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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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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看不出装的什么,云缇亚接在手上掂量掂量,倒是不轻。正要开口,枢机主教却轻轻凑上前,瞟了瞟爱丝璀德,从宽袍中探出一个小玻璃瓶。“至于这个,”他俯在云缇亚耳边低语,“我想您自己可能会用得着。”
鸽卵大小的扁瓶连有坠绳,深金色液体含着细木块,在月光下如琥珀般晶亮。
他在巴结我。云缇亚哑然失笑。浸在羔羊油脂里的丹檀木据说有某种特殊功效,追求爱情的年轻人往往会从主教们手里购买这种经过赐福的挂饰,以期得到异性的恋慕。路尼一定是误解了方才那一幕,却以为机会在握。太多的人想讨好他这个茹丹佬,这个压根排不上什么号的小书记官,可没什么比那其中混进一位堂堂的下任教皇候选人更有趣了。“啊,多谢您,”千篇一律的回答,总是能适用于任何对象,“我会在圣者面前好好处理这事的。”
路尼的表情愈加灿烂。他又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那么……”
云缇亚猛然拔出佩刀。
两名侍卫脸色大变。当他们也抽出剑时,一切已经火花般从眼前闪过。一支断成两截的利箭掉落在地,尽管被长刀截下,但蓝光荧荧的箭簇仍然划破了枢机主教的衣摆。背后,萤火厉声咆哮。“愣着干什么?”云缇亚对侍卫喊道,“快保护法座离开!”
第二支箭撕裂他的叫声,破空而来。他飞身挡住路尼,一手将爱丝璀德按倒。箭射偏了,擦着他的发丝过去,留下剧毒的腥甜气味。路尼说了什么场面话,云缇亚没有听见,只是身后匆匆远去的脚步声让他舒了口气。“不要动。”他叮嘱自己臂弯里的女人。第三支箭带着更尖锐的唳鸣袭向他的咽喉,同时也暴露了暗杀者的方位。云缇亚娴熟地闪开,一枚袖箭应手而出,射向沙岸不远处的树丛。月光的阴影摇晃了一瞬间,像一头来自黑暗的庞然大物遁回它出生之处,再无声息。
萤火飞奔过去。
“等等!”爱丝璀德唤道。大狗停下来回望着女主人。在她身边,云缇亚忽然倒了下来,单膝跪在沙地上。
“您没事吧,大人?”爱丝璀德的声音低而急切。
“我大意了。”云缇亚用同样的低声回答,目光始终没离开敌人的匿身地。他缓缓撕开裤腿,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针贯入膝盖下方,针头在外面已经折断。响箭只是陷阱,完全为了掩盖毒针的动静,这点小伎俩他原本十年前就了如指掌。那针太过细微,刺入身体几乎没有感觉,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然而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痛楚开始在肌肉中冰冷地爬行。静脉被刺透了,毒血无法外涌,最终将全部逆流回心脏,这是最坏的结果。
爱丝璀德轻嗅着伤处。“红棘海胆毒。”她说,“一开始是剧痛,但后来会逐渐麻痹。神经的机能都会慢慢被破坏,直到心力衰竭……”
云缇亚抽出袖中的短刀。“割开伤口,把毒吸出来就行了。”
“不能接触铁器!否则血液会马上腐败。大人,您在这儿等我,”她扶着木杖踉跄起身,“千万别走动,我马上就回来。这毒发得不快,用香柏叶就能解。”
“你去哪儿?”云缇亚问。话没出口,他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听着,我没事,如果那人的目标是我,咱俩早就活不到现在。他多半是为路尼大人而来,只是不想我碍眼罢了。快去通知卫兵、巡守,或者那些葵花也行!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爱丝璀德笑了。
她居高临下,用那双盲眼看着他。从那里爬出两条湿冷的蛇,生硬鳞片带着令人战栗的温存摩挲他的灵魂。
“您真傻啊,”她柔声说,“现在您就和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两样,不是吗?”
云缇亚握刀的手指一紧。“什么话,女人,”他没好气地顶回去,“我能不能自保,这点还轮不到你置疑。”
爱丝璀德侧了侧头,像面对一个小孩子那样微微俯下身来。“……之前我想读那女孩的诗,您拦着我干什么呢?”
