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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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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妄。”
云缇亚说。
一丝叹息在他话语的瀑布中溅起几可忽略的水花,转瞬无存。
爱丝璀德双眼许久未曾眨动。“就这些吗?”她问。
她走近前,抬起一只手。云缇亚以为她会一掌掴在他脸上。他不打算闪避。
可那只手仅是把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朱红的桃花心木篦子。
“我以前送给你,”她虚浮的目光触摸着他剪裁到耳根的发梢,“即使你已经不需要了也罢,我并不准备再收回去。”
云缇亚看着她缓缓举步,走过他身边。若他的心还鲜活,这平静必将令他畏惧。
……但它现下俨然已是死物。
夏依和凡塔抱着药镰和柳条篓从屋里跑出来,眼见气氛诡异,都不敢开口,快速奔向爱丝璀德。“我带他们去采药。”似乎觉得还是该知会一声,她说。
云缇亚脑中木然。
“走铺了捕兽夹的那边。小心陷阱上做的记号。”
除了脚步,他未听到任何声音。
最后连这也不存在了。天际红霞抹散开去。艳色的河流复归明澈,仿佛记忆深处的血痕与战火终究为时光所冲化。
云缇亚仍一个人坐着。膝头摊开那本日记。
像一块被山洪推来的岩石,落了根,生了苔,便不愿意再动了,偶尔也是风嬉笑着来喘吁着去。天空渐渐又彤光斜照,只不过从东边换到了西边,月牙在苍白的底色上刺破尖角。
爱丝璀德没有回来。
纸页翻动。那小小的线条人一直等着,但屋子是空的。他奔走,寻觅,叫喊,遍体鳞伤,蹒跚踉跄。雨填满了整个山谷,洗去他带血的足迹。他开始做梦。待他的梦中之梦醒了,她会自身后蒙住他眼睛,用言笑晏晏来昭告她的出现。
雨下得铺天盖地。
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插图
☆、Ⅷ 此间(7)
“你自信能从这样一个时代中幸免吗?……”
弓身是复合黑木,很沉,长久以来已被持弓者手上的剑茧磨得光润;反倒是弓柄镶嵌的乌银和象牙,不知不觉侵蚀出了古旧的边沿。男人的粗糙手指攥住它们,一分一分绞紧弦索。将足有半个成人身高的长弓挽到背后,他承负着它的重量,那只不过是十数年前伸过来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肩头。
“驭主。”伊叙拉用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他端起弯刀。辉光在他戴着半片面罩的脸上映出一枚月亮。
吉耶梅茨去世那年的深秋特别冷,仿佛严冬受到死亡的召唤提早来到。那时候令整个教皇国为之剧颤的叛乱,已随着一个人了无悬念的失败而告终,但真正的凛寒才刚刚起步。伊叙拉只记得坎伯兰战场通往哥珊的路无比漫长,他坐骑前面驶着三步一顿的囚车,后面则是怎么也载不完的叛党首级。无数死者,和一个即将死去的俘虏,这就是他生平第一次以胜利者姿态带给那座纯白之城的全部。
高耸的内城城墙和永昼宫双塔已经遥遥可见了。部队暂停下来。不用等到下一次休息,他们便能抵达圣都。伊叙拉扯开酒袋灌了一口,还剩不少。往常他定然会一饮而尽,可此时,浇到喉中,却寡淡无味。
副官走过来低声说了两句。伊叙拉跳下马,走到囚笼前,抽刀挑起上头遮盖的黑布。
那双伤口般血红的眼透过栅栏望他。满含倦意。
“你还活着。”伊叙拉冷冷说。
贝鲁恒笑了。重病和伤痛堆压在他身上,几乎要熄灭他最后一丝萦绕人世的气息。但他仍清醒着。伊叙拉不知道这该值得敬佩还是怜悯。
“有水么?”
