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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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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
恍惚间一阵风擦过侧厅的门帘,临于此地。海因里希心头一动。事实上他所斜瞥的那儿并无异常,没有人影,没有声息。他唯一能感到的是一股无与伦比的压力,来自侧门后的静寂中,仿佛那儿伫立着一个黑洞,下一刻即将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吞吐千亿闪电。果然……就在伊叙拉踏进大厅的时候。
如何?要看家狗咬死鬣狗的戏码么?
“你有什么不相信的,”他笑,那必然是令第四军统帅倍感亲切的笑容,“就挖出我的心自己瞧瞧啊。”
伊叙拉再次举起拳头。
“我就问一句,”他厉声道,“吉耶梅茨将军死时你在哪里?”
笑。
“吉耶梅茨将军死时——你在哪里?”
五指已攥得沁血,朝着无言的回复决然击下。“够了,将军。”一个声音陡起。
教皇一袭朱袍,穿帘而出,在徐徐踱步中扫视阶下两人。他身上有血,海因里希隐约闻到。他刚刚才杀过人。当万众信仰之主降格为刽子手,按理说这样的教皇反不能令他畏惧。只是从教皇的目光里,他看见,那个静默的黑洞正将高大男人的影子扩散向整间大厅,从它深处诞生出比死更喑哑的啸叫。
“我清楚你的愤怒。圣廷亏欠你太多……然而,为了大局,请暂且将它转化为战志吧。我喂养了一群狼,却没想到它们反过来毁掉了我的屋舍……若这一时不慎是我难赦的重罪,此刻我并不祈求主父垂悯。唯有你……伊叙拉将军。”一步步走下台阶,教皇伸手搀扶重新跪下的统帅,他的身躯有着和话音相称的微颤,海因里希不能肯定那究竟是故作姿态还是他颓然衰老的讯号。“唯有你们,我辉光之国最坚固的砥柱,尽管因我之过,受伤至此,我也依然要厚颜请求你们的宽恕和忠诚。”
伊叙拉没有起身。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语速极缓,“杀人偿命。”
“你认为我还能继续留着那帮孽畜吗?还能任由它们张牙舞爪吃光我所剩无几的羊群?伊叙拉!这把剑现在为你所有,”教皇自玺杖中抽出日轮十字金柄的权剑,锋刃凛然猩红,血犹未干,“去斩杀那些首恶者的头颅吧!”
空的。都是空的。这把剑并不比一片鸟羽更重。“——如果仅有首恶伏法,那遍地堆积的死者该向谁哭诉?沾血的是每一个葵花的手,绝不止那区区百十人!请当着全城举行审判,就如审判异教徒和乱党那样!请让无辜受苦的民众观看凶手的死刑!即使有人罪不至死……”伊叙拉前额深深叩下,抵及教皇足前的地面,“也请在众多生者面前,给他们一个合乎报应的裁决!”
他却只听见厅中一人无声地笑,而另一人无声地叹息。
“侍卫长。”
一幅卷轴滚到阶下两人中间。
“把这个,念给将军听吧。”
海因里希摊开谕令,字迹后盖着火红蜡泥的圣印,犹似一朵溅开血花。“狂信团永久取消编制,没收一切教团财产和教内权力,各派系正、副领袖处决,余者不分长幼高低、福业多寡,一律……”他念着,暗暗抬头,但见教皇合上了眼睛。
“……流放至耶利摹帝国。”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步履飘摇,如风中苇草。
雨从她的发梢滴落到泥壑间黑红的涓流里。哭声若远若近,像漠漠的绳网一样抖开了。并不止是三两个人的哭声,然而无法分辨它们出自多少口唇。它们干枯、皲裂,在这个腥湿且灰茫茫的世界,如同一眼眼涸底之井开敞着自身的沉寂。
“认领尸体!”有人嘶哑地道,“谁的亲戚朋友还没找到?过来认领一下尸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靠了过去。她不指望也不希望从那里找到答案。一根似断还续的丝线在其间拉扯着她。她看不见人心,看不见曾经鲜活温暖,能感知疼痛、冷和饥饿的肉体,此刻面目难辨地排在一起,有的多少还盖了布,有的甚至裸着下…身。“孙女”“妈妈”“父亲”这类的称呼,以及各个被哭号着的名字,都像涂在泥浆上的水彩,一笔一笔,终于搅成混沌浓墨,再难区别。
活人在死尸堆里挑拣,暂时无主的杂乱抛到一边,一条饿坏了的狗窜过来,几下翻趴,叼出些散碎的内脏。谁也没工夫去撵它。雨下得越发大了。
“你看到了吗?……”盲女忽然说。
谁也没抬眼望她。除了那条满嘴殷红的狗,耷着耳朵,呜呜几声。
“你看到了吗?……”
她的眼中唯有漆黑。无底漆黑。
“……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们不是要战斗么?那就让他们去战斗!不是要献身么?就赐给他们为我献身的荣光!既然对圣战如此热忱,就让他们举起圣战的大旗,到最黑暗之地去传播我主的恩泽,与我主现今最大的仇敌——舍阑人拼杀!既然这样急于承担国家之责,我也乐于看到他们背负着国家的命运涉过火焰与荆棘!一个也不留,没错,统统逐出我的领土,发往最前线,一个也不留!为父捐躯,死得其所,可不正是他们的夙愿吗?”