两条蛇爬进胸腔,在心脏上磨着牙齿。那个令他畏惧的女人回来了。她言笑晏晏的双眼犹如黑暗本身,吞噬一切,令虚无视线所及之处都只剩下茫然的空白。云缇亚闭上眼睛,黑色神祇在他心里呼喊,似乎在给予他将那些拒之门外的力量。“我只是……”他说。
——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
海波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涌起,将沙岸上残缺的字句纳入自己怀中。
——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我只是,”云缇亚说,“担心你的手被螃蟹蛰到而已。”
爱丝璀德掩唇轻笑,伸出一根尖得近乎透明的指头,触了触他平静光滑的右半侧脸。
“您的谎话糟透了,”她回答,“所以我决定不相信您。萤火,好好照看大人,小心他的花言巧语。”
黑夜吞没了她的背影。
云缇亚用手指按着伤处,疼痛正在消失,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一旦稍有移动,毒素便会迅速向全身扩展,他只能坐在沙地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致命一击。但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预感,暗杀者再也没有露面。“萤火,”他尝试轻声呼唤那条狗,但它只是沉默地注视他。微黄的月晕投映到它瞳孔中,折射出安静而冷硬的碧青色调。
他们身后,潮水迅猛无声地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暮月(4)
“跟我来。”沿着幽暗肃穆的廊道拾级而上,教皇说。
卫士向两人屈膝行礼。永昼宫最深处的一扇大门对他们敞开。星煌殿位于永昼宫主体的顶层,但就连沉睡在湖底的诸寂殿都比这间厅堂宽阔。故去诸圣的名字与额印在晶镜中闪耀,铜铸的容貌一如生前,而脚下就躺着他们各自的骨灰。圣徒和武圣徒手握权杖宝剑,默然凝视自己的后辈,从金属胸腔里发出来的呼吸沉重漆黑,如极夜般横亘大地。他们曾如群星璀璨,而今亦如星辰消逝。
只有行列末端的三个额印下方空空如也。没有塑像,也没有骨灰匣。一个是嵌着金边的紫色日轮和十字星,一个是舒展的血红双翼,另一个,色泽纯白,像是新雪,又像炽烈之极的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你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这里么?”教皇忽然问道。
“或许,”贝鲁恒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光更多地驻留在角落里一尊雕像上,那是个跪在地上的武士,双手高托长剑,平端的剑身上搁着自己的头颅,而那颗头上,有着骇人听闻的长发,直披下来绕着无头的身子盘绕了数圈,仿佛将自己禁锢在丝茧当中。
“从那个印记被纹在你前额的一刻起,就注定了它是白纸上一笔一划的墨痕,再也无法抹去。不管你这一生做过些什么,哪怕堕落,背叛教义,哪怕出卖同胞,献身于异端和魔鬼,你圣徒的身份也将永远存在。”教皇笑了,在贝鲁恒的视线之外,笑得深沉而飘忽。“那还是主父尚未离开人间的时候,圣特里斯坦立誓永不剃发,以求取古代英雄巨大无穷的膂力。主父满足了他。然而后来他被女巫蛊惑,用这力量杀死了十三位正直的国王,于是主父降下天火,将他击毙。但星煌殿依旧为他留下了一席之地,他的额印至死不曾消失。不论你我会在生命最终的审判中得到什么评价,圣者,这里都将有我们的位置。圣册上依旧会写有你我二人的名字,当然,那也许不一定是荣耀,而是耻辱。”
缀满诸星的门在背后关闭。灯烛缓慢燃烧,将阶梯狭窄而曲折回环的影子无尽拉长,这是通往夕塔——永昼宫两个扈从之一的路,贝鲁恒记得很清楚。九年前,他的军队刚刚攻破哥珊,将这座圣宫重重包围。那时他撇开所有部属,一个人,戎装佩剑,像现在这样一级级走向夕塔顶端。只有手中剑柄冰冷的触感是真实的。而那时,他究竟想着什么,在记忆里已成空白。