“只有酒。”
“……也行。”贝鲁恒说。伊叙拉必须极力屏息才能听清楚他的语声。他递去皮袋,贝鲁恒没接。伊叙拉不管副官一旁支支吾吾地劝阻,拿钥匙打开囚徒腕上铁镣。昔日的第六军统帅手抖得厉害,好像捧的是一团火焰。用马奶掺杂稞麦酿制的舍阑酒烈性非同寻常,他几度咳嗽,待皮袋空了,唯余喘息。手里的火焰窜到他脸颊上,伊叙拉瞥见他颈子处几道不易察觉的鞭痕。禁令在先,茹丹士兵们只能悄悄地发泄怒意,只要不是太过分,伊叙拉一般也充耳不闻。
他们需要一个释放的缺口……那些被吉耶梅茨溘然留在黑暗中的族人。
“笑什么?”白舍阑人问。阴影里,贝鲁恒脸上的表情一闪即过。
“想起一些人……的命运罢了。”苍白的手指抓着栅栏,酒精似乎给了他暂时振作的力量,他的话虽轻却是清晰的,尽管仅维持了短短片刻。“第四军如果由你来继承,大概……会存续下去吧。”
“你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伊叙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令他看着自己。“驭主一生为茹丹人的自由战斗,为全族的存活不惜向人屈膝,最后却因你们西方白佬争权夺位的内乱而死。我族如今寄人篱下,信奉他人的宗教,受人驱遣,但总有一天能获自由。我只忠于吉耶梅茨,不是你们教皇国的宗座,不是诫日圣裁军!西方的神明存不存在,爱不爱祂的信众子民,与我何干?但惟独你——”字字顿挫,声如寒冰,“制造一切杀戮的人,斩断我族中兴支柱的人,不配发表这番感慨!”
“只为吉耶梅茨和你同族战友之死,为什么要送我回哥珊接受审判?用你所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杀了我……岂不是更加解恨?”咳嗽声剧烈不止,直欲将某个温热的脏器也咳出来一般,而被紧攥的手竟无颤动。“伊叙拉,你并不信仰异国他乡的神祗……但你自信能从这样一个时代中幸免吗?”
谵语。
不过是将死者的谵语而已。
“谁能说他人的生死真与自己无关?谁能独立于洪流之外活下去?波浪滔天,陆沉为海,连飞鸟都失了归巢无处落足,谁竟幻想自己能保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体?你站在这土地上,就得背负它正在罹受的悲苦……尽管你体内流着的是茹丹人和舍阑人的血液。如果你不想被冲垮溺毙,倒也简单,只消丢掉那微不足道的清醒和良知,等现在发生的成为历史,它自然会为每个人承担起罪责……”
“就凭你,”伊叙拉喝断,“也跟我谈什么清醒良知!”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转过来。一声雷霆后跟着的是死寂,士兵们鲜见平日随和不拘的首领如此厉色,都有些惘然。副官面色泛白,好半天才想起清清嗓子:“大,大人,早说过这家伙……”
伊叙拉推开了他。
贝鲁恒还在笑。鲜红得随时像有血珠滴下的额印表明,他仍是一个圣徒。
“我低估了你?但愿如此……”与血同色的眼瞳抬起,令人惊愕的是它们仍能聚敛锋刃之光。“听着,伊叙拉,”言语仿佛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口中吐出,却照旧,轻如飘雪,“有朝一日你也许会走上我曾站立过的位置。你的光辉将被献祭给民众的渴慕,你的肉体将用来供养他们的饥饿。真到了那时,你无法摆脱,也无力抗拒……‘他’会令你迷醉,令你入梦,如同他对这整个国家所做的一般。但你必须清醒。万刃加身也不能昏迷,黑夜漫长也不能睡去。无论有多艰难,你的眼睛也必须睁开,否则就丧失了最后一丝看见晨光的希望……”
“伊叙拉,”垂死的男人说,“像吉耶梅茨那样,睁着眼,活下去。”
“——这算什么?忠告吗?”