“伊叙拉,”教皇笑了,他的手按在作为御座扶手的辉晶狮爪上,碎屑簌簌自指间掉落,“他们曾服侍我,我必予其奖赏;然而今日之事,亦必有其决断。并非我无意公开举行审判——前方剑拔弩张,时间无几;民众甫受此创,需要的是抚慰疗救,而非愤怒。城里的狂信徒还有八九万人,一一宣读罪状、绑缚刑台,逼到这个份上,他们难道全都会束手待死?不能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了!你认同吗,将军?……这可是你心中合乎报应的裁决?”
伊叙拉的额头依然紧贴地面。
“您与我都是负罪之人,”他说,“猊下。”
教皇垂下眼帘。“我的罪,不须向万民忏悔。”
“唯独一个高高屹立全无瑕疵的宗座,对他们才有意义……是么?”
伊叙拉站起,拔出教皇插在地上的那把权剑,转身而去。海因里希微笑着目送他。“终有一日,”两人擦肩之时,第四军统帅用极低沉、却不惮于被外人听见的声音说,“我会杀了你。”
海因里希沉默地大笑起来。
一口血倒涌出喉,但这铁锈般苦咸的味道半点也没有抹淡他的快慰。以手捂唇,借着几声嘶咳,他顺利阻止了笑意流溢出面孔外。现在才是真正要屏息以对的时候。
“轮到我俩之间那点私事了……侍卫长。”
教皇的步伐声声叩近——却从跪伏的人身边掠了过去。徐缓地,他推开了帷幕长垂的落地窗,雨水被暗灰色的风抛洒进来。盛夏尚未结束,雨中已有了秋天的寒栗。也许这只是圣徒的背影带来的假象,雨珠笼成的薄雾中,海因里希发觉,这个失去所有亲人、亦将失去所有亲信的半老男子就像一棵极力挽留着最后几片枯叶的树。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教皇。
这样完全不加遮掩、不加收敛地展现出自身的疲态,以及……
压迫力。
“天渐渐冷了啊……”
海因里希捂紧嘴,又一口涌上来的血似乎淤住了。即使早已做好准备,他也从未经历过这最真实、亦最令人畏惧的一刻。而此时,他浮生了前所未有强烈起来的怀疑:教皇一开始隐在帘后,只不过是知道他会在伊叙拉面前扮演弱势,借那个茹丹杂种的手把他狠揍一顿而已。
“……你窃用我的玺印假造手谕那一天,也是像现下这样风雨交加、阴寒砭骨吧?”
“爱丝璀德。”
一个像剑面那样坚硬平直的声音,撩开雨线,唤她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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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了抬眼睫。这动作让那声音得到了回应。
“找你很久了,夫人。”
她听过那声音。一定在某地方听过,兴许,还与之交谈过。然而她想不起来了。那个本该相熟此刻却形同陌路的声音,是从黑潭里伸出的一只手,紧攥住她欲往前踏空的脚踝。
“我是乱葬岗的收尸人。请跟我来。”
“谁?……”她木然问,“你带我去见谁?”