他跨过一具具宗座侍卫的尸体。血顺着台阶,向他身后流去。在最后迈进教皇冥修室的时候,他受了伤。侍卫长临死前用长柄战锤击中了他胸口,折断的肋骨立时如利刃般捅穿肺叶,奇怪的是竟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才做完告解的圣普拉锡尼四世见到他,缓缓从跪几上起身。“你来啦,孩子。”这个以残暴荒淫闻名的教皇带着令人费解的平静对面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贝鲁恒没有回答,一剑刺进他腹中,再一剑,砍下了他的头。在这之后,痛楚才顺着呼吸汹涌而来,仿佛从倒在他剑下的所有灵魂那里返还到他身上。当部下在他自己的血泊中唤醒他时,他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话。“把枢机团的全部成员,以及他们的支持者都杀掉,”他用所能发出的最轻的声音命令道,“一个不留。”
他以为自己会死,然而没有。他活了下来,并且成为圣徒。
“我听说你当年的旧伤现在还不时发作,有什么好法子吗?”教皇拉开冥修室的窗帘,风立刻从八扇落地窗中灌进来,这座朝西高塔的顶部,是整个哥珊,乃至整个教皇国最接近落日的地方,但此时,夕阳却恰被黑色的大地吞没,只剩下一丝残余光晕,犹如凶案后旷日持久颜色渐深的血迹。“感谢猊下关心,”贝鲁恒答道,“副官已经找了人用草药治疗,效果比牧师略好。”
教皇回过头,示意他坐下,而自己依然站在窗边。烛火被风摇晃,他倾斜的长影子起了皱纹。
“这次西庭之行,是否顺利?”
听起来像明知故问。不过贝鲁恒知道,教皇感兴趣的并不是一个白纸黑字的结果。“西庭同样信仰我诫日教派,有圣廷出面调和,不敢不与耶利摹订立同盟。如今舍阑蛮族才是整个大陆共同的敌人,何况公国原本是从耶利摹分裂出来,不少人仍将帝国视为故土,对侵略者刻骨痛恨。然而这盟约到底能有多坚固,却无法预料——战争看来不会在一两年内结束,有帝国、教皇国阻拦在前,西庭自以为蛮族鞭长莫及,仇恨归仇恨,与眼下的自身利害无关。现任大公不过是个九岁的幼童,就算他的祖母格温多琳太妃再深谋远虑,毕竟年事已高,等她故去,局势会出现什么样的走向还很难定论。”
“那帮人从来就不值得指望。只要他们能消停一时半刻,这会儿不来添乱,我也没有别的奢求。”刚劲修长的手指抚过桌上堆叠的战报,并不翻开。这双手本来是为握剑而生,却在与圆滑权杖多年的厮磨中慢慢变得细腻。“你心里也清楚吧,圣者?何止一两年……蛮族已经在耶利摹沦陷的东部六省建立了亚布舍阑汗国,他们有东方最精锐的骑兵,有整片大陆最肥沃的土地,有数不清的奴隶和从远东掳来的工匠,在他们背后,隔着海,还有一个已经被他们征服的苏佞洲,以及那里最黑暗的一股力量。三年?五年?十年?他们似乎从容不迫,而我们除了周旋到底,别无退路。”
贝鲁恒接过一封,看下去,许久才合上。战报尾端甚至没有图章,只有带着腥味、暗红发黑的手印。
“贺普、雷山佐两位将军,第二和第五军的统帅,两月前已经先后阵亡,只剩凯约率领整合后的第三军在舍阑的弩炮战象前勉强支撑。那种武装起来的巨兽集恐怖的杀伤力与机动力于一体,配合暗血茹丹著名的轻弓骑和战场刺客,眼下的战况并不令人意外。至于耶利摹那边,你知道,奥伯良三世那个除了宫廷斗争外一无所长的家伙,国内的能臣名将早在他谋篡叔父的皇位时就被清理干净。圣裁军现在可以说孤立无援,耶利摹军队再多再强,交给一群懦夫指挥,只是白白送死的份。”
教皇转过身来,目光凝重。贝鲁恒等着他把话说完。“我打算让吉耶梅茨和他的第四军到前线去。没人能做到他以前对抗舍阑军的成效,也没人能像他一样,对暗血茹丹的战法和缺陷了如指掌。”
“……不妥。”
出乎意料地,贝鲁恒说。
教皇的眼神微微锋利了起来,落到自己一手教导的学生身上。“你不信任他。”
“我对吉耶梅茨将军的忠诚没有任何疑问,但士兵和民众未必全都如此。第四军很多人只是暂时屈服于他的治军才能,真正让他们被茹丹人指挥着去打茹丹人,对士气会有多大影响?那些以‘向日葵’为名、唯恐天下不乱的狂信徒,又可以从中找到多少生事的理由?猊下,还请慎重考虑。”
教皇忽然笑了。
“你想自己去。”他说。烛火映入他淡紫色的瞳仁里,为这个开始步向老年的高大男子剥离了温敦和蔼的外壳。“你以为八百头舍阑战象是当初任你屠戮的那八千俘虏吗?你以为沙努卡可汗是洗干净脖子等你来砍的普拉锡尼吗?你以为用蒸土、秘金岩和战败者的血肉筑起来的麦斯喀达七连城是九年前的那个哥珊吗?”