“作为答谢你一路上的照顾。”贝鲁恒轻擦脸颊,烈酒燃烧的最后余焰随他手指拭净。“或者,就当我不胜酒力……胡言乱语吧。”
伊叙拉用马鞭指着囚笼后面,几辆大车拖载的、原本被称为第六军的叛军士兵头颅。
“你亏欠的是他们。”
贝鲁恒望过去。许久,有阴翳蔽上他眼睛。“……是啊。”他说。
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伊叙拉将蒙住笼子的布幕放下。十天后,在哥珊,他旁观了贝鲁恒那被冠以净罪礼之名的死刑。其时他已穿上了吉耶梅茨遗留的战铠,披风背面纹上自己的白枭图案。整个诗颂广场染得一片猩红,狂信徒们待人群散去,费力地引来河水冲洗残迹。他没想到一个人身体里流出的血会那么多,几乎要布满他视野所能涵盖的大地,而它们,终究和千百年来染红哥珊的众多无名鲜血一般,一点点地被从圣城纯白无瑕的面庞上冲刷殆尽。
“将军。”通往仪式走廊的门推开了,来者一袭毛皮镶边的红袍,手捧礼器。是总主教。两年前他也是这样一副装束,低着眉眼捧来宗座亲书的任命敕令。时间的碎片总是不断穿梭反复。伊叙拉还刀入鞘,锵地一声,血光在他眼前的昏暗中瞬即退去。
冲刷殆尽。
“猊下的座驾就在圣泉厅外面,只等您一起登车了。”
伊叙拉把弯刀和装满三十四支箭的革囊挂在腰后。他握住另一柄武器。
教皇所赐的十字权剑。
指头的硬茧与琴弦涩涩摩擦,乐音悬停在决泄前的一霎,又飘忽着接续下去,像一只足踝被丝线牵缚的飞鸟。聋诗人的六韵诗却提前唱到了收梢,五指一划,汩汩喷涌的圣泉池水仿佛大幅丝绸断裂,那瞬息过了,它们才重新开始流动。
“这首歌太老了,诺芝。”教皇移开托在下颔的手,脸上难得泛起年轻时代的笑意。
聋诗人在乱发后翕动着浮肿的眼皮,没人知道他从对方唇形上还读到了别的什么。“它还没写完,我就失了聪,自那以后我的下半身一直站在坟墓里。”久未开口,他嗓音嘶哑,“由衰朽之手创作出的诗歌,想必也腐烂可笑吧。”
“那一年你刺聋自己的耳朵,因为你不想写、也再写不出令我满意的诗歌。身为诗人的诺芝,那个时刻就已经在我面前这副躯体上死去。”教皇轻叩座椅扶手,响应着空中并不存在的节拍,“我竟不配让一个歌者为我发声么?哈……贝鲁恒也和你一样……”
“您需要的是为您执剑的手,不是歌唱的喉咙。”
教皇哑然失笑。鎏金三重冠冕的流苏垂饰蔽盖住了他的表情。
“但我与他不同。”聋诗人从乐师的位置上站起,深深一躬,“他尚有持剑刺向您的力量,而我年迈体颓,一无所有。”
所以你只能忠于我。无可选择地忠于我。
笑声愈发剧烈。“诺芝,”侧过脸,这句唇语终不为聋诗人所知,“诗歌果真是至缥缈之物……”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大厅。总主教和全副武装的茹丹统帅来到宗座面前,屈膝行礼,教皇的手滑过后者的肩甲,抚摸猫头鹰形状的银色胸扣。“走吧,”他和颜悦色,“全城的信众都在等你。”
伊叙拉简短地低下头。
八匹剪过鬃毛的雪白骏马驾着的车辇就停在殿外阶下。登车那一刻教皇把手交给伊叙拉,门口所有守候的眼睛都目睹了这一情景。伊叙拉站在教皇御座之侧,一个高大魁梧的金发男子穿着那件独一无二的宗座侍卫铠甲,向两人致意后坐到驭手的位置上。“摩根索,”教皇转头告诉白舍阑人,“我的新侍卫长。”
伊叙拉神情冷淡。“听说他是由前任一手栽培的。”
教皇笑了。“是啊,”他用不惮于让那驭者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
聋诗人的琴弦再次拨动,明澈婉转,沾不上丝微人间的叹息。