收尸人没有回答。她在这句话出口的一瞬便已不需要答案。他双袖飘拂,走在她前面。爱丝璀德跟着他趟过水沟,绕过矮墙,穿过烧焦的篱笆与几条蛛网般交错的窄巷,又高高低低俯身走过一段路。最后她停步时,耳中只剩下了水声。雨一搭一搭地,盘旋在什么篷顶上又倾注下来,身侧滴水如泣,足边积水如咽。
“你带我去见谁?”
没有回答。
她蹲下身,用双膝和小腿支撑着摸索。她找到了男人带给她的一切。那是个麻袋,平放在水中,并未扎口。在摸到袋中躯体的一刹那,她已明白了——在她触碰到伤痕累累肌肤的一刹那——但她仍摸索着,从紧闭的眼到唇,从孤兀的颈骨到肩胛,从血痂覆满的后脑到腰背的深创,从经火焚烧、溃烂不平的半侧面颊到左手缺失的尾指。
“……谢谢。”
收尸人向后退缩一步。这个女人的表现似乎让他战栗。
或许他以为她会哭泣。
“我只是碰巧把他捞出来罢了。”
“谢谢,”爱丝璀德说,“这已足够。”
似曾相识的足音踏着水离去。
当凡塔和酒保莫勒赶到这条窄弄时,只看见她将他放在膝上,环抱他,吻他,或者说替他啜吸周身的雨水。她吻他身上湿漉的每一处地方。紧闭的眼和唇。孤兀的颈骨和肩胛。血痂覆满的后脑和腰背的深创。经火焚烧、溃烂不平的半侧面颊和左手缺失的尾指。
凡塔痛哭失声。
但雨很快溶去了她的泪。
“他还活着。”盲女对两人说。
莫勒默默地抱住了呜咽的女孩。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梦呓。
爱丝璀德将环着那躯体的手臂收紧了些。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切了,他的身子虽冷但还柔软,他的胸膛已无起伏却犹有丝微能透过拥抱传递给她的气息。她垂下头,黑发与他被凝血粘黏的银发纠缠相绕,她等着有一张唇能将那气息呼入她的耳廓。而在一片空寂之中,水流浅细。她甚至听不见自己在笑。
“他还活着。”
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说几个主要人物的年龄设定。其实正文里都有写,不过可能都在细处,不太引人注意。
云缇亚是母亲死时八岁(之后加入诸寂团)。成为主事时十四岁。加入第六军时十八岁。前编二十三岁。后编二十五岁。
阿玛刻比云大一岁。
爱丝比云大三岁,贝鲁恒比云大七岁。
海娘的具体年龄我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比云大比贝小……
…………
口口和bug已改,不是伪更。感谢细心的捉虫达人!挑硬伤什么的最欢迎了!