“——我杀了哈茂。”
贝鲁恒扶着椅臂,徐徐起身。“梅瑞狄斯已经禀报过您了吧?我亲手杀了他,割下他的头。”他向脸上略显惊愕的老师展开一个指意模糊的笑容,“如您所愿——我已经没有任何弱点。”
烛火在突然猛扑进来的风中寒颤了一下,旋即熄灭。
夜色迅捷地穿过教皇的身体。寂静中,仿佛可以听见轻烟散作尘埃溅落的微声。
“……我记得你小时候天才出众,却娴静得像个女孩,爱好园艺远远胜于剑术,喜欢诗歌远远胜于战争。直到我在鹭谷找到你,带到你父亲面前时,他也不相信这个失散多年的嫡子会顺利继承他的家业。于是我对他说:‘请把这孩子交给我。’……二十年过去了,这成为我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之一。有些道路,一旦你踏上便再也不能回头,否则就意味着你虚掷了整个生命。过来,孩子,到我身边来。从我这里望下去,你会发现今日所付出的一切将来都有所意义。”
贝鲁恒走上前。夏日微曛的夜风毫无阻拦地渗入胸腔,久病未愈的躯体有着本能而软弱的抗拒。在他面前,盛大的黑夜像一个俯首臣服的奴隶,跪伏着伸出双手将塔尖托举。似乎有无数个仰着头的声音从它背后传来,把它们顶上的这片黑暗如岛屿般拱离水面。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当年普拉锡尼见到他时,会有那么平静的神情。那只是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的终点,重温着密集的仰望与呼声中浮沉的幻梦而已。
“总有一天你会取代我站在这里,俯视这座城,这个国家,乃至被你的光辉扫过的每一寸土地。而在那之前,你要做的仅仅是安心等待。”武圣徒曼特裘微笑着望向自己的继承者,“等着吧。很快会有一场风暴乘势而起,来席卷这个城市了。”
路尼一直跑到远远能瞥见诗颂大道和主广场上的灯光,这才戛然止步。并非因为确定脱离了危险,而是逃命对于养尊处优的枢机主教来说实在是个体力活。曲巷里石墙冰冷,贴在汗水浸湿的后襟上,让他打了个回味悠长的战栗。“您没事吧,法座大人?”侍卫将手伸过来,问。
该死。路尼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斋月里圣城守卫的出勤率会被大大缩减,此时那些好事的葵花们便会自发担任起巡守的重任,可不知为何,从海边一路跑来,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你快去叫人,只要会拿剑作战的都行,叫他们快去帮那个茹丹佬!他只是个文员,估计撑不了多久。”
“可是……”侍卫与他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里分散的话,刺客再追来……”
“你们懂什么?”路尼喊道,“要是他丢了性命,我的一番心血就白费了!”