车辇行进得相当缓慢,因为诗颂大道被人层层叠叠挤满的缘故。涌到最前面来的是一群妇女,头戴寡妇或丧子者的白色麻巾,眼眶红肿,一个个抢着摸镀有辉金的车身。教皇从车轩伸出手去,于是女人们挤过来争相与他的手指碰触,开始哭泣。“庇佑我们!”一位头发稀疏如旱季野草的老妇人说,“宽恕我们!”哭声像瘟疫一般蔓延,男人也随之呜咽悲号,天空阴云密布,那里有一个浑身由黑暗构成的巨人在轰隆隆走动。教皇站起了身,更多人看见他的同时,那由声音所传播的瘟疫阴沉下来,愈是嘈杂愈显冷寂,仿佛是它即将蜕变成死亡的先兆。伊叙拉扫过一张张灰败面孔,哪怕曾经的狂热之火也已黯熄,拥挤和哀泣仅出于惯性。每个人都是死者。
哥珊是座死者的城市。
他在一望无际的死之荒漠中仔细寻觅着达姬雅娜,渺茫也罢,他期待他能感应出那一缕独独属于活人的气息。她必然活着,哪怕她的肉体已归尘土。好天真啊,伊叙拉……阿玛刻的嘲笑。他确实是天真的,那一天提着武器的葵花们闯进军营兴师问罪,第四军绝大部分兵力驻扎在冬泉要塞,在哥珊只有区区近千人,械斗反抗免不了惨烈收场。他拦住部下,单独跟随狂信徒来到他们选好的审判地点,任凭年少的随军女护士数落他的淫…乱恶行。“我无罪。”他对如蝇吮血的人群说。
他的一只手脱臼了,肋骨被打断四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用折成两截的木棍使劲抽他的脸,尖刺戳进他右眼。他以仅剩的左眼冷冷盯着那孩子,但后者的惊惧刹那即逝。天色暗红,如同倒扣的血海,要将整个世界吸噬一空。
你自信能从这个时代中幸免吗?
……诗颂广场依然人头攒动,两年前这里浸润每一寸土地的鲜血却已不见。
伊叙拉抬起目光。在众人簇拥下搭起了新的高台,是绞架,一批新鲜的牺牲者正吊在上面晃动。对狂信徒的最后一次处刑选在此地,哥珊的基本设施修缮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原先留下来的葵花只有水库和采石场的少数被判处永世苦役,剩下的不是强行押往前线,就是处死——绞刑只不过是最和善的方式。“猊下!”尖涩的女声刮擦耳膜,一个正被守卫推往城外的女人挣扎着扑来,她蓬头垢面,整张苍白的脸只有鼻尖通红,像熟透的莓果。“别让我参加圣战,我只想留在您身边!求您留下我!……求您!”
“她是个疯子。”守卫队长向教皇俯身。
教皇面无表情。人影被拖出了他的视野,号叫不多久便断绝。有一股宏大的寂静,堵在全神贯注于他身上的民众中间。“该你了。”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男人,说。
伊叙拉跳下马车,径直跨上高台。等待他来斩断的脖颈正排得齐整,摆放在砧案上。那把十字柄镶光轮状护手的权剑在他一握之中熠熠生辉。
“主父说,唯有无罪者方能行审判,唯有无瑕者方能利刃向人。狂信徒之乱,根源在我的疏忽,上主以此来提醒我所犯下的过失;而诸位,你们经历了惶恐、流离和哀痛,你们失去了家庭、至亲乃至自己健康的躯体,这同样是神的旨意,因为我们先前的虔诚还不够,因为我们既是身负阴影之原罪的光的子民,就必须承担起这一试炼!只有一人,他出身异族却皈依我教宗旨,原本能远离灾祸,却为捍卫我圣裁军的尊严,不惜将一己之躯交给魔鬼戕害!”教皇的声音在背后震荡,空气里漂浮的寂静被他言辞聚拢,成为无数跃动的细小闪电,“第四军统帅——伊叙拉·法尔德丽叶!”
人群中的震荡也逐渐鼓动开,盖因受到那闪电感召之故。
“无罪之人!用上主赐你的剑,执行对罪孽深重者的裁决吧!”