寒假的时间相对充裕,如果网不破,2月20日之前至少每周有一更,快的话可能是五天一更,不过不保证。
☆、Ⅶ 孤鸟(2)
作者有话要说: 兔年第一章~ 拜个晚年《 》
狂信徒的命运几乎是在动乱闭幕的同时被决定了。
就像依照早已演练好的程序进行安排一样,圣廷贴出了号召奔赴前线组建占地教团的训示。没人怀疑这号召当中的强制性。即使有,在山呼相应的现场,这点微末情绪也马上被抛诸云外。
谕令下达,即刻启程,不容稍缓。
只有一小部分人被允许暂时留下来——大堆的尸体需要清理,大片房屋街道和运河河堤需要修缮,大量深受创痛和饥饿之苦的居民需要抚慰。可即使工作如此艰巨,需求的人手终归有限,数以千计的葵花不惜把率先响应谕旨的光荣慷慨让人,自己哭着喊着攀拉一切关系要挤入苦力的行列。不为别的,哪怕累得象头死驴,或是首当其冲染上疫病,至少也能在哥珊再停留一刻。
拉蒂法又朝上提了提面幕。广场正中央的黄铜喇叭后,宗座侍卫正翻来覆去念着告示,声音被巨大的簧片向四周扩散,导致她几乎听不到前方的吆喝。莫勒轻轻推了把她。
口粮按规定必须照着人头发放,男人十磅,女人七磅,十四岁以下的孩童每人三磅,事实上这已远超过了动乱前的标准。听说宗座侍卫长在与刺客同谋的支派领袖豁嘴那里搜出了十几仓库的囤粮,详细数目虽然没说,不过足够让活下来的人相信,自己多少还能活段时间。此时豁嘴的脑袋正和刺客——那个面目难辨的茹丹人摆放在一起,贴近得好似一对抵死缠绵的夫妇。所有头颅都用盐或硝炮制过,确保在漫长的展览过程中不会腐烂,而广场边的秃树和灯柱上,勒着脖子吊起来的尸身飘来拂去。脖上挂着的木牌写明他们的身份。有人向他们扔石头,有人在被拖走之前跪在他们悬空的脚下哭泣。
“查狂信团部分成员私蓄公粮,勾结异端作乱,意图谋夺宗座、颠覆圣廷,名单如下……业已悉数伏法。主父悯恤众人,凡遭荆棘之火焚身仍念诵祂的名字,生则与旭日同伴,死则共群星为伍。吾以诫日圣廷第一百九十三任教宗之名宣布:此次死难信众,皆授以殉教尊号,名列星煌殿诸圣之下。而既生者,请勿责怪主父赐予你们此种命运,因你们灵魂更加坚韧,能代替死者承受更多苦痛……至于那些心存光明,却被黑暗障目、无法视清自己所为的人……”
装着面粉的粗麻袋抛到跟前。拉蒂法抬起眼,负责分发的葵花赶紧把视线缩了回去。
她认得他。酒馆门被砸开的那天,这个人也在。不过他只是抢了她几件少女时代的首饰,并未加入到对她拳打脚踢的行列。接着他们到大街上去强…暴一个女孩,这人也是排在最后。孬种。若只有一个人根本成不了气候,可总是有太多孬种喜欢混在狼群当中。拉蒂法永远忘不了他瑟瑟躲在一角看她被扯着头发殴打时的眼神。用畏惧也无法掩盖的贪婪,和现在一样。
“七磅,”凡塔尽量压着嗓子,“谢谢。”
那家伙小心翼翼瞟了她一眼。五大三粗的酒保就站在边上,这一眼没敢驻留太久。莫勒把三个袋子扛在肩上,一行人离开望不见尽头的长龙往回走。举着用旧团徽改成的圣战旗帜的狂信徒队伍经过他们。“战友!该上路了!”领头者挥舞手臂呼唤,“走吧!去向蛮子和窝囊的帝国人布洒我主的辉光吧!”
“布洒辉光!布洒辉光!……”
哄应声中,一个曾经的葵花忽然从身穿革甲肩背行军包的队列中跳出,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喷泉水池。队伍霎时乱了。更多的人也想跑,但士兵早有预料似的涌了上来。这些胸铠前纹着金边炽红羽毛的教皇直属部队很快镇压了骚动,那个逃兵死死抱住水池中央的圣像不松手,被按进水里一番狠揍。拉蒂法视而不见地走过,染红的池水正溅上她的衣裾。
“还不够。”她说。
凡塔的长斗篷下摆动了动。夏依探出头来。他用肩驮着女孩,如果不被发现,凑起来可以多领一磅口粮。不过蓦然听到这句话,两个孩子都是一怔。
“还不够,”拉蒂法说,“远远不够。”
夏日阳光意兴未阑地俯照着广场。声音已嘶哑的侍卫刚好念到告示最后一句,但那很快意味着又一遍宣读的重新开始:
“所有人都将走向自己命定的去处……而在那之前……请让我们彼此宽恕。”
窗台上晾晒的面包片发出久违的淡淡燥香,虽然在满屋子的草药味前可以忽略不计。爱丝璀德将换下的绷带浸在水盆中。上面已没有新鲜的血迹。