侍卫没敢再开口,匆匆向前路奔去,然而昏暗中一支弩箭飞来,无声无息贯穿了轻盔下没有甲片保护的面颊。另一名侍卫立刻拔出长剑,迎上拐角处闪出的一个瘦高人影,但第二支箭随即射中了他的胸膛。身子像被雷击一样僵住,瘦高个右手的短匕闪着绿芒,趁势插入他铠甲的缝隙中。
路尼脸色惨白,往后退了几步,但撞上的不是墙,而是一个比墙更坚硬的躯体。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后脑,他倒了下去。一道硕大无朋的影子覆盖在他身上。
“喂,‘豁嘴’,”厚布包裹的铁拳套拍打着粗砺手掌,“是这个人没错吧?你知道,每次都得小心轻重是件很麻烦的事。”
瘦高个咧开嘴笑了,与远处灯火交映的月光爬上他兔唇间凸露的板牙。“没错,大佬,”他用脚尖将那个仍在抽搐的侍卫翻了过来,连弩顶住后者的脖颈,再次扣动扳机,“这可真是大功一件。”
如果要说出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石拳”巴特一定会把那个狗仗人势的茹丹书记官列举在内。“比起明枪实剑的战士,那些在衣领袖口绣上向日葵跟着人堆凑热闹,闲来喊两嗓子口号的家伙更适合你们。”事实证明,这句话是他们迄今为止收到的最贵重的忠告,正是它为三个茫然的外来者叩开了圣城坚不可摧的大门。在哥珊找到一个带有葵花标识的信徒,就像在河滩上随手捡一块鹅卵石那么轻易。很快,他们拖着本打算“捐给”教会的一车无主之财来到了一个干瘦矮小的老人面前。葵花们恭敬地称他为“导师”——所有的葵花都没有名字,那些平凡无奇的成员自会将特殊的称谓献给出类拔萃者,但“豁嘴”艾撒克暗地里给那老人起了个绰号叫“火把”,因为他长满了老年斑的肌肤虽然枯黑生硬,整个人就像一块被熏干所有水分的木柴,但那头红发却鲜亮刺眼,不见一丝花白,仿佛汲取了这副躯体全部生命燃烧而成的明焰。
他们在棕底金芒的太阳祭台(那确实酷似一朵庞大的花盘)前起誓,斩断过去,捐献出所拥有的一切。这个组织是奇妙的,万千不同民族、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面貌于此汇聚起来,并以这种方式达成了完全的一体化。从天南海北不远万里蜂拥到圣都来的人们,尽管肤色各异,高矮不一,就连鼻子的长度都有着从舍阑海到希庇亚龙足山脉那么远的差距,却藉由这种宣誓而获得了同样的脸孔。在这张像乌云一样遮蔽了整个哥珊的脸孔前,区区一车珠宝黄金的光芒实在太过黯然。
艾撒克的父亲是个商人,毫无保留地教会了儿子交易与取舍之道。
然而当他们把那车东西随着誓言一起送到“火把”跟前时,只瞧见翡翠和锦缎在导师眼中投射出某种极为炽烈的神情——那不是贪婪,但它和贪婪一样,都包含着对唾手可得的东西疯狂的快意。“干得好。”“火把”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他连说话都像是一块木炭投到通红的柴堆中劈啪作响,“这真是圣廷之幸!主父必将嘉许尔等。”
很快,巴特三人明白了“圣廷之幸”指的是什么。
杀死枢机主教的侍卫一点也没带来负罪感。法座大人的脑袋也并不比那个倒霉的异教商人坚硬几分。在三个饥肠辘辘的难民以流浪朝圣者的身份进入这座圣城之前,这些人都高高在上,位于与他们绝缘的另一个世界,或许一生也不会有所交集。任务交代下来,要做的事真是家常便饭。杀个陌生人有什么难的呢?就和扭断一只野鸭的脖子那样干脆。
入夜的墓园一片阒静。香柏树低头俯视着两具尸首和一个昏迷的男人,影子在风中微晃,无声无息。
艾撒克在路尼身上摸了一阵,有些失望,枢机主教除了一身丝麻混织的上好衣料,没有什么值得揣进自己口袋的东西。彻卡维像个幽灵似的走来,将肩上一个布袋轻轻放下。“成了?”艾撒克问。
混血儿默然不答。
“谁家可怜的姑娘,我来瞧瞧……”摸了把鼻尖,巴特笑得不怀好意。袋口解开,少女洁白的长发滑出来,他忽然愣住了。
她双目紧闭。黧黑而细腻的肌肤浸在月光里,微微泛起一层薄银。
巴特回望两个同伴,张了张嘴。彻卡维眼神淡漠,而艾撒克侧着头,投过来的目光甚至含了几分无辜的成份。
“为什么……是她?”