“伊叙拉将军!”人们喊了起来,向高台上伸出的手臂一时林立,仿佛空中有什么东西可以被他们抓握。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无罪者的名字被他们呼出,宛如一个散发着光芒的符咒。“伊叙拉将军!”真实的光亮来自汗水或泪花,溢满老人的皱纹、男人的轮廓和女人的眼眶。哥珊重新回到了两年前、某个人的血涂满大地那一天,这座原已僵直的城市咯吱摇晃肢体,匝动它的嘴唇,像将醒的婴儿酝酿着吸吮的本能。“裁决!裁决!裁决!…………”
它开始活过来了。
真冷啊。就像两年前那个秋冬之际,来不及洗净的血一点点凝成黑色。
你的光辉被献祭给他们的渴慕,你的肉体用来供养他们的饥饿。
贝鲁恒。为什么一语成谶。
伊叙拉最后一次环顾人群,尽管他知道,自己想见到的再也不会出现。模糊的万千张面庞弥散为黑云,争先恐后地涌向雷电在天穹中为他们击穿的裂隙。唯独教皇的微笑清晰。一似电光本身。“愿上主,”这位人间的至高圣者将手合拢于胸前,“责罚吾身,怜恤吾民!”
绞架上尸体的脚镣相互撞击,应和着这令白色圣城为之复苏的热浪。伊叙拉朝上望去,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是那个刺瞎他右眼的孩子,年幼的头颅耷拉如骤然折断的花茎。眼瞳僵硬。现在已没有力量能把它们深处凝固的恐惧抹消了。
“怜恤吾民!怜恤吾民!……怜恤吾民!!”
他说不出一个字。全部知觉和动作的能力弃他而去,包括视与听,包括爱恨,包括痛苦,包括自主或不自主的抗拒。包括厌恶。包括颤抖。
在他周围,是一群被嗜血热望所唤醒的尸体。
……可你还有一点忘了告诉我啊,身为圣者的罪人。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醒着?
伊叙拉睁开眼睛。
他举起了剑。
******
“您知道吗,吉耶梅茨将军……舍阑人之子的光辉今天已经凌驾于您了。”
烈酒浇在墓碑台座下,迅速被深暗的石缝吮吸一净。海因里希笑着,一口饮尽另一只杯盏。是清水。维狄格瑞士医师嘱咐他不能饮酒,虽然他觉得这禁忌就跟眼下的仪式一般荒谬。“又是个献祭给愚民的傀儡……这样的继任者让您欣慰么?”
月光淡漠,笑声甚至惊不起回音。
“你对他还真是积怨难消。”阿玛刻掀了掀唇。“两年前作为吉耶梅茨亲信部将的你,竟然那么轻易就倒戈投向第六军。我开始明白其中缘故了。”
“积怨?倒不至于。只是想起了今天是他的忌日……那个差点有机会成为我岳父的男人啊。”
他确实并不恨那人。一点也不。尽管他的心思在吉耶梅茨面前一度就像敞开大门迎接巨浪的沙堡那样幼稚可笑。没错,那年轻得令自己羞愧的岁月。“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你,”最后一次,茹丹人的王明确回答他,“因为被她选择之人,要成为统御整个茹丹的驭主。”——但将军自己替女儿选中的又是谁?那只白色…猫头鹰么?伊叙拉未必就对达姬雅娜怀有私情,而达姬雅娜更是对父亲的专横极为不满,自此父女关系断绝,有生之年再不相见。吉耶梅茨终究也算差一步。