“没用,”拉蒂法一开始就这么告诉她,“他活不成了。”她一直在努力地试图说服爱丝璀德,被她带回来的只是一具尸体。但这个顽固的盲女根本不为所动,他身上出现形似尸斑的痕迹,她只说那是皮肤下的瘀肿;而就算闻见了异味,她也坚持是他的伤口正在腐烂。几天过去,茹丹女人渐渐松了口,大概是她明白无论说什么对方都不会相信,因此事实已失去了意义。可有些东西明摆在那里,尽管每天换药、喂食、擦洗,不论怎样一个尚有生机的人被醋和烧红刀片处理伤口时不会毫无动静。“他这儿是被火铳打中的,”拉蒂法用手指戳着爱丝璀德后脑,“知道么,火铳,那种灌上硫磺硝石砰地一声开花的钢管,舍阑人依靠它们和东方工匠造的大炮在象背上夷平了茹丹的十二座城市。即使这样他还能活——他也永远醒不过来了。他后半辈子只能是个废人,任何事都不能做,除了躺着呼吸。”
爱丝璀德轻轻摩挲云缇亚脑后在绷带裹扎下的凹陷。
“大半是擦伤,”她说,“他心底仍有一个意志在庇护他。”
拉蒂法从此对这事绝口不提。
“骡子牵回来了,”莫勒从门外探头,“就拴在后院,喂了几叉草料。”这个饥荒年代能找到两匹尚有劳力的骡子不是件轻易事,莫勒却没有多说,拉蒂法也没问。她利索地将晒干的面包片装进袋里,凡塔和夏依在一边默默收拾着包裹。
拉蒂法拍了拍女孩的肩。“两个小鬼你负责带走。”她转向爱丝璀德。
凡塔呆愣片刻。
“婶婶。”她叫道。声音里不知是顺从还是抗议。
“——他们留在这里也是累赘,跟你走说不定还能干点小活。哥珊暂时是别回了,路途遥远,你想好要去哪儿。对了莫勒,你们俩口子也一起,光是瞎女人和小孩,还拖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没人保护可不行。”
“什么,拉蒂法!你要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女店主以手托颐,面幕外的狭长眼睛似在笑。“还是那么暴躁啊,莫勒。早知道该像上次那样,把你打昏了扔上车再说。”指尖微动,她弹着那并不存在的水烟的雾气。
“我是诸寂团的司事——你也是。规章里明白说过,不要舍弃自己掩护同伴,因为每个成员都同等重要;不要为了守护据点以身犯险,因为我们在的地方就是诸寂团所在,只要我们还活着,诸寂团就不会消亡!拉蒂法,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可我真能顶着你如此大的牺牲而苟活吗?”莫勒紧攥拳头,砰地一声,焦黑的墙壁石屑四溅。“主事不管是生是死,护送他走完这截本来就是我的义务,但谢诺莎得留在这——”他与闻声赶到的厨娘对望一眼,“如果你执意不肯走,同样,也没有人比你更缺乏保护!”
拉蒂法微笑不止。
“傻瓜……”她低低道,“和他一样……”
“……你要等那个人吗?”
一直未曾说话的爱丝璀德开口了。她抬起头,语声细薄,像她手里正轻柔刮去腐肉的小刀,但无论如何它有着锐利的刀锋。“一起走吧。萤火清楚地告诉我,他不会来了。”
拉蒂法不答。
她将扑上来的凡塔抱在怀里,吻她,用发丝轻揩着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女的小脸。
“我们都是同一种人,”良久,待一切只在心中翻滚的言语也平静下去,她笑,“都在相信那仅仅令我们自己相信的事……”
“我们都在相信那仅仅令我们自己相信的事,就像你坚持你所爱的人终会活转过来一样,而我在等一个诺言……就算他两眼瞎了,他会摸索到这儿来;就算他双腿断了,他会爬到这儿来;就算他死了,他的魂梦也会到这儿来。
“我是个失去了土地与族人的大妃,而有人许诺,要重新交给我一个王国。
“年少的时候我很天真,爱丝璀德。我念念不忘注定早已不属于我的东西,为它们痛哭流涕,如今却只活在对往昔愚不可及的懊悔之中。可男人们不管这些,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支撑他们战斗。我总疑惑为何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执着,正如女人都这么傻。不,现在想,这话错了。其实刚好应该反过来……
“这世上男人总是太傻,而女人总是太执着…………”
骡车是用酒馆原来采办物资的双轮大货车改装的,加了个支架蒙上油布就是车篷。莫勒坐在车辕上,宽阔的身板挡住了毒辣日头和大部分向车里窥探的视线。爱丝璀德替躺在车内的人轻轻扇着风,双耳却透过缝隙时刻留意外面。轮声碌碌,城门越来越近。
“诸圣在上!”鱼贯通过安石榴花大门的长队整齐喊道,“佑吾圣民!”