“就这样没错啊大佬。她是哥珊的名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丫头村姑,要不把这事情闹大一点,怎么好搭台看戏呢?”
“见鬼!你俩疯了吗?她父亲是将军,是第四军的统帅!这事要捅出去,咱们……”
声音在墓园里猛地一扬,不远处传来嘶叫,被惊动的夜枭扑棱翅膀飞起。
艾撒克连忙一把按住巴特的嘴,又四下瞟了瞟。夜色浓黑,没有旁人。“那就收手吧,”他松开五指,轻声说,“好吗?”
“什么?”
“咱们收手啊。就当作法座大人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他的两个随从莫名其妙中邪毙命。不过老头子看咱们事没办成,一定大发雷霆,枢机团要追查起来,咱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绞架?火柱?还是磔刑的轮台?”
巴特没有再说话了。
他望着地上平躺的少女。他曾好几次在哥珊的海岸上看到的女孩。永远孤身一人,就像黄昏时分的皎月,隔岸远眺着慢慢璀璨起来的群星和火烧云,将升未升,却不可触摸,不可接近。
后来他听说她是一个诗人,会写秀丽的字,吹笛的时候仿佛海潮都为之屏息。诗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儿?那些歌不能吃,不能喝,唱起来不会比乡下人随口哼的小调子更顺溜,打起仗来不会比一把缺了口的菜刀更有用。在他趟过的太多血和火跟前,那家伙根本分文不值。
可为什么还会记挂着?是想证明那到底有多可笑么?
“所以,”艾撒克站了起来,一脚踢在不省人事的路尼身上,像踢一个松松垮垮的麻袋,“反正到时候总要便宜这家伙,不如……”
银色的眼睫静然卧着,仿佛一只平铺双羽的飞蛾。
巴特伸手覆了上去。飞蛾受了惊,缓慢地从茧中苏醒。他扯下一块布条,蒙住她的眼睛,似乎是害怕那里会绽射出割人肌肤的冷光来。少女的脸侧了侧,轻轻呼出一口气。在他听来,更像是某种叹息。
“……你是谁?”她问。
她声音里的平静和孤峭盖过了本能的一丝惶恐。是的,他恍然明白。那是他最痛恨的东西。直到现在,她也依旧这般冷漠……如此美丽,如此高傲冷漠。
他爱她的美丽,却恨她的冷漠。
那是一个诗人的高傲和冷漠。
乌云涌了过来。在他视野永不可及之处,月色黯下去,海潮抱住礁石,发出喑哑沉黑的低鸣。
他没有再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 舍阑的原型大部分是帖木儿帝国,也有点突厥和金帐汗国的影子。
茹丹则设定为类似西亚、北非风格的半开化母权民族,某种程度上,与撒哈拉的图阿雷格人有些接近。
关于“猊下”这个称呼,最早出现在轻小说,不过据说从佛教用语中转来,而我某天偶然翻了下佛光大辞典,发现确实有这个词(所以啊它不是日本的专利!)……总觉得His Holiness直接对应成“陛下”的话不是很妥当,还好诫日圣廷的标识之一就是飞狮,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曦星篇人物表〗
前编的人物表,希望能为不习惯欧风姓名的筒子提供方便,确保无剧透:)
【诫日圣裁军第六军】
贝鲁恒………武圣徒,第六军统帅
云缇亚'茹丹' ……… 贝鲁恒书记官
萧恩……… 贝鲁恒侍从
珀萨………第六军参谋长
阿玛刻……… 贝鲁恒部将,云缇亚儿时好友
龚古尔……… 贝鲁恒部将
普兰达……… 贝鲁恒部将,十八岁
爱丝璀德……… 贝鲁恒前妻,草药师,双目失明
萤火……… 爱丝璀德的狗
