丝。

云缇亚蹲下…身,吻了她的脸。凡塔也吻了他。“要勇敢。”紧贴着她耳边,他嘱咐说,得到的回答是一颗晶莹东西的嘀嗒声。“我不会再哭了。”她保证。潮湿的光芒在她眼眶中宛转,终于没有溢出去。

“你的新伙伴——”夏依惊呼,“和以前那对一模一样!不不,更加漂亮——”

云缇亚解下它们,让少年把玩欣赏。迟早有一天他也要与这类器具结成生死与共的盟约,或许这一天已经到来。“你管它们叫什么?”凡塔问。

“‘薄暮’,”云缇亚说,“还有‘拂晓’。”

夏依小心翼翼转动短刀,手指在半寸开外也能感受到刀尖的寒意。“这把就是‘拂晓’吗?”

“不,是长的那把。因为从黑夜到黎明的一段时间总是最为漫长。”

远处一个老妇唤凡塔过去搬炊具。原先那座巨大雕像被推倒的荒地上,矗立着反抗军的旗帜,不是格罗敏心心念念的蝎狮,而是一只没有翅膀的普通狮子,双足人立。云缇亚猜得到帕林设计这个徽章的用意。夏依站在他身边,一同目睹行色匆匆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汇集。是该告诉他了。凡塔还小,但年届十五岁的男孩已算得上男人。他有背负真相的权力和责任。

“杀死格罗敏的并非安努孚。”

少年抬起头,瞳仁无声地张大。

“是我。”

按着夏依的肩膀,云缇亚从最初简短说起,帕林的设局,圣秩官李代桃僵的死,计划如何出现了变故,罪名如何推给一个无法对质的人,被审判的镇长又是如何输掉神断赢得大众的心。少年的表情在他注视之下剧烈起伏,经历了长久的愕然后,慢慢归于沉静。

“……我是否还可以选择?”隔了片刻,他问。

“没错。那是你自己的决定。你必须做出取舍,并且用双肩承担任何一种选择的后果。”

“那么,”夏依说,“我仍然这样走下去。”他语速开始有些磕绊,定了定才放缓,变得稳重,“我继续跟着帕林,只因为他暂时与我同路。在他的军队里,大多数人上了战场都需要救助,我想尽我所能帮他们一些。我不会再轻信谁,不会随便抛掷自己的生命,这个国家明天的主人是谁,对我其实也不特别重要……但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善良的人,我希望他们活着。他们饱尝苦难,就为了看到一个不同于现在的未来。”

你已经成长得比我坚韧了。军号洪亮吹起,云缇亚猛地一拍夏依脊背。“好好保护凡塔!”

少年奔跑中回过头,朝他晃了晃什么——先前从云缇亚这儿获赠的弯月形匕首。“你忘了……”喊声被风撕裂,“我知道怎么杀人……”

风汹涌不止,仿佛漩涡,将各路人群席卷到荒地中央。

雕像的基石上,帕林一身锁甲,旁边就停着他披挂整齐的坐骑。“你还相信额上有印记的人吗?还以为那印记是主父的亲吻?瞧瞧上一个圣徒把我们的家乡糟践成什么样!区区几人自称头戴光环就窃据神权,凌驾万众之上,放任我们饥寒交迫、血流满地!够了。假如神明在世,何至于容许这一切发生?没有了主父,这个世界只能在我们自己掌中运转!”他双拳紧握,所有人都知道他确确实实攥住了某样东西,那是无数颗凝结在一起的心。“宫殿和城堡将向每一个人敞开,王冠将戴在每一个人头上,最贫苦的劳工也能通过议会直接参与决策,掌握国家的权力。每位公民都拥有不容侵犯的尊严,真正自食其力,劳有所得,就像今日的鹭谷。如果必须一死,请让我为这样的梦想而死!我不需要神佑,却并不孤独,因为有各位与我同在!”

“我们跟随你,帕林!”士兵和夹杂在行列中的形色人等一齐高呼,传令官再次吹响号角。“伪神必败!光辉属于吾众!光辉属于吾众!!”

云缇亚不怜悯他们。他已从老铁匠的故事中学会不因弱小而怜悯任何人,仅仅无可避免地为他们哀伤。

这些人以为自己在发声,但不过是把帕林的声音当成他们自己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你那时告诉我贝鲁恒还活着的含义。”当军队启程,总指挥官骑马走过来时,云缇亚说。

帕林粲然微笑。谁都无法怀疑这笑容的真诚。

“他不会白死。我父亲也一样。”末了,他补充,“你也一样。”

“我曾以为你是第二个曼特裘,可我错了。你不像他。没有人像他。”

你只是个用黑暗去弥补黑暗的影子。

“再给我一天时间。”这并非请求。“我明天清早就动身,独自一人,肯定比你的大军快,到哥珊用不了多久。”

“请便。还有事么?”

“那两个孩子我托付给你。”云缇亚目光锋利,“没打算要你照顾他们,但至少别叫他们去送死。记住!我从来不信你的承诺,只希望你下决心‘保全大局’之前,能够想想我说的话!”

帕林大笑,一挥马鞭,没有丢下任何承诺。反抗军高歌着一路行进,不见头尾的澎湃急流,漫过广场、桥梁和远方的田野。茹丹人退入阴影,斑驳的日光垂在他眼前琳琅,逆着人群的急湍,他几乎听到它们奏鸣,如在一张曼陀铃的六弦间。

那里他最后一次看见了贝兰,金发、湖蓝色眸子的青年,将他的琴轻轻放在老树根旁边。马上贝兰就要成为另一个人,踏血与火而行,把这个独立于记忆之外的狭小幻境远远、远远地落下。

有女人在呼唤。他以为是叫贝兰,好一会儿才发觉,那叫的是他。

“云缇亚!”

又静待了一刻。

“……云缇亚!”

短短一刻已足够云缇亚胸腔里恢复一片波平浪静。转过身,对上爱丝璀德的眼——却蒙了层洁白绷带。他恍然想起她眼睛血流如注的情景。“不要紧吧?”

“还好,”她轻描淡写,“就这样……其实也不错。”战歌愈来愈稀薄,终成一缕飘飞的烟。“总算告结了,谢天谢地,不会再有人打搅我们。你声音沙哑得很,多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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