“佑吾圣民!布洒辉光!”在这呐喊中,几支队伍竞赛似地小跑起来,落在后头的一些妇女孩童开始相互推挤,有的撞在骡车的大轮上,踉踉跄跄又爬起。“走!走啊!你个懦夫!”围观的人群中一个清洁工被揪住耳朵拖着,鬼哭狼嚎,“说什么腿脚不好留下来做劳役,你他妈分明就是怕死!”
“主父不会让怕死鬼进入天国!”“圣战光荣!贪生可耻!”
举着十字杖和安石榴花束的男孩女孩们欢呼雀跃,跟在迈向死亡的人流后,如同跟着童话中穿彩衣的笛手。
“有些人并非狂热到认不清命运的面目,只是缺少承担命运的勇气。”爱丝璀德忽然说。
莫勒回过头。“嘘,”他低声,“该做准备了。”
城门口的士兵待人潮渐渐稀疏围了上来。暴乱过后还不到半天,教皇直属的第一军就控制了全城。这些人是圣裁军中的圣裁军,面平如板,眼高于顶,被训练出一种睥睨一切的神圣威严,目的是为了令任何信徒肚里的花花肠子转化为震慑。“站住,”一个将官模样的骑士抬起马鞭,“车里是什么?”
哥珊已经封禁,没有教皇的特许通行令谁也不准进出,除了那些被流放前线的“圣战士”,以及——
“死人,长官。”莫勒点头哈腰。
既然在这次暴乱中殒命的都被尊为殉道者,堆在罪犯死囚曝尸的乱葬岗显然有辱斯文,而火化又实在违背教义。为避免瘟疫传播,圣廷只得下令,由收尸人统一将死者运往外郊河流下游埋葬。将官扬扬下巴,两个士兵走过去朝车厢里一瞧,未等看清被长布覆盖的四具身躯就捏紧了鼻子。“这么空?还搭个车篷干什么?”
“您知道,这味儿嘛……毕竟死了五六天……前头运走了上十车,这几个是已经由家里偷偷举行过了葬仪,准备埋在后宅,被我们硬抢下来的呢。谁想和亲人分开,可没办法,他们家后院就是运河……哎,长官,您上来可小心,已经入殓过的尸首见不得光呀。”
刚爬上车辕的士兵正在迟疑,里头那股味道几乎熏得他睁不开眼,旁边稍年轻一点的战友已开始捂嘴欲吐。“瞧啊!”奔往圣战的队列中,有个不协调的声音尖嚎起来,“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我们会被舍阑人割草似地砍倒,慢慢腐烂,恶臭无比!诸圣啊,我们究竟所犯何错,为什么要蒙受此等灾祸!”
将官皱起眉,但在他的士兵拖出那个葵花之前,后者的同伴已愤怒地冲了上去。霎时城门前淤塞一团,拳脚声叫骂声混杂得不可开交,只有两匹老骡拉着的大车茫然横在城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快走快走!”将官挥臂,“别傻呆在这儿堵路!”