他记得那天伊叙拉单独来找他。谁知道各种流言在这家伙满是筋肉的脑袋里搅合成什么样子,哪怕催生出一堆七彩斑斓的泡沫都不奇怪。“我很敬爱达姬小姐,不,公主……但也只有如此罢了。”这倒是实话。“你们俩真心相爱,她本就应该属于你。”说得轻巧啊,飘飘忽忽,除了五六岁的小孩没人会信,当时他第一反应还真以为这是场处心积虑的试探。“我依然爱她,但忠诚在上,私心无足挂齿。”他重复了一遍给吉耶梅茨的回答,“即使她会成为茹丹全族、而非我一人的女王,即使她会有自己的驭主,我仍将永远忠于她,并且爱她。”
“跟我就别废话了。”伊叙拉说,“还没到那地步。她可以‘选择’你。”
被她选择之人……
“婚姻是茹丹女性与神明沟通的仪式,尤其是位居全族之尊的妃主,就算生父也不能妨碍她们决定谁将成为自己唯一的正式配偶。只因为驭主一职相当于我族的最高军事统帅,所以将军才特别在意下一任的人选。”伊叙拉摸摸鼻子,“实话说若换了我……才不想被那东西捆住啦。我是舍阑人的杂种,他们肯定宁愿认一个受信任的西方人也不愿认我,反正之前也不是没有异族驭主的先例。我呢等一切结束只想渡海向东,回自己的故乡中洲看看,女人啊家庭什么的都是负担……别犹豫了,跟她开口就行。婆婆妈妈像外表一样娘们,这可不是你呀。”
海因里希怔了怔。这是他唯一一次在伊叙拉面前露出此种表情。
“不用了。”他说。
伊叙拉玩世不恭地飞舞着的眉沉敛下来。
“吉耶梅茨将军救过我的命,并提携我直到如今。我已经立誓,对他的忠诚将延续到下一代,即使他在我之前身故,我仍会效忠他的女儿,以及她自己所选择的丈夫。”白舍阑人戴上头盔,从铁面幕后传出的声音闷钝厚实,唯有他的双眼明亮。“如果那人是你,我将庆幸此誓不枉。”
那时他们还是战友,兄弟,第四军统帅的左右两臂,一张坚盾的正面与反面。
“多谢。”海因里希微笑,“但是不用了。”
伊叙拉什么也不懂。
他竟然相信达姬雅娜真的爱他。
……“选那家伙登上神坛,是因为实在缺乏替代品。”又一杯酒泼洒在地,像在为那两个都已在对方心中死去的故友祭奠。“必须续上民众信仰的火种,不管这火实际有多微弱并随时可能熄灭……宗座也只有他十几年来惯长的老戏法可以玩了。让摩根索担任侍卫长,不光是把他放在更容易露出破绽的位置,最重要的是为麻痹我。他不会让摇摇欲坠的圣廷再遭受丝毫置疑,在除掉我之前,必先将众人的视线转到别处,以散尽我的光辉……他给了我等死的时间。不过要让长久被戏弄的猴子认清他们敬拜的英雄只是提线木偶,这时间也足够了吧?”
“你希望他们醒来?”冷不丁地,阿玛刻问。
“活得浑浑噩噩,或清清白白,都是他们的事。”海因里希咳了两声,伤势大体已痊愈,毒质也差不多被拔除,但多少仍有些虚弱。“我只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座城市就快要倒塌了。”阿玛刻举起手中提灯。两人所在的巨大墓园空荡如也,不远处城墙和高塔的黑影像刚吞吃完死尸的卧伏怪兽。“它白日里看上去像复活过,可那只是假象。得到这样一片废墟,对你有什么意义?”
“你问过我。”
“但你从未告诉我答案。”
海因里希蹲下身,将酒具埋在刻着吉耶梅茨名字的墓碑下,用剑拨盖上泥土。他掖紧斗篷。雷声隐然滚过难以看穿的天幕,空气沉压,那是即将有一道光华破开夜色的征兆。
“该道别了,阿玛刻。”他说,“小心你背后紧盯的眼睛。为安全起见,我不会再来找你,除非我得到了云缇亚确切地死亡或还活着的证据。”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救你活命?”