【诫日圣裁军第四军】
吉耶梅茨'茹丹' ………第四军统帅,原深月茹丹领袖
伊叙拉'茹丹混血' ………吉耶梅茨部将,驻守冬泉关
海因里希 ………吉耶梅茨部将
【诫日圣廷】
圣曼特裘一世………武圣徒,教皇
诺芝………聋诗人,教皇的近臣
凯约………圣廷名将,第三军统帅
吕锡安………新任总主教
路尼………年轻的枢机主教
梅瑞狄斯………主教,曾参与哈茂的审判
布吕斯………圣廷下阶卫士,为云缇亚所杀
【哥珊】
“火把” ………狂信徒导师
“石拳”巴特………投机者
“豁嘴”艾撒克………投机者
“胡蜂”彻卡维'茹丹混血' ………投机者
达姬雅娜'茹丹' ………诗人,吉耶梅茨与深月妃主之女
修谟………寂火修院的僧侣
【鹭谷】
帕林………鹭谷镇长之子
【旺达】
哈茂·格伦维尔………旺达子爵,贝鲁恒的异母兄弟
卢瑟理………哈茂的参谋
克洛弗………旺达镇长
凡塔………镇长的长女
【背景人物(无出场)】
塞黑莱特'茹丹' ……… 暗血大妃,云缇亚的母亲
圣普拉锡尼四世………前教皇,为贝鲁恒所杀
奥伯良三世………耶利摹皇帝,篡位者
沙努卡………舍阑可汗
泽奈恩………剑技大师,“诸寂团”首席主事者
维狄娅………海因里希的妹妹
安德朗公爵……… 贝鲁恒和珀萨的军事教习,后被斩首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1)
看!我们神圣的意志正登上王座,
当一个歌唱的灵魂屈从于一个欢舞的躯体时。
——《大地之神》
前编Ⅵ:寂火
云缇亚坐在沙岸上。潮水在他身后汹涌升起。
神经已开始陷入麻痹。但他清楚,那儿有一头比黑暗中的潜伏者更危险的猛兽,对着他毫无防范的后背慢慢亮出獠牙。死亡的脚步迅捷轻盈,越来越近。用不了多久,海浪就会将动弹不得的躯体完全吞没。
和几乎所有的同族一样,他讨厌海。不过,并不畏惧。
“萤火。”他试着再次低声呼唤。狼犬沉默地咬住他的衣襟往岸上拖,却终究战胜不了涨潮的速度。黑色的浪涛推着一道白线,像刀刃一样干净利落地挥过来,这个瞬间他忽然想起少年时代,自己在重重夜幕与污血间握刀穿行,背后也始终悬着这样一柄无形的利器,似乎随时可能在下一刻推进他的心脏,而他并没有回头的权力。
爱丝璀德依然不见踪影。
如果她是为找药替他解毒,那么他知道,她会去一个地方。但这眼下已不重要。
咸湿冰冷的气味扑到鼻尖。云缇亚低下头,攥紧手里的玻璃小瓶。
月影横斜下来,拂过发丝,冰冷而锋利的光斑在脸上闪烁。寂夜深处,大片死者的气息自土壤底下渗发,带一点腥甜的腐味,像尸堆上偶然扎根的石蒜花,或是在泥潭里浸泡了几十年的朽木。
明杖在林立的墓碑间如蛇游走。女人轻拎裙裾,捕捉着树叶掠动的痕迹,微风飒飒,一个违和的陌生声响意外地传近耳边。
那是一个犹如野兽发出来的粗喘声。
爱丝璀德靠在树后,屏住呼吸。并不需要多仔细地分辨,声音来自被血红的征服欲望操控的男子,而在它的掩抑之下,还藏着一丝极其纤弱细小,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因绝望而从肺腑中嘶出的悲鸣。
她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弯下身退了两步。一根枝条却被风拨乱,恰好挡在她的臂间。爱丝璀德身子一颤,几乎跌倒。手杖在草丛里曳出深痕,一只田鼠受到惊动,嗖地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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