莫勒赶紧一甩鞭,骡子以几乎能赶上马的速度发足奔跑,很快雄伟的安石榴花大门成了被扔在背后的一只风筝。纯白之城的重量慢慢从肩上卸去,他舒了半口气。哥珊远了。没有人回头,因此也没人望见它飞升于海涛与峭壁之间的劫后之姿,是否仍曼妙如处女。从城门内穿出的诗颂大道一直向平原延伸,路渐开阔,树影渐疏。那座城市光辉与死亡的气息阴魂不散地跟在车后,但到了这里,终于哀哀缩回步子,淡化,消弭。
爱丝璀德掀开身上的麻布。“夏依,”她说,“把那东西找个地方埋了。继续藏在这,人真会染病的。”
夏依一声不吭,提着两天前他与莫勒在运河里捞的一大袋死鱼跳下车。骡子停在通风的树荫底下,腐臭味这才开始散了些。爱丝璀德将躺着的人搬到车篷口,让他透气。她极小心地分开他的唇,另一只手缓缓倾倒水袋,令清水注入他嘴中。但水很快从一动不动的唇角溢出,沾湿了她手指。
“云缇亚。”他唤。
他一无所闻。
“接下来就不知能否同刚才一样顺利了。”莫勒用外衣领子擦着汗。从这里可以眺见林荫间的堡垒,圣裁军旗帜正在箭塔上飘扬。无论走哪条路离开(或进入)哥珊,都得经过这样的哨所,此时关卡前等待盘检的人并不太多,像在一团乱粥似的城门口那样浑水摸鱼很难奏效。
“照昨天说的办。”爱丝璀德戴上粗麻布的白头巾,将一个十字形的木刻别在鬓边。“如果失败,这是天命。”
她轻轻拉上另一张白布,蒙住云缇亚的脸。
午后的日晕浮闪着,照得前路一片惨亮。被晒蔫的圣战队伍已通过了关卡,剩下的都是些农夫和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倒不忙着过关,相互靠着歇息。其中不乏饥民,骨瘦如柴,面有菜色,为争喝几滴水而推搡哀哭。时间对日头下的任何人,似乎都如此漫长。
“让开!让开!”关卡那头突然传来吆喝,“公爵的车队来了!”
“帝国卡尔塔斯公爵的车队来了!”
以这声音为预兆,原来半掩的包铁大门两扇全开,在关哨守军的协同下,那些率先涌进来的帝国近卫士兵将道路上的人赶到一旁,四匹仪仗白马随之翘首而入。银喇叭奏起花腔,另有四匹更高大的雪斑牡马披缀流苏,拖一辆敞顶轩车,于群拥中步子不疾不徐。莫勒忙把骡子勒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倚着敞顶华座的那人身上。
“公爵?”是爱丝璀德在车篷里问。
“嗯,耶利摹的李弗瑟·卡尔塔斯,皇帝陛下唯一的妹婿,向来只闻其名,没想到长成这副模样。”莫勒的回答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见。“不是说万安节祭典上会有身份尊贵的帝国特使到访,向宗座献上贺礼么?看来就是此人无疑了。”眼前的排场对于这种层次的帝国显贵,其实相当一般,不过对比周围,白得仿佛格格不入的马匹与沾满尘灰、林立伸出的枯瘦手臂,莫勒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瞬间。
“先等车队过去。”她说。
公爵卡尔塔斯像个发酵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瘫在马车上。尽管有天鹅绒宝盖为他遮阴,但从他脸上涌出的汗好似全无止尽,就通过哨卡的这段时间,为他擦拭的近侍已换了三条丝帕。被硕大肚皮挤得几乎没地方站的另一个使女替他摇着扇——由于过度肥胖,他那粗笨绵软的手根本支不起来,连挪一下身子也需要旁边人代劳。莫勒攥紧缰绳,心想此处一半人脑中定然都是这个巨大肉球待会在谒见礼上向教皇屈膝的场景,而剩下的一半人,说不定只想把它活活吞掉。
“施舍一点吧!殿下!”有人哭喊,“救救命吧!”
这喊声成了饥饿的帮凶。饥民们如同回光返照的濒死者般振奋起来,近卫拦阻不及,不知谁把手伸到马颈前去摘取流苏上的金叶子。驾车的牡马一惊之下,长嘶着向边上拐开,车夫赶忙拉住——还是晚了一步。车沿横扫,路边骡车上临时搭建的篷架被刮了下来。
“哎哟,对不起啊。”车夫抽了抽鼻子,“——是灵车?”
莫勒一怔。
他首先念及的倒并非如何应付守军的视线,而是一位公爵的驭手竟也会对升斗小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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