“我想去赌一次。”
阿玛刻吹熄了灯火。黑暗中只听她在冷笑。
海因里希也轻轻地笑了。“——不吻我吗?下次你见到的说不定就是我的尸体。”
她的手臂挽过来,搭住他肩膀。她身高与他相差无几,因此很容易就贴近他耳侧,令他听见的话语也掺进些许热气。“回答我最初的问题。这样彼此都没有遗憾了。”
“我从未想过要得到这个国家,因为我从未爱过它。我也从未想过要毁灭这个国家,因为我从未恨过它。我的欲望很大却又无比渺小,深不见底但其实轻易即可填满,而且并不以我的死亡为中断。我要走的路途还遥远漫长,但我已留下的足印,唯有历史本身才能洗灭。”
阿玛刻松开手。
“你我果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她低声补充,“都这么……愚不可及。”
脚步声渐渐泯入黑夜。海因里希独自站在墓园围栏前,闪电将他面孔照得苍白。一辆漆黑车篷的马车轧轧地驶过来,驭手摘下兜帽,是他的年轻侍从。“如您吩咐,大人,绕城区穿了几个大圈,再厉害的眼线也该被甩脱了。”
海因里希坐进车厢。“去第四军的兵营。”
侍从讶然转头:“您……确定?听说伊叙拉将军……”
“他和我之间有点小误会,不过无所谓。”那男人笨拙地笑着的脸,一本正经的脸,愤怒咆哮的脸,交织重叠,他有点惋惜自己没能亲见那张脸在今日的万众呼声中会有怎样神情。伊叙拉。曾几何时还是熟悉到令他不屑多看一眼的人。“他没理由把我拒之门外。今天这个日子特别。”
“这太……太冒险了。”侍从吞咽了几口空气,“不管怎么说,您上次的伤……”
“你想活下去吗?”
还不够。
我留给这个世界的足迹还远远不够。
“为了生存,”海因里希微笑,拉上车帘,“就暂且对我们将被他人之手扭转的命运屈膝吧。”
雨水倾盆,击打车篷犹如鼓捶。上空黑幕闭锁,不漏一丝光。车辕前悬挂的提灯时明时晦,马匹虽然驰行迅疾,却也冲不破这风雨交加的夜色,
“那位大人!”一个不适时宜的幼嫩嗓音透过风声雨声,“那位马车里的大人!”
侍从原本打算加抽一鞭快速驶过,海因里希制止了他。不是寻常街头追着喊的卖杂货小童,倒像早已在这久候。“您认识从前的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吗?”孩子披着油布,“有位姐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为什么找上我?”车厢里的人平静地说。
“您的马我见过,给老圣裁官拉车,可威风呢。您现下是在海因里希大人的地方工作吧?拜托了哟。”
小小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雨里。海因里希看着驾车的马,并非审判局官员仪礼专用,事实上他有意牵了两匹毫无特色、稀松平常的灰马,就是为避免监视者认出——然而展开那字条的同时,脸上心领神会的讥诮瞬间隐没。“大人?”侍从问。
“一个我必须赶赴的邀约。”海因里希将信塞进灯罩,火光炽盛了一刹那。“就算是陷阱也没办法。把车停在最近的巡守岗哨旁边,在那等我,小心别教人有机可乘。假若天亮还不见我回来……”
“……不。”顿了顿,他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黢黑的巷道错综如蛛网。风大力摇晃着头顶写有异族文字的破旧门牌,海因里希心知这曾是茹丹人聚居的区域。暴乱对这里的摧残尚未修复,烧焦的断壁随处可见,梁木从房屋残骸中伸出它炭化的遗骨。他照信上所说的绕过两座废屋,腐朽的窗页吱呀呀像乌鸦鸣叫。低身走入一条狭窄过道,拾级而上,叩响最里面的一扇门,却发现门仅仅虚掩,此时应手即开。仿佛迎接一位阔别已久的主人归来。
坐在小几旁的女子回过头。
她依然美丽。多年以前,他这样推开她书房的门,时间薄而旧黄,成了他面前撕下的一张纸页。
他并未想过还能再拾起它。
“达姬雅娜。”
相同的火焰跳动在他手中灯盏与她身边烛台。他忽然想一步冲过去,尽管这个无由之念随即也如其产生一般迅疾地消失。斗篷湿透,脚下积了一滩水,他觉得不应该带着这些进入她的世界。雷电和风狂雨骤的夜被从这一小片明亮中隔绝,分离出去。
她的名字。她的喑默。她的微光。
海因里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笑。“真好。”他说,“你还活着。”
他解开斗篷,走到小几对面按茹丹人的方式盘膝坐下。房间昏暝却宽敞,是她家乡风格的摆设,香薰球在帷幔背后缓缓旋转,地上铺着驼绒方毯和泛发流水一般光泽的丝质垫褥。达姬雅娜拿出两只银杯,各斟了半杯暗血颜色的酒,瓶里刚好一滴不剩。她指了指,示意他取用。
不知这当头她是怎么弄到酒的,就像